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玉京伴無塵 第二章
    天濛濛亮了,是很輕很淡的粉紅顏色,遠邊上,鑲嵌一彎尚未落下的銀月勾子。

    紅蛟兩眼一張,咕溜地從衣衫鑽了出來,伏在冰冷的地面待上片刻,找個陰暗無光的角落,剎那間,走出來的卻是一位身襲紅衣的翩翩少年郎。

    左扭扭右轉轉,比起昨日一身的青藍,還是恢復成自己的顏色最舒坦,倒也稱不上喜愛,畢竟赤紅是與生俱來的色彩,不得改變,他唯有欣然接受。

    他一面伸著懶腰,使出活絡筋骨的功夫,一面舉目環視,最後把目光落在一旁坐禪的無塵身上。

    躡起腳尖,他像偷兒似的,走到跟前端詳幾回,索性雙腿一彎,蹲下來準備好好打量打量。

    哪知原已入定的無塵忽然睜開眼來,嚇得紅蛟一個重心不穩,直直往後倒占,幸虧無塵眼明於快,及時拉了他一把,可屁股依究逃不了此劫,重重地跌在冷硬的石地上,痛得他「喲」好大一聲慘叫,差點兒哭了出來。

    緊眨著眼,他吃疼得拿手揉揉自個兒顯些摔成兩半的臀辦,而無塵一時也手足無措,眉頭緊攏,無不擔憂地問:「這位小施主,沒事吧?」

    「沒事才有鬼咧!你這天殺的倒霉精,動作慢吞吞的像烏龜,也不想想咱身嬌肉貴,要是傷了我嫩泱泱的屁股,你怎麼賠我?」紅蛟看他一臉傻愣愣的,心裡火氣更旺,開口又是一陣爆吼:「木頭呆子!還不快來扶我!」

    他主動將手伸出,幸那無塵脾性甚好,老實和善,依言上前攙扶,儘管處處小心,仍不免動到傷處,惹得他不住哇哇大叫:「哎喲,輕點輕點!弄傷我也就罷了,你是想疼死我是不是?!」

    左一句呆子,右一句痛罵,無塵似乎恍若未聞,心底只關切紅蛟受的傷,是否真有他說得那麼疼?畢竟對他的傷,自己多少得負些責任,若能再早一步把人拉住,倒不至於傷成這般了。

    見無塵自書箱底部拿出一隻木盒子,好像在翻找什麼,紅蛟好奇地指著那一罐罐用紅布塞住的瓶子,努嘴問道:「喂,這是啥東西?裡頭裝的是什麼?」

    「全是些丹藥。」

    丹藥?紅蛟頗感有趣的湊了過來,不解地問:「是做啥的?」吃的麼?

    無塵拿出一個白色瓶身的罐子,遞予他道:「像這瓶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散,有活血去瘀的作用,請小施主敷於傷處幾回,便不疼了。」

    接過手來,紅蛟宛如一個孩童得了新玩意兒,東瞧瞧,西看看,打量了許久,又放在掌心裡把玩,簡直愛不釋手。抬起眼,他難掩興奮地問:「……是要給我的?」

    無塵點點頭,笑道:「請小施主把藥灑在傷口上,一日兩回即可。」

    「嗯……」隨口應了聲,紅蛟只顧瞅著手裡的藥瓶,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打開瓶塞努鼻嗅一嗅,眼看就要往嘴裡倒去。

    「別吃!」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無塵連忙出聲喝止,見他一臉莫名地罷下手,不由念了句「阿彌陀佛」,遂要伸手把藥瓶拿回來。

    「喂,不是說要給我的麼?」紅蛟卻以為他要來奪,使力拍開他的手,齜牙咧嘴,的,緊緊把藥瓶護在懷裡,一副「誰要來搶我就和誰拚命」的表情。

    本是出於一片好心,萬想不到一條命差點就死在自個兒手上,無塵驚駭之餘,不免有些無奈,瞧眼前的紅衣少年一身貴氣,顯是富家公子一流的人物,卻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得了幾樣東西便往嘴裡放。

    暗念幾句佛號鎮定心神,他雙掌合十,耐心的——解釋道:「小施主請放心,貧僧並非要奪此藥瓶,可這藥不是拿來吃的,請施主自行將藥粉灑於傷處,千萬別吃下肚才好。」方一抬眼,不意瞥見被衣擺遮蓋住的右腿地方隱約有傷。

    血染紅了裹傷紮緊的布,他走上前去,望定紅蛟那條讓鐵勾刺傷的腿,道:「小施主受傷了,讓貧僧替你瞧瞧。」說著,就要伸手去捧。

    突地,紅蛟猛然變了臉色,仿是受驚似的大吼:「喂!你要幹啥?」順勢反手一推,奮力把人給推了開。

    毫無心理準備,無塵一個踉蹌,直往後栽落,緊纏的頭巾突然鬆脫,一頭烏溜溜的青絲如瀑布般流瀉而下——

    不慌不亂,無塵像個沒事人般,披頭散髮地坐起身,只覺腦後一陣著疼,朝後摸去,探得一些濕熱,指縫間滴滴鮮紅蜿流。

    事出突然,紅蛟一時也傻丁,神色茫然,是呆了、愣了,但更多的是過意不去,望著他手裡的斑斑血跡,緊抿起嘴,不發一語地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

    他真不是故意的,誰曉得就這麼施力一推,恰好提著腦袋撞地面,他又哪裡曉得,人類竟軟弱的如風中拂柳,這麼不經碰!

    失悔不迭,無奈紅蛟脾性倔強,不願自認有錯,只是臉色鐵青地撇開眼,長長的羽睫眨得厲害,咬著下唇。良久,他彷彿痛下決心,幾番不捨,仍是一臉不悅地將揣在懷中的藥瓶遞出。

    「多謝小施主。」無塵笑笑的收下,對於方纔之事絲毫不以為忤,立刻把止血定痛的藥粉敷上,然後拿散落的頭巾慢慢纏了回去。因見紅蛟腿上有傷,心底不無掛念,他百般斟酌,雖顯得孟浪逾矩,還是開口再道:「小施主右腿的傷,讓貧僧瞧瞧可好?」

    沉默半晌,紅蛟臭著一張臉,不發一語,緩緩的把腿伸了過去,算是應允了。

    萬分小心拆開沾滿血污的布條,無塵仔細地將傷口左看右看,雖只是皮肉傷,可傷處已經開始發紅腫脹,儼是生菌所致。

    思量片刻,他自書箱取來一個竹筒子,拔去布塞,先把傷口四周澆水洗淨,才撒上藥粉,從僧袍尋個乾淨的地方撕了些下來充作綁布包紮。

    處置妥當,無塵抬眼一笑,囑咐道:「好在不算嚴重,可是也不得疏忽大意,好好照顧,定時換藥,不出三日自能結痂痊癒。」

    唯恐眼前的少年公子不知如何照顧,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大跑大跳,保持清潔……等等必須時時注意的事項。聽得紅蛟直打呵欠,掏掏耳朵,心底直叨念不就是點小傷,何必這麼麻煩?

    畢竟好了,紅蛟即刻在他面前,試驗似的又踢又跳,壓根沒把他的叮嚀放在心上,咧著一嘴笑,高興地叫道:「你真行!真的不疼了,瞧我這樣、還有那樣……」

    他左翻一個觔斗,右一個滿地滾爬,無塵見了趕緊上前勸阻,頻頻苦笑:「行了行了,小施主幹萬不能妄動,傷是輕的,到底好生看顧著,別教小傷成了大害。」

    一句話提醒了紅蛟,朝他拋眼一睨,緊皺眉道:「什麼施主不施主,我可是有名字的。」從剛才到現在,逢人便叫施主施主的,聽得人好不慣。他揚著臉,翹起鼻頭,顯得很神氣似的,「我叫紅蛟。」

    了然會意,無塵合十頷首,依言改口道:「紅蛟小施主。」

    紅蛟一聽,差點氣絕,跺腳大吼:「我叫紅蛟、紅蛟!聽懂沒?我叫紅蛟啊——」他喊得聲嘶力竭,抬起紅彤彤的小臉,瞅著無塵,只聽得一句……

    「紅蛟施主。」這回不僅去了個「小」宇,前頭還多加了聲佛號。

    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無力地垂下肩,紅蛟哭喪著臉,用幾近哀求的口吻道:

    「喂,打個商量,別在人家名字後頭加個施主行不?聽著怪彆扭難受的,要不你就叫我一聲『喂』也好過施主不施主的,滿口施主,難道不會分不清叫的是哪個麼?」

    無塵被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給逗笑了,好似一句「施主」便能抽去他半身精力,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介意,只得點頭道:「那麼貧僧就逾越了。」說著,雙掌合十,又是一聲「阿彌陀佛」。

    「行了行了,我曉得你總要帶一句阿什麼的。」紅蛟一臉不耐地揮揮手,「我說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名字呢?」

    「貧僧法號無塵。」

    在心裡暗念幾回,紅蛟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咦」了一聲,抬眼訝問:「你不是叫和尚麼?」

    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無塵一愣,微點頭,「貧僧為出家人,法號是無塵。」

    啥?這下子換紅蛟一頭霧水,明明之前老聽那群人叫他和尚和尚的,現會兒他卻道自個兒叫什麼無塵的,怎麼人類多是這樣怪的名字啊?他扳起指頭來數,「哇!怎你的名字這樣長,比我一個掌上指頭還要多呢!」

    知是他誤解了,無塵微微一笑,說:「貧僧無名無姓,故無姓名可言,無塵乃是師父所賜法號。」

    紅蛟越聽越糊塗,搖頭如撥浪鼓,一迭連聲地說:「不懂不懂。一會兒叫『貧僧法號無塵』,怎麼一會兒又是無名無姓了?」他噘起嘴,「依我看,不過是個名字,簡簡單單的教人記著也就好了。」略停一下,他難得換上一副正經的表情,雙手抆腰,擺出頤指氣使的模樣道:「反正不管你叫啥了,以後我喊你無塵就是了,你可得好好記著喔!」

    此番口沒遮攔的瞎話略顯莽撞卻顯得率直,無塵不氣不惱,揚著一抹淡笑,並不多加辯駁,只是走到旁處收拾。

    打疊好行囊,待一切妥當後,他背起書箱經卷,回身走向紅蛟。「貧僧先行一步了,就此告辭。」

    「等等。」紅蛟急忙脫口把人叫住,探手拉住他的袖擺問:「你扛著這些個東西,是要去哪兒?」

    「貧僧正預備上京去。」

    「上什麼京?玉京麼?」不說那是個天帝神王居住之所,位極天高,憑他個凡身肉胎,何德何能踏足寶殿?紅蛟抬起一雙眼投放在無塵的臉上瞟來瞟去,甚至努鼻嗅聞,最後發出嗤地一聲。不論再怎麼左瞧右看,眼前的人實實在在就是個凡夫俗子。

    「貧僧欲前往的,是京城護國寺。」

    雖不曉得京城在哪兒,不過顯然是自個兒弄錯,他要去的並非是頭頂上望也望不著的「玉京」。

    紅蛟點點頭,忽地眼珠兒滴溜一轉,蹦蹦跳跳的跑到他的跟前,伸手指著自己,嘻嘻笑說:

    「你要上京,那正巧呢,順手把我給帶著吧!」他揚手緊緊搭上無塵的肘臂,唇角上揚,甜甜地漾出一抹笑,「我要去尋一個人。」

    *

    說是尋人,可走了十天半個月的,總不見啥個好模樣的人出來。

    一路走來,沿途全是些鄉村農夫,或是山野獵戶,要不就是騎在牛背上哼曲偷閒玩耍,鼻下還掛著兩管黃顏色流涕的小孩子……總之,就是沒一個教人看得上眼留在腦子心版上的對象。

    紅蛟舉頭望了望,前方塵土飛揚,一片黃沙滾滾視界不清,奮力睜眼幾回,張得眼都累了,索性低下頭一面踢著腳邊的石子,一面覷眼瞟著走在右旁的無塵。

    但見他頭戴一頂草編的斗笠,背上扛著看似沉甸甸的書箱經卷,左掌併攏擺放胸前,右手捧個灰金色的碗,口中唸唸有詞,豎起耳朵聽了幾次,還是不曉得他在念啥?

    只知道每當無塵逢人念上一句,就會有人把發亮的碎石子給丟進他手上的缽裡,那天晚上他便多了顆熱騰騰的包子可吃。

    想著想著,不覺就餓了。紅蛟拍拍咕嚕嚕響的肚皮,好奇地湊身過去,紅蛟往缽內瞄了一眼,隨即默默退到一旁,忽見草叢間有個破碗,立馬撲上去揣在懷裡,學他一般雙手牢牢捧著。

    巧不巧地,前面來了個人,一身陋衣粗衫,是個鄰近村子的莊稼漢。

    紅蛟一見,興沖沖地跑上去,趕在無塵的前頭高高抬起手中的破碗,沒說話,只是扯開一臉的笑。

    見狀,莊稼漢子卻僅是淡淡瞥去一記冷眼,隨即離開。

    啊?就這個樣子?紅蛟不死心,對著路上往來的人連試好幾次,甚至還照字音念了一串他自個兒也聽不懂的話,結果日頭都落在半天邊了,手裡的破碗仍是空空如也。

    他懊惱地偷眼瞧了瞧無塵的缽,忙上半天的功夫,好歹有幾樣東西,反觀自己的碗裡竟連顆老鼠屎也沒得。

    無塵一個缽,他手裡同樣一個碗,仿照嘴裡唧咕,為何大夥兒偏偏拿東西往無塵那兒投,他卻啥都沒拿到。

    眉間緊擰,紅蛟咬著下唇,很是不平的說:「奇了!為啥你有,我都沒有?」他立刻把破碗硬塞過去。「……給你!咱們交換。」不待回答,他已逕自搶在手上,迎面走向路過的農婦,漾出一臉期待,雙手捧缽,高高興興地遞了出去。

    那模樣不像和尚化緣,倒像是街邊行乞。

    說是行乞也不適宜,一張光光鮮鮮俊秀的小臉,配了整身用上好綢緞裁製的衣裳,看上去活脫脫便是一個少爺公子模樣,若是年紀稍長些,更是宋玉一般的風流人物。

    這樣的相貌、這般的穿著打扮,豈會是個吃不飽穿不暖的乞兒?

    見此景況,無塵好氣又好笑,卻又無可奈何,只當他深居官家大宅,未曾接觸過這樣的人事物,自然心生好奇。

    「小施……」猛然招來一記冷瞪,無塵愣了下,隨即會意,笑笑地改口喚道:「紅蛟,快些將缽還給貧僧,好讓貧僧同這位女施主募化結佛緣。」

    「我不要!你自個兒不也有一個,難道就偏這個不行?」

    是呀,何必非那個缽不行?!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猶如當頭棒喝。

    無塵似心有領悟,微擰的眉頭頓時舒放開來,唇邊掛上一抹釋然的笑,合十輕念了句佛號,手持那只紅蛟強硬交換來的破碗,凝起莊重的神色朝農婦化緣。

    婦人一見,立時將幾枚銅錢恭敬地放入破碗內,跟著合掌念佛,即轉身離去。

    這會兒,紅蛟更是不平了!心底越發鬱鬱不自在,當場氣得大吼:「為什麼她就給你不給我?」

    他衝上前去爭看無塵破碗內的銅錢,黃澄澄的刺眼極了,竟發起脾氣來,撒手一抓,順勢把人家佈施的銅錢和破碗往地面丟去,奮力抬腳踩踏,同時也把手裡的缽丟開,低眉垂目,扁嘴不作聲。

    化緣本意是為佈施者與佛結緣,如今紅蛟卻將佈施得來的銅錢丟至地上踐踏,不僅輕賤了那婦人的一片善心誠意,同樣也是對佛祖大不敬。

    霎時一反笑顏,無塵擺出肅穆莊重的神情,口氣難得嚴正:「紅蛟,你可知貧僧托缽向眾人討取東西,有何用意?」

    討東西不就是為了填肚子,還能有啥意思?紅蛟拍拍肚皮,隨意睨去一眼,懶得答應。

    見他如此不受教,無塵連連搖頭,一聲阿彌陀佛,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

    「『施與受,結善緣』,化緣並非乞討,是佛祖藉咱們的手,化度眾生的因緣,不管施主給的是什麼,均是施主的一片誠心。這道理你明白麼?」

    明白?他不過是一條蛇,要明白這做什麼?

    雙眸亂瞟,紅蛟拿手掏掏耳朵,百般無聊地打起呵欠,只瞧他長舌亂卷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反正總是一大堆人的規矩和道理,真不明白為何人老是要將簡單化複雜,定了長篇大論綁住自身的心思、活動,然後自得意滿,似乎遵循這些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儘管聽了白玉京在耳畔念了兩百多年,他就是想不通透,守著礙手礙腳的規矩,為何九轉輪迴中,人始終是上品?而他們蛇類,總是為人看不起。

    想得出神了,更聽不進無塵到底說了些什麼,直到他突然驚醒回神,見無塵已擺下那副正經嚴肅的神情,一臉閑靜,正眉唇含笑地瞧著他,心裡陡地一揪,臉上竟沒來由的發熱。

    滾燙燙的,紅蛟拍拍雙頰,拿眼瞅了瞅無塵,上上下下全瞧個透,忽然間,方才心裡面的那份緊揪消失了,但現會兒反而換一雙眼離不開他。

    黑漆漆的眉、細長的眸、高高直挺的鼻子,就以往見過的百張臉皮,模樣稱得上是好的,雖仍不及白玉京好看,可那剛毅分明的輪廓,有別於白玉京陰柔造作,嗲聲嗲氣,一身的女兒嬌態,他那副寧淡穩重的樣子,才真叫是個男人。

    一雙眼圓睜睜的,他就這樣看著、瞧著,說不上是何緣故,總覺得跟前的人越發順眼,至少比起那又吵又愛跟的傢伙好多了。

    無塵笑笑地望著他百變的神情,一會兒懶散、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又心神不屬,像是有千百件心事,現在卻對著自己傻嘻嘻地發笑,縱使因方才化緣一事感到不悅,因他先前那不受教的神態有再多微詞,如今也都撒不上氣來。

    何況,自己並非是個易怒易惱的人,更不會長存於心,嘴上說說就過去了,只是盼跟前的小公子能把話多少聽入耳中,他的一番苦心終究不算白費。

    仰首望天,已是滿目彩霞,眼看再過不久便要落了山頭,到時天色昏暗,行走不易,尤是暮春時令,一陣悶熱一陣飄雨,眼下萬里清明,何時要落個傾盆大雨不可得知。

    該走?該歇?無塵正在心底估量,紅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天空晚霞遍佈,卻呈一片片魚鱗交疊,且氣息悶濕難耐,知曉這是要落大雨的前兆,立刻轉臉喊道:「快點!天馬上要下大雨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唯在前頭似有一絲亮光。

    不由分說,他衝上前去,不多時,便帶著一臉興奮,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無塵!快、快!前頭有個好地方,咱們快走。」不待細說分明,他伸手鉤住無塵的肘臂,還不及無塵反應過來,隨即將人半拖半拉地拽著就跑。

    說時遲那時快,天際已經開始飄雨了。兩人迎著細雨,加快腳步,沒多遠,隱約見著花木草林間有處人家。

    一長圍白色粉牆,彎彎曲曲的,一時竟不得其門而入,紅蛟拉著無塵像個悶頭蒼蠅東西亂繞,瞎摸了半天,好不易尋著正門,卻是緊閉不開。

    「喂,裡面有沒有人啊?」紅蛟抬手使勁敲打幾下,站了一會兒,始終未聞聲息,也不見有人來應,竟撒起火來,一腳踹在結實的木門上,回頭對無塵說:「不管了,這雨越下越大,咱們闖進去吧!」

    話音甫落,他當真就要抬腳再踹,無塵連忙將人拉住,著急喊道:「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啊!」迎著不解的目光,他指了指上頭的匾額。「……兒是鏡花庵,咱們再往別處找找,附近總有個歇腳的地方。」

    「沒了!」紅蚊大搖其頭,用不著四處確認,斬釘截鐵地說:「荒山野嶺的,哪來這麼多人家?除了這里外,再也沒別處了。」

    見他說得如此肯定,無塵臉上現出困惑,不由得問道:「你全走遍了?」

    「你真囉嗦,和你說沒有就是沒有!」不知該怎麼解釋,紅蛟急得搔頭大叫:「反……正,我今天打定在這兒住下了,好好吃一頓飽,痛痛快快睡一大覺,打死我也不離開。」

    儼然鐵心賴定不走,又不能獨留他一人在此深山內,無塵沒法子,悄然歎了口氣,只有跟隨他彎進像一條巷子的小徑,直至盡頭,赫然現出一道厚實的木夾門。

    紅蚊走上前看了看,結實緊封的木板上方有個小小的鐵環,好奇地伸手輕敲兩下,在萬籟寂靜中,「喀啷喀啷」地,清晰可聞。

    敲得第三下,門屝忽地讓人打了開來,微弱的火光隱約可見,越趨越近,然後門板大開,透出一聲嬌音:「夜深了,是哪位?」接著,現出的是一張圓潤的臉蛋兒。

    「貧僧法號無塵。這位女師父,打擾了。」無塵頷首行禮,合十道:「適逢大雨,夜深不便,貧僧和這位施主想在貴庵借住一宿,望諸位女師父行個方便。」

    那女尼緊皺著眉,顯然有些不願意。「……位師父,你可知這裡是尼姑堂子?」哪有和尚跑來尼姑庵裡過夜的道理,俗話說「男僧寺對女僧寺,沒事也有事」,瓜田李下,難免惹人碎嘴。

    「貧僧明白。」清楚她話裡的意思,他尷尬地笑了笑,在紅蛟頻頻以口形催促下,迫不得已地道:「可事出無奈,百里之處實在尋不著個人家,同是四海滄生,只望圖個方便,明日清早,我們二人即刻離開。」

    她想了想,瞇眼打量,終於點頭道:「好吧!你們倆先進來,著我問問清持師太去。」語畢,「呀」地一聲,大門洞開,側身讓兩人進入,吩咐身旁一個俗家打扮的素衣女郎,便管自己走了。

    那一身素衣的女郎轉過身來,垂手持燈,一言不發地替他們領路。

    穿過花徑、迴廊,來到一處僻靜之所,然後她上前走進廂房,不一會兒,帶著一臉曖昧的笑轉了出來,依舊斂目垂首,不知是否為燈光的緣故,只覺她的臉腮似乎比先前紅潤了些。

    驀然間,無塵感到有點不大對勁,環顧四周,一片繁盛花海。層層交錯的樹影落在牆面形成一幅詭譎圖像,一時想起以往在寺中,曾不經意聽見堂客閒談調笑「空門艷跡」的風流韻事,說開了即是些有辱佛門的花樣。

    再見走在前頭的姑娘,縱使夜色昏暗看不清樣貌,可瞧其行動之姿如熏風拂柳,婀娜蕩漾,雖是一身極素淨的打扮,仍遮掩不住渾然天成的風騷冷艷。

    略抬起眼,登時印入一雙水靈靈的星眸中,他驚得立馬收回心神,頻頻合掌喃念佛號,耳畔依悉聽得一聲輕笑,似有「盡在不言中」的佻達意味,更是一陣心跳耳熱,便暗自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念上一遍,方回歸寧靜。

    然而一旁的紅蛟卻未察覺他的怪異,宛如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對一切都是感到無比的新奇與興味,東摸摸西碰碰,當走近一牆白色花叢,春風過去,飄來一陣陣異常濃郁的甜沁香氣,冷不防就地打了個大噴嚏。

    「……是什麼花?也香得太過了。」他揉揉鼻頭,仍止不住地連連打了好幾個,膩著鼻音推著無塵的後背說:「咱們快走、快走,別淨在這瞎待,再待下去我這鼻子就要讓我扭掉了。」

    橫送秋波,素衣女子掩嘴輕笑:「原來小施主聞不慣槐花的味兒。」瞄了眼自管唸經、不聞聲色的無塵,遂默默地將兩人領至另一座院落,進了禪房,揭開門簾道:「請各位暫且在此稍作歇息,清持師太立馬便來。」

    「有勞了。」合掌回禮,無塵轉過身來見環室整潔,佈置得雅致非凡。

    佛堂上擺著一尊白瓷玉雕觀音,香壇煙霧裊裊,他隨即盤膝坐下,拜了菩薩後,靜心打坐一番。

    紅蛟見他坐禪入定,手持用黑圓珠子串成的鏈子,嘴裡又在念些聽不懂的話,覺得實在無趣,便獨自一個出房走到迴廊上隨意逛逛瞧瞧,總覺得方纔的香氣始終在鼻間繚繞不去。

    會是鼻子的問題嗎?他使力地搓呀搓,再對空嗅了嗅,忽聽得一聲聲輕微的步伐,緊接而來的是捧燭引路的素衣女子,次見一位身襲青灰僧袍的女尼。

    像是怕被人發覺,紅蛟馬上溜到無塵身畔,雙腿交疊地坐下,揚長脖子探頭探腦的,但見門簾啟處,女尼已緩緩進得房來,面迎火光,映照出一張白哲艷麗的臉蛋。

    頭頂皂色方帽,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袖擺處卻有花紋刺繡,身形更是窄腰襯體,她也不驚擾,自管屈起腿盤坐在蒲團上,低眼垂首,朝他倆看去,見到閉目禮佛的無塵,忽地抿唇一笑,瞳眸深處飄現出一現忽隱的春情。

    這如春花般的笑靨,存的是怎生的傾慕心思,紅蚊自然不明白,但看在眼裡,也不知怎麼回事,只覺心底彷彿有人拿手揪著似的,不舒服極了,尤其那滿身過濃的香氣,害他鼻子又癢了。

    無塵睜眼便見跟前多了位含笑的女尼,細看一身打扮,料想應是此處的當家師太,遂合十行禮:「貧僧法號無塵。清持師太,叨擾了。」

    「不妨。出門在外,總有不便,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回望紅蛟一眼,清持笑了笑,「兩位請安心在這兒歇息一宿,要是不礙,多歇幾日再走也不遲。」

    尼庵乃是佛門淨地,向來男賓止步,夜半收留兩名男客已很不應當了,怎會還要多留人幾日?一股異樣感油然上心,無塵沒有功夫去分辨其中的意味,只有把重重疑雲放在心裡,偏臉避開那雙熱切的眸子,道了聲謝,便把面目對向供桌上的菩薩,一派虔誠。

    清持依舊慇勤非常,絲毫不以為忤,反而親手煮水斟茶,遞出去的同時順口問道:「無塵師父和這位小施主用過膳了沒有?」

    聽見有吃的,由不得心頭怪異,紅蛟樂得站起身,不及無塵回話,已跳起來搶白道:「還沒還沒!哪裡有的吃?」他東張西望,猴急的模樣很是滑稽。

    「小施主別著急,貧尼立馬差人預備些許齋菜。」裊裊起身,清持往門扉上輕敲兩聲,和進來的素衣女子囑咐道:「請帶兩位堂客到禪房靜養。」

    接過眼色,女子欠了欠身,「請一位隨我來。」

    「快快,咱們快走!我的肚子早餓得咕嚕咕嚕叫了。」紅蛟不明所以,只是高高興興地把無塵拉起站立,連聲催促,卻漏看了一旁那藏於眼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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