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合43
    香墨所騎是皇后杜子溪新賜的西域貢馬,梵文名叫「托帕茲」,譯過來是「火」的意思。而人在火上,祥或不祥,已無從得知。

    香墨閒閒溜在林立的樹影裡,種馬極為嬌貴,杜子溪不肯給此馬烙上馬掌,所以便在四蹄上套錦套,無聲無息間慢慢轉過個山坡。叢叢的松樹,杉樹,相思樹無數翠意盎然,直似鑲上條金綠刺繡的花邊。

    封旭站在樹下,身朱紅的曳撒獵服,馬上系許多的獵物,想是騎射累在裡休息片刻。他見香墨過來,依舊淡然從容,並不見得驚詫。只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照面。

    香墨勒住韁繩,喚道:「等等……」

    封旭緩緩止住腳步站在樹下,亭亭如蓋間跳下馬,白皮的靴踏在落葉枯木上,沙沙的就像曲悠緩急的歌,停駐在他的身前。

    香墨仰起臉來。因方才投擲金簪,的發上只剩下枚累金絲鑲血玉的步搖。

    封旭識得,是封榮年前下旨調出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親自插在的鬢上。步搖簪頭薄如蟬翼,鑲枚精琢血玉,金花串餓自烏雲般的發間垂下,雖細小,但午後正盛的陽光下,朵朵皆有著燦絢光芒,映得流盼的瞳裡糅進黃金的碎屑,可面頰的麥色反倒成片黯淡,倒依稀有幾分倦意。

    封旭默然,似終究忍不住道:「可是累?」

    「還好……讓人給帶過去的……」

    還未完,封旭就截斷道:「太多。」

    林子裡蟲鳴鳥叫聲又聲沒有止歇,煩躁的令心中發慌。樣山坡後的密林裡,只有與他兩個人。如流火般的日光從細密的葉子間灑下來,枝葉的影似妝紗暗織的紋花,絲絲溫熱在耳鬢,時分不清是日色還是彼此暖暖的呼吸。

    他們被命運的手指織在匹紗內,近不過步,卻也步成涯。

    垂下眼時,香墨留意到封旭手腕上的金絲如意結,系得那樣盤節交錯,不禁微笑。但抬眼時,轉瞬就變成意味深長的笑意:「佟家現在多的就是銀子,陳瑞高水遠,又得年年募集軍餉,王爺出入宮廷朝堂開銷又必需得大。如今跟王爺坐的是艘船,終究是要仰仗著王爺的大樹,方好乘涼。」

    封旭臉上神色不變,似早料到有此。

    香墨邁進半步,僅餘半步的距離,呼吸間隱隱的有股奇香,彷彿是樟樹,但又並不像。辨不清味道,絲絲縷縷的清涼甜蜜,直欲浸透人的五臟六腑。

    香墨不禁起陣戰慄,知道封旭向來不喜熏香。

    日色燦爛至不可思意的程度,香墨眼光掃過身邊的長草綠蔭,眼睛漸次褪去笑意,形成兩潭半闔的深黑,默默望著封旭道:「王爺可知道,漠北最好的麝香是波密香,今年進上來的只有兩份,份在萬歲那裡,他用慣佳楠,嫌味道重便丟在旁,另份嗎……」

    到後來,語音蓄意拖長,封旭驀然驚時,自濃蔭後條人影已緩緩踱出,每近步,那香氣便似更濃冽分。

    蓮紫外袍,由肩及袖的織金如意雲紋鮮紅華貴到盡處,在如炬陽光下鮮艷得以至猙獰,讓向嬉笑慣的陳啟眉目間煞氣浮動:「夫人的鼻子可真靈。」

    香墨亦不訝怪,只凝望著陳啟,兩人的眉梢上都沾著烈日的顏色,依稀竟變成金黃,閃耀的像刀光劍影膠在處。

    香墨笑,「多事,原不該破的。」

    陳啟背著手歪著頭,雙炯炯的眼睛凝視著,右足拍拍地面,轉眼間就恢復嬉笑神色:「夫人原是壓萬歲的寶,如何暗地裡又勾結上青王?怎麼?反悔?還是想雙管齊下?」

    香墨嘴唇邊揚起抹似有似無的諷刺,極為不屑的模樣:「昌王果然是還是半個小孩子,也難怪如此事情還要投靠別人,假借人手。」

    話裡含針刺的陳啟幾乎就要衝上前,封旭身側的手突然擺,陳啟費全身的氣力,才壓抑站住,額角已迸出密密層冷汗。

    封旭面上冷然不動,沒有任何神情的垂下視線,腳下落葉,有些已然枯乾,有些還新鮮,風吹過便揚起衰敗的顏色,瞬間他自己似也衰敗。

    香墨輕笑哼,極為不屑的模樣。陳啟終究還是忍不住,恨恨道:「人過黃花,就是發覺又有何妨。」

    完,陳啟直背在身後的雙手突地甩,有什麼被掌風所揚起,落到香墨身前。低頭看,竟是條青蛇盤旋在腳下,吐著猩紅的信子。

    蛇蟲之物,無骨曲纏,叫人忍不住的頭皮發麻。

    香墨卻面上如常,身上並無刀劍,索性自發上取下步搖,尖如刀刃的簪正紮在條蛇的七寸上,那蛇掙扎幾下便不動,餘下綴飾的金花串餓猶在珊珊聲響。

    林間輕風徐徐,拂動陳啟蓮紫外袍的寬袖,波密香氣攙血倒愈加濃冽。的發沒依持,紛紛揚揚散落下去,夾在發中的幾縷灰白,宛如模糊雪霧,堆滿盛光的空映,也漸漸平淡,似沒顏色,又似顏色衰敗。

    香墨在絲縷紛拂的亂髮中猛然揚起臉龐,邊眉角似有似無的挑起,黑眸緩慢露出有毒的妍媚,彷彿只五彩的蜘蛛,吐出陰狠的絲線,腐蝕獵物。反倒給陳啟和封旭種居高臨下的錯覺。

    陳啟時怔住,隨即強作若無其事地道:「並刀如水,並不是夫人膽色好,而是毒賽蛇蠍罷。」

    「陳啟!」封旭微微蹙眉,眼中帶苛責神色。

    「在漠北十年,連血都喝過。若想拿蟲蛇嚇,昌王怕是失算。」香墨並不在意,起身定定看著陳啟紈褲十足的臉,高挑的眉角又是揚,忽然就輕聲地吃吃笑下:「而且,若是用毒蛇滅口,未必不是條妙計,只是只蛇沒有毒,而偏巧卻有毒,是嗎?」

    封旭大慟,記憶的閘門決口,漠漠黃沙,猶如曲胡笳十八拍掃襲著地。那個世界上只有飛沙與寒氣的狂舞,連猛獸也不過是艱難求生。而個似乎要被風捲走的弱質人,咬斷「飛」咽喉,只為活下去。

    封旭眼中幽深的眼,像是在看著香墨,又像穿透,隱約的悲哀。

    香墨仍是笑,笑靨裡不知何時也有隱隱悲哀。

    笑時紛揚的髮絲也在微微打顫,在面頰與胸頸蜒出條條細小的流,恍如潑灑的泉。

    陳啟忍不住陣心亂,剛要揚聲開口。遠遠樹林外,隱隱傳來馬踏之聲。起先略為輕遠,而後漸漸清晰。陳啟驚,不覺仰面張望,知是有人近,忙攏起地上的蛇屍步搖,消失在樹蔭後。

    香墨臉色已經驟變,連連後退,再顧不得什麼,對封旭驚道:「聽,皇后容不得!」

    封旭莫名所以的看著:「什麼?」

    馬踏聲越來越近,下下好似踩在香墨的心口。血脈翻騰中,嘴角微微動,最終只是:「無論發生什麼,必須為擋擋,不然怕沒有命在。」

    隨即轉身,不多時就看見封榮乘馬轉過山坡,勒住韁繩停在他們面前。懶懶地揚起馬鞭,漫不經心地敲在邊手,鞭上朱紅的流蘇盤上他精細蒼白的指間,堪似泓流水,輕輕蕩漾。他眉梢若笑,語不發,只是在馬上看著。

    封旭鎮靜如常,行家常的禮儀。

    封榮仿若不見,始終盯著香墨。

    鬢髮凌亂,的馬腳裹著錦套,而的身側是青王封旭。

    封榮桃花眼眸裡瞬間彷彿種寒涼的水漸次淹沒,漫的香墨無法呼吸,幾疑自己就要溺斃般。

    那瞬間,有血流汩汩的幻覺。

    仰首回望許久,太陽快要墜落,林中無數枝葉,時而深藍,時而嫩紫,籠罩西半壁的金光下,的眼睫都被染上橙黃,凝結住般,香墨極慢地,把眼睛微微闔,把所有切都推在黑暗之外。

    的身影,像早春最後場落雪,不屈不撓的固執,卻只留下纖弱的痕跡。

    封旭清楚知道眼前就是場驚人的陰謀,可他終究不能上前,也不能開口分辨。

    許久,香墨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上馬。

    策馬前回首盈盈望,眼底裡的絲哀涼。

    封旭默默凝視著,眉宇間些微攏下,心中複雜萬分,卻仍舊含笑慢慢跪禮道:「恭送萬歲。」

    裝飾黃金的鞭,狠狠甩在馬臀上,封榮的馬吃痛逆風飛蹄奔去。

    香墨跟在策馬飛馳的封榮身後,綠沉沉林蔭,枝杈時時纏扭掙出,彷彿刺客偷襲的利刃。他身明黃曳撒獵服,赤色行龍,赤與金交錯飛在颯颯中。因並未有人跟隨,弓箭自己擎在手中。

    承裝弓箭的飛魚袋,並無特色的黃綢上,日、月、星、山的堆疊繡紋,針線栩栩分明,映在晚照裡,閃著微光。香墨卻清晰看見,錦繡江山扭曲在他的指掌。

    待他們走遠,陳啟才又現出身,與封旭互相遞下眼色,沒人能猜測出封榮是不悅還是混不在意,便都不禁微微打個寒噤。

    四下裡靜悄悄的,偶然聽得蟲鳴吱吱。陳啟望著斜陽照著遠去人影,慢吞吞的道:「讓人給帶什麼東西?」

    昆蟲的營營聲,充滿在耳畔,封旭恍惚以為是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聲,再聲。他微微歎,彷彿有些悵然出神。

    半晌,到底也沒實話:「五萬兩的銀票。」

    陳啟聲,沉默會兒,不動聲色的:「果然。」逐漸露出笑意提醒似的道:「那個人無事絕不會獻慇勤。五萬兩條命,倒也划算。」

    陳啟的手中仍攥著那只鑲嵌血玉的步搖,簇簇盛開的金花沙沙作響,乍聽上去,恍若子細碎的笑。

    封旭垂首看去,只見血玉染血,泛起鮮赤濃澤如紅霧。封旭和陳啟都認得,枚據名為「貢覺瑪之歌」的血玉是為百年方得見的珍品,原是鑲在密藏釋加牟尼佛的額前,自雪域高原貢上。

    從佛首上刨割下的血玉,是詛咒還是愛戀,不管是哪樣,心思已經讓人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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