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陳坦先生
    朱海濤

    在圖書館架子上放著一函書,精精緻致的彷彿沒有人動過。我這不安份〈分〉的人當然不會放過它,打開來,裝訂得極漂亮的五冊。翻開,卻不由得使我納悶,滿紙都是數目字,有阿拉伯字,有中國字,有黑的,也間著有紅的,一格一格一行一行整整齊齊,排列得像才喊過「看齊」的集合隊伍,頂上面一格卻空了大半,只印著大字的年號,年數,西元等等,彷彿隊伍前面站著一位大隊長,兩位大隊副。我覺得好有趣味,研究了半天卻始終沒看懂,沒奈何,只好捧回架去,心裡想:這看不懂的天書,印得這麼講究幹嗎?

    這年,說起來該是寫論文年份了,自然不能不多翻點書。一翻書,就來了問題。譬如《明史》,打開《莊烈帝本紀》看不到三行:「八月熹宗疾大漸,召王入受遺命,丁巳即皇帝位。……」這丁巳是初幾?十幾?或竟是二十幾?不知道!只好擱在心裡納悶,想:「學歷史的又不是八字先生,哪裡記得這麼多丁巳?」

    老師到底是有用處的,張西山先生教我們史學方法,這天談到年月日問題,我睜大了眼睛看他變戲法,看怎麼一來丁巳就已變了初三!他一聲不響的檢出一部書來,乖乖!就是那本我研究半天看不懂的有字天書——《中西回史日曆》。三言兩語的一點撥,我全懂了,敢情是這麼一回事。我覺得作這書的人真偉大,造福於學史者真像大海裡給了個指南針。從此以後:「新會陳垣」四個字深深印到了我腦中,我還記得他的書齋號作「勵耘書屋」,這是刻在這書的右下角的。

    離濟南前,西山師告訴我到北平後最好去拜見援庵先生:「不過他架子大,不容易見到。」

    我卻沒有去請見,可是我對他的欽仰更加深了。我見到了他著作書目的一部分,一部部全是結結實實的惹不起。我只挑著買了兩本小書,一本《史諱舉例》,一本校勘《元典章》後歸納寫成的校書錯誤舉例(原名忘了)。同時將他所有在北大開的課全旁聽了。

    這是位不長不矮,胖胖的典型身材,方方大大的臉,高高闊闊的前額,一付黑邊老花眼鏡,平常是不大戴的,每次講課時,總是臨時從懷裡掏出來戴上,而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兩撇濃濃的八字鬍,這八字鬍帶來了無限威稜。經常的穿著件黑馬褂,長袍。

    他在課上將二十五史從頭的一一介紹,把所有有關的事件告訴我們,而尤其注意前人的錯誤。在他眼裡,前人的錯誤不知怎麼這麼多,就像他是一架顯微鏡,沒有一點纖塵逃得過他的眼睛。不,他竟是一架特製的顯微鏡,專挑錯誤的。他歸納了一個時常提到的結論:「著書要提筆三行不出錯才行。」而在他的講授中,我們發現三行不出錯的著作竟然很少!

    他的嘴相當利害,對於有錯誤的學者批評得一點也不留情。可是他實在已經是十分克制自己了。常對大學說:「還是不說吧,免得又得罪了人。」他對於他的同鄉,梁任公先生,就是不大滿意的。任公晚年頗以治史自期,但他雄才大略則有餘,寫出來的東西,每每是自恃才氣,憑著記憶寫下去,粗疏是不免的,這在援庵先生看來,不免有點不合式。他也常講批評人是求止於至善,不一定批評者就比被批評者強。他舉《東塾讀書記》的罵崔東壁,說:「休因東塾譏東壁,便謂南強勝北強!」

    援庵先生同時也非常幽默。當時學生運動鬧得正凶,民族解放先鋒隊(*黨外圍組織)極見長的一種本事是油印一種小型傳單,字跡小得幾乎像蠅頭,散得到處都是。這天上他的課,講桌上,椅子上,散了不少。他如常的踏著方步進來,如常的安祥坐下,然後如常的慢騰騰的戴上那付老花眼鏡,從從容容鄭鄭重重像披閱一件公事似的將那紙片撿起來,看了一眼,看不清,放下那紙,慢慢的說道:「這一定是年輕人幹的!」全課堂的學生本就聚精會神在注意他的動作和期待他讀傳單的反應,聽了這話,哄堂大笑。

    又有一次,在研討趙翼的《廿二史札記》時,講到第二篇序的作者「寶山李保泰」(第一篇序是嘉定錢大昕作的)。他說這應該是當時一位有地位的學者,但他多少年來注意考查這位李先生事跡,卻除了這篇序外得不到半點材料。有一次,琉璃廠的書商,拿了張拓片到他那裡請教他。(他是北平著名的權威學者,當然不斷的托書商搜羅典籍。而書商得到了一些不經見的圖書,無從估定其價值,也不能不去他那裡請求評定,可是如果經他一品評為珍品,那價錢可就要辣了)。他一眼就看到篇末彷彿凸出來似的有著「李保泰」三字,心中大喜,可是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翻了翻,緩緩的說道:「不值什麼!」那書商大失所望,拿回去又沒用,求著他用*價收了。他繪聲繪影的說完這故事,大笑,得意得很。

    他論到清代三部史學名著: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和趙翼的《廿二史札記》,認為錢著最精,王著次之,而趙著最差。所以就將趙著作為研究的對象,專開一門課,逐字逐句的審查,尋找裡面的錯誤。這一課雖以一書為中心,但牽涉的方面極多,尤其廿四史,翻了又翻,互相對證,有時發現不但趙甌北錯了,甚至連原書都錯了,所以趣味濃厚得很。但他只注意客觀的史實考訂,而將所有主觀的史論部分略了過去。也許是他本身在政治上受過刺激吧,每當講到史書中「再受禪依樣畫葫蘆」之類的地方,常常感慨系之的說:「所以政治沒有意思啊!今天是這樣說法,明天又是正相反的那樣說法!」

    不過這並不是他不注意國家興廢。當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北平的空氣惡劣得很,「華北國」在醞釀之中,大家都煩悶而不安,朝陽門外日本兵打靶的槍聲「突突突突!」的直送入大紅樓課室中來,我們要求他對時局作一個指示。他沉沉的說道:「一個國家是從多方面發展起來的;一個國家的地位,是從各方面的成就累積的。北平市商會主席到日本去觀光,人家特別派了幾位商業上的領袖人物來招待,傾談之下,我們的商人什麼都不明白,連談話的資格都不夠,像這樣憑什麼去和人競爭?憑什麼能使人尊重?我們必須從各方面就著各人所幹的,努力和人家比。我們的軍人要比人家的軍人好,我們的商人要比人家商人好,我們的學生要比人家的學生好。我們是干史學的,就當處心積慮,在史學上壓倒人家。」在這上面,他的的確確做到了報國的地步了,在他所幹的部門內,不但壓倒了日本人,而且贏得日本學者的衷懷欽服。

    北平陷後,我曾去看他,他說:「遲早還是得走!」一轉眼已是五年半了,他為著職務(輔仁校長)的關係,始終留在北平維持這最後一所大學。我今夜誠心的遙祝他健康,永遠保持著那超然的健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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