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漢女 第一卷:宮闈生涯 第十六章
    我沒有去前殿,而是聽了太后的話坐在寢宮中等待她的傳喚,外頭的風雨一陣大過一陣,我命碧裳朱顏去歇息,只餘了阿離陪在身旁。我們相對坐著,只是無言。

    一夜就在我和阿離這樣的對望中過去了。

    天剛微微亮的時候,雨停了,阿離起身打開窗子,泥土混合著花香撲面而來,碧裳和朱顏聽見響動進來伺候著,見我還是那樣坐著,不由得大驚道「格格,您一夜沒睡嗎?」

    阿離正要答話,只見一個太監舉著折子在門外跪著回話道「議政王大臣會議命給格格送來。」

    我緩緩起身,雙腿卻麻木的站不住,碧裳朱顏忙攙扶了我,阿離走過去接了折子,遞給我,我只覺阿離手冰冷顫抖的厲害。

    深深的吸了口氣,打開折子,只見上頭寫著定南王屬下梅勒章京總管官司兵李茹春奏定南王孔有德子廷訓,順治九年失陷桂林時被逆寇擄去,今入雲南訪問,已於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遭李定國慘害。臣隨同平西王吳三桂等,赴土主廟,迎廷訓櫬於臣營,容臣扶櫬回京。

    太監道「鄭親王說,本不該以這種方式告知格格此事,但格格是定南王府唯一後人,更是唯一繼承者,必須要以最快速度告知格格。還望格格節哀。」

    說完,就退了出去,我呆呆的看著手中的折子,朱顏和碧裳早已跪了下來,阿離見我只是呆站著,忙走至身邊,強忍了淚水,顫抖著跪下來道「格格,格格,您不要這樣,您哭出來也好啊,您不要嚇我啊。」

    我望著成了淚人的阿離和碧裳朱顏,心中疼痛的早已是無以復加,眼中只是無淚,張口欲說話,卻是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阿離傻了一般,顫顫看著地上還有我身上手上的血跡,朱顏卻已經反應過來,哭著叫道「快來人啊,宣太醫,快宣太醫啊。」

    我眼一黑,已是昏死了過去。

    待我悠悠醒轉來,已是黃昏,太后正坐在床側,目光悲憫且慈愛的看著我,見我醒下,眼圈竟紅了起來,眼淚也隨即掉了下來,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這些年,我與太后朝夕相處,她都是一派安寧的模樣,從未見過她情緒波動的樣子,更不要說像這般失態了。

    只聽太后語帶哽咽道「傻孩子,你成心要嚇額娘嗎?你知不知道,額娘進來的時候就瞧見地上,你的身上,都是血,你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象雪一樣,額娘當時就嚇壞了。」

    阿離和朱顏碧裳也輕聲啜泣著,蘇麼麼抹著眼淚道「好在格格的身子並無大礙,太后快別傷心了。」

    太后這才放開我,握著我的手道「貞兒,額娘就知道你聽了這個噩耗,必定要承受不住,那根弦你的繃的太緊太久了。得到胡宮山的消息,額娘還只不信,直到廣西上了折子,額娘一夜都沒有合眼,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誰知議政那邊就這樣著急的把折子給你瞧了。」

    我只覺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了,想說什麼只是說不出來,眼淚卻是終於流了出來。

    太后見我哭了出來,反放心了似的道「離丫頭說你接了折子,就只是呆看著,一直沒有哭出來,此刻哭出來也就好些了。」

    小宮女將藥呈上來,阿離上前扶我起身,太后親自端了藥餵我。喝完藥,我又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一夜無夢,直到第二日過了晌午才醒來,只覺頭昏的厲害,阿離道「一大早,安郡王就過來瞧您了,您只是昏睡著不醒,後來皇上派人請了才過去的。」

    我忽然聽阿離提及岳樂,一種悲哀在心頭蔓延不止,他應該也聽說了吧,今時今日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彼此,奢望到底還是成空,他已經等待了我這些年,這一生,我終還是要負了他。那些幸福,似乎在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猛然想起前日裡聽戲,遊園,驚夢,真是莫大的諷刺,那日隱隱的不詳之感竟真的應驗了。

    阿離見我臉色悲喜莫辯,只是出神,頓時著了慌,叫道「格格,您哪裡不舒服嗎?」

    我本想開口安慰他,一張嘴,卻把自己嚇了一跳,嗓子沙啞的像是秋風掃落葉般的刺耳,阿離強忍了眼淚道「朱顏正看著藥呢,我去喚了碧裳來給格格梳洗。」邊掩面而去了。

    不多時,碧裳打水來為我淨面,在床上草草洗漱口了事。

    朱顏把藥煎好端來,阿離服侍我起身,就聽碧裳在外頭道「給郡王爺請安。」

    話音剛落,岳樂已邁步走了進來,走至床前,接了朱顏手中的藥,阿離和朱顏很有默契的退了出去。

    岳樂輕輕將藥吹涼,耐心的一匙一匙餵我喝下,又給我倒水漱口。

    我看著他,眼淚不爭氣的就掉了下來。

    他歎氣,將我擁在懷裡,聞著他懷裡熟悉的味道,哭得更凶了。彷彿,他總是在對著我歎氣,除了歎氣,又能如何呢。

    半晌,岳樂將我臉上的淚珠溫柔的拂去,盯著我的眼睛認真的道「你放心,這一生,我只認定了你,不管你要去做什麼,不管以後會怎麼樣。」

    若在從前,聽他這樣說,我必定歡喜極了,可如今,以後會怎麼樣,只有天才知道,我恍惚道「我前日做了個夢,夢裡頭,你說我該回桂林了。」

    岳樂一楞,隨即苦笑道「夢裡頭的事情你也拿來和我認真嗎?」

    我倚在床邊,淡淡道」如果,如果,我要回桂林呢?」

    岳樂坦然道「你是知道的,仕途一直不是我所願,若真到了那天,我隨你回桂林就是。」

    我愕然,岳樂又笑道「放下這一切,我可就什麼都不是了,以後只會被人稱為額駙了。」

    我從未想過他會這樣說,只抱著他又哭又笑的。

    到了夜間,太后來看我,道「皇上已經下旨,准了廣西那邊扶櫬回京,與你父王母妃合葬。不日,李如春就可到達京城了。」

    我點頭,太后又道「皇后鬧著要來看你,我沒有讓她過來,就連皇帝,我也不許他來,你好好的靜養著,千萬放寬心才是。」

    我感念太后的體貼,她知道這會子我是不願意見人的,那些勸慰的話只會讓我不停的想起,不停的流淚罷了。

    我強笑著對太后道「額娘,倒讓您這樣的為女兒掛念起來了。」

    太后拍著我的手安慰道「傻孩子,額娘一直都說你和福臨是額娘最心愛的孩子,只要你們好好的,額娘就滿足了。」

    太后下了旨,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我靜養,包括皇帝和皇后在內,岳樂卻每日清晨來瞧我,顯見是得了太后的默許。皇帝和皇后,連帶後宮那些妃嬪們命人送了好些東西來,我也懶怠看,只命阿離點收進庫房。

    十日後,李如春到達京城,皇帝下旨將庭訓的靈柩安放在香山碧雲寺內,李如春自進宮面見太后和皇上。

    皇帝在乾清宮接見了他,隨即命他往慈寧宮來,太后命他到後殿來見,我的身體已經好了大半,此時也穿了一身素衣陪在太后身側。

    李如春一身朝服,只袖子上暗別了黑紗,進得殿來,磕頭道「微臣李如春給太后請安,太后千歲。」

    太后今日穿了朝服,莊嚴雍容,道「李大人一路辛苦,請起,賜坐。」

    李如春謝恩起身,一旁阿離搬了繡凳請了他坐,他卻一眼瞧見了端坐於太后身側一身素服的我,又跪下來,神色激動,連聲對我道「下屬見過郡主,郡主萬安。」

    我忙起身命阿離扶了,太后道「郡主在我身邊多年,離開桂林之時尚是孩童,李大人怎麼一眼就認出來?」

    李如春恭身答道「回太后,臣雖然已經多年未見郡主,但郡主與先王爺長的極像,臣又見太后身邊只有郡主一身素衣,是以大膽猜測是郡主。」

    太后讚道「李大人是帶兵打仗之人,沒有想到居然這般心細如塵。」

    李如春道「多謝太后誇獎。」

    太后又道「廣西經歷了多年戰火,又無人主持大局,難為你們這些定南王的老部將了。」

    李如春有些激動,答道「微臣身受朝廷和王爺大恩,不敢言累。」

    太后語帶深意的點頭道「朝廷不會虧待你們,郡主也不會虧待了你們。」

    李如春一楞,肅身道「咱們廣西將士翹首以待,盼望郡主回去。」

    太后道「郡主還太年幼,此事以後再議。」

    又對我道「貞兒,我已經下旨,讓岳樂和李大人陪了你去碧雲寺,等安葬過庭訓再回宮吧。」

    我起身應了,太后命李如春先出去與岳樂會合,在宮門外等候我,又握了我的手關切道「早去早回,保重身子,不要讓額娘懸心。」

    我含淚答了,自進宮來,與太后從未分開過,驟然分開,難免不捨。

    阿離和朱顏碧裳已收拾好手底下用的貼身物件,一道隨我出了宮門。

    已是五月了,外頭陽光如火如荼的媚,我和阿離朱顏碧裳坐在馬車裡,一離開皇宮,碧裳心情大好,指著外頭鳥兒不住的說著閒話。朱顏窺著我的神色,只是敷衍著。

    阿離亦尤自出神,一會兒,碧裳也覺出什麼,閉了嘴不再說話,只沉默的往窗外瞧。

    我本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還是懶怠著說。

    就這樣一路沉默著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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