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三沈二馬
    周作人

    三沈

    平常講起北大的人物,總說有三沈二馬,這是與事實有點不很符合的。事實上北大裡後來是有三個姓沈的和兩個姓馬的人,但在我們所說的「五四」前後卻不能那麼說,因為那時只有一位姓沈的即是沈尹默,一位姓馬的即是馬幼漁,別的幾位都還沒有進北大哩。還有些人硬去拉哲學系的馬夷初來充數,殊不知這位「馬先生」,——這是因為他發明一種「馬先生湯」,所以在北京飯館裡一時頗有名,——乃是杭縣人,不能拉他和鄞縣的人做是一家,這尤其是可笑了。沈尹默與馬幼漁很早就進了北大,還在蔡孑民長北大之前,所以資格較老,勢力也比較的大。實際上兩個人有些不同,馬君年紀要大幾歲,人卻很是老實,容易發脾氣,沈君則更沉著,有思慮,因此雖凡事退後,實在卻很起帶頭作用。朋友們送他一個徽號叫「鬼谷子」,他也便欣然承受。錢玄同嘗在背地批評,說這混名起得不妙,鬼谷子是陰謀大家,現在這樣的說,這豈不是自己去找罵麼?但就是不這樣說,人家也總是覺得北大的中國文學系裡是浙江人專權;因為沈是吳興人,馬是寧波人,所以有「某籍某系」的謠言,雖是「查無實據」,卻也是「事出有因」;但是這經過閒話大家陳源的運用,移轉過來說紹興人,可以說是不虞之譽了。我們紹興人在「正人君子」看來,雖然都是把紹興師爺一流人,性好舞文弄墨,但是在國文系裡,我們是實在毫不足輕重的。他們這樣的說,未必是不知道事實,但是為的「挑剔風潮」,別有作用,卻也可以說弄巧成拙,留下了這一個大話柄了吧。

    如今閒話休題,且說那另外的兩位沈君,一個是沈兼士,沈尹默的老弟,他的確是已經在北大裡了,因為民六那一年,我接受北大國史編纂處的聘書為纂譯員,共有兩個人,一個便是沈兼士,不過他那時候不在城裡,是在香山養病。他生的是肺病,可不是肺結核,乃是由於一種名叫二口蟲的微生物,在吃什麼生菜的時候進到肚裡,侵犯肺臟,發生吐血;這是他在東京留學時所得的病,那時還沒有痊癒。他也曾從章太炎問學,他的專門是科學一面,在「物理學校」上課,但是興味卻是國學的「小學」一方面;以後他專搞文字學的形聲,特別是「右文問題」,便是凡從某聲的文字也含有這聲字的意義。他在西山養病時,又和*教的輔仁學社的陳援庵相識,陳研究元史,當時著《一賜樂業考》《也裡可溫考》等,很有些新氣象;逐漸二人互相提攜,成為國學研究的名流。沈兼士任為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主任,陳援庵則由導師,轉升燕京大學的研究所主任,再進而為輔仁大學校長,更轉而為師範大學校長,至於今日。沈兼士隨後亦脫離北大,跟陳校長任輔仁大學的文學院長,終於因同鄉朱家驊的關係,給國民黨做教育的特務工作,勝利以後匆遽死去。陳援庵同胡適之也是好朋友,但胡適之在解放的前夕乘飛機倉皇逃到上海,陳援庵卻在北京安坐不動;當時王古魯在上海,特地去訪胡博士,勸他回北京至少也不要離開上海,可是胡適之卻不能接受這個好意的勸告。由此看來,沈兼士和胡適之都不能及陳援庵的眼光遠大,他的享有高齡與榮譽,可見不是偶然的事了。

    另外一個是沈大先生沈士遠,他的名氣都沒有兩個兄弟的大,人卻頂是直爽,有北方人的氣概;他們雖然本籍吳興,可是都是在陝西長大的。錢玄同常形容他說,譬如有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談天,漸漸的由正經事談到不很雅馴的事,這是凡在聚談的時候常有的現象,他卻在這時特別表示一種緊張的神色,彷彿在聲明道,現在我們要開始說笑話了!這似乎形容的很是得神。他最初在北大預科教國文,講解的十分仔細,講義中有一篇《莊子》的《天下篇》,據說這篇文章一直要講上一學期,這才完了,因此學生們送他一個別號便是「沈天下」。隨後轉任為北大的庶務主任,到後來便往燕京大學去當國文教授,時間大約在*十五年(一九二六)吧,因為第二年的四月,李守常被捕的那天,大家都到他海甸家裡去玩;守常的大兒子也同了同學們去,那天就住在他家裡;及至次晨這才知道昨日發生的事情,便由尹默打電話告知他的老兄,叫暫留守常的兒子住在城外。因此可以知道他轉往燕大的時期,這以後他就脫離了北大,解放後他來北京在故宮博物院任職,但是不久就故去了。至今三位沈君之中,只有尹默還是健在;但他也已早就離開北大,在*十八年北伐成功之後,他陸續擔任河北省教育廳長、北平大學校長、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後到上海任中法教育職務,他擅長書法,是舊日朋友中很難得的一位藝術家。

    二馬

    現在要來寫馬家列傳了。在北大的雖然只有兩位馬先生,但是他家兄弟一共有九個,不過後來留存的只是五人,我都見到過,而且也都相當的熟識。馬大先生不在了,但留下一個兒子,時常在九先生那裡見著。二先生即是北大的馬幼漁,名裕藻,本來他們各有一套標準的名號,很是整齊,大約還是他們老太爺給定下來的,即四先生名衡,字叔平,五先生名鑒,字季明,七先生名准,本字繩甫,後來曾一度出家,因改號太玄,九先生名廉,字隅卿,照例二先生也應該是個單名,字為仲什麼;但是他都改換掉了,大約也在考取「百名師範」,往日本留學去的時候吧。不曉得他的師範是哪一門,但他在北大所教的乃是章太炎先生所傳授的文字學的音韻部分,和錢玄同的情形正是一樣。他進北大很早,大概在蔡孑民長校之前,以後便一直在裡邊,與北大共始終。*廿六年(一九三七),學校遷往長沙,隨後又至昆明,他沒有跟了去,學校方面承認幾個教員有困難的不能離開北京,名為北大留校教授,凡有四人,即馬幼漁、孟心史、馮漢叔和我,由學校每月給予留京津貼五十元,但在解放以前他與馮孟兩位卻已去世了。

    馬幼漁性甚和易,對人很是謙恭,雖是熟識朋友,也總是稱某某先生,這似乎是馬氏弟兄的一種風氣,因為他們都是如此的。與舊友談天頗喜詼諧,唯自己不善劇談,只是傍聽微笑而已。但有時跡近戲弄的也不贊成。有一次劉半農才到北京不久,也同老朋友一樣和他開玩笑,在寫信給他的時候,信面上寫作「鄞縣馬廄」,主人見了怫然不悅,這其實要怪劉博士的過於輕率的。他又容易激怒,在評議會的會場上遇見不合理的議論,特別是後來「正人君子」的一派,他便要大聲叱吒,一點不留面子,與平常的態度截然不同。但是他碰見了女學生,那就要大倒其楣,他平時的那種客氣和不客氣的態度都沒有用處。現在來講這種軼事,似乎對於故人有點不敬的意思。本來在知識階級中間這是很尋常的事,居家相敬如賓,出外說到太太時,總是說自己不如,或是學問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聽了也不大以為然,但那畢竟與季常之懼稍有不同,所以並無什麼可笑之處,至多是有點幽默味罷了。他有一個時候曾在女師大或者還是女高師兼課,上課的時候不知怎的說及那個問題,關於「內人」講了些話,到了下星期的上課時間,有兩個女學生提出請求道:

    「這一班還請老師給我們講講內人的事吧。」這很使得他有點為難,大概只是嗨嗨一笑,翻開講義夾本,模糊過去了吧。這班學生裡很出些人物,即如那搗亂的學生就是那有名的黃瑞筠,當時在場的她的同學後來出嫁之後講給她的「先生」聽,所以雖然是間接得來,但是這故事的真實性是十分可靠的——。說到這裡,聯想所及不禁筆又要岔了開去,來記劉半農的一件軼事了。這些如教古舊的道學家看來,就是「談人閨閫」,是很缺德的事,其實講這故事其目的乃是來表彰他,所以乃是當作一件盛德事來講的。當初劉半農從上海來北京,雖然有志革新,但有些古代傳來的「才子佳人」的思想還是存在,時常在談話中間要透露出來,彷彿有羨慕「」的口氣,我便同了玄同加以諷刺,將他的號改為龔孝拱的「半倫」,因為龔孝拱不承認五倫,只餘下一妾,所以自認只有半個「倫」了。半農禁不起朋友們的攻擊,逐漸放棄了這種舊感情和思想,後來出洋留學,受了西歐尊重女性的教訓,更是顯著的有了轉變了。歸國後參加《語絲》的工作,及張作霖入關,《語絲》被禁,我們兩人暫避在一個日本武人的家裡,半農有《記硯兄之稱》一小文,記其事云:

    「余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余二人相識,余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余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伕式大衣,儼然一*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余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余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我所說的便是躲在菜廠胡同的事,有一天半農夫人來訪,其時適值余妻亦在,因避居右室,及臨去乃見其潛至門後,親吻而別,此蓋是在法國學得的禮節,維持至今者也。此事適為余妻窺見,相與歎息劉博士之盛德,不敢笑也。劉胡二博士雖是品質不一樣,但是在不忘故劍這一點上,卻是足以令人欽佩的,胡適之尚健在,若是劉半農則已蓋棺論定的了。

    二馬之餘

    上邊講馬幼漁的事,不覺過於冗長,所以其他的馬先生只能寫在另外的一章了。馬四先生名叫馬衡,他大約是**年才進北大的吧,教的是金石學一門,始終是個講師,於校務不發生什麼關係;說的人也只是品湊「二馬」的人數,拉來充數的罷了。他的夫人乃是寧波巨商葉澄衷堂家裡的小姐,卻十分看不起大學教授的地位,曾對別人說:

    「現在好久沒有回娘家去了,因為不好意思,家裡問起叔平幹些什麼,要是在銀行什麼地方,那也還說得過去,但是一個大學的破教授,教我怎麼說呢?」可是在那些破教授中間,馬叔平卻是十分闊氣的;他平常總是西服,出入有一輛自用的小汽車,胡博士買到福特舊式的「高軒」,恐怕還要在他之後呢。他待人一樣的有禮貌,但好談笑,和錢玄同很說得來;有一次玄同與我轉托黎劭西去找白石刻印,因為黎齊有特別關係,刻印可以便宜,只要一塊半錢一個字,叔平聽見了這個消息,便特地坐汽車到孔德學校宿舍裡去找玄同,鄭重的對他說:

    「你有錢儘管有可花的地方,為什麼要去送給齊白石?」他自己也會刻印,但似乎是仿漢的一派,在北京的印人,經他許可的只有王福庵和壽石工,他給我刻過一方名印,仿古人「庾公之斯」的例,印文云「周公之作」,這與陳師曾刻的省去「人」字的「周作」正是好一對了。他又喜歡喝酒,玄同前去談天留著吃飯的時候,常勸客人同喝,玄同本來也會喝酒,只因血壓高怕敢多吃,所以曾經寫過一張《酒誓》,留在我這裡,因為他寫了同文的兩張,一張是給我的,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都寄到這裡來了。原來系用九行行七字的急就自製的紅格紙所寫,其文曰:

    「我從中華*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當天發誓,絕對戒酒,即對於馬凡將、周苦雨二氏,亦不敷衍矣。恐後無憑,立此存照。錢龜競十。」下蓋朱文方印曰龜競,十字甚粗笨,則是花押也。給我的一紙文字相同,唯周苦雨的名字排在前面而已。看了這寫給「凡將齋」的《酒誓》,也可以想見主人是個有風趣的人了。他於賞鑒古物也很有工夫,有一年正月逛廠甸,我和玄同、叔平大家適值會在一起,又見黎子鶴、張鳳舉一同走來,子鶴拿出新得來的「醬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的給他看,他將石頭拿得很遠的一看,(因為有點眼花了。)不客氣的說道:

    「西貝,西貝!」意思是說「假」的。玄同後來時常學他的做法,這也是可以表現他的一種性格。自從一九二四年宣統出宮,故宮博物院逐漸成立以後,馬叔平遂有了他適當的工作,後來正式做了院長,直到解放之後這才故去了。

    此外還有幾位馬先生,雖然只有一位與北大有關係,也順便都記在這裡。馬五先生即是馬鑒、季明,他一向在燕京大學任教,我在那裡和他共事好幾年,也是很熟的朋友,後來轉到香港大學,到近年才歸道山。馬七先生馬准,法號太玄,也是一個很可談話有風趣的人,在有些地方大學教書,只是因為曾有嗜好,所以不大能夠得意,在他的兄弟處時常遇見,頗為諗熟。末了一個是馬九先生隅卿,他曾在魯迅之後任中國小說史的功課,至*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二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學第一院課堂上因腦出血去世。隅卿的專門研究是明清的小說戲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獻,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運動的影響,大抵現今的老年人都有過這種經驗,不過表現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寫到清乾隆必稱曰弘歷,亦是其一。因為這些小說戲曲從來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稱曰不登大雅文庫,隅卿歿後,聽說這文庫以萬元售給北大圖書館了。後來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傳》,又稱平妖堂主人,嘗復刻書中插畫為箋紙,大如冊頁,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別有一種畫箋,系《金瓶梅》中插圖,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時得話本二冊,題曰《雨窗集》《欹枕集》,審定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舊藏天一閣者也。因影印行世,請沈兼士書額*窗欹枕室,友人或稱之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為札記甚多,平素過於謙遇不肯發表,嘗考馮夢龍事跡著作甚詳備,又抄集遺文成一卷,屢勸其付印亦未允。二月十八日是陰曆上元,他那時還出去看街上的燈,一直興致很好,不意到了第二天,便爾溘然了。我送去了一副輓聯,只有十四個字:

    月夜看燈才一夢,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後喪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書,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難得恰好的達出,輓聯亦只能寫得像一副輓聯就算了。當時寫一篇紀念文,是這樣的結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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