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或人日記抄
    李廣田

    正當大家高高興興忙於準備過節的時候,萬里外飛來了一封家書,弟弟說:母親去世了!

    我感到一片茫然,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從何想起。

    母親是八十幾歲的人了,辛辛苦苦過了一世,幸而活到了解放後的今天,過了些比較稱心的日子。但是,年歲是不饒人的,擔心著的事情,還是這樣突然地降臨了。

    我努力喚起我對於故鄉和童年的回憶,希望母親的一生在我的記憶中再度顯現。可是,我想起來的是什麼呢?別的事情都有些模糊,獨有下面的情節使我永難忘懷,而且每當想起這些往事,我就感到難言的痛苦。

    我的家庭是中農成分,自從我記事之日起,幾十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不過,在解放以前,由於反動統治的壓迫剝削,所謂中農,也已經破落不堪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小的時候,家裡有一套完好的大車,但後來卻變成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行不得了。家裡曾經養過一牛一馬(那是恰好可以駛那輛大車的),後來卻只剩了一頭老黃牛,也瘦得只餘一個骨頭架子。我還記得從前房子是比較整齊的,過了些年,我從遠方回家一看,有幾間房子已經塌了房頂,幾間勉強支持著的老屋,屋頂上也長滿了荒草,好像蓬首垢面的老人。總之,家裡已是一片衰敗景象。當然,雖說敗落,卻也還沒有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這是因為,我的父親母親,都是自己能夠勞動的人,他們從年輕時候起,一天到晚,都是在自己的田地裡勞動,年紀大了,也還是照樣勞動。我的弟弟也是一個好莊稼人,他那麼誠樸勤儉,那樣喜歡勞動,很像我父親的當年。就這樣,一年到頭,總還是可以餬口的,只不過有時候聽到父親長吁短歎,說道,「看起來,日子是越過越難過了!」幼小者,當然是無知無識,對於家裡的生計,是不會掛在心上的,自己心裡所想的,倒是一些非常美妙的事物。然而,不妙的事物,卻不斷發生著。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對母親的態度,是多麼可怕呀!他經常罵母親,母親不敢回答,只是暗自歎息,有時藏在自己屋裡啜注。有一次,我剛從外面回家,忽然聽到父親大聲詈罵,卻不見人影。循聲尋去,才發現父親把母親關在屋裡,一面斥罵,一面不知用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母親身上抽打。我害怕極了,父親用力抽打的聲音,比打在我自己身上還更痛楚,若是打我自己,我會咬住牙根一句話也不說的。我聽見母親哀哀啼哭的聲音,我的心快要痛裂了。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我的心裡已經被恨的感情充滿了。我恨,我恨的是誰呢?難道是恨我自己的父親?不,我分辨不清楚。我總認為父親是個好人,他從來不欺侮人,他受了外人的欺侮也從來不想報復,我怎麼能恨這樣的人呢!但是,他又為什麼這樣打我的母親?母親犯了什麼不得了的過錯?我真是想不通。我用力推那屋門,關門得緊緊的,一點也推不動。失望之餘,我這才哇地哭了出來。

    以後,隔不多久,就會有這類的事情發生。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很痛苦,我想問,又不知道應該問誰。

    終於,我算是弄明白了,是當我到鄰家去找一個小夥伴時,聽人家告訴我的。人家說:我外婆家本來很窮,現在越窮得難以度日了(這是我知道的,我父親總不讓我到外婆家去)。我的外婆又經常臥病不起,我那個「拙於謀生」的舅舅,無可如何,就只好向我母親求援。當父親不在家的時候,舅舅就來家裡取點米面或乾糧回去,我那母親也偶爾拿些東西去外婆家幫顧幫顧。就是這樣,不料終於被父親覺察了。父親雖然這樣凶暴地對待母親,母親卻還是不顧死活地幫顧自己的老母親和親兄弟。

    我的同情心自然是在母親一邊的,我很想幫助母親,但是無可如何,母親也從來不讓我知道這些事,她卻是假裝無事似的,依舊對我那麼慈愛。我只是暗暗地抱怨自己的父親,他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難道他不知道外婆家裡經常斷炊嗎?我想問問父親,卻又十分害怕。我是知道父親的脾氣的。我從人家後園移了月季花來載在自己窗前,父親看見了,一怒而把我的月季花拔掉,而且用力把月季花丟到房頂上。我為了報復他,當他不在的時候,用盡了力氣,把父親幼年時種在水缸旁的枸杞拔斷了。這一下,可惹下了滔天大禍,如不是母親護著真不知會落個什麼下場。現在由於母親受到這樣的委屈,我更害怕父親了。以後,我漸漸長大,我就離開了家鄉。我在外邊常常想起家裡這些可怕的爭吵,毆打的聲音、啜泣的聲音,還常常在我耳朵裡發出迴響。雖然我也漸漸地懂得了為什麼會有這些事,我對於我那辛苦一世的父親也還是感到不易理解。

    我的父親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去世的,我沒有看見他最後的顏色。現在,我的母親又去世了,我還是沒有來得及回去。接到弟弟來信,稍稍沉靜之後,我所想起來的只是這件事,可見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刻下了多麼深痛的傷痕。

    如果死而有知,我想母親一定會告訴父親說:「過去的事情,你大概不會忘懷,那時候你只責怪我,那是因為你不懂事。我活到了新社會,我就懂得了很多新道理,過去那類事也不會有了。孩子們,鄉親們,現在都過得很好,因而,也讓我們老年人一同高興吧。」

    以上,是某某同志的日記的一章。得到他的同意,我一字不易地照抄在這裡,日記裡所說的那個父親確是一個好人,正如那個母親是一個好人一樣,這是我早就知道的。兩個老好人,就這樣互相折磨了多少年。那個早死的父親,他自己不可能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個後死的母親就似乎知道了一點。日記的作者當然是知道的,但他也只記下了這一現象,或者說,他在這段充滿了感情的日記裡用簡單的筆觸畫出了這一形象,而這又不只是一個父親或一個母親的形象,而是在舊社會裡的一種意識形態。我之所以珍視這段日記,其原因正在於此,因為這可以進一步加以分析,作為我正在從事的「社會意識發展史」研究的一個生動的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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