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合54
    皇后重傷,回坤泰宮救治,封榮打發人來問詢,醫藥等物什,體貼仔細從卻始終不見人影。

    御醫匆匆而來,又匆匆去欽勤殿回稟。

    靜到極處時,紛紛落雪深深覆蓋在宮殿的飛簷,琉璃瓦上,陣近,陣遠,清晰聽在耳中。

    痛。

    胸口內浸透刀刃翻剮的尖銳。

    「娘娘!」

    的耳畔似乎只餘下宮人的低泣聲。

    重重疊疊的宮闕,無數垂幔在香墨眸前打開,下刻在身後合攏,幅又幅,不知盡頭。

    最深處,有捧小小的橘色,融化幾許暗暈,替床上生氣也沒有的子,指個歸處。

    香墨走到床邊:「愛他嗎?」

    「……那麼愛他嗎……」顫抖的聲音中幾乎帶著那麼絲惡意。

    躺在床上的杜子溪緩緩張開眼,琉璃朱鳥蓮花燈燃著,蓮花琉璃重瓣十色,燈光層層染染,第重蘇木紅,第二重上是鵝黃,最後暈於佛青。只蝴蝶,為光所引,拚命的撲過來,撞在琉璃上,滑落下來卻仍不肯放棄,再撞過去。

    看到個場景,杜子溪立刻笑開。香墨是第次看到樣笑,跟封榮如此相似,稚子樣。

    「瞧,是蝴蝶……」

    香墨淡淡掃眼:「那是蛾子。」

    杜子溪勉力支起身,不解問道:「蛾子?」

    香墨突然覺得喉嚨有些堵,轉過頭去,:「蝴蝶於白飛行,蛾子則愛夜間出沒,尤其喜歡撲火。它們雖然很像,但是蛾子更醜,更低劣,也更愚蠢。」

    杜子溪微微的笑:「不知道,從沒人告訴過。」

    是下的國母,是杜氏的長千金,琴棋書畫無不精,自幼便被督導謀略心計,卻從沒有人告訴最普通的切。

    所以,不知道。

    可是,另些事,早就知曉。

    「很久以前就知道……所愛的人……如果他被人刺殺時候,定會衝過去保護他,他定會……」

    杜子溪呼吸始終是急促的,腮邊漸漸殷紅,似是剛剛潤開的胭脂:「他會毫不猶豫的用刀劍把的胸口刺穿,然後刺進敵人的身體。」

    面上仍舊微笑,用種小小的溫柔,是飛蛾撲火,傾盡最後絲氣息,哪怕就樣死去,甘然赴死。

    「他沒有做錯什麼,愛他,自然希望可以為他遮風擋雨,甚至是驅除風雨!可以成為他的棋,去完成他自己所作不到的事情……哪怕是棄子,便覺得很幸福……」

    人生朝為紅顏,夕成白骨,幸福總是短暫的措手不及,可是終究是抓住。

    琉璃朱鳥蓮花燈,燭光映出彷彿層層霓色的波浪蔓延在冰冷的湖水,波波蔓延開去,雕樑,畫棟,窗紋,長廊,不放每個角落。

    繼續笑著,面上被晃得儘是虹彩:「因為,能夠為他如此的人,只有……」

    香墨站在那裡,漫不經心的,夜宴時散亂開的發未來得及挽起,不過是隨意束在身後,濃偶有那麼幾絡,順著水碧色的衣衫,垂落於繡著金翅鳥的迭迭裙紋中。

    杜子溪也望住香墨,的手掌下,包紮後的傷口不住滲出血,已經打透白布。

    熏香繞著竹簾,縹緲地流散開,迷濛模糊,恍惚時幾乎以為置身黃泉地的陌生客。

    是只熬干燭,慘白得怕人,早就沒生氣。隨時會黯然熄滅,掙扎得無比辛苦只是在等待著什麼,強自支撐著。

    時,宮婢進來在耳畔耳語片刻。待含淚的宮婢退下,殿內就又只剩下香墨和杜子溪兩人。

    窗半開,風寒颯颯侵入肌膚,幾片雪花從斜探入內,還未來得及落在地上,便悄然細碎。

    杜子溪收斂笑意:「杜江死,李原雍死,李太后也死……可是青王和還沒有……到底是小看們……

    微微抬首,像尊冷淡的白瓷。

    「快死。」

    雲清風淡的幾個字,沒有波瀾。

    卻逼得香墨後退步。

    「為求讓他們喝下無色無味且驗不出的劇毒,也隨著飲。現在不過是和日常服的毒,毒性相抵,硬撐陣罷。也就是,被他推出去前,已經是死人。麼會不會少可憐、同情?」

    香墨驚得心上大亂:「杜子溪,誰同情!」

    世間那麼多人,獨獨不會同情杜子溪。

    人人都只當是枚棄子,生死不過股掌之間。人人都想要死,想要活下去那麼難,那麼難才能活下來……對於個如此輕易就放棄自己性命的人,若同情杜子溪,情何以堪?

    傷重不治,杜子溪的眼喪失大半光線,朦朦朧朧的角,刺眼的光亮毫無章法地射進來。眨下眼,不自覺的,抹微笑浮上來,未經世事的清淺真:「如此而已。」

    浸透雪光的夜晚,做著雪樣的夢。

    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將頭倚在龍鳳合巹枕上,慢慢地合上雙眸。

    恍惚中,知道有雙冰冷的手撫上自己的面頰,溫柔地沒有任何溫度。

    那只飛蛾終於衝進燈火中,黛色翅膀,眨眼間簌簌燒成灰燼。

    殿外風雪漫,飛簷猶如雪雕,懸掛著無數由小小的鈴,響得淡淡漫漫。

    香墨突地想起,杜子溪最喜歡的水碧色,就如的性子,籐蘿樣柔順,磐石樣堅硬。

    可,到死都是身正紅。

    光大亮,欽勤殿外,樹木冰霜凍結,變成巨大的蠟台。香墨進殿,方進恭謹戒懼地攔住,低聲道:「夫人,萬歲睡。」

    香墨眉細細地皺起,藏不住的倦乏,還未開口,柱後就傳來聲輕咳,方進抬頭,沐浴著雪光的柱子,活像是白骨似的,將德保掩得只餘下淺淺淡淡的浮影。

    方進忙又轉身下去。

    待無人,香墨方開口道:「他都知道?」

    德保整個人都隱在柱影中,神色模糊:「太后、皇后薨;閣老、李大人的病故,萬歲都知道。東西已交給方進,讓他呈給青王。」

    香墨頭,無聲地走近內殿,屏退眾人,自己搬張靠椅置於床前。

    封榮身子背對著,明亮旭日用細膩的筆觸描個冬晨中的暈影,長長的發絹般,順著傾流滿榻。雪白的內衫,繡著嫩椿的織紅腰帶鬆散地垂落下來。

    香墨欲開口,卻彷彿被人扼住喉嚨,不出話來,也掙扎不開。最後,還是垂眸輕語:「直覺得皇后很像當年的太后,杜子溪又那麼愛,卻偏偏冷著……就彷彿當年的太后對……」

    凝紅長帶,嫩椿羽錦,他躺臥穆燕織錦茵褥上,靜靜地沉眠。只能望見他手中緊緊攥枝殷紅的展翅鳳簪——按規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飾物。

    「其實,是個可憐人。自幼便沒有可以親近可以信任的人,於是只會對著鏡子話,日復日,年復年。漸漸,除自己,誰也不再相信。」

    「清楚知道,自己從不是例外。」

    往事總是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並不是他們在大陳宮內耳鬢廝磨的兩千多個日夜。偏偏是陳王府時,還只是個仰人鼻息的奴婢。風清的日子,習慣採摘晨曉時的指甲桃,研成丹寇,慢慢地在甲上描摹。

    那時的窗上掛枚風鈴,鈴下紅錦結成的流蘇,無風猶顫。他總會偷偷溜來找,執意拿起染筆,筆劃,勾出那朵的嫩紅椿。

    那麼孩子的側顏,專注,乾淨。有時,他會感覺到的目光,微偏過頭來,笑得悄然無聲。

    往事如同繭般,纏得漸漸恍惚。

    遠遠處聲輕咳,香墨陡地驚醒。

    封榮仍舊睡得平穩,呼吸淺得幾乎聽不見。

    心狂跳如急鼓,無聲的喘著氣。

    「而的目的也很簡單,只是活下去。」

    只是要活下去,為燕脂,代替燕脂活下去。哪怕路再艱難,也要活出兩個人的人生。個念頭佔據填滿,再容不得半其它。

    可是,對別人來講那麼簡單的事,卻對格外的難。

    「祭時,求皇后保性命,待到真的未死時,又明知露中有毒,讓喝下。」

    「反反覆覆,多少次……不捨得死,又必須死!」

    眼前半攏的床帳上,絲線抹挑,繡出千百隻蝴蝶。香墨有恍惚,不由偏神,蝴蝶錦繡的翅舒展,攀向枝梢高高的紅椿。

    上元夜,人約黃昏後,放下河燈:「願封榮生平安。」

    封榮望住輕柔地笑:「望香墨快樂無憂。」

    再眨眼,無礙是青白日的夢,不再覓得。

    那個撲火的人已經死,而絕不會像杜子溪樣,心甘情願的任由人擺佈自己的性命。

    當日,當時,以饗客之身,獻於陳瑞隨興玩物,從那時,便是顆棋子,可有可無。

    可,絕不會死!

    定要活下去!!!

    跨出欽勤殿時,極不好,烏雲掩日,風雪盈門,嘶吼的彷彿能掀屋頂去。

    雪地上迤邐出長長的道影,封旭似乎已經站在那裡許久。見香墨出來笑,自袖內拿出明黃布包,展開竟是道聖旨,笑道:「其他不要緊的,也不讀,可知道最後條就是鴆毒墨國夫人。」

    香墨看著金繡紅卷,映著滿大雪飛龍暗鳳,團團繁複,綺麗異常。他仍是昨日的身團龍朱紅長袍,眉目間的冷清,將眼神都催得磅礡。

    想,已是副帝王面相。

    瞬間,瞳眸浮起層薄薄往事。恍惚就望見雙似曾相識的身影,幾乎在看清那容顏的那剎那,臉上浮現出細細的笑意,帶著份怨毒的,不易察覺。

    「知道,怎麼會不知道。與他始終不過是枚棄子。卒子過河,便再也有去無回。」

    遙遙的,萬斤鐘,聲聲雷擊,渾厚悠遠響徹雲霄。

    封旭只是靜靜看著,最後伸出手繪有金翅鳥的寬袖中伸出雙修長的手。風雪大作,剎那鋪滿兩人之間。他蔚藍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兩粒藥,紅色顆是假死,黑色是劇毒。可以選顆,另顆就是封榮服用。」

    香墨彷彿是錯愕,又彷彿是驚詫,沉默半晌,勾起抹笑意。

    本也是美麗的,笑時,就像有花細細開,只是風霜嚴逼,便成急催而敗的枯花。

    「就麼自信自己贏定他?」

    「他毒鴆三朝元老杜江,毒鴆自己親母李太后,毒鴆自己舅舅李原雍,怒人怨。他雖有京畿三衛,但杜鈞梁調其餘兩衛,加上陳瑞的兩千精騎,逼宮已是時地利人和,如何贏不?」

    「高水遠,且陳瑞對杜江向來忠心耿耿,聽到杜江死,如何不懷疑?」

    封旭臨風而立,衣袂翻飛:「封榮毒鴆閣老跟有何關係。」

    笑,低下頭抓過那顆紅色藥丸,又慢慢抬起來,眼中片水光,道:「人算不如算,最後他棄杜子溪,杜子溪心甘情願的被他棄。誰又能想到,臨死前自以為聰明的下毒,以為是幫封榮解決所有禍害,卻打亂所有封榮精心布下的棋局,反把他逼到末路。算不算報?」

    封旭緩慢起身,紅袖由他們中間飄忽而過,無睹地離開。

    玉階已積得厚厚,雪靴踏上去,幾乎埋到腳踝。

    「並不是他不如,而是遠遠不如他!只是,他生不逢時……」

    香墨垂眸,望向手中紅丸,水碧色薄衣如燕翅般飛舞,裹進雪肌膚上,驚起絲顫抖。

    眼底就像小簇燃燒的火,然而,火畢竟已燒得久,前塵燒盡。

    有根極細的針在心口刺幾下,幾乎又滾下淚來。朦朧視線裡,階下火紅的人影也似籠上霧,模糊得那麼遙遠,彷彿永不可觸及。

    「藍青!愛過!」

    雪落得瘋,紛亂捲起夾著的哽咽嘶喊。

    他們之間最近的個距離,只是個擁抱,除此再無其他。

    「最後,不能奢求什麼,只是告訴,那樣愛過。

    封旭止住腳步喃喃道:「知道,都知道……」

    遮的白綢,覆地,玉階飛簷。疾風澎湃迴響,猶憶得,身半舊胡服,幾瓣落耶飄在長長的濃墨裡,立在熏然欲醉的夏風中,濃麗的眸子幾近是嘲諷地鉤住他,如把的青鋒,刺得人生疼。

    不過是短短剎那的顧盼,卻偏偏就失掉心神。

    那年也是冬日,漫大雪中他們分離,就像永別,他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到,所以就也不會去怨恨。

    只是那抹半舊的影,已成他心上最柔軟的滴淚……

    然而,他偏偏想起來,前塵往事呼嘯而來,攪得往日愛戀分崩離析。陳王府的碧液池中,翻湧起迭迭血霧,梔子花似的少含笑注視著的哀嚎。他將切悉數看在眼裡,烙在心上,樣的仇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時光和歲月都不能消蝕,似是茂盛的籐將他束縛。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便注定如此。

    封旭不曾回頭,身軀有瞬間的僵硬,他閉上眼眸,良久,再睜開時,所有的情感皆埋在雪下:「世上本沒有藍青。」

    他語似呢喃,如朵飛雪輕輕地拂過香墨心頭,到底忍不住,眼角沁出兩顆淚珠,方欲拭去又聽他道:「或者,當日明知道陳瑞反心已起,故意把藍青交給陳瑞時,藍青便死……」

    然後,封旭只是乏乏笑:「每每如此,必有所求,怎麼,捨不得封榮死?可知道他必須死!」

    香墨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似在借由此積攢著力量,終於,拭淨淚,嫣然笑:「的皇后,只有丹葉!」

    欽安殿總是疏於打理,推開沉重的殿門,風雪挾著寒氣撲面捲來,沖盡身上每寸暖意,冰冷無比。然而隨著陣陣上朝的鼓聲,不消片刻功夫,鳳翅明燈挑起來,燃上白脂的蠟,清煙無憑。

    殿上,封旭站在龍椅旁,長袖垂地。

    廣庭華柱下,黑壓壓得站著片,大臣們臉上各有心思,精彩紛呈。陳啟站於高階之上,取出聖旨,宣讀起來。

    正宮嫡子其淵登位,青王為攝政王,輔政。

    宣完旨意,陣竊竊,封旭站起身來,將其淵送到正中坐下,掃過眼,道:「請諸位參拜新君!」

    穿著孝服的杜鈞梁第個跪在丹陛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們有陸陸續續跪在杜鈞梁身旁的,也還有滿面猶豫懷疑的。

    封旭眼風微微掃,青藍影影綽綽,帶著幾絲陰厲。

    陳啟雙手,修長的,供奉起長劍,抽佩劍,泠然作響,劍長不盈尺,柄鞘上皆鑲滿貓眼與金剛石——正是尚方寶劍。

    長可及地的赤紅流蘇飛舞在陳啟右腕上,他皺皺眉,冷聲道:「先皇屍骨未寒,如若有人敢抗旨,立斬不赦!」

    陳朝的法制,見劍如見君。

    諸臣不敢遲疑,陸續跪下去,山呼萬歲。

    如此,大定。

    闔宮上下,應換上白紗黑蒙,舉國哀悼。

    山巒之巔,眺遠宮門,鐘聲遙遙,聆之莊重而悠遠,是新帝君臨下,眾生跪拜塵埃。

    擬立謚號時,昭帝,德帝,安帝……群臣又是爭論不休。

    封旭提筆沾墨,卻是久久落不下筆去,啪噠聲,白紙上綻開墨花。隨侍旁的安泰忙給換上新紙,輕聲道:「王爺……」

    聲好像讓封旭如夢初醒,落下筆去,「逢帝」。

    他記得,香墨過,那樣聰慧絕倫的人,不過是生不逢時。

    就當圓那人最後的夢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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