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合53
    噴灑出來的血全部濺在鏤雕隔扇上,滴滴嗒嗒流淌下來。李太后,杜江,李原雍,封旭,陳啟,所有人都瞪大眼,驚恐又充滿不可置信。

    杜子溪伏在地上,粘稠的血自精工紋繡洪福齊的裌衣中路蜿蜒而出,幾近黛黑。燈都破碎,那些明燦的琉璃,紛紛揚揚地墜落,白燦燦的,碧瑩瑩的焰,滴映在眼眸中,遙遙望去,似無數歡喜而又似幽怨。

    香墨陡地想起,每年盛夏時,大陳宮無數形似蝴蝶的飛蛾,焚火自盡,燒涸翅膀,灰飛煙滅卻仍不肯氣絕。

    而杜子溪微彎起唇角,就恍如飛蛾的灰燼,卻比任何花都好看。

    香墨靜靜看著,喃喃自語:「在笑著呢……」

    忽聽封旭低呼:「他瘋,竟然就麼棄杜子溪!」再顧不得什麼,緊緊抓住香墨,卻不由打個寒顫,的手居然比冰雪還要冷:「要是在他身邊的是……」

    香墨心中如亂麻般,梳理不清頭緒,反反覆覆地只是想著,竟麼快……

    怔愣不語,良久方道:「樣會被推出去。區別只是個心甘情願,個會憤死掙扎。事到如今還不明白?們都只不過是他手裡的棋,而和杜子溪早就是注定的棄子。」

    「棄子」二字入耳,如鋼針刺的封旭微微顫,他怔怔地望著封榮,張張嘴,卻終究沒出話來。

    唯有老成練達的杜江善於洞察陰陽,鎮靜的上前,但到底老邁,舉步時已是駝背顫步:「老臣……老臣府第出等謀逆大事,罪該萬死!」

    封榮沒有看向任何人,甚至沒有眨眨眼,淡淡笑開:「閣老就坐鎮杜府,好好盤查下相關人等吧!」

    桃花雙眸,清澈的沒有絲雜質的微笑,所有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仍覺得浮光流影煞是好看,可是不由自主暗自滋生的,是背脊都要凍結的寒意。

    德保托著盞白蓮燈引在前面,封榮走得很靜,很緩。紅綿繡毯自正堂路迤邐,輔至杜府大門前。盞宮燈,晃著,飄著,搖著,乍明乍滅,他那淺金面的常服,萬壽無疆的白色腰帶幾乎垂地,幾血跡彷彿印染的顏色,微薄的沾不上光色。

    皇帝口諭,杜江盤問相關人等,便意味著所有人都不能走出杜府。正廳中已有人極快的去清理。杜江便把李太后、李原雍、封旭和陳啟引到書房內,其餘閒雜人等律隔在外面。

    書房內爐篆微熏,金鼎銅壺,十二個書架疊接橫陳,隔作前後三層。第三層中正中懸額,白地灑藍的蒼勁楷書大字「定香吟榭」,兩旁板聯:

    手抱屋柱團團轉,腳踏雲梯步步高。

    款書「陳錦題贈」,正是憲帝楷書小字。行人都噤聲不語,當值的侍婢紛紛上茶,動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輕敏,似乎都怕弄出聲響。所有人再驚慌不定都力持鎮定的端起茶盞,只是沒有個人真的去喝。

    而杜江撐在桌案上,久久不語,被燭光照耀,溝壑滿面鬢滿霜,完全是個老人的神態。窗外,仍依稀聽到瑟瑟風聲中夾雜有渺茫的叫嚷聲和奇怪的劈啪聲。似乎,拷問已經開始。

    此時,杜江抬起頭,慢慢掃望向眾人:最後落到封旭身上,渾濁的眼睛陡然燃燒起來,唇艱難地張開:「青王,是嗎?」

    話語輕緩,然而卻似乎在屋內捲起陣無以名狀的森森涼風,陷在沉思中的封旭驚得險些失態,隨即想到,行刺的主使最最不可能便是李氏,也絕不可能是杜氏,那麼似乎便只有他,於是不由愣住,不知如何開口辯解。

    李原雍坐在旁太師椅上,端著琺琅茶杯,低頭用杯蓋撇著茶沫,不耐的開口:「杜閣老問話呢,還不回話!」

    儼然副審問犯人的口吻,但此時此刻,絕不宜去計較什麼,封旭起身揖禮,恭謹答道:「回閣老,確確實實不是。」

    杜江猶疑片刻,慢慢踱到封旭的身邊,聲音透著悲涼:「五十年,宦海波瀾,老夫直以為會死在兒厭惡的眼光中,倒沒想到,又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太后默然聽著,彷彿只是聽著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唯有自己知道,淡淡垂下眼睛擋住漸漸的心酸,心有慼慼,斗些年,不是不兔死狐悲的。

    「事出突然,還望王爺原諒老臣剛剛的失儀。」杜江又緩緩踱回理石書案前,眼陡地花,案上書本、筆鎮、紙硯攪成團,腳下不禁歪,幾乎是跌倒在椅上,銀白的鬚眉瑟瑟微顫。

    所有人驚,陳啟封旭忙要上前,卻被杜江揚手止住:「您和昌王爺先迴避到外室。」

    陳啟張嘴還待要什麼,卻見杜江雖老邁不堪哀慟欲絕,但是眼裡卻是洩底,陰狠的眼神將陳啟震震,只老老實實的封旭出去。

    杜府書房外室,楠木冰梅八角退光漆綠的月牙落地罩,南面通是明窗,百竿鳳尾竹,映著紗窗,都成濃綠。

    外室未設火盆,可陳啟來來回回焦躁間,出密密麻麻頭汗,封旭卻連眉都不曾動下。

    也不知過多久,陳啟到底忍不住:「太靜,怎麼聲音也沒有?」隨即想到什麼,陡地在封旭面前站住身,極低的聲音驚道:「不會是毒發作?!」

    封旭手指在黃梨木製的桌子上面扣兩扣,緩聲道:「不可能,陳瑞親口過,蠍蛛毒五日後方見效力,絕不會麼快,再還有杜閣老,怎麼也不會對自己父親……」

    話到最後封旭卻打個寒顫,後背的寒毛根根都豎起來,再顧不得什麼,直直來到書房外,高聲道:「閣老!閣老!」

    將曉未曉五更,滿院中森森竹影,鴉雀無聲,唯有雪白的影子輕輕翻拂在窗紗上,希希莎莎響。細看時,竟是雪花。

    接著又是片!

    接著又是片!

    「下雪!」幾聲驚喜的尖音在遠遠處幾乎同時響起。

    個冬日無雪,卻在今日落下。封旭則絲毫覺不出歡喜,落雪麼大莊事裡面卻毫無聲息,心裡慢慢生出幾分不妙,再不猶豫推門闖進書房。

    定睛看,驚出身冷汗。

    李原雍趴在地上,暗青的便袍與屋樑上吊下來的幾盞燈籠輝映,慘淡成片。

    陳啟上前,將李原雍反轉過來,他臉上青白交錯,探探鼻下和頸側,竟是氣息也沒有。

    陳啟面色先白後紅,爾後重重跌坐在地上:「沒用蠍蛛毒,們到底小看……」

    封旭陣頭昏眼花,只得扶住牆。歪在上首的太師椅中的李太后此時卻掙扎抬起頭,雙眸滿是淋漓的血色,金釵玉搖落地,半蓬頭髮散開來覆在臉上,跟著的人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敗棋……」

    僵硬十指鷹爪似的朝空中虛爪著,那樣的力道骨節都在發白,似要生生撕碎著什麼。但隨即,便沒聲息。

    封旭呆住,好半晌才想起杜江。

    杜江仍坐在書案後的太師椅上,只靜靜歪頭,靜到封旭的心「唰」地下,停跳拍,手裡哆嗦著,整個人都蒼白得失血色般,快步來到桌案前疾呼道:「閣老!!閣老!!!」

    杜江的頭軟軟的垂著,上半身也軟軟的靠在椅子上,封旭蹲下去,捧起他的頭,扯下他的根頭髮伸到他的鼻孔前,那根頭髮紋絲未動。

    看著眼前透出絲屍青蒼老面孔,任誰都不敢相信那是前刻還在身旁運籌帷幄的人,封旭微瞇眼睛,手指慢慢扼在掌心:「連自己的父親都沒放過……」

    陳啟臉色蒼白,心底湧起陣寒意,踉蹌後退,腳下不知是被何物絆絆,險些坐到地,狼狽之至:「封旭,們完,們完……陳瑞、陳瑞是杜江忠心耿耿的條狗,若知道杜江死……們完……」

    封旭心裡狠狠的縮下,暗暗咬牙。

    語成讖,他們確實敗。

    腦中浮起的依舊還是那雙桃花般的眼眸,孩子般……原來,自己從未曾看透過。原來,切的算計都不過又落入算計,盤棋,自以為盤活眼,只差上步便可全勝。可是畢竟封榮更勝籌,明明暗暗布下殺招,子子交織成網,自己避無可避的落進敗局之中。到頭來,陷入死地。

    昏昏沉沉站著,敗棋……敗棋……敗棋……李太后臨死前句話在腦中不住盤旋,四面八方潮水似的湧過來衝他叫囂。

    切都像是個笑話。

    蔚藍的眼中,泛出腥紅,心中,骨子裡,無不在叫囂,在血肉之軀上頓挫拉磨,可是卻連絲毫的聲音都出不來。

    驀然,封旭意識到,它意味著什麼。

    「不錯,們是走步敗棋。們原想不透,為何封榮麼多年對李杜兩氏隱忍不發,還要處處做荒唐奢侈,麻痺他們,籌出銀錢以謀後定。」

    他臉色陰狠,愈笑愈烈,是透著妖青的詭異:「們錯就錯在未曾領會『均衡』兩字。李杜兩氏相持多年鹽道河工吏部塞外,處處勢均力敵。貿貿然除去,國庫的虧空,邊疆的戰事,都會傾覆掉整個陳國!要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陳啟猛的站起身來,死盯住封旭,看著他雙唇顫抖,卻是毫無聲息,過會才道:「些有什麼用!都晚!」

    聲音已經支離破碎。

    「晚也比杜子溪到死也不知道的強!杜子溪自以為連自己父親都毒死是為封榮斬草除根,其實是下步比們更加慘敗的步!」封旭笑意面孔下子扭曲猙獰,再不見往日力持鎮靜:「封榮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皇后會愚蠢的做到種地步,對們是生機!他跟李氏杜氏牽連甚深,步步怎能不心機營營,他是守。而們,謀朝篡位,是『奪』!原就沒那些個忌諱!」

    陳啟頓時靜下來。

    光當而開的門,風若狂號,在房內的燈燭搖曳,那簇火焰,明滅不定,滿是透著妖異的鬼魅,

    衝進來的李嬤嬤倒抽口氣,尖銳而短促的聲:「太后!!!」那聲音在寂靜的室內分外的清晰。

    陳啟呆楞還未反應過來時,封旭已俯身自靴中抽出匕首,反過手來,刀刃朝李嬤嬤的肩頸處直直紮下,刀刃幾乎嵌在血肉裡。

    樣的刺法極為講究,殺人幾乎不見血跡,還是陳瑞親自教授。

    封旭鬆手時,李嬤嬤直墜到上桐油的青磚地上。

    那邊陳啟方反應過來,抓起茶盞,猛喝上幾口,上等碧羅春此刻也也不過是當尋常的茶水,哪裡品的出來半味道,待到精神略好些,才推開門大聲喊道:「萬歲毒鴆太后李尚書!毒鴆杜閣老!!!」

    風終於吹熄滿室燈燭,燭為燈火命,灰飛煙盡裊繞起的黑絲纏身。

    封旭眼中滑落滴淚,映著他瞳眸的顏色,小小的幽藍。

    門外大雪紛揚,仍是漸漸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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