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 正文 第十六章
    一自私、寫詩還是大公無私的大師?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師抑或是給羅白乃整治蠱弄得團團轉的三姑大師,都背著兩口褡褳,跑在前邊。

    前面有山賊,卻聽他指揮。前邊有盜匪,也先讓他給打跑了。

    前頭若有道上的人物,自會為他開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這位秀氣大師沉重的禪杖,可謂倒了八輩子的霉。

    這位「大師」像認識了不少綠林好漢,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對大師都不是聞名已久欽儀效命,就是聞名喪膽掉頭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俠的逃亡歷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許多苦。

    這大師卻吃得起苦。

    太陽烈照,他光著頭,連笠也不戴一頂。

    大雨滂沱,他也拒絕撐傘——連方恨少好心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撥走了雨傘,逕自走在雨中。

    這一下,方恨少臉上掛不住,只好恨恨的說:「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詩意!大師像位詩人,還多於像個和尚!」

    總之,大師吃苦耐勞——或者說,他吃的是「草」,擠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樣。

    大師從沒怨言。

    人家睡覺他守夜。

    別人吃飯他最遲。

    他不以為忤。

    他任勞任怨——這裡當然不是那兩個原來在「刑部」跟隨朱月明、後來改投了蔡京的惡棍的名字。這兒絕對是一個對他的讚美。

    而且,大師還十分聽從王小石的意思。

    總而言之,他對王小石十分維護,言聽計從。

    大家甚至有點懷疑三姑大師跟王小石到底是什麼關係?

    羅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開去勸解仍鬱鬱寡歡的唐寶牛時,真的問了大家這個問題。

    於是眾說紛紜。

    大家邀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說:「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應他愛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較古板的梁阿牛來猜度。

    梁阿牛:「同門?」

    然後到大家胡猜,那就離譜了:「師徒?」這是班師之的猜測。

    ——究竟誰師誰徒?況且兩人年齡相距不遠。

    「兄弟!」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誰兄誰弟?

    「舊部。」何小河認為。

    ——理由很簡單,像王小石這樣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師後才叫紅,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個極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認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會有很多他的舊部。

    說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個。

    現在輪到羅白乃說了。

    他的推論比誰都荒謬。

    簡直不可思議。

    「女友。」

    ——什麼?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羅白乃絕對異想天開,「或者,他們根本就是一對夫婦。」

    何小河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說,三姑大師是個女的!?」

    「那有什麼不可以?」羅白乃仍振振有詞,嘴裡也唸唸有詞,「既然連郭東神都可以是個女的,三姑大師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況他也長得那麼俊。」

    這倒是。

    其實,三姑「大師」的年紀和樣貌,一點兒也不「大師」。

    他非但不老,還清俊得不得了,臉上常流露出一種乏倦的情愁來,瞇迷著眼靨,一張清水浸著月光石卵的臉蛋兒,光著頭反而覺得他俊得有采、美得發亮。

    那是一種高貴的情態,還帶著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羅白乃這樣一說,大家倒狐疑了起來,竟然有點懷疑三姑大師是否真的女扮男裝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語……難怪你跟他改了個同音法號作『三姑』……我倒沒看出來。他一來就是大師,我反而沒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師,大師怎會是個女的?」

    羅白乃立即反詰:「是誰規定世間的大師就不許是女的?」

    梁阿牛為之語噎。

    方恨少笑說:「可惜他剃光了頭。」

    「可惜什麼」「羅白乃也反斥道:「世間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頭,牛山濯濯,也照樣美得殺死人。」

    方恨少馬上認可:「對,像我,就算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說我改穿女裝,還勝紅妝呢!」

    「歐!」

    那是何小河裝嘔的聲音。

    「什麼?」方恨少故作不懂,問,「何姑娘可有喜了?」

    溫柔一跺腳,臉色遽變。

    班師之卻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別亂來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個……意思吧?你可別搗破了頭,壞了人家修行!」

    羅白乃可不說這個,更不想聽他師父這個。他見溫柔不悅,以為獨漏了問她「高見」所致,便笑嘻嘻的找上了溫柔:「你呢?恩婆對三姑有何高見?」

    溫柔救過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時便叫她「恩婆」,溫柔向來也不能為忤,反而覺得好玩新奇。

    可是,這時溫柔卻板起了臉,噘起了嘴幾,說:「什麼三姑六婆的,大師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說著,又一頓足,轉臉就走了。

    羅白乃不意溫柔這下說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頭皮,笑與大家說,「我的姑奶奶又發脾氣了。」

    心裡卻愛煞了溫柔惱怒的時候,兩邊粉腮像則蒸好且發得玲瓏可人的小包子一樣,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溫柔擰身去了。

    大家還在喁喁細語,趁王小石仍在勸解唐寶牛,三姑大師上了一蚊山找走馬賣解的那一幫人馬,要他們暗幫偷渡王小石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談論人前人後的種種是非,都一致認為三姑形跡可怪可詭,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兩個褡褳,左邊那個,一旦解開,裡面有著令人意想不到、各種各類、希奇古怪之事物。

    右邊那個,他卻從來沒開過。

    也從來不肯放下來。

    說三姑大師吃的是草,擠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後三樣都對:三姑確是吃苦耐勞,不嫌不棄,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無論多荒僻之處,他還是能找到水源讓他沐浴),別的都是個苦行僧的款兒,但他依然素淨伶俐,香氣自放。

    但他吃的絕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見著了花,就湊過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氣,「索」地一聲,他好像就很靨足了。

    飽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飯菜了。

    每次羅白乃都很好奇,也湊過去看大師如何「索花即飽」。

    三姑當然不喜歡有人旁觀。

    所以往往羅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開了。

    偏生羅白乃好死纏爛打。

    他還問出了白:「大師,吸花呀?」

    大師只合十:「阿彌陀佛。」

    羅白乃又直截了當的問:「大師,您是吸花香就飽了麼?」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羅白乃讚歎的道:「大師太詩意了。大師在家時可是寫詩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詩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詩。詩有造作,花不。一個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詩;好人是好詩。」

    羅白乃似懂非懂,忽有點領悟的道,「那麼,大師太自私了。」

    三姑大師倒沒料到羅白乃會忽然這樣說。

    「吃花嗅花,有這麼大的好處,大師怎麼不介紹推薦大夥兒都吃些花兒呢?看來大師是多吸花兒精華才會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羅白乃理直氣壯(其實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氣壯——他的經驗是:不管理屈理直,總之,一定要氣壯了再說:氣壯,則理屈也可直;氣弱,則理直亦只能屈):「這樣說來,一向給人譽為大公無私的大師豈不太自私了麼?」

    三姑大師微笑,搖頭:「不是我不教,而是你們一定不從。」

    羅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師作解。二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兒,是花香。」三姑大師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兒。」

    羅白乃奇道:「花香可以聞,這我知道,但花粉卻能吃麼?如何吃得?」

    三姑道:「這是世間最純淨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螞蟻採了這點粉密以飼蜂后、蟻王,壽命特長,體壯精強,且能獨產下千萬蜂蟻子孫,可見其延壽強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農本草綱》已載:花粉為食物上品,久服可輕身、益氣延年。人見我寡吃,以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為人間聖藥。」

    羅白乃嘖嘖讚歎:「原來花粉那麼好,我今後也吃。」

    三姑大師笑道:「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開來雜質,吸了也收不了。何況,世人太貪饞、雜食,以致吃了什麼好東西下肚,都給混雜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羅白乃仍是熱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訴我有什麼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師道:「你呀?不行。」

    羅白乃愈發急了:「我為什麼不行?我聰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聰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著跟你耗。但聰明人反而貪多務得,難成大器。先專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沒可著力了。」

    羅白乃詫道:「那還要什麼著力處?」

    三姑問:「要你戒食葷,你成不成?」

    羅白乃搔首道:「吃葷?那就是沒肉吃了。那多難過呀,光吃菜,嘴裡遲早淡出個鳥來!」

    三姑笑道:「這就是了,你那頭吃肉,這頭吃花,那還不如雜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釋儒齊修,茅山、密宗、煉丹齊習一樣,到頭來不但一事無成,一失準兒還會成了失心瘋哩。」

    羅白乃聽了還不服氣:「大師。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禪學上有大啟悟的人,穿華衣和打布釘本就沒有什麼分別,豪宅與茅屋也是一樣棲身,吃肉的和吃素的,還不是一樣,大師又何必自苦?何須著相呢?要真的心頭有佛,又何必計較吃什麼?吃山珍海味,不見得就富,吃青菜白飯的,不見得便窮。」

    三姑道:「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主意,唸唸無盡。這分別可大了。禪是自然,渾成一體,但該分的,還是要分的;該做的,還是要做的。否則人跟朽木,豈有分別?又如何成佛渡眾?有益眾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豈是一無動靜的廢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給人切成一塊一塊的、流血流淚的吃下肚裡去了?要是不願意,又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他們,就是在枉造殺孽。他們會痛,會怕,會求饒、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懼畏,如此遭你殘殺的牛羊豬狗,都死得不甘,他們的身子都是活著的,然而你為了吃他們的肉便把他殺了,他的肉豈甘心為你所食?蝮蛇一緊張就分泌毒液,鯪魚一遇敵即以電殛,大多動物頻死前都滲泌毒素於全身,只是你不會察覺而已。自然酒肉穿腸爛,身體自然會壞,元氣也不充沛了。禽獸也會反撲、報仇的;那叫報應循環,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為了你的財物、名權或皮毛血肉而無端劫殺你、無故加害你,那你又為何逞口腹之慾,而奪取別種生命的活命機會呢?況且,青菜紅果,確要比大魚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葷的腐味來,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羅自乃仍不認同:「我們是練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從何來?不殺生,又何來肉吃?何況,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給別人佔便宜了。再說,其他鳥獸可也一樣殺生的呀!大魚吃小魚,老虎噬鹿,飛鷹搏兔,蟒蛇吞雞,弱肉強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獨故意去違反,跟自己口腹食慾過不去呢?」

    三姑卻看了羅白乃一眼,反問了一句:「那你認為強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麼,蔡京、王黼、梁師成之類就活該任意宰割黎民百姓,天下第六、驚濤書生、神油爺爺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羅白乃喃喃道:「這……也不可以這麼說的……」

    饒是他機伶善辯,一時卻沒了對詞。

    三姑又斜看了他,似笑非笑的問他:「怎麼?蔡京相爺那些人權勢不大麼?方小侯爺等人武功不比你高麼?」

    羅白乃鼻尖已微滲出汗珠:「他們……我是人,我會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膚又白又嫩,白得像剝了層皮的蔥心,不止是人最高貴秀氣的肌膚,甚至還帶了點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來的時候,忽然間臉上就了有許多皺紋,皺得十足好看。

    天下間沒有皺紋能皺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許,這就是常年唸經修佛的好處吧?

    羅白乃心底裡暗忖:——三姑到底多大年紀了,怎麼左看、右看都不出來。

    「你會反抗,別的動物、禽獸、魚鳥就不會反抗嗎?萬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裡都有著他們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塊肉看著吧:那幾儘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還有你自己費多少心,才有這一塊肉,你還捨得吃下肚裡去嗎?那是會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煩的說:「你不吃自己的,卻吃人家的,豈不自私、狠心嗚?」

    羅白乃囁嚅道:「那……那該怎麼辦?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語的說:「也沒要你一天就辦到。你塵緣未盡,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變本加厲,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了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來就功德圓滿了。戒律不得制限,而是自發的,那才能從『戒』中入『定』,『定』是生『慧』,強求是沒有用的。」

    「對對對,」羅白乃猛想起一個對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的道:「我師父也是。他也當試過茹素吃齊,但吃了一陣,火氣卻更盛了。他也試過唸經潛修,但連波般經還沒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經煩躁不安,心神不定,且頭頭碰著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問:「那你唸經、戒齋,原來是為了要走好運、別有所求的了?」

    羅白乃期期艾艾的道:「這……這也不是這樣說……不過,要是連基本的好處都沒有,這苦……受來作甚?」

    「哦,是受苦嗎?叫你戒葷,讓你神清氣爽,益壽祛病,這是苦麼?教你唸經,讓你淨化心靈,救人度己,那是苦麼?」三姑似笑非笑,這時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樂,現在連受苦還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爭名逐利,貪圖私慾,到頭來,文明喪盡,只爭得個無明。」

    羅白乃怔了一會,喃喃地道:「大師,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一段話。」

    三姑這回倒忙然問:「什麼人?什麼話?」

    羅白乃注視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師忽然飛紅了臉,別過了頭,面向別處,他原先的淡定閑靜也一下子消失於無形。

    羅白乃仍注視三姑,道:「只不過他不是用『無明』二字,而是用一個字。」

    三姑眈目下視,漫聲問:「什麼字?」

    羅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羅白乃道:「便是這個字。」

    三姑大師饒有奇趣的問:「他卻是因何提出這個昧字來?」

    羅白乃道:「大致也跟你這樣。我作了些事,多問了兩句,他就說了這個。」三姑吝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麼事,才讓他說你了?」

    羅白乃道:「我在殺蟻。」

    三姑奇道:「殺蟻?」

    羅白乃說:「對。我們逃到貓林那一帶,找不到宿頭,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兒蒼蠅多,蚊子又多,連螞蟻也來湊熱鬧,我給叮了幾口,一時火起,便殺了幾隻……」

    三姑說:「阿彌陀佛,蟲蟻蠅,都是有生命的,他們又沒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他們?」

    羅白乃:「他也是這樣說,可是我不同意。那是無用的、有害的東西,殺了也就殺了,我又不是殺了有用的、好的東西。」

    三姑問:「他怎麼說?」

    白乃:「他說:世上沒有無用的東西。糞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壯壯。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飼畜,大可蓋房,無一物無用。就算蒼蠅、蚊子、螞蟻,全都有它們的用途,沒有了它們,鳥、蛙、蛇都吃什麼?然而,鳥的羽毛可為我們披衣,有的蛙和蛇,從唾液、脂肪到皮、膽,都是上佳的藥材,可治療暗患惡疾。世間沒有沒有用的東西。如是,難道一個人殘廢了就該殺了嗎?他自有他的用處。然後王小石就歎了一聲,說:『人只以為自己有用,其實是給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三姑大師莞爾道:「難怪。」

    羅白乃反問:「難怪什麼?」

    三姑大師道:「難道王小石不肯當官,他是不能當。難怪王小石還是不能長久當『金風細雨樓』樓主,他終究是當不了。他就是佛性大。」三*寒時寒殺朱黎熱時熱殺朱黎

    說話,仍得意的轉述他和王小石的辯駁:「我卻不同意他的話,反問他,『你這也不可以殺,那也不可以殺,那你就等別人來殺你呀?』」三姑問:「他怎麼回答?」

    羅白乃道:『他說,「那不然。別人殺我,我也會還手。如果殺一人能救蒼生,死一人能活下天,我就當殺人者也無妨。』我見這難不倒他,就想別的問題來考倒他。」

    三姑倒聽出了興味:「他怎麼考倒他?」

    羅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說,他要是真夠佛心,大慈大悲,為何還是常有吃肉?不乾脆出家當和尚去了。」

    三姑就問:「他怎麼——」羅白乃也不待他問完,已說:「他就跟我這樣說,小羅,我們這個時候,應該少幾個出世的和尚,多幾個和世的俠士,那就可以多幫幾個人、多救幾條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俠心不滅,你可別誤會了,我吃肉,但不殺生。已經殺了劊了的,我吃了也不諱忌。但為我活殺的,我一概不吃。我是習武決戰的人,要有力氣,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師,這番話可跟你有點那個,那個不一樣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說,我也弄擰了:看來,他確只是俠心高,而不佛性大。不過,這樣說了,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東西。他說他是練武打殺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卻是荒唐話:大象夠壯夠大,卻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氣遠勝於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夠靈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羅白乃眨著一雙靈醒的大眼睛,仍是問道:「可是吃齋茹素又怎樣?這世上都沒報應的。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我最常見的是惡人得勢,就算死了,也壽終正寢,極盡哀榮。反而是善人好人,沒好下場,且多喪於惡人手裡,又有補語說什麼:若然不報,時辰未到。可是他們一直得勢當權,享盡富貴榮華,到死的那一天仍不報,我怎知道世上有沒有報?就算他們下地獄、受折磨,我又沒見過,怎知道!這當真成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沒屍骸了!如果沒有報應,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惡有啥分別?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討苦吃,惡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聽了他這一番話,蹙著秀眉,顯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你這些話,卻也有沒有問過王小石?」

    「有!」羅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說了那個字。」

    三姑一怔,然後隨即想起,「『昧』?」

    「對。就是這個字。」羅白乃興致勃勃的說,「他說:『報應不爽,因果不昧。』這八個字。「三姑憧然道:「好個報應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說這兩句話的真義?」

    羅白乃懵懵地道:「沒有。他只是歎了一聲,說:世上就算未必具有報應,但世事總有因果,不可輕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沒有?」

    羅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說來聽聽。」

    羅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說:報應未必是我們凡人可以眼見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惡事。」

    三姑說,「這還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報應。有的人成天修橋鋪路,佈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遇逢意外。那只是我們凡人可見的一面。我們不知道他前生作了什麼孽,後世修成什麼功德,就算不信輪迴,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這頭做好幫人,那頭劊雞殺鴨,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間接或直接的塗炭過生靈。就像你師父,一修佛,就遇波動,便生畏怖,馬上不修了,這就壞事了。其實,一個人佛緣深,魔障也特別多。佛與魔、本就是一線之隔而已。這種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掙扎蒙昧,所以把未來的孽劫先行應驗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為應劫,不惜身入地獄,遍身血污,飽受魔浸,歷盡浩劫,更何況是凡人?所以你師父一修就遇禍,那是應劫,能應始能度,是好事,修對了頭,度了小則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見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棄了,這應前功盡棄了,往後只怕仍是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醫生予他下藥,他服了又吐又瀉一樣:那就是治對病灶的兆頭,可惜病人反而怕了,為了不吐不瀉,就不服藥了,那麼,這病怎麼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歎了一口氣又道:「人對報應的看法,十分短淺。以為眼見該報的未報,該應的沒應,那就不肯修這功德了。誰知報應雖未人人立見,但因果循環,總是及時,所以說,人體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脫離佛性;魔壞不了人,只有人壞得了自己。」

    羅白乃聽三姑說理,很覺舒服,但舒服得來又倦倦欲睡,他望著三姑那吹彈得破的臉靨,這回便說:「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麗的笑了笑,說:「世上沒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問,就算還不明白,也會分明些的。」

    羅白乃這回誠懇的道:「我不是像方恨少這般飽讀詩書,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動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勢實力,……你卻為啥常在有意無意暗提點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點你?你不是也常提點我嗎?」

    羅白乃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師說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說幾句。」

    羅白乃迷惑的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麼?」三姑道,「當然,你是個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羅白乃憮然又復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濛濛的,便又提省了一句:「其實,自然就不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萬四千法門,無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門。你可以從劍中悟道,書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龍寺說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後來成了我背上的褡鏈,那也算是一種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說法了。」哦?「羅白乃受了鼓舞,這回倒雀躍起來了,悻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豈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

    三姑大師又慪然起來了。

    「怎麼?」羅白乃又搔頭皮:「我又說錯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見性,見性成佛,那還得修行,不是三兩句機鋒,幾句俏皮話,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羅白乃這回恪敏的問:「那我要怎麼個修法,才能像您那麼德高望重?」

    三姑一聽,便知道這青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眾生唸經修佛一樣,為的是功德、改運、善報,乃至富貴、功名、權勢,如果只為了這些,不如不必花時間拜佛誦經,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怔然道:「我沒有德望,只有兩口褡鏈。」

    羅白乃呆了一呆,懵懵的說:「背了兩口褡褳,就可以成佛悟道麼?」

    「不是,」三姑答:「有兩口褡鏈,只是兩口褡褳。」羅白乃伸手道:「那你給我一個。」

    三姑揮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給你。」

    他緊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夭,誰無包袱褡褳!」

    羅白乃大惑不解什麼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為欲界諸天之一,或稱兜率天。」

    羅白乃彷彿懾伏了一下子,隨即又執意的問:「但你還是沒指點我,我怎麼才能成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麼能成為我?」

    羅白乃說:「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嘛?」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為度。」三姑已有點興味索然,只念了一句:「寒時寒殺朱黎,熱時熱殺朱黎。」

    羅白乃一愕,問:「什麼朱黎?」

    「朱黎是阿朱黎的簡稱,就是僧侶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對吧,它在你對面,中間沒有捷徑。」

    說完了這句,他就垂目合十,表示不再多說了。

    羅白乃不得要領,越不甘心,不久又籍故挨近三姑大師搭訕,不過,三姑多不回答,有回應也只一句數字了事:譬如羅白乃問他:「你再指引我條明路吧!」

    三枯不語言。

    羅白乃問急了,他就用手一指:指的是他腳下的路。

    羅白乃沉思片刻,又問:「我當下該走什麼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羅白乃當然不解,待又再問,三姑就說:「貪多嚼不爛。」

    羅白乃擰不過三姑,便又逗開個新話題:「你原號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惱不惱?若惱,我改稱你三枯大師如何?」

    他以為大師一定會著緊、會喜歡、會回應。

    大師只說了一句:「都一樣。」

    「都一樣?」

    「都一樣。」大師說,「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禪,三姑和三枯都一樣是大師。」

    這是近日三姑大師對羅白乃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也許他覺得羅白乃大急攻求進、貪多務得,他就三緘其口,不教了。

    就算羅白乃基候在三枯大師身側三個時辰,三姑走路時就走路,打坐時便打坐,吃花時只吃就是不去理睬他。

    羅白乃沒法。

    就連這次、這時,忽聽溫柔跳了出來,大呼小叫:「何姊,何姊,我來了,我來了呀……」

    羅白乃莫名其妙。

    溫柔仍在歡呼:「何姊,你在哪裡……我可來了,我那個可來了!」

    羅白乃直著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來了就來了,叫老天爺做甚?」

    溫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賊殺的,關你娘屁事!」

    羅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頭:「嘩,好粗俗!」

    只見何小河一長身掠了過來,執著溫柔雙手,歡忭地問:「是真的?」

    「真的。」

    「來了?」

    「來了。」

    兩人都點了點頭,無限喜歡、開懷的樣子。

    羅白乃旁觀在眼,更為不解。

    他只好去問大師:「來了就來了,她們兩個瘋婆子在高興啥呀?這總不會也是禪吧?」

    三姑不答。

    羅白乃再問,也不答。

    問了也是白問。

    ——只不過,三姑光滑細緻的臉上,現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紋。

    那是笑意多於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四取之於天地,用之於人

    說也奇怪,羅白乃本來靈靈省省的,而今卻有些兒渾渾噩噩的纏著三姑大師學佛修禪,這會幾倒是比較少去癡纏溫柔了。

    近日說過「來了」的溫柔,可輕鬆多了,羅白乃少去騷擾她,她可是對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興趣。

    她開始對王小石好奇。

    因為王小石這個人,很奇怪。

    他在對敵之際,鎮定從容;佈陣行軍,更一絲不苟。這一路上向東南蜿蜒回進,他可燭照在心、今追蹤者和截殺者把握無定,但他自己卻指揮若定,過關斬將,手揮目送,氣定柳閒。

    不過,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樣:梁阿牛為了充飢,要打殺鳥雀,他就跳著腳跟這太平門的高手臉紅耳赤的爭吵了一場。

    他一路撿石頭:凡是奇趣、特別(這倒不分美醜)的石頭,他都撿起來,小的在行囊、衣襟裡揣,大的重的,他就將之移開,小心置放,生怕給人胡亂踐踏、破壞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頭,而是對任何動物、生物,都十分愛護。有一次,他還為一隻受了傷的蜥蜴裹傷,耽擱了些時候,還幾乎遇了伏襲。

    他連對植物,也一視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歡——大伙胡亂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撿些枯草朽枝,別人不解嘲之,他還是說那一句:「世上無一物是無用的,任何人都不該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奪其他事物的生機。」

    有一夜,大家圍著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罰王小石答他們至少一個問題。唐七昧和方恨少見不肯獵殺鳥獸以進食,就各出一難題折他:方恨少:「你不打殺動物,卻有時還是照吃肉不誤,那豈不是借他人之手殺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無禁忌的大師,酒色財氣,無一不沾,儘管他可能佛法精深、化境,但我還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門高僧,就該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則,而不是只用張嘴是騙人編話,只光說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殺一生命,就少殺一生命;能少為私慾而害人,就少為私慾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條命,何樂而不為之哉?要我殺了吃,我不幹。但已殺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無法使之死而復生,不如用他有用之肉體,以果我腹,比我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無不安。」

    唐七昧則問:「但人也不是不殺人的。傅宗書也死於你手。你不殺生卻殺人,豈不矯情?」

    王小石:「那要看殺的是什麼人?我一向的原則是:殺一人以活天下人,我樂而為之。要是殺的是蔡京、梁師成、童貫、朱歷這些人,我能殺必殺,下手決不容情。我不主動去殺生,因為我不想作為這果報循環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見到現在的果,不知道還有遠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無報應,我不肯定,但因果確是循環的,你今天殺人,人明天殺你,或因而殺了別人,別人再殺他人,他人有一日卻不知因何殺了你——其實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開始了果報的循環。所以我決不願作這惡報惡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作盡惡事,害遍了人,那他已作了因,我就義不容辭的去讓他嘗得惡果。殺人如是說,世事亦如是觀。誰要先傷天害理,總有一天,也為天所傷,理所害。」

    何小河盈笑道:「你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則問得直接:「我問句混話:你為何這麼多好兵神器不用,卻偏愛用滿地都是的石頭?」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須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勝不過自然妙造。我取之於大地,用之於人,戰天斗地,自成一派。」

    這回到班師之問:「這一路來,我注意到你的兩個習住,我也想跟你一樣,卻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問:「我的壞習性多,都是說學,是客氣了,卻不知指的是那一樁?」

    班師之道:「你這一路來,無論環境多惡劣、多艱苦,只要一有時間就讀書,一有時間便習武,我學不來。」

    王小石笑道:「人對自己有興趣的事,不會沒時間做?」

    班師之道:「可你武功已這麼高,才識又好,還用這麼努力費神麼?」

    王小石笑說:「我沒有才識,還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麼?若我有才識,再不下功夫,那就連這一丁點兒的才識也沒了。」

    班師之恍然道:「你的功夫原來就是這麼做來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裡只能專心做好幾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兒。我喜歡習武,因為它除了在健體之外,又可濟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讀書也一樣,不同的只是:強的是心,健的是腦。人以為他怎行,一筆下去就是書,一刀下去就見神,一下子就有妙著,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實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來的。」

    本來該到唐寶牛問。

    唐寶牛卻不問。

    只喝酒。

    他平常雖然豪邁,但不嗜酒。

    而今卻一有機會,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問他:「你喝夠了沒有?」

    唐寶牛答:「沒有。」

    卻打了一個大酒呃。

    王小石耐著性子道:「你可以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寶牛直著眼咕噥道:「好漢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漢,只是酒鬼。喝醉了對人對己都不算好漢。」

    唐寶牛歪著身子晃著頭說:「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歎道:「一醉不錯可解千愁,但千醉卻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溫柔問王小石。

    溫柔最認同(也有共鳴)的一點就是:她也不喜歡吃肉。

    她愛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姑大師、王小石卻有不同。

    三姑是戒殺。

    王小石是不吃活殺。

    她是不吃喜歡的動物。

    ——例如牛、羊、貓、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覺得醜陋噁心的禽獸:——譬如老鼠、蛇、蟲、鱷。

    他吃與不吃,主要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與佛無關。

    ——只不過,見性就是直指人心,見性何嘗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溫柔卻只偏著頭,側著看了王小石一會,問:「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樂樂的,「你說呢?」

    「你是人,」溫柔說,「為什麼不會累?」

    王小石一時不知何如回答。

    溫柔又說:「我從來不見過你打呵欠,也沒見過你倦。」

    「我體力還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這兒有時還是會累的。」

    溫柔又凝視著王小石,好像準備要好好的「研究研究」這個人了。

    「你知道你這樣一個一個回答人問題的時候,像誰?」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誰?」

    溫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師?」

    溫柔的鬼心思又生出來了,就說,「那人不妨也有個稱號。」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問,他便問:「什麼稱號?」

    「六婆。」

    溫柔答。

    說完之後,她臉上的酒窩兒可笑得一淺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癡了。

    一直沒問王小石的羅白乃馬上拍手叫好:「六婆大俠,三姑大師,哈哈,烏雞白鳳丸,天生一對,天造地設!」

    這種亂給人起名字、吆樂唱愁的事,羅白乃最是擅長。

    溫柔聽了,卻板了臉,叱了一聲:「羅卜糕,你嚷嚷什麼!沒給你一頓子賊打不成!」

    羅白乃馬上噤了聲,還不知自己踩了溫姑娘那一條尾巴。

    輪到三姑大師問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點了頭。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頭,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

    他們這一指一點是,似問了很多問題,答了很多問題,說了許多話語。

    「你不是學佛參禪的嗎?」這回班師之偷愉的問他徒弟:「他們在幹啥?他們在說什麼?」

    「他***!」羅白乃悻悻然道:「他們大概說你的頭我的頭都是石頭死人頭!」五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

    打那天晚上,來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師跟諸人說:「大家小心了,這兒很黯,老衲為諸位開路,但仍請留意當前。」

    梁阿牛聽了就咕噥著:「什麼留意當前,咱們八百里下來都提神吊膽的,一個黑森林算啥!」

    溫柔也湊著月色遙指笑問:「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長得密集了些,看法卻也不怎麼嘛。咱們刀山火海也闖過,也不覺得刀大利、火大燙,這黑林子也總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說著就嬌笑了起來。

    三姑大師知他們並不在意,就說:「老鈉還是奉勸諸位,小心當下為要。」

    他年紀不大,還焉知是男是女,卻當自稱為「老衲」,大家對他這稱號都甚不以為然。

    王小石見勢就笑說:「這『黑森林』在這一帶有點名氣,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聽過些傳聞,於是配合王小石的話題,道:「對,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萬兒的人物,卻都折在這裡。」

    溫柔仍不經意,只奇道:「這林子裡的蛇蟲鼠蟻、毒物猛獸,有這般厲害!?」

    王小石道:「這兒地形石怪,葉處沼澤,瘴氣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這林子裡的一樹一葉,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樹密而濃,盤根錯節,路僻難辨,晚上入林,摸黑著走,真可謂伸物不見五指,得要小心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裡:「月黑風高,誰沒走過?一座林子,去他奶奶和最多只能變出一窩子鬼魅來!我姓梁的還是抓鬼的呢!」

    一談起鬼,溫柔倒有點變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這門子的事的鬼這個字。

    於是她又開始尤怨了:「既然這兒有險,幹嗎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麼!這不是閒著沒事,自找苦吃嗎!」

    王小石委婉的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兒若從白天過,太陽一照,天氣轉熱,瘴氣就盛,毒氣氤氳,只怕除了不呼息的山魈、殭屍之外,誰都過不了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還真度不了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殭屍,溫柔又皺眉又苦臉的,跺足咬唇道:「叫人別那什麼……什麼的,你還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姑大師要趕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還是小心些好。我看這些天來他欲行又止,時緩時速,有時日夜兼程,有時盡伏夜出,便是想在這兩三個重要關卡上先上最好的時機渡過。」

    三姑聽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裡有無限謝意。

    他知道他沒有白做,因為畢竟有人瞭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姑一眼。

    眼裡也有說不盡的感謝。

    他瞭解對方為他們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無法以致謝來表達。

    兩人微微頷首,約略一揖。

    溫柔卻看不過眼。

    她悻悻然的道:「鬼就鬼,陰便陰,什麼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溫柔就硬橋硬馬的闖它一闖,用不著眉來眼去的。」

    三姑忙道:「我們一路上停停走走,確是要選準時機,過前邊四個大關。『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選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度過,可防黑中有變,可惜天有不惻之風雲,今夜風大,密雲四起,只怕浮雲掩月無定,這是誰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時好走些,沒月光時只有闖,大家最好魚貫而行,首尾呼應,讓唐巨俠走在中間。」

    大家見他說的認真,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們由三姑大師開路,王小石押後,唐七昧和梁河牛一前一後夾著居中的唐寶車。

    唐寶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這行人的中間。

    要換作平時,他一定會認為讓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護,是莫大的恥辱,是對他能力的輕侮,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而今的他,卻不吭一聲,不發一言,只跟著大家走。

    ——他是逆來順受?

    ——還是不爭意氣?

    抑或是根本沒有感覺,失去感覺了?

    ——這好一個天神般的虎漢,而今卻常默默垂淚、黯然神傷,到底是失去鬥志,還是生無可戀了?

    月亮當頭照落。

    黑林遇月分外明。

    可是要是一個人內心是抑鬱、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進他心頭那無底深潭裡的。

    可不是嗎?

    「可不是麼?」溫柔發現林子裡雖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為總有些月光自葉縫林間篩進來,走著走著,心裡也安然多了,便說:「這也沒什麼嘛。」

    方恨少故意問她:「什麼沒什麼?」

    溫柔便索性把話說盡了:「一點也不可怕,我還以為是什麼地府冥宮呢,原來只不過是一座暗一點的林子。」

    她說話到這幾,忽聽夜梟還是什麼的,呱呱呱呱的鳴叫了幾聲,還有什麼事物大力拍打著翅膀還是胸膛,且嗖的一聲自她身後幾株林之間滑了過去,身前不遠的一叢密草堆裡,還發出了幾聲像瀕死者哀喚一般的呻吟。

    溫柔聽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話,只聽三姑大師在前面還是在說:「留意腳下,注意當前!」

    溫柔唬得心頭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麼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時覺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處一望才知,原來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這又省覺也不是月光走得快,而是雲朵隨風遊走舒捲飛快。

    她這下才瞭解三姑大師選有月色普照之夜度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風高時,要度這片密林,只怕還真的過得更不易呢。

    不過,現下這林子已度大半,眼看沒凶沒險,但自己身畔這干討厭得簡直厭絕人寰的豬朋狗友,老在平時說自己膽小,這回,總要威風威風給他們看看才算不枉了「溫女俠」這名號!

    ——怎麼個威風法?

    得找個人嚇破他膽子才行?

    溫柔想到這裡,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羅白乃莫屬了!

    ——嘿嘿嘿嘿嘿,羅卜糕,看本姑娘這回還不把你嚇死也得嚇個屍滾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著腳尖,摸黑脫隊前行,躡足到了羅白乃後頭,用力一拍羅白乃後膊,尖叫一聲:「嗚嘩!」

    然後她就歡天喜地、一廂情願的想像,想像羅白乃給她嚇得三魂不見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樣子。

    真所謂「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這樣。

    羅白乃也不是沒給唬著,而是他經溫柔這大力一拍,大聲一叫,他就立馬轉身,擺出個七情上面的驚嚇表情,且定正腔圓的的說道:「哎,呀!我,嚇,死,了,我,嚇,死,了,我,真,的,給,你,嚇,死,了!」

    大家聽見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來,連夜行密林的緊張味兒也沖淡不少。

    ——這小崽子怎麼一早就已提防我會來唬他?

    太過分了。

    ——這回嚇他不死,下回得要嚇得他失心喪魂半瘋半癲才得消這心頭大恨!

    溫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卻忘了世上有影子這回事。

    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雖柔,卻也是光。

    月下當然也有影子,這影子還有個很美的名稱:叫做「月影」。

    溫柔躡近唬人之際,一向機伶反應高於武功實力的羅白乃,當然是早已發現了。

    ——溫柔嚇他。

    怎麼辦?

    ——卻不能避。

    因這小妮子是變態的,一旦嚇不著,以後就算嚥了氣,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屍開棺劈蓋的揪出來嚇個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讓她嚇了。

    是以羅白乃便裝出那個表情。

    豈料溫柔仍是不滿意。

    還十分不滿足!

    她以為羅白乃是故意調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這時,三姑又在前邊苦口婆心的叮囑:「小心腳下,別脫行伍。留意當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後頭提省道:「這時分、這當兒,就別嬉鬧了,還是提防——」溫柔聽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悅:——這麼嘮叨,可一點都不好玩的!

    ——這般產肅趕行,像什麼?算什麼?倒似江西的趕屍隊伍哩!

    想到「趕屍」,溫柔心頭有了個映像,便發了毛,趕行幾步,忽腳下一軟,眼前一黑,呼地軟黏黏的什麼都像給一張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見了,什麼都沒了,黑了。

    溫柔想要掙動,但眼前盡黑,她又偏離了隊伍,又苦於呼叫不出,只覺一團黑漆幽暗裡直似有鬼魅妖魄的,盡纏住自己臂腿,往地底裡拉扯。

    她掙不動。

    也掙不脫。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場噩夢。

    一個黑色的惡夜裡的噩夢。

    她慌透了,心頭裡一直在叫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這次是撞鬼了,這回死定了……」

    直至耳際那一聲喊:「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方同來旋風打,虛空來連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這連聲喝打,寸把她打得直似劈靂一聲,醒了過來。

    這才見到一點光。

    月光。

    還有另外一點光。

    一柄精練打造的方便鏟在月下飛舞時,鏟口上映著月華所綻的:寒芒!

    溫柔這才算「醒」了過來。

    也站了起來。

    接著下來,她發現不是自己「立」起來的,而有讓人給「扶」起來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卻有人在連聲呼叱、交手、搏戰。

    出手的是三姑大師,他(還是她?)身前身後身左身後,纏黏上了幾個黑點黑影,像黑夜裡的妖魅一般釘著這個揮舞方便鏟的大師。溫柔只看了一眼,便發現那幾個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剛才黏貼著自己的「事物」:雖然她還沒弄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六滅卻心頭火自涼

    原來溫柔真的是一腳就踩到陷阱裡去。

    這陷阱當然是白高興、泰感動、吳開心、郝陰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們首要的目標當然是:王小石。

    萬一伏不著王小石,抓住了溫柔也一樣。

    所以他們摸黑行動。

    他們當然伏不著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著了溫柔。

    溫柔中伏之際,正好有烏雲遮掩了月華,天地為之一暗。

    在這密林裡,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們立即纏住了溫柔,扣拿住驚慌中的她,要迅速藉地形遁逃。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為一人攔著了他們:是一名大師。

    大師背著兩口行囊,手裡拿著支禪杖,禪杖上有力九個圈環,一抖一動,便豁琅琅的響。

    大師第一招卻不是用撣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這一揪,便從這「大四喜」手裡搶走了溫柔,四人還待追奪,便遇上了大師的禪杖。

    四人各用最陰毒的招式和攻勢,纏上了大師。

    可是沒有用。

    這時雲已被、月已出。

    月照大地。

    溫柔已脫險。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邊。

    郝陰功攻三姑的頭,三姑輕輕揮杖,擋過了攻勢,反擊郝陰功的頭。白高興搶攻三姑的背,三姑輕輕化解,讓過了來勢,反打白高興的背。吳開心猛攻三姑的下盤,三姑一一躍避,踹足飛蹴吳開心。泰感動要封住三姑的禪杖,三姑手揮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動封死在他的杖法裡。

    四人雖如鬼似魅,但大師只揚聲叱喊:「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方八面來旋風打!虛空來連架打!人來人打,妖來妖打!神來神打,鬼來鬼打!不來不打,來了就打!我淒!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見郝陰功動手,郝陰功挨打。泰感動出招,泰感動挨打。白高興搶攻,白高興挨打。吳開心想攻,吳開心挨打。

    四人盡皆挨了打。但誰都沒死,更沒傷,亦沒流血。

    顯然是三姑大師饒了命、收了手。

    打著打著,「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兒,對方若要殺他們他們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於是互打眼色,皆知勢頭不對,扯呼一聲,各自滾的滾、遁的遁、退的退、溜的溜,全逃得影兒不見的去無蹤了。

    三姑也不追擊,只拄杖微笑。

    月華下,他衣白如雪,像畫裡人物。

    然而梁阿牛卻正風頭火勢,殺意未消,提一對牛角要去追殺那四人。

    王小石勸道:「窮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氣忿:「這幾個***已跟蹤了咱們一大段時日,幾次暗算不著,而今差點還害在他們手裡,卻讓他們要走就走了!?」

    三姑大師伸手攔住梁阿牛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們到底也沒得手,我們何必殺人?」

    梁阿牛猶自不甘,「難道要等他們得手殺了咱們的人才來還手?你是出家人,戒殺,我姓粱的向來一天殺七人八人不貶眼,殺七十八十不眼紅,殺個七八百兒也不手軟!」

    三姑只勸道:「要是他們不怕、不改、不知悔,遲早還會再來偷襲的,那時再殺不遲,不必急在一時。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了;殺人宜緩,一緩或許能多饒一命。」

    梁阿牛氣猶未消,火仍在冒:「饒這種雜種干屁?又讓他們宄子同子的害人去了麼!」

    三姑不禁皺了皺眉,只說:「阿彌陀佛,咱們總不能因為這樣就名正言順的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對牛角卡嚓一交,竟敲擊出星火來:原來他在牛角邊上都鑲上鋒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夠利不夠銳,生怕刺戳下去人沒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開他的話題:「你這兵器好別緻,江湖上除了你誰也用不趁手,非但是奇門兵器,還是冷門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開合了幾下,一時竟說不出後來。

    何小河哼聲道:「那是他的寶貝!他家一頭牛,養幾十年了,養出感情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還傷心,從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來,當兵器用了,用它殺人,萬一敵不過,直情就用它來自拔吧!」

    梁阿牛感激的望了望何小河,道:「它是我家養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都看著他長大、變老、最後死了,他鞠躬盡瘁,已通人性。他比忠僕還忠。他死了,我留著它一對牛角,這輩子都隨我生來死往。有了幾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斷、捨不了的,人能有幾個幾十年,我另外還有一支角,那是遇上一頭病斃犀牛的紀念。不到生死關頭,我還真不用上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屬牛,伴我的,是頭牛;小時住也住在『牛角頭』墩子上,遇上的是頭有靈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氣也牛強得很!」

    他居然說著拐了個彎,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題:「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他已好久沒飲敵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姑一面趁著月色為大家引路,談著聊著已輕鬆步出密林,再也不見暗算伏擊,「讓我給它喝點血吧!」

    說著,竟捋高自己左壁袖子,右手纖指一揮,「嗤」地標出一道血結,三姑用指按住傷口,將血油射到牛角尖上,那牛角可真的會吸血似的。只聽滋的一聲,還冒了股綠煙,那牛角可真的會吸血似的,三姑猶溫柔地道:「這樣,它飲了血,你也不會想不開了吧?」

    梁阿牛沒想到三姑大師竟會用自己的血來讓自己的兵器飲血,一時怔了怔,只道:「這……它再渴也不飲自己人的血!大師這又何苦呢?」

    三姑抬眸平和的反問:「自己人的血和敵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嗎?」

    梁阿牛只說:「我只是心頭氣火,要殺人洩口氣!」

    三姑凝睬溫聲道:「那你此際心頭的火澆熄未?」

    何小河卻蔑然道:「只是心頭火起,卻吹什麼牛皮,說什麼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等話兒,那天在六龍寺蓮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卻滴血未沾的收了工、交了貨嗎!」

    梁阿牛本因三姑滴血,已氣消七八,聽何小河這一輪搶白,又臉上青陣白陣,憋氣言語不出。

    方恨少卻在此時更正道:「這你就不該深究了。俗語有謂:『文人多大話,武夫吹大氣』,有時為自壯行色,自重身價,多講幾句豪話放語,什麼:『本人不殺無名之輩』、『刀一出手,例不虛發』、『老夫縱橫江湖四十年,未逢敵手』、『我教你後悔你娘為何把你給生出來』之類的話,難免出口成章,說了也不覺誇張,不說還真若有所失呢!「何小河狠狠的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沒說你,你卻來當架樑!」

    方恨少舌頭一伸,霍地開了折扇把顏一遮,道:「對對對,我多說了,多話了,多事了,明兒剪髮的時候一齊把舌頭剪了。大師,你還在淌血,也不拿金創藥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卻仍盯著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兒去?文人老愛吟詩作對,舞文弄墨,有個屁用?為殺敵,定幾個字就能教胡馬渡不了陰山?為民除害,拿支筆可以教訓強梁匪寇?贏利尚且可進民生,勞作亦可促進收益,你這種文人除了酸溜溜、陰惻惻、計這謀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槍明目張膽的去爭名奪利,算什麼人物?卻來批評我、踩我腳眼上來了。」

    方恨少這下捅著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又嚷聲直叫:「大師,大師,快裹傷吧!三百頓米飯,才貯四滴血,千萬真要折損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氣虎虎的道:「小兔崽子!壞鬼書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爺的碴,卻不敢嗑下去,算那門子的種!」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來,卻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師之咕噥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班師之見這場面唇槍舌劍,哪敢作聲,還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話還是給何小河聽人耳裡了,又衝著方恨少道:「什麼小人與女子難養,養你個頭!你們男人就好養了,管著吃飯,還要理他喝的,喝著吃飽了撐著,又想別的。你們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難道好養了!?給草不吃,晚上還沒學會吠呢!」

    梁阿牛忽叱也一聲:「別罵牛!你罵別的我不管,就別罵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諱這個,你不給說,我偏說,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還是何小河!」

    她一個女子,連開兩處火頭,卻仍是風勢不減,見陣罵陣,處處針鋒。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別的水源頭好澆火,他習慣跟唐寶牛唱和,抓住他就說:「咱們不管阿牛,就問你句寶牛的:剛才溫柔就在你身邊失陷,你怎麼不出手搭救搭救,你這袖手不理,就不當俠士吧,也總不成連人不當了!」

    唐寶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卻很快有了反應,作了回答:「我救人!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只會害人。我不想連溫柔也害了。我救哪個就害那個。」

    他縱在答話,神色依舊木篤。要說有表情,也只不過在木然之色中帶點譏誚,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寶牛多年來胡鬧成了習性,一旦應敵時也不覺要與他拌嘴呼應,但這些天來唐寶牛都不瞅不睬、十問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這下見何小河紅火烈焰的,惹不過,便隨意向唐寶牛這麼一問,沒料唐寶牛還真的答了。

    答得還這般無情:——這豈不是見死不救麼!?

    這還算是唐寶牛嗎?

    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聽了這回答,忽也罵不下去了:人都變得這樣了,還有什麼可罵的!

    卻聽三姑大師說:「入了黑再見光,浪子回頭金不換,真金不怕洪爐火,今兒大家都不免火躁了些,可別真的傷了和氣了。滅卻心頭火自涼,路還長遠著呢。」

    他自深藍然的褡褳裡掏出一口爐子。

    紅泥小爐。

    那小爐子才一見風,就溢出濃濃的藥香味,又有點像牛吐出來反芻時的味兒。

    羅白乃見了,忍不住問:「你褡褳裡可真是什麼都齊全哇!刀有劍有藥有的,總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姑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備著,用不著身上背著。」

    說著他又再捋上了袖於,將白生生如截藕的玉臂貼近小爐,然後用火苗子在爐裡點了點,那藥香味立即就更濃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湯一般。

    只見他臂上未乾的血漬,一挨近了紅泥小爐口的煙兒,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艷紅色的珠兒。滑落下來,滴入爐口裡,竟發出清脆地「叮」的一聲,十分好聽。

    很快的,三姑臂上只剩一抹痕,連血口兒也不復見了。

    眾人十分錯愕,驚疑的問:「你這是什麼寶貝兒?遇血成珠還是見血封喉的!怎麼藥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見滴落到滬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轉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沒啥兩樣,羅白乃不禁又問:「那滴在小火爐上的血呢?怎麼變成珍珠了!?」

    三姑一笑,拈去那一顆白珠,揉成粉末,置入滬下的火坑裡,只說:「那有什麼?都化作雪了。誰留得住雪?水總是要流的、會幹的。」七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認為那兒雖然烏天暗地,凶險難防,不過看來敵人也並不算動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六昧只冷笑道:「這不過是其中一關吧?決生定死,還遠著呢!」

    這次到溫柔忍不住問:「你說還有兩三道『黑森林』這樣的關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當然不假。要到小石頭指定之地,至少還要過:狂虎閘、奪命斜、摧命直這幾個要寨。」

    溫柔是「見過鬼怕黑」,領教過「黑森林」這一團黑,她可膽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顧不得人訕笑,只畏怖的問:「那又是什麼地方?比這兒黑嗎?」

    三姑含笑道:「不黑,不黑。」

    這時際,王小石忽湊近三姑,幾乎就在他白生生的翼邊耳畔,說了幾句話。

    三站臉色微微一變,也在王小石耳際頸邊,輕輕的說了幾個字。

    然後一個點點頭,一個搖搖頭,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們說什麼,溫柔可沒聽見。

    聽也聽不見。

    沒聽見的溫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來,心忖:幸好兩個都是男的,要不然,這般親暱的說話,神神秘秘的,慌死讓人聽去,豈不……

    ——卻又回心一想:這死三姑陰陽怪氣的,誰知她(他)是男是女!?

    這一思忖,可就更火滾火燒了,就是眼前再來幾關黑森林、白森林、紅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硬闖了——就在溫柔火躁、王小石與三姑似在溫馨密語之際,有兩人也正在交頭接耳、交換了些感想意見。

    羅白乃低聲先說:「師父,你有沒發現:這位三姑倒蠻會變戲法的。」

    班師之倒沉著聲道:「戲法?別小覷了。」

    羅白乃一向知道他這個師父許或許武功不算太高,但閱歷和眼光卻非同小可,當下便問:「師父有啥發現?」

    班師之道:「他的杖法。」

    羅白乃虛心問:「什麼杖法?那是天下無敵、世間少有的杖法嗎?」

    班師之:「不是。」

    羅白乃更虛心了:「請師父指教。」

    班師之道:「他根本沒用杖法。」

    羅白乃道:「他剛才不是施杖法擊退四名伏擊者嗎?」

    班師之:「那是隨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說:他刻意隱瞞了他的實力?他不施杖法就輕易擊敗了『大四喜』嗎?」

    班:「至少,他隱滿了他的杖法。」

    羅:「為什麼?」

    師:「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洩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麼好遮瞞的?我們不是一路人嗎?」

    師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隨意出手幾杖幾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麼?」

    班師之:「『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師之:「對,『天行健』。」羅白乃:「天行健是什麼東西。」

    班師之歎道:「『天行健』也不是什麼東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句話而已。」羅白乃仍不明所以:「——難道師父認為三姑不是個君子?」

    「也許我想錯了,也許是我過慮了;」班師之忽一笑道:「畢竟,三姑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師而已。」

    羅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當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個女人。女人又怎會是君子?」

    班師之知道這回他這個聰敏過人的徒弟,因限於學識、閱歷,沒把他的話聽懂。

    大凡一個再聰明、機伶、才情再高,只要見識、學力、經驗有限,再天才也無法突破自身的局限,超脫昇華的去觀察判斷事理是非,這是殊為可惜的事。

    就連羅白乃也不例外。

    不過,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會不開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對人物的談話卻很簡短:方恨少:「三姑大師的藍色褡褳,要什麼有什麼,但不知他的紅色褡褳裡卻是什麼?一路上,也沒見他開過、用過。」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來換一個『縱劍魔星』孫青霞,有人曾用三十萬兩換王小石手上一塊石頭——至於三姑大師背上的褡褳,我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方恨少迷惑地問:「為什麼?」

    唐七昧意味深長的道:「因為我們換不起。」

    然後他又別有意味的問:「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這一路來行行重行行,到頭來會走到哪兒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遠離京師,逃離追捕嗎?」

    唐七昧負手看天,悠悠的道:「本來是。不過,再這樣走下去,只怕不會太久,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你還沒發覺麼?」

    至於王小石和三姑大師卻又在溫柔身前交換了一句什麼話呢?「王小石:「你看出來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氣盛了許多?」

    三姑:「有。難道是……?」

    王小石沉重的點了點頭。

    三姑悲涼的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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