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生活 正文 一六八
    地上的障礙物仍然很多,我把車開了過去,車身像個喝潮了的醉漢,一搖一晃的。

    「媽,這地上咋這些磚頭呢?」我問。

    媽媽也揀起了磚頭看。

    每個小磚頭,都用舊塑料布包繫上了。這大過年的,誰有閒心給磚頭穿「衣服」呢?我們掂量著磚頭想,它們是從哪來的呢?它們是經何人之手包裝的呢?包裝之後的磚頭做何用途呢?……

    經過一番偵察,我看出了破綻我們庫房隔壁的門玻璃碎了。可地上沒有一塊碎玻璃,難道玻璃是有人從外面向裡面砸進去了?

    「爺倆肯定又干仗了。」我說。

    媽媽怕人聽見,小心地問我「誰和誰呀?」

    「那屋住的老頭和他的兒子。爺倆總干,前幾天,兒子把他爸的腦袋打破了,還上衛生所了。」

    「我去看看。」

    我打開了庫房,剛剛拎出幾捆書,媽媽便向我證實說「肯定打了!」

    當媽媽走近那個窗戶時,老頭差點把媽媽當成了他的兒子,端個兩米多長的木頭方子正想往外捅呢!

    我們走向了老頭,他已放下了手裡的方子,眼裡的敵視慢慢散去。

    門上的四塊玻璃全碎了,窗戶上也有兩塊碎的,留下了幾小塊玻璃茬子,像一把把的冰刀斜刺著。裡面有兩塊木頭方子斜插著,一口大鍋和直徑約一米多長的紅色塑料盆弔在了上面,一條破舊的床單如旗子,懸在了上面,被風吹得直響,像是在投降。牆的一角立了幾塊長短不齊的方子,床的一頭堆了幾塊用塑料布包裹了幾層的磚頭,他們的作用顯而易見,是老人用來自衛的。外面的磚頭也一定是他仍出去的了,他又怕這堅硬的磚頭真傷了他的兒子,所以,他不惜工夫,左一層右一層地包那磚頭。

    媽媽拉了拉門,沒開。媽媽善意地向他打著招呼,「過年好!過年好哇!」

    老人的表情有些麻木,有些落魄,有些淒清。對於他,「過年」和「好」,還是能捆綁在一起的詞彙嗎?

    媽媽把手從窗戶中伸了進去,打開了門栓,但門還是開不開,媽媽又把頭探了進去,見裡面竟然上了一把鎖!媽媽勸說著他「大哥,你把門打開吧,過年了,我們給你拜年!」

    老人說了幾句。

    「媽,他說什麼?」對南方口音,我是歷來少能聽得懂,媽媽年輕時在南方生活過,她能懂點。

    「他說他不開。」

    「他咋不開門?」

    「他說他兒子要殺了他,他不能開門。開了門,他兒子就來殺他了。」

    老人為自己建了一座易守難攻的戰鬥堡壘!

    「人間地獄!」媽媽說,這是他的兒子給他造的。

    因為我們要趕時間,不能耽誤的太長,裝完了書,便走了。

    在路上,我和媽媽說「這哪像個年哪!」

    「他能不能吃上飯還兩說呢!」

    「媽,明天來時,我想給他帶點瓜子、花生啥的。」

    「他吃不了。」

    「他能吃,過年了嘛!」

    「你沒看見他滿口沒牙呀?」

    「……是,我還真沒注意。那他能吃啥呀?糖?」

    「糖能吃。」

    「棗?」

    「能吃。」

    「還有啥能吃的?柿子?」

    「能吃。」

    當我們再次去庫房時,媽媽將上述幾樣吃的和我們在超市買的現做現賣的蛋糕包好,想給老人送去。

    媽媽到了老人的門口時,發現了老人的門上又上了一把鎖——是在門外!

    媽媽問他「是你鎖的嗎?」

    他說不是,是他的兒子鎖的。

    門裡的一把鎖是他自己鎖的,門外的鎖是他的兒子鎖的,鑰匙在他的兒子手裡,如此,老人的房子真成了名副其實的監獄了!

    媽媽把一包吃的及我和她湊的四十元錢從窗戶遞了進去。老人不要,媽媽鬆開了手,使它們落進了屋內的地下。

    「你自己多保重身體啊!」媽媽向他揮著手,並把微笑做得近乎完美,那也是媽媽想讓他從那個小窗戶中所能看到的人間尚存的溫暖和愛,有愛才有希望。

    「媽,他把東西又拿了出來了!」我看見老人的窗戶處伸出了一隻胳膊,上面掛著我們給他的吃的和錢。

    媽媽向他說「拿去吃吧!這錢,你想買啥就買點啥吃。」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衰弱,一聲比一聲淒涼。

    媽媽向我說「咱別管他,他就要了。」

    十幾分鐘後,我們裝好了車,老人的胳膊還在那舉著,他的手勒出了白印,「我不要」的聲音沒有斷過。

    老人說,他不要別人的東西和錢。他有過錢,他的錢有一鐵盒子,被他的兒子騙去了,不給他了。

    媽媽坳不過他,拿回了它們。媽媽說「窮人的骨氣!一輩子也是個要強的人哪!」

    「媽,咱們報警吧!讓警察管管那個不孝之子!」

    「不能管這事,警察來了,那老頭的命運會更不好。」

    「咱不能看著不管!」

    「老頭的兒子會恨,誰管了,他恨誰。他對別人不敢,他敢把氣撒在他爸的身上,老頭就更完了。別人家的事,咱不能管!」

    那個兒子也有兒子,他咋不想想他老了的時候,他的兒子對他會咋樣呢?

    老人的兒子有著一副尖細的娘娘腔,每每用於與他的父親的交流上,拔得尤為尖,尤為高。

    這不,他來了。

    他的一隻手拎著一個帶嘴的鋁壺,一手插進褲兜裡,踱著方步,從他自己的家向老人的屋子走來,離著十來米遠,就哇啦哇啦地嚷上了,聽那語氣,像是在說「你這個老不死的,還不趕快來接我!」行至近前,他掏出了鑰匙,打開了門外的一把鎖,退後兩步,做了個「稍息」,脖子用力向後抻了抻,使他的聲音傳得更遠些,向他的父親實行每日例行的「喊話」政策。無論他喊什麼,他老爸守著固若金湯的「城堡」,就是不出來。他被老頭的沉默激怒了,操起一根木頭方子(這個院子裡是不缺這個的,隨處即是),狠命地從窗戶中捅了進去,上下左右亂搗一氣,就如搗蒜,恨不得要搗出泥來,那管致命不致命啊!也許他玩的就是心跳,要的就是致命吧!被逼無奈,老人的方子也捅了出來,兩根方子交叉與窗戶口,一時竟分不出勝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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