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 正文 第十七章 認真棧
    一那年,那時,那兒

    三姑大師向溫柔提過「奪命斜」、「猛虎閘」、「摧命直」等幾個地方,他就沒有提到「認真棧」。

    可是問題就是出在那兒:

    認真棧。

    「認真棧」是一家客棧。

    ——一家「認真的」客棧。

    說它認真,是因為它的一事一物,從床褥枕被到起居飲食乃至沏茶的時序、痰盂的擺放、蚊帳的鉤掛、窗紙破損隨即黏好、磚瓦破裂馬上修補等等種種大節、細節都十分仔細講究之故。

    在這樣一個風雅、認真、講究、一絲不苟的地方,溫柔卻經歷了一場比黑森林更黑、比美夢還甜、比中伏還驚險的情節,就在此地、此際、此情。

    當然,日後他們的故事成了傳奇,後人就會說:

    那年,那時,那兒。

    ——就在「認真棧」。

    王小石和溫柔。

    還有溫六遲。

    「認真棧」的老闆姓溫,字米湯,自號「六遲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稱之為「溫六遲。」

    他的「六遲」是有來由的。他認為自己半生有六種比別人遲的:

    一是他結婚遲。儘管他很早已有親密之女友,但從來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結連理之時,總有事禍,不是男的劫難在身,潛逃他去,不欲牽累他人,就是女的變心轉向,或遭逢意外,總是不能成親成事。

    二是他年屆四十而猶未婚,而其雙親、家人,多已故去或遠離,所以他的家也成得遲。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遲,就連生兒育子,也得一併遲了。迄今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幸他廣結人緣,兄弟朋友、手足親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雖闖江湖得早,但成名得甚遲。以他的人材實力,別人沒他三成的早紅透半片天了,但他還是半紅不紫,江湖上的人聽過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厲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輩份他絕對該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與人交往,口碑、宣傳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僅在「認真棧」前後方圓數百里能叫得響。四十出頭不過爭那麼一點名兒,不管是虛是實,總是太遲。

    五是他不但成名遲,連立業也比別人遲。他曾做過不少轟轟烈烈的事,加起來恐怕一百個江湖上享有盛譽的名俠都辦不到,辦不來,他以一人之力都辦了,但別人既不知是他辦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樣,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辦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開始掙得點錢,開了這家店子,在這之前,遊蕩的多,幫人也多,但既不是什麼蓋世功業,更非立德樹位的功名,就算「認真棧」漸成氣候,已是這十年來的事。對溫米湯而言,這可是一遲。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卻已無福消受,耳際只聽得自己骨頭打鼓之聲漸近了。

    卻還有第六遲。

    這一遲是他個人的習性:床起得遲。

    他不習慣早起。

    早起很辛苦,沒精神,何況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噴嚏不止,一打兩三百個哈啾,居然還是等閒事耳。

    他雖然自歎命舛,祥樣比人遲,但他有個同姓叔父,卻告訴他事情想不通時,不妨倒過來看。要是還想不明白,還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內人來想;再要看下透,解決不了,不妨把「問題」推一推,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沒反應?還大可以打它一拳、頂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濕、燒它一屁股煙,看它會不會變形遁走、自動消失?

    那位叔父的說法是「六遲其實是六多:婚結得遲,是自由自在,多快活。無兒無女,不必為養兒育女煩纏,多省心。成家太遲,可謂了無拘束,多逍遙。名成得遲,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業太遲,實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總比中年破敗的好,多穩實。起床過遲,更是好事,這叫有覺好睡,自求多福。」

    這六遲先生聽這位同姓叔父這麼一勸,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卻有個姓戚的俠義之交,情同兄弟,說法近似,卻更離譜,他說: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嗎?少年喪父,大權獨攬。中年喪妻,送舊迎新。晚年喪子,以絕後患。你這才六遲,算啥?」

    溫六遲見這摯友曾遭斷臂之劫、失戀之苦、而又曾飽經一手創下的大業卻一夕之間叫親信知交一手加害毀敗,語鋒難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責,但這曾叱吒風雲、號令俠道綠林大幫的落難劍俠卻指指自己沒有臂膀的袖子說:

    「你別同情我,看我斷臂殘廢。我少一隻胳臂,正好可練『獨臂劍法』我身畔既無美妻、紅顏,正好可盡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歡。我給眾叛親離,家破門毀,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遙快活,做我要做的、該做的、喜歡做的事去!」

    溫六遲是個溫和的人,他當然沒他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氣,還有激動語態。

    他志向很小,小得只希望能開好一片客棧,他已覺得不虛此生、不枉這一輩子了。

    他對別的武林同道爭的什麼個奇書、寶物還有天下武林第一、什麼一統江湖、天下無敵的封號,心裡頭看不起,口裡頭也忍不住嘲笑:

    「爭這個作甚?秦始皇也爭不死藥,結果死了沒有?連命都保不住,天下還有啥是寶物?學了秘笈又如何?還不是要死!萬一給人橫搶強奪,倒連命兒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來作甚?天下無敵?關我屁事!這時候還爭這個,不如爭點銀子,讓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說給一手載培的親信、兄弟、手足、摯友:孫黃豆、余扁豆、何蠶豆、梁綠豆、詹黑豆、余綠豆、陳大豆、羅小豆、譚紅豆這些人聽的。

    ——這些人當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什麼豆××豆的,姓倒當然是原姓,那「×豆」只是暱稱。

    暱稱就是一種親切的稱呼,就像你身邊熟悉的親近的人叫「老陳」、「小方」、「老猴子」、「小倩」、「阿貓」、「豬小弟」一樣。

    因為相熟、相親,才會暱稱,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頭、龜囡、鴨屁股麼!

    就是因為熟悉,所以這干兄弟們都很願意聽這「溫老闆」的話。

    原因無他,也有六條:

    一是聽了他的話有道理,聽了不但可以有好處,也可以得到益處。

    二是他的話是經驗之談。大凡是過來人的話,聽了可以作借鑒,至少可減免錯誤。

    三是溫六遲口才不錯,一向把悶話說的很好聽,很有趣,一點兒也不悶。他們都喜歡聽。

    四是溫六遲本就是他們的老闆,有時候拍著桌子大罵,他們想不聽都不可以。

    五是溫六遲跟他們私交甚篤,他們極樂意去聽這樣一個良朋益友至交長輩的話。

    六是他們心底裡本就同情溫六遲孤家寡人,讓他信口開河的發洩一下也好;再說,六遲的話他們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後的溫六遲也別無大志,糾集了這些人,便開了這家客棧。

    開這家客棧可以說是他由來已久的心願,亦不為過。

    主要原因是,溫六遲早年游浪江湖、闖蕩歲月,去過不少地方,住過不少客棧,從京華名樓到露宿街頭,不管馬上休歇或餐風飲露,他都試過。

    他發現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實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處,儘管門面裝飾工夫到家,但裡面卻不見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腳,反而常是應有的沒有,不應有的盡有。

    有什麼?有時候,客店房裡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兩雙烏龜和一條大蟒蛇!

    別的不說,要香皂,沒香皂,只有一大團黏黏糊糊還冒著泡濕漉漉的膠乳物,聽說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還是過時精液的事物塗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塊磚頭墊著下邊,你便形同將屁股蹲在糞水上,這還不打緊,橫空還飛著糞坑蒼蠅,什麼綠頭的、紅頭的、藍頭的、金頭的全都到齊了,連最新品種色彩斑斕的花頭蒼蠅,都老實不客氣的,各帶異味也各揣(它們)「食物」在你臉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駐足,就地大啖起來。

    這還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廁紙沒廁紙,在那種荒疏的年月裡,在那種時分,在那兒那樣子的地方,你只有三個選擇:

    一就地取材,用褲子、衣服還是襪子什麼。

    二還是就地取材,用手解決。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別人用過的「紙」。

    不過還有一種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痾了就算了。

    不清潔只是髒,一時三刻只是臭,倒不會死人的。

    住這種客棧,其慘情可以想見。

    溫六遲卻一一嘗遍。二山雨欲來豬滿樓

    當然,也有些旅館、驛站、客棧是有管理的、優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滿意。溫六遲住過些客店,總算有草紙、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來的茶,才發現滿嘴都是酸的。打開壺蓋一看,還沒看到茶葉屍,已見浮滿了厚厚一層的小蟲屍。

    就算茶葉是新的,水也不夠開;有家茶葉好、水也夠沸,但茶杯裡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漬,磨爛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還掛了堂蚊帳。到了入夜,以為有場好覺可睡了,誰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兒還有孩子都跌了個半死不活的;這才把蚊帳一放,誰知天羅地網,連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塵,一齊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時始知什麼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說起不漏,溫六遲還遇過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帳,像喜帳一樣,紅堂堂的,又新又穩固,一放落下來,卻見破了屁股連腰大的一個洞,到了適當時候(譬如帳內人困著了之際),蚊子都從那兒大軍殺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戰,真是寸土必爭,一步不讓——那蚊帳經歷人世滄桑二三十年下來,紅彤彤的都終變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這破洞沒修好,讓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續人蚊大戰。

    這漏洞還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頂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說是連夜雨了),張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張嘴的客人卻幾乎給溺斃——原來一夜無話卻有雨,房裡水漲床高:淹水了。

    這還不打緊,同樣是「漏頂」,同是個張嘴困著的客人,第二天起來,還裝了一口尿:當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勁急,而是樓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還是痰盂破了個洞,他是承先啟後、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棧,也不見得就完美無缺。

    像溫六遲那麼遲睡遲起的客人,他睡的時候已開始聽見樓下叫賣、喧囂、一場覺連場夢裡儘是市肆裡的臭話粗話連遍,連某嬸買那塊布三緡三老闆說三緡六阿嬸說三緡四多過三緡四就不買老闆說三緡五啦三緡五就可以賣……全入了夢也入了腦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帳、頭腦清清醒醒?

    睡的時候,甚至連樓上的屎味、樓下的燒包味和街上的人騷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闆有理沒理、已找人晨早拍門、看隔壁工匠修瓦裝欞的,砰砰膨膨,教他怎睡得安穩?一覺睡來當真是干軍萬馬,血肉橫飛,直個世界如一場大夢,醒來可不知人生幾度秋涼,而十分悲涼了。

    溫六遲還有個紅粉知交,叫做陳張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潔癖,睡下去,便發現了枕頭有血漬(不知是牙血還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跡(不知是經血還是**血),席上沾滿一塊塊、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體身上的皮層脫落之物)的東西,抹掃之時,才發現竟是蠕蠕會動的!

    於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來打掃抹拭,務要弄乾淨才睡,結果:她收拾好床鋪便抹桌子,揩好檯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單,洗完床褥之後天已大亮了。

    她沒睡過覺。

    只為那家客棧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學乖了,也聽了溫六遲的勸解:這是別人的房子,你洗洗來作甚?今天弄乾淨了,明兒卻還得是要髒的。

    她決定這回連窗簾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動手動腳了,但腳踝上卻叮了條蟲。

    給蟲咬總不能袖手不理吧?何況吸的貨真價實是她珍貴的血,果來肥肥白白像條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兒。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燈夜戰,掀被敲板,果然發現這蛆蟲是有隊伍的,一直追索到牆邊,竟然還發現了除了蟲道之外,還有一條蟻路,從牆這邊一路通到隔壁房去,於是,陳張八妹又只好到處「打點」(半夜要找到這些殺蟲粉/水/藥的,還真不容易),翻牆撬磚的,好不容易才斷了蛇蟲鼠蟻的來路(她進步了,這回不管它們的去路了),扯下蚊帳,總算沒破沒爛,以為可睡上雞鳴後大約一個時辰的好覺,卻猛一眼,瞥見蚊帳的紗網中只見破窗簾裡有一對眼正在偷窺!

    她頓時尖叫起來。

    ——雖然那雙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誰,到底在尖叫發出的剎那便已消失、不見了,無從追究,但陳張八妹從此以後,是怕了客棧這兩個字。

    可是溫六遲卻不然。

    他是個旅人。

    浪子。

    儘管他是個「超齡」或是「高齡」的浪子,但浪子畢竟是浪子,他仍喜歡客棧、旅驛、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賣酒,但可讓人住店)——儘管名幾或有不同,可全是一個意思。

    讓旅人有個落腳的地方。

    溫六遲認為這裡邊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這些客棧旅店氣氛卻多不如何的美,縱有美處也教不善經營的人一手破壞無遺了。

    小旅館是毋庸置疑了:那是個用來考驗人是不是能回歸到野獸、洪荒時期生活的地方。

    比較中級、優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當客人是人,那已經是慈悲為懷的了。要當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銀票——自然還得小心到入夜後沒個蒙面匪給你喝蒙汗藥吹迷香一刀把你砍個人頭落地才行。

    就算是馳名遠近的客棧,裝潢華貴,氣派非凡,卻也不必一廂情願的以為它客似雲來就受到熱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棧,卻地處偏遠,也就是說,它之所以名聞遐邇,是因為該處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間)。

    溫六遲就住過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風雨前夕,風沒來就來了一屋子的飛蛾,溫六遲幾不能呼吸,差一點就被飛蛾嗆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風雨,風雨未至,這回幾乎嗆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蠶豆一般的沙子。

    他也有次夜宿於大原上亨譽已久的客店裡,又是遇上風雨交加,這回沒虱子、飛蛾或沙子,而是滿店子都塞滿了:

    豬。

    原來這家名棧同時也在附近養了不少豬,怕豬受不了雨打風吹,故在山雨即臨時將大豬小豬,全趕入店裡,避風躲雨。

    這回豬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棧又如何?它的氣派只氣派給它自己的氣派看,也就是說,它的樣子和規模唬人、嚇人,但唬的是客人,嚇的是客人的錢囊。

    它並不是為客人服務的。

    這規模大,並不代表服務好,反而是用以瞧不起客人的。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人的只是小夥計。一般較好的客棧,瞧不起你的卻是店老闆。在這種豪華、高貴的大客棧裡,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卻是店老闆、小夥計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沒辦法,一隻狗跟一隻貓在一起,貓得要讓那狗。一隻狗跟另一隻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順眼。但一隻狗落入一群高貴、好種的狗群中,這隻狗還不如那些狗的身上的一塊癩痢。

    可是不管怎麼說,溫六遲總是愛客棧。

    他認為客棧是予遊子駐足之地、讓浪人有個暫時的歸宿。

    每家客棧都是一個天天變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間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艷遇。

    他喜歡客棧。

    所以他開客棧。

    他的客棧有特色:收費不貴,豐儉由人,一天到晚,從夜入旦,全提共食品、炊事、茶水、服待,且還在每間房提用墨硯、刻章、信封、用箋,客棧還有郵驛、保鏢、巡城、甚至貴重物品代為保存之服務,更令溫六遲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切需的提供:冷溫熱水全日提供,必要時,這可在隔壁同屬溫六遲經營的「紅潮新築」裡挑個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他自己不興作這個,他可不認為其他的來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獨身漢子)也不興這個。

    他連每天沏的茶都講究。

    他甚至連來客的家眷都特別請人看顧:所以在這東南名城裡,沒有小偷鼠摸能人這「認真棧」搶劫偷窺,甚至連稚童子兒也不會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譽佳。

    他這麼一個人,在這這兒開了一家客棧,似乎是不值得大書特書的事。

    可是,無巧還真未必不成書——因為信實寫來,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書——但沒有了溫六遲這個人和這家客棧,往後的還真不成書了。

    因為他雖然折騰了大半生,是爭了些銀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獨營這偌大一間客店。

    這「認真棧」是有人合資的。

    與他合作經營或付錢投資的,當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過他的兩位好友:姓溫的叔父和姓戚的摯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這家店。三沒有會賺錢的傻瓜

    王小石這一行人抵達「認真棧」,是「黑森林」遇襲後三天的事,

    這幾天他們跋山涉水的,特別累。

    他們生火野宿,棲樹眠洞的,連月來都幾乎沒好吃的、沒好睡的、沒好歇息的。

    終於他門來了此處:

    認真棧。

    三姑大師與溫六遲是素識。

    王小石與「認真棧」也似有段淵源。

    所以他們來到這裡,如回了家、返了鄉。

    實際上,這兒離王小石的家鄉確也不遠。

    誰都知道過了金寶縣就是美羅鎮,到了美羅,以前天衣居上教王小石學藝之地:「白鬚園」還會遠嗎?

    ——難道王小石取道「六龍寺」、「黑森林」、「認真棧」等地,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兒重溫他的棲息?

    人在世間,總會有個地方讓他棲止,讓她休息。

    只是這棲息之處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風雨淒其、山長水遠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擔,卸下行囊,好好的休歇養息,好好的思省鬆弛自己,養精蓄銳,再重新去面對挑戰打擊。

    要是你已有了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裡、心中還是腦海裡,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還沒有,請趕快培養/找出/尋覓/經營那麼一個所在,否則,在過度的壓力與沖激之下,你的心力遲早難免要衰竭。

    人最寶貴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樂。

    人要輕鬆才能快樂。

    人最快樂時在施予。

    王小石現在就很快樂。

    因為他一向能保持輕鬆。

    而且此際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種,以金錢解人之窮困是一種,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種,以智慧學識為人排難解憂,亦是一種。

    這種事,王小石常做,且還做得不亦樂乎。

    此際他做的,只是語言上的開導,因為羅白乃在思省了幾天之後,終於忍不住過來問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裡已久,你可不可以為我解一解?」

    說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誠可愛的樣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說說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試試看。」

    羅白乃就說:「那天『大四喜』突擊我們,三姑一面應敵,一面大聲叱喊什麼:『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語嗎?還是氣功?獅子吼?在那時喊出來,有什麼意思?那什麼這兒來那兒打、那裡來這裡打的,可有特別的意思麼?」

    王小石道:「你當他說了句白話、空話,也無可不可!」

    這回羅白乃倒是奇道:「這裡邊不是有大學問嗎?怎麼又可當是廢話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說過了嗚?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廢話。可不是嗎?大概你師父必然曾諄諄勸導過你:好好練功,他日基礎才能深且厚吧?」

    羅白乃點了點頭,「但我不一定聽得進去。」

    王小石又說:「那麼教你認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誨過你:好好讀書,他日才可有大作為吧?」

    羅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許多做大事的、發大財、練成絕世武功的人,都不一定念過很多書。」

    王小石道:「這就是了。你師父和老師教你的話,你都不一定聽信,可是,裡邊卻有著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豈非與廢話無異?這樣說來,六龍三姑邊打邊說的話,也可能只是些毫無意義的贅詞而已。」

    羅白乃眼裡的兩朵星光又霎呀霎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聽到了什麼、別人做了什麼、彼此之間能悟得了什麼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說著要害了,不過,其實,也無所謂要害不要害的。要說要害,哪兒都是要害。你說只斬我一隻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對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隻手指,便連拳頭都握不成了,還拿什麼劍?寫什麼字?你隨隨便便的站在這兒,既不是山海關,也不是兵家必爭之地,當然不是要害,但對一隻螞蟻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為你可能正踩在他的身上。同樣的,說是要害,也言盡不實。你一刀搠我心口,當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這世間沒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轉,黃河依樣洶湧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變?那又算是什麼要害?所以,沒有要害,也沒有什麼不要害的。

    羅白乃又聽得似懂非懂,卻聽一人道:「說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說話的溫六遲。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羅白乃開始進入「認真棧」的時候,對這店和這店老闆都很不以為然。

    他以為這只不過一家隨隨便便的客棧罷了。

    他也以為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棧老闆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漸發現有些不一樣:

    一般店家只對住店裡花錢付賬的大爺恭敬巴結,對隨從、家丁卻瞧不進眼裡。

    ——如果說這一行王小石、三姑、溫柔等是「主」,那麼,自己師徒兩人則絕對是作不了「主」的「隨員」了。

    這點羅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過這店裡的人卻很不一樣。

    店裡的人上上下下都無分「尊卑」、「長幼」、「大小」、富貧」,只要住進店裡來的,他們都視如貴賓,待之一樣的好。

    且慇勤有禮。

    這點可謂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分名位、這種做法算是絕無僅有。

    再住下來,羅白乃就發現這兒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顧慮到客人在房裡舒適走動時的不便,所以準備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間、潮濕之地擺好了木屐,讓客人不至弄濕或弄髒了腳和鞋子,這點便令羅白乃師徒首開眼界。

    細微之處,也照顧周到,這才令班師之和羅白乃歎為觀止:

    譬如上茅廁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紙都十分粗糙,幾乎可以說:多用幾次,便要拉出血來。但這家客棧卻連這個都照顧到了,所提供的是細軟綿綿質地的紙,簡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題字寫字的宣紙和能在其間刺繡的絹帛。

    班師之師徒二人享受這客棧種種方便,樂陶陶之餘,又發現住店的收費不算太昂貴,不禁笑罵低啐過這開店的人:

    「這店家都傻的!這樣開店,怎麼不去服侍自己的爺去!把客人都縱慣了,看他是不是還免費供吃供住的,還起座泥頭塑像立座碑來紀念他!」

    「這下可好了,客人以為有便宜可佔,把這兒當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們嘀咕多了,王小石聽到了一次,就笑著問了一句:

    「你們看,這兒旺麼?」

    班師之當然不用看便作了回答:「人可多呢,簡直水洩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細心一些,對客人多些兒關照,就招來了這麼多的客人,而且輾轉相傳,口碑愈好,風評愈佳,這就賺了不少錢財,就拿這本兒來擴充營本,加強福利,到頭來,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兩家便宜、大家高興麼?」

    羅白乃聽了,還要「死雞撐飯蓋」的說:「這家店和這傻店家的……都能賺呀?」

    王小石笑說了這麼一句話:「能賺。當然能賺,每年還賺不少,且愈賺愈多呢。記住:世上是沒有會賺錢的傻瓜的。」

    ——世上是沒有會賺錢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會有白送給你的江山,從來未克服過困難的偉人,白吃的午餐……一樣。

    但還是有例外的。

    世上畢竟會有瞪著眼的瞎子、事實擺在眼前也照樣歪曲的謊言、有一張嘴卻不能說(真)話的啞吧。

    有的。

    甚至偶爾也會有白吃的午飯。

    還有平白送給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傳的皇位便是一例:當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來鞏固的基業砸毀砸爛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領袖,他們的作為也如同將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嗎?四逃花

    「可不是嗎?那棵桃樹開得多麼盛,多麼旺,多麼美,多麼香,多麼燦爛,多麼迷人;」這兒的老闆溫六遲感歎地道:「本來,我就是為它而來的,而今又得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裡的要害。」

    王小石當然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卻頗能領會他的感傷。

    溫六遲是和三姑大師一起走近來的。三姑大師在看那一樹桃花時,臉靨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癡了。

    醉了。

    羅白乃仰首望她(她要比羅白乃高一整個頭),也望得如癡如醉。

    玉小石雖然並不瞭解溫六遲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個人要是有感觸,你最好就讓他有感而發的訴說一番。

    ——這樣,他會好受些,你會明白些,他對你也會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該多做。

    王小石此際的原則是:該做的,就做;該說的,就說。從前,他還年少,許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則是:該學的,就學;該進的,就進。日後準備進入壯年時,原則就變成了:該放的,就放;該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則就應是:該退的,就退,該閒的,就閒下來好了。

    人每個時朋,該做那時期的事;時候到了不去做,就會追悔;時機未到卻硬要做,做了也無味。

    每個時季都有不同的情懷與旨趣,正如四季不斷更遞的風景和變遷。

    每個時候都有不同的契機,而且每個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樣。

    剛才是該答的時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羅白乃的疑問。

    現在是該問的時候,於是王小石便問:「為什麼?這兒這花發生了什麼事?」

    溫六遲悠然反問:「你覺得這桃花有何特別之處?」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眨了眨眼,彷彿這就不只把這株桃花的香味兒吸進肺裡,還把它的艷姿也關入了眼簾內,如此便可永誌不忘,深心記取了。

    然後,他以剛才溫六遲的口吻說:「這株花開得特別盛,特別旺,特別美,特別香,特別艷,特別燦爛,也特別迷人……」

    他以溫六遲的語調如此形容,是因他知道:惟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溫六遲的深刻感受,以致產生契合共鳴,使對方更能說出他心底裡想說的話。

    果然,溫六遲道:「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開特別多,特別旺、盛、香、艷之外,它還有一個奇事兒……」

    王小石問:「什麼奇事?」

    溫六遲道:「它開的是桃花。」

    王小石:「當然了,它是桃花樹,開的當然是桃花,總不成開成桂花吧?」

    溫六遲道:「但它長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來:「什麼?」

    溫六遲重複:「它開桃花,結李子。」

    王小石一時難以置信:「有這等事!?」

    溫六遲道:「確是。我就是看中這桃花在此地開得如此艷盛,結得又是異果,所以才在此處設店。」

    王小石極為同意:「看來這確是風水寶地,才致有奇花異果。」

    溫六遲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這應是桃李春風、桃李滿門才合理。你這兒客似雲來,客房常滿,越做越旺,是吉花祥果才對。」

    溫六遲歎道:「男兒不能太有志氣,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風塵。連花樹也不能太奇,太奇則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溫六遲道:「你聽過這兒的『花石綱』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這兒設應奉局,強搶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異物,說是奉獻給天子的玩意兒?」

    溫六遲也冷哼道:「都說是呈獻給開封府,但中間到底給誰搜刮了,有誰知曉?哪兒知道?但這兒的官員惡霸趁機逞暴,掛著供奉天子名義,見奇的事物就占,見好的事物就搶,見珍見寶更恣意掠奪,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頓時已明白了一半,道:「這株桃花已給看中了吧?」

    溫六遲道:「便是。你看,樹身已加封了敕檄,誰也不得近前,誰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聲道:「這樹獻給皇帝?怎麼個運法?連根刨起,還是砍為數截?這樣的花還會開嗎?果還能結嗎?樹還能活嗎?這是人幹的事嗎?」

    溫六遲道:「他們硬是不管。他們就是要花,要果,還要店。他們連這客店也給封了,說是十日之內就要結業遷離,說這店沾了皇上的祥氣才能興旺,而今要全歸國有,朝廷自會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們這算獻寶予天子?我看他們是趁火打劫,見這店能賺,想藉機侵佔才真!」

    溫六遲只冷笑不語。

    羅白乃側垂著頭,眼在上瞧,看樹看花,忍不住道:

    「桃樹結李子,哪有什麼稀奇?龍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鄉雨寶鎮還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貓,有隻貓產下了小鼠呢!敢情是他平時近貓多了,又或是那貓兒貪饞吞得多老鼠了唄!這樹使得這兒封店結業,到底是祥物、寶樹還是惹禍的東西呢!」

    溫六遲道:「我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後兵。在拉灣村裡,有哈家池子,長了幾株王蓮,葉面上可以坐幾個小孩,這兒的小人知道了,往上報,應奉局就馬上派人來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來融融樂樂,而今全成了流浪漢,鬧得賣兒、賣女,妻離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還有一孫家,平常是做織機稱著,他造的織布機拉活起來,連叫聲也如音籟,動聽過人,人稱他為『孫叫機』。就因為他女兒閨房裡種了一盤吊蘭,可長於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塵,只造莖胡長垂,吸大氣水養而存活。應奉局的朱勵父子一旦得悉,馬上派人來封了那一株蘭,見孫家女兒漂亮,也擄走了,說是獻給皇上。孫叫機忍不下來,說了幾句唬話,便給格殺當堂。一家子也從此破也。所以,這些異物說來只是原來物事的變裂,是祥物還是不祥,可也難說得緊。」

    王小石道:「我們這一路來,也聽聞了、目睹了不少慘事。你說的至少還真有寶物異物,但這一帶許多人家,可能只結怨於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強取豪奪,便讓人以獻呈天子之名,進行掠奪侵害之事,真個不可勝數。」

    羅白乃仍好奇的問:「溫老闆,這花樹『蒙寵』了,你的店也給封了,你怎麼辦呀?」

    溫六遲嘿笑一聲:「天大地大,哪兒去不得?只是心裡捨不得。我已委人說項,要真的事無迴環餘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戀也於事無補了。」

    說著的時候,忽聽一陣簌簌連聲,院子裡好像有什麼掠過似的,可以來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傳來。

    大家聽不仔細,但卻覺餘香仍在。

    三人心中驚疑,溫六遲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聲,目中充滿了感慨與感情。

    王小石與羅白乃隨而望去,只見院靜花香,除了一地嫣紅的棲遲落花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遂而以詢問的目光投向溫六遲。

    溫六遲笑了一下,笑容甚為感傷苦澀:「那花樹。」

    二人又看那花樹,卻不覺有異。

    「那花樹已走了幾步。」溫六遲用手比劃原先那樹的位置,「本來它在那兒,現在它在這裡。它已經開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許是它畢竟是靈物,不想落在殺人奪寶、為非作歹者的手裡吧!」

    三人望著院子裡的桃花,有的震動,有的驚詫,有的郁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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