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錦 正文 第四章 折辱
    季馨回到坡頂,已嚇得慘無人色,她全身都在輕顫,見了寶錦,只是掩袖低泣,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寶錦也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她將手中銀針納入袖中,若無其事地輕拍她的肩,低聲安慰著。

    一道陰影遮住頭頂的雪光,寶錦抬頭,只見雲時不著甲冑,蒼青色衣袂隨風翻飛,映得那清俊眉目越發耀眼。

    他靜靜凝望著她,不發一言。

    寶錦看到他,便感覺自己的左肩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微一蹙眉,雲時便覺出了異樣,他伸出手來,不由分說地扣住她手腕。

    寶錦待要掙扎,卻覺那手掌有如鋼鐵一般鉗制著,竟不能撼動分毫。

    雲時將她的羅袖輕輕捲起,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肌膚在雪光下更顯晶瑩,肩頭的紅腫青淤也消散大半,筋骨也沒什麼異樣。

    「恢復的還好……」

    雲時感覺無恙,這才鬆了手。

    寶錦微微冷笑著,將雪臂納入綢衣之中,這才淡淡問道:「今日又想要我哪條胳膊?!」

    雲時看著這沾染了怒意的重眸,因這份莫測的魅黑而微微失神,他也不動怒,只輕歎了一聲,轉身飄然離去。

    雪地中,他的身影英武挺拔,卻不知怎的,染上了幾分落寞與寂寥。

    「對不起……」

    北風呼嘯中,遙遙傳來一句低語,寶錦撫著左肩,眼神幽遠。

    ****

    軍需官受了雲時的吩咐,連忙為她們重新配了車駕,第二日風雪停緩,再上路時,車中已有了溫暖的炭盆。

    「雲將軍初瞧著凶神惡煞,心地卻也還好……」

    季馨想起昨天那一幕,雖然心有餘悸,卻也對雲時存下了感激,她話一出口,才想起此人不但是破城滅國的罪魁,更是令「公主」左臂折斷的禍首,她囁嚅道:「帝姬……」

    「你用這等稱呼,是想讓我們倆都人頭落地嗎?!」

    寶錦瞥了她一眼,重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鋒芒——

    「我知道你與玉染公主主僕情深,但是從現在起,你要牢記:我,就是玉染公主!」

    寶錦微笑著,平日的清雅出塵,在這一瞬間竟化為攝人威儀——

    「要知道,我們即將進入京城了……」

    「京城帝都……」

    她咀嚼著這四個字,彷彿它們力道千鈞,又好似,魂牽夢縈,黯然銷沉。

    「我回來了……」

    聲音低沉,帶起無盡悵然。

    ****

    入京那日,正是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朱雀大街的青磚條石,都在日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細膩光滑。

    凱旋歸來的隊伍,在城外四十里的儀亭中,便由皇帝遣來的禮部官員奉旨郊迎。

    新朝剛立,文官仍是極為稀缺,禮部的官員竟是由新科進士擢升不久,雲時見了這些新面孔,雖然詫異,卻也深感皇帝此次的隆重。

    長不見首尾的隊伍迤儷而入,朱雀大街上淨水潑地,兩旁都圍得水洩不通。

    維持秩序的軍士們用長鞭狠命抽著,卻仍抑制不住百姓的喧鼓鼓噪。

    「聽說終於取下了姑墨城……」

    有年輕人興奮道。

    「新朝蒸蒸日上,看樣子,不久便可海內平靖,天下一統了,那些個割據勢力,不過熒火之於皓月而已!」

    蒙受新朝恩惠的士人學子,在人群中躊躇滿志道。

    卻也有年長者冷笑道:「勝負之理未定,說這話太早了!」

    ……

    且不說百姓的議論紛紛,雲時帶了幾十騎來到神武門前,自動下馬而入,一行人穿過重重禁苑,終於來到大內帝闕之下。

    紫宸殿的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帷重重的掩映著帝座,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世間萬物,而階下之人卻無法窺見皇帝的容顏。

    帝座太深了,連日光也不能直射而入。帝座上的人,在這班光景下,要麼孤寂至死,要麼,便是自詡為神祇,最終走向狂悖的末路……

    雲時猛一激靈,將自己這危險大逆的念頭泯滅無形,表面看來,仍是一副俯首稱臣的虔肅。

    天朝舊制,皇帝本該在太和殿中朝見群臣,直到景淵帝突發奇想,才建了這座高階入雲的紫宸殿,從此朝會盡出於此,皇帝的容顏也不再被群臣窺見——接著,便是天下大亂,再接著,便是這位陛下攻入京中,開創了新朝。

    短短不過年餘,他竟也遷入了這座紫宸殿,難道不知前車之鑒嗎……

    「賢弟攻下了姑墨城,真是辛苦了……」

    殿上忽然發了話,本是得天獨厚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好似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淡淡澀意和疲倦來。

    那是皇帝的聲音。

    雲時將頭垂得更低,任誰也看不見他的神色——

    「臣真是惶恐,只是托陛下洪福,將士們齊心用命,才得以——」

    「難道跟我也要說套話嗎?!」

    低沉的笑聲從高闕之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陳述,宛如冰刃劃過眾人心頭——

    「姑墨城雖小,卻也讓朕幾員大將颯羽而歸,阿時,你確實不愧為天下第一的名將!」

    雲時聽著這極大褒獎,卻幾乎連寒毛都要豎起,他一時惶恐,急聲道:「萬歲……」

    「為將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學……雲時,你不用過謙,事實如此,這是人所共見的!」

    彷彿削金斷玉一般的擲地有聲,皇帝下了定論,旁人包括雲時在內,便再不便置椽。

    雲時心中暗歎,這一番考語傳出,不知又要引得多少人嫉恨,面上卻越發恭謹道:「即使如此,也是承皇上舊日發教誨……臣一直銘記在心,不敢有忘!」

    珠玉之中,隱隱有歎息聲起,卻也並不真切,皇帝輕笑一聲,又問道:「姑墨王死了嗎?」

    「是,他見王師已至,便仰藥而死,屍體已落入冰雪深淵之中。」

    「他的家眷呢?」

    「只有一個女兒,喚作玉染。」

    雲時說話間,目光微微顫動,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少女清冽迷離的重眸——

    「姑墨王雖死,卻仍罪有餘辜,他的女兒,便以罪人妻女沒入教司坊中去吧……」

    什麼?!

    雲時聽這一句,宛如晴天霹靂一般,全身都為之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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