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漢女 第一卷:宮闈生涯 第十七章
    山路極是平整,在車中也絲毫不覺顛簸,山路兩旁皆種植楓樹,秋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紅,從山腳下往上看,像一團團的火焰在燃燒般的耀眼奪目,直叫人屏住呼吸。此時,楓樹一片蔥翠,倒也如上好的翡翠般鮮翠的欲滴,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幹,射在樹葉上,斑斑點點,晃眼的厲害。

    午後,車隊到達碧雲寺,住持帶著一干僧眾恭候在山門外,岳樂下馬走過來,扶我下了馬車,住持剛要下跪行禮就被我攔住了,我雙手合十道「舍弟靈柩停於此處,勞煩了大師和諸位師傅為他誦經超度,我該向大師道謝的。」

    住持道「阿彌陀佛,這本是出家人應當的,格格何須言謝。」

    又道「世子靈柩停放在普明覺妙殿,諸位請跟老衲來。」

    說罷,領著我們進了寺門,普明覺妙殿在羅漢堂北,短短的一截路,我卻走的異常艱難,手心裡密密的爬滿了冷汗,好容易到了殿門,聽到木魚聲,唸經聲,反倒稍稍安心。

    鎮定了心神,邁步進了殿內,就只見寶相莊嚴,檀香縈繞,眾僧在地上打坐,念著超度亡靈的經卷,圍在中間的,赫然是一具棺木,我知道,那裡面就躺著庭訓,這世上唯一一個和我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如今他也離我而去了,我楞楞的站在那裡,身旁的阿離已是泣不成聲。

    李如春輕輕走至我身側,沉痛的低聲道「世子往生之時並未受過什麼折磨,還郡主請節哀。」

    又道「這具棺木是上好的楠木,平西王親自選的。」

    我緩緩走過去,用冰冷的手指撫摩著同樣冰冷的棺木,冷靜清晰的吐出兩個字道「開棺。」

    唸經聲和木魚聲嘎然停住,像是受了驚嚇般,眾人皆是大驚,住持勸道「格格,世子已經去了,還是不要再去驚擾了吧。」

    李如春亦道「住持說的是,況且,只怕格格見了更是哀痛,再受了驚嚇如何是好?」

    我轉過身來,看著岳樂,一字一句的道「我們姐弟一別五年,如今雖是陰陽兩隔,我也要看他一眼,不然,就是到了地下,他也不會安生。」

    岳樂眼中充滿了對我的憐惜,沉聲對侍衛道「沒有聽到格格的話嗎?開棺。」

    住持和李如春見岳樂發話,也不再深勸。

    不多時,只聽一聲沉悶的響動,棺蓋已經被侍衛打開。

    阿離扶著我走近,棺木極高,我伸出手只能觸碰到他的臉,手只是顫抖的厲害,溫柔的撫摸庭訓冰涼的臉頰,早已淚流滿面。

    分別之時,他還只有八歲,以為我們只是象平日一樣藏貓貓,拉著我的手道「姐姐,你可別走的太遠,不然,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將他攬進懷裡,安慰道「我不會走的太遠的,庭訓一會就能找到姐姐的。」他這才笑著安心隨了乳母去。

    我喃喃道「庭訓,你又長高了,像是個男子漢了,你常說等你長高了就可以保護姐姐了,瞧,現在長的比姐姐都要高了。」

    望著那張酷似母妃的臉,我又道「父王總說,我們姐弟兩個反了,我像父王,你卻像母妃,你不喜歡打仗,害怕流血,甚至還怕黑,庭訓,你一個人呆在這兒,怕不怕?」

    殿內諸人皆是唏噓不已,我尤自說道「庭訓,不要怕,父王和母妃在等著你呢,千萬不要怕,不然父王又該瞪著眼睛要罰你了。」

    阿離哽咽的說道「格格,您的話世子都聽到了,快把棺蓋給蓋上了,您忘記了嗎,世子怕冷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手拿出來,對庭訓道「別怕,姐姐在這守著你呢,很快,很快,你就可以看到父王和母妃了。」

    岳樂沖侍衛使了眼色,侍衛走過來,迅速的合上了棺蓋。

    岳樂柔聲對我道「坐了這半天馬車,你也該累了,去歇息歇息吧。」

    住持道「已經為格格和郡王爺,李大人收拾了禪房,請隨老衲來。」

    走出殿門,身後又響起有節奏的唸經聲。

    住持安排我們住在了北跨院,即水泉院。院內山石疊嶂,松柏蒼翠,且有一股清泉緩緩流出,流入院內的小水池中,確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住持命人送來了齋菜齋飯,岳樂命人將膳食擺在了院中水池邊,我們兩人相對而坐。

    我終是沒有胃口,草草用些便放下了筷子,岳樂見我臉色暗淡,心神俱灰,很是痛心,道「太后命我一同前來,就是怕你憂思太過,逝者已去,生者就算再怎麼淒切哀傷,也要讓逝者安心而去。」

    我只恍如未聞一般,道「岳樂,你說,人死了之後有沒有靈魂?」

    岳樂搖頭道「我寧願沒有,若王爺王妃能感知你這般模樣,又豈能長眠於地?」

    一抹淒哀慢慢爬在心頭眉間,我慘然道「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岳樂將我的頭攬在懷裡,柔聲道「四兒,若死而有知,其幾何離?他們活在你的心裡,不是嗎?」

    月光灑在身上,一片慘淡。

    第二日一早,我依舊著了素服,身上不佩帶任何首飾物件,來到普明覺妙殿,眾僧日夜換班不停息的念著安魂經,我帶了阿離盤膝坐在離庭訓最近的棺木旁,隨著和尚們唸經。

    日子久了,被佛經浸泡的竟漸漸生出些離世的念頭,太后以前說佛號放入亂心,亂心不得不佛.我一直無法體會其深意,如今卻是恍然。

    城破之時,母妃曾道,如果能逃過此劫,要庭訓剃度出家,想來,這亦是我最好的歸宿吧,由此,心灰意冷的厲害。

    不多時,太監前來宣旨定了下葬日子,就在七日之後。

    我日日夜夜不離庭訓半步,在佛前為他祈福,也為父王母妃和在那場戰火中喪生的廣西將士們祈福,但願,來世,都能做個平凡普通的老百姓,種田織布,安穩一生。

    岳樂見我如此,亦不攔阻,只暗地裡請住持用佛理點化我。

    一日,我依然在庭訓身邊聽經念佛之時,住持走了過來,在我身側打坐。主持目光悲憫且溫和的問道「格格,老衲瞧你面色如常,心卻痛苦不堪,既如此,何不忘記那些縈繞你心懷的過往?」

    我苦笑道「那些過往才是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力量。」

    住持道「阿彌陀佛。忘記並不等於拋棄,扔掉悲哀的,留下那些力量。一切自在來源於選擇,而不是刻意。」

    我喃喃道「難道我的一生注定要在不斷的生離死別中過去嗎?」

    住持道「格格是否在怨天尤人?」

    我一驚,隨即自嘲道「我已然家破人亡,所有的不過是自己罷了,怨什麼天尤什麼人,白費力氣也無法改變已成的事實。」

    住持道「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注定格格這一生都只能靠自己了。」

    又道「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幽幽看著殿外,道「我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女子,想要的亦是最平凡的一切,大任怕是承擔不起。」

    住持平靜的面上浮現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我疑惑的看著住持,住持見我不解,歎氣道「世人皆說盡人世,才能聽天命,格格不曾理會過其中的含義嗎?」

    說罷,竟自去了。

    我卻頓時如一道閃電劃過心間,硬生生的明白過來,我的命運彷彿從來都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像是個陌生人一樣,冷眼旁觀著,偷偷的在黑暗裡哭泣著,卻從不敢正視那一切我害怕的我厭惡的。

    或者,注定了我這一生孤苦,注定了我得不到我最想要的那一切,可是,除了我想要的,還有我不想要不想承擔,但是,對我而言無法割斷拋棄的。

    在庭訓的靈前,在莊嚴慈悲的佛祖面前,我第一次想到了父王奮鬥了一生的夢想天下太平。

    註解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出自韓愈《祭十二郎文》,大意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活著的時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互相依傍,去世以後,你的靈魂不能和我的夢魂親近,這實在是我自己造成惡果,還能怨誰呢!那茫茫無際的蒼天啊,我的悲哀何時才有盡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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