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我們的城堡
    何其芳

    站在我們坐宅的門外便可以望見一個*在叢林間的石築城堡。它本來蹲踞在一座小山上,或者說一片大的岩石上,但遠遠看去,竟像是那蓊鬱的林木的蒼翠把它高高舉到天空中了。

    像一個方形的灰白色的樓閣矗立在天空中。但這是它的側面。它的身體實際是狹小而長的;在它下面幾百步之外,在那巖邊,一條石板路可以通到縣城;曾經有多少人從那路上走過啊,而那些過路人抬頭看見這城堡往往喜歡把它比作一隻汽船,但比他們見過的那些能駛行到川河裡的汽船,這城堡是稍長稍大的,在它裡面可以住著六家人戶。

    它是由我們祖父一輩很親的六房人合力建築的。在二十年以前我們家鄉開始遭受著匪徒的騷擾,避難者上洞上寨,所謂洞是藉著巖半腰的自然的空穴,築一道城牆以防禦,雖據有天險但很怕長期的圍攻,因為糧食與水的來源既完全斷絕,而當殘酷的敵人應用熏老鼠的方法時又是很難忍受的。寨則大小總是一座小城了。但那些大寨子裡居住著數十人家,不僅很難齊心合力,而且甚至有了匪徒來攻有做內應者的事了。所以我們很親的六房人便築了這樣一個小城堡。

    這城堡實在是很狹小的,每家不過有著四間屋子,後面臨巖,前面便對著城牆。屋子與城牆之間的幾步寬的過道是這城堡中的唯一的街。

    我曾先後在它裡面關閉了五六年。

    冰冷的石頭;小的窗戶;寂寞的悠長的歲月。

    但我是多少清楚的記得那些歲月,那些瑣碎不足道的故事。那我曾在它上面跑過無數次的城牆,那水池,和那包著厚鐵皮的寨門。我還能一字不錯的背誦出那刻在門內一邊石壁上的銘記的開頭兩三行:

    蒲池岡陵惟茲山最險,由山麓以至絕頂,臨下而俯視,絕壑萬仞,渺莫測其所窮……

    在後面「撰並書」之上刻著我一位叔父的名字,最後一行是記載著時間:*六年某月某日。我那位叔父在家族間是以善寫字和讀書讀到文理通順著稱的,從前祖父每次提到他便慨歎著科舉的廢止。然而我那些差不多都是清談家兼批評家的舅舅卻當著我的面談論他,譏笑他,挑他的錯,成為一種樂事。現在我要說明的是寨子後面雖臨著絕巖不過四五丈高,前面不過斜斜的數十級石梯伸到寨門,「絕壑萬仞」一類的話實在有點兒誇大。

    人的記憶是古怪的。它像一個疏疏的網,有時網著的又不過是一些水珠。我再也想不起移居到這新落成的城堡的第一天是在什麼季節,並給我一些什麼印象了,關於這城堡我最早的記憶是石匠們的鑿子聲,工人們的打號聲,和高高的用樹木紮成的樓架。

    這時正修著寨門側的爬壁碉樓和寨尾的水池。匪徒們圍攻寨子時總是不顧危險的奔到門前,用煤油燃燒,雖包了鐵皮的門也有被毀的可能的,所以在門的側邊不能不補修一個碉樓以資防衛了。至於水池,和儲藏食糧的木倉一個,更是必需的設備,而寨尾的一片空地又恰好鑿成一個大的方池。

    石匠們用鑿子把那些頑強的岩石打成整齊的長石條,工人們便大聲的打著號子,流著汗,抬著它們到那搖搖的樓架上去,數丈高的碉樓便漸漸的完成了。

    可讚歎的人力在一個六七的孩子的眼中第一次顯示了它的奇跡。

    石匠們去了又來了鐵匠。那風箱是怎樣呼呼的響而熔爐裡又發出怎樣高的火光啊,黑色的堅硬的鐵投進爐火後用長腳的鉗子夾出來便變為紅色而柔軟了,在砧、錘和人的手臂合奏的歌聲中它們有了新的生命,成了梭標頭上的刀刺或者土炮、土槍。

    那個臉上手掌上都著煤污的鐵匠在我記憶裡是一個和氣的人。他在一條大路的旁邊開著小鐵鋪,平常製造著的鐵器,是鋤頭、鐮刀、火鉗、鎖和鑰匙。雖然有人說他也給小偷們製造一種特為穿牆挖壁的短刀,但那一定是很稀少的,正如替我們城堡裡製造殺人的利器一樣。

    把刀刺裝在長木丙上,類乎古代的長矛的武器,我們稱為梭鏢。夜裡在城牆上巡守的人便執著它,防備匪徒們偷偷搭著輕便的巨竹製成的長梯爬進城來。女牆上都堆滿了石頭,也是一種臨時應用的武器。至於那些放在牆跟腳,鑿有小而深的穴,準備用時裝上火藥,引線,然後立著投下去的石頭則有點兒像炸彈了,雖說我這比擬不啻嘲笑它們的簡陋。假若那些原始的武器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比它們強萬倍的同類,一定會十分羞慚的。

    後來一種土製的新式兵器來到這城堡裡了,我們稱為「毛瑟」,大概是摹仿著那個名叫毛瑟的德國人發明的步槍而製造的,不過十分粗劣。但在那時已是不易多得的了,每家僅有一枝。

    本來寨上是限制著不住外人的,但有一房的親戚要來寄居,既是親戚當然便算例外了。他一家人住在巖尾的那個碉樓裡。他有著一隻真正的洋槍,我們稱它為「九子」,因為可以同時裝上九顆子彈,那位微微發胖的老先生寵愛著它猶如生命。他在家裡時曾被匪徒圍攻過,靠著他的奮勇和這個鐵的助手,竟把匪徒殺退了,隨後恐怕再度的被圍攻,所以到我們寨上來寄居。

    日子緩緩的過去,別處的洞或寨裡被攻破的消息繼續的傳來。我們不能不一種經常的警備了。於是每天晚上每家出兩個守寡人,分兩班守夜,而統領的責任則由六家輪流負擔,於是每天晚上,那時節已是寒冷天氣吧,城門樓上燃燒著熊熊的火,守寨的大人們和喜歡熱鬧的孩子們都圍火坐著,談笑或者說故事,對於虛擬中的匪徒的來襲沒有一點恐懼,燃燒著的是枝幹已被斫伐去,從地下掘出來的蟠曲如蟄龍的樹根,而那火光也就那樣鬱結。孩子們總要到吃了夜半的點心,守寨人換班後才回去睡覺。

    那火光彷彿是我們那些寂寞的歲月中的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快樂,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荒涼的夜,使我現在還能從記憶裡去烘烤我這寒冷的手。

    那時寨上已有著兩傢俬塾,但我都未附入讀書。我家裡另為我聘請一位老先生,他就是我的發蒙師,由於他的老邁也由於我的幼小,似乎功課並不認真,我常有時間去觀光那個學堂。有一位先生是很厲害的,綽號「打鐵」,我常聽見他統治的那間屋子裡的夏楚聲,夾著號哭的讀書聲,或者發見我那些頑皮的隔房叔父,兄弟,手裡捧著污舊的書本,跪在那挨近廁所的門外。

    這些景像是不愉快的,遠不如晚上在城門樓上守夜有趣。而在這樣的晝與夜的交替之中,時間已逝去了不少,我們已在寨上住了一年多了。還是沒有匪徒來侵犯。一天晚上,在我們寨的下面幾百步之外的巖邊,在那可以通到縣城去的石板路上,有一些可疑的人走著了,但是我們發出警問之前,他們便大聲的打著招呼,說他們借路過。很顯然的他們是匪徒,不過既不侵犯我們,大家主張不加阻礙的讓他們走過。第二天聽說某家被綁架了。

    又過去了不少日子。一天上午,那巖邊的大路上又有一群可疑的人緩緩的走過來,像趕了市集回來人們。我們站在城牆上,指點著那些橫在他們肩頭的東西,想辨別到底是農人們挑米挑柴的扁擔還是槍枝,突然可怕的槍聲響了,他們大聲的瘋狂的喊叫著,奔到寨腳下來了,尖銳的槍彈聲從屋頂飛過,簷瓦跟著墜落下來。那不過二十幾個人的虛張聲勢的喊叫竟似乎撼搖動了這座石城。守寨的是忙亂的還擊著,但城牆很高,又在一座小山上,槍聲與喊叫並不是兩隻翅磅可以抬著他們飛上來的,所以在最初一陣瘋狂之後他們的聲勢便漸漸低落了。

    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幕插戲。匪徒們似乎感到攻破這個寨子的希望已經消失,於是洩氣的喊著他們的目的是來復仇,喊著我們那位寄居的親戚的名字,喊著交出他去。那位微微發胖的老先生聽見後十分憤怒了,背上他的槍,要大家開了城門,讓他一個人出去拚命。費了許多攔阻,勸解,他才平息了氣。

    大人們為著孩子們歡喜大膽的亂跑,於是我們都關閉在寨後一個爬壁碉樓裡,由私塾的先生看管。而我就再也不能用眼睛窺伺這戰爭的開展了。

    槍聲是時而衰歇,時而興奮的響著,到了天黑時才完全停止了。但匪徒們仍圍在寨腳下,附近的幾家農人的草屋便作了營幕,寨上的人們更防守得嚴密,恐怕晚上的偷襲。

    這一整天戰爭的結果是一個可憐的石匠受了傷。當他走在城牆上時,一粒槍彈從那開在女牆上的炮眼裡飛進去,中在他的一隻腿上。他受傷後還跛著從城牆上走下來。

    第二天匪徒們派本地的無賴到寨門前來議和,以付與若干錢為解圍的條件。最奇怪的是竟磋商定了一個數目。寨上的人們不願再有可怕的戰爭,只得承認一個數目,但又怕全數付與後他們食言(匪徒們是並不尊重這類條約或者協定的,)所以拖延的付與他們一部分,等待著縣城裡的援救。那裡縣城裡已有了一個團練局,援救被匪徒圍困的寨子是他們的責任。

    議和成功以後雖說寨上的人仍日夜提心吊膽的防守著,但總聽不見刺耳的槍聲了。匪徒們常常仰起頭和守寨人親善的交談著。一天晚上,寨裡因偶然的不慎,一枝槍走火了,響了一下,匪徒們竟大聲的提出質問或者抗議。守寨人的答覆是頑皮的孩子放了一個大爆竹。

    那偶然的不慎的從槍筒裡飛出來的子彈又落在另一個石匠的腿上了。我似乎還聽見了他那一聲哀號。

    一直被圍困到第五天,我們盼望的救援才到來了,匪徒們並沒有怎樣抵抗便開始逃走,一路放火燒了幾處房子,那紅色的火光彷彿歡送著他們的歸去。

    解圍後我便隨著全家的人出走了,奔到外祖母家裡去住了一夜。那夜我做了一個可笑的夢,夢見匪徒們打開了門進來,舉手槍瞄準,我順手抓起一個臉盆來遮蔽,槍彈在它底上發出噹的一聲。我還很清晰的記得這個夢。在圍城中我並沒有感到恐懼,從圍城逃出來後反有點兒忐忑不安了,尤其是當夜裡聽見了或遠或近的狗吠。

    從此我與這城堡分別了三四年。

    從此過著*的日子,過早的支取了一份人生經驗,孤苦,饑寒,憂鬱,與人世的白眼。我不想一一的說出那些寄居過的地方,那些陋巷,總之那種不適宜於生長的環境使我變成怯懦而又執拗,無能而又自負,沒有信任也沒有感謝的漠視著這個充滿了人類的世界了。

    回到了鄉土後我又在外祖母家裡寄居了很久。那缺乏人聲與溫暖的寬大的古宅使那些日子顯得十分悠長,悠長。

    我已十二歲了,大概這時家裡的人以為我已年齡不小,應該好好開始讀書了吧,於是我又回到那久別的城堡裡。在那後面的爬壁碉樓裡我過了三年家塾生活。第一年書籍並沒有和我發生友誼,不知是它們不願意親近我這個野孩子還是我不願意親近它們。但第二年我突然征服了這些脾氣古怪,難於記認,更難於使用的方塊字,能自己讀書,並漸漸的能作不短的文章了。大人們都歸功那們懶惰的先生。但這裡面的秘密我自己是知道得清楚的。教會我讀書不是那位先生,而是那些肖像繪圖的白話舊小說以至於文言的《聊齋誌異》。使我作文進步的也不是他的刪改,指導,而是那些行間的密圈與文後讚許的批語。

    然而我的快樂並不在於作出一篇得密圈和好批語的文章,那不過是功課而已。我最大的享受與娛樂是以做完正課後的光陰去自由的翻閱家中舊書箱裡的藏書,從它們我走入了古代,走入了一些想像裡的國土。我幾乎忘記了我像一根小草寄生在乾渴的岩石上,我不滿意的僅僅是家裡藏書太少。

    這時鄉下已比較安靜了,人們像初春的蟄蟲一樣陸續從洞或寨搬回寬大的坐宅裡去了,這城堡裡只剩下兩家長期居住,我家和那位作石壁上的銘記的叔父家。我家由於大人們過分的謹慎小心,而那叔父家則在分家之後尚未建造坐宅。

    於是這城堡像一個隔絕人世的荒島。

    我終日聽見的是窗外單調的松濤聲,望見的是重疊的由近而遠到天際的山嶺。我無從想像那山外又白雲外是一些什麼地方,我的夢也是那樣模糊,那樣狹小。

    但在我的十五歲時我終於像安徒生童話裡的那只醜小鴨離開了那侷促陰暗的鄉土飛到外面來了,雖說外面不過是廣大的沙漠,我並沒有找到一片澄清的綠水可以照見我是一隻天鵝。

    現在我回到了鄉土,我的家早已搬回坐宅,那位叔父也建造好了一所新房,那城堡裡只留下一個守門人陪伴著它的荒涼了。

    一天下午我帶著探訪古跡的情懷重去登臨一次,我竟無力仔細尋視那些滿是塵土的屋子,打開那些堆在樓板上的書箱,或者走到那爬壁碉樓裡去坐在那黑漆的長書案前,聽著窗外的松濤,思索一會兒我那些昔日。

    那些寂寞,悠長,有著蒼白色的平靜的昔日。

    我已永遠喪失了它們,但那倒似乎是一片靜止的水,可以照見我憔悴的顏色。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