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玉京伴無塵 第一章
    時值暮春三月,滿山青紅柳綠,鬱林蔥蔥。

    行走其間的少年一襲青藍衣衫,本是清朗無雲的天際,突然一道銀光燦燦,伴隨而來的是轟雷作響,轉瞬間竟嘩啦啦地下起雨來。

    抬頭仰望,一顆顆豆大的雨珠打在臉上,他吃疼的皺起眉,拿手胡亂抹去,鼻間滿塞的是濃厚泥味。

    然而,似乎太重了些。

    那異於常人的靈敏教他起了疑心,遂減緩足下的速度,伸長脖梗處處張望,急促的雨聲中,仿若還有幾不可聽聞的悉卒聲。

    身後那抹斜長的黑影,亦步亦趨。

    忽而,腳步一頓。

    「白、玉、京——」

    少年回身大吼,臉上猶自氣憤,甚至無奈。他沒好氣地踱上前,停在大樹底下的大石旁,屈膝上抬,料準位置,隨即狠狠地往地面重重踩去。

    啪地,濺起一片泥濘水花。

    接著,地面竟緩緩現出一尾白蛇。身長少有三十多尺,素白粗壯,宛如屋樑橫倒,唯背黑質,頭呈三角,間或少數黑褐念珠斑,尾處有一扁長佛指甲,

    彷彿早料定似的,少年叉手蹬腳,眉不挑,唇不動,僅是靜靜地睨眼瞧著白蛇幻化為人。

    「紅蛟……」哀怨的輕喚自朱唇溢出。大白蛇變的,是一位很美的女子,有著柳枝般的腰桿,肌膚賽雪,五官姣好,微微蹙起的青黛眉更為一雙細長鳳日添增幾分妖媚,其容貌姿態,堪稱人間絕色。

    少年恍若未聞,更視而不見,逕自從她身旁掠過。

    眼見他抬腳就要走,女子急了,艷麗的面容難得現出一抹怨怒,立馬氣沖沖地跟了上去,舒臂一張,刻意擋在他的身前。

    他往左,她便跟著左移,朝右,她亦隨之,百般阻撓,就是不讓他得以趨前。

    終於,少年再也受不住心頭橫亙的那股憤怒,破口嚷道:

    「白玉京,你別老跟著我行不行!」

    緊攏的黛眉因他的氣惱而舒放。縱然是氣,好歹是理人了。

    褪去不悅,白玉京扭著水蛇腰,搖擺起婀娜身段,一雙紅素手輕軟地搭上少年的肩,橛嘴嗔道:「你真真個沒良心,當真丟下我不管。」一雙媚眼不住亂眨,她不由得順勢摟上他的脖子,把臉熨帖上去,笑問:「紅蛟,你該不是信了那臭老頭的話?」

    「青穗是咱們族中長老。」他不快的重申。放眼族裡千萬蛇眾,唯有她膽敢這樣稱呼。

    「哼,尋啥勞什子有緣人,就憑那不到一尺高的老頭兒隨口胡謅你也信?」白玉京掩嘴發出幾聲訕笑,雙眼微瞇,睨向他道:「我同你說了罷!什麼有緣人,那全是騙你的。」

    「呸!」紅蛟粗魯地啐了一口,嚷道:「管是真是假,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我有手有腳,任憑誰也攔我不住。」

    聞言,白玉京像是聽到什麼天下奇事,忍不住捧腹大笑:「手?腳?咱們何時生的手腳?」她捻去眼角泛出的淚珠,語氣嘲諷地說:「還未走路便想飛,你得好生掂量,可別糟蹋了兩百年的修行吶。」停了半晌,她又補上一句:「……修行,也有我的一份功呢!」

    意即沒有她,光憑兩百年,怎能成人?沒有她,現在的他,仍是伏地爬行的小蛇。

    不知是羞還是惱,紅蛟紫脹著一張臉,墨綠色的眼珠子瞪得極大,好一會不吭聲,良久,這才冷冷笑道:「你要想討恩惠,可就找錯對象了。」

    憶起那段塵光,春去冬來,等等等,守了兩百年,潛心山林的日子實在孤獨得教人煩躁。

    他只記得日昇月落,平淡無奇的發慌,好不易過去了,尖長的腮邊終是慢慢地長出肉來,漸漸圓潤成形,已有頭有身,細長的尾分作兩半,成了一雙能夠站立的赤足。

    兩百年的光景,漫長且久遠,但實則上,卻不足以讓一條蛇修行成人。

    若然沒有白玉京的內丹助力。兩百年,充其量不過是一尾道行淺薄的蛇精。

    照理說,她有恩於他,助他修行、幻化成人,他應謹記在心,湧泉相報才是。

    可惜——他是蛇,非人哪。

    「你這是不認賬不是?!」微瞇著眼,白玉京自鼻子哼了哼,心裡頓時有些明白了。

    「認啥賬?」把眉一挑,紅蛟瞥眼看去。「做人做久了,難道渾忘自個兒骨子裡是什麼東西?咱們是蛇,可不作興人的百樣規矩。」他揚起唇角,皮皮笑道:「再說了,人類不也常說一句什麼施恩啥不求報答的話……」

    「施恩不望報。」雖氣呼呼的,仍是好心替他把話接下去。

    「是了是了,就是這話。」紅蛟驚喜地喊了起來,高興的直拍手,睨眼笑嘻嘻地說:「嘿!瞧你自己都這樣說了,又哪來的恩情不恩情。」

    沒想編排不成,反倒讓他將了一軍。一股怨氣直衝上心,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未出口的話全成了怨慰。

    「紅蛟,你沒良心——」橫眼瞪去,她伸出玉蔥般的手指,不住恨罵:「你、你欺負人!」

    「隨你怎麼說,總之,別老纏著我了,真煩人!」紅蛟瞧也不瞧一眼,扒扒頭,便要甩袖走人。

    知曉紅蛟真動怒了,見這副模樣,絕非玩笑事,白玉京明白在這當口絕不得硬碰硬,到時一個不好,弄得臉面上過不去,更別提什麼情分了,尤深知他的脾性素來是服軟不服硬,越是將人激怒,自個兒也沾不到一絲好處,又何苦呢?

    如此一個轉念,臉色越發不同了。她趕忙擺山討好的笑顏,噘起紅濫濫的小嘴,歪著頭,像是遭人錯怪,很無辜地叫道:

    「紅蛟,我這是擔心你啊!你不想想,初化人形,哪裡曉得什麼『人情世故』?何況人間有哪點兒好,真值得你費盡心思去闖?就連人類自個兒也常說『人心難測』,那肚皮裡的千百種心思,豈是咱們能明白的?!」揣著他的手左搖右晃,她咬著唇,委屈地說:「紅蛟,我都已經這樣求你了,別下山了,成麼?」

    此番十足關切的樣子,可見並非裝出來的,他再強拒,似乎顯得過於無情了——縱然他本無情。

    思及此,紅蛟只得悶聲不響。

    下山人世,不僅是好奇人生百態,族中長老見多世廣,唯一遺憾的是未能親眼見過人世間,只因無緣。

    而他,命中注定有此緣,有緣人的存在。讓他得以有下山入世的機會。

    是故,他怎能不好好把握?

    畢竟,不是所有的蛇都有此機緣,甚至連長老青穗亦求不得。

    這回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她百般哀求說破嘴也沒法扭轉他的主意。

    「別再跟了!」

    紅蚊朝後丟下這句話,隨即縱身一躍,如旋風襲捲,登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知何時,天際已一片晴朗。

    紅蛟直往林子去。

    他不斷回首顧盼,下山的平坦道路只有一條,可他卻選擇左穿右插,走的全是些小徑岔路,迂迂迴回,其間毫無人煙氣息。

    山林清幽,婆娑的樹影下映著黃澄澄的暮色,紅蛟突然停下步伐,閉上雙眸,靜聽週身變化,冷涼微風瀟瀟拂過臉龐,意外寧靜祥和。

    大雨沐浴過後的林子,鳥語花香。

    睜開眼,他抿唇一笑。

    奇也怪哉,好難得啊!她竟沒有跟來?

    踏著讓草上水氣沾濕的鞋,襲著一身蒙塵骯髒的衣衫,他卻高興的哼曲漫步,隨手摘起一根路邊野草直往嘴裡塞,吞下微澀的苦汁,他依然快活得緊。

    少了白玉京的糾纏,好比一洗前塵,渾身上下從裡至外真有說不出的清爽,所以精神越發抖擻有勁,不知覺地,腳程顯得快上許多,不一會兒便走了有三里遠。

    抬手瞭望,但見樹叢底下裊裊炊煙升起,他拿鼻嗅了嗅,果然嗅到一絲人味了。

    這裡,就是人類住的地方?那下面,當真藏著他要尋的有緣人?

    「嘿喲!」紅蛟高興的歡呼一聲,正要拔腿狂奔之際,突然身子一個踉蹌,沒看清前方步道上竟布了鐵勾,尖刺硬是將他的腿劃出個血痕來。

    幸虧蛇的血,是冷的,流動不快。

    他有些吃痛地咬咬牙,胡亂摘下路旁枝葉,拿唾液和一和便貼敷在傷口上,旋身過去,氣得把那扎入皮肉的鐵鉤一腳踢開,忽見樹叢間似有人影閃動,立馬往一株合抱樹後的林子躲避,只露出一雙大眼,眨呀眨的,屏氣等待。

    不久,果然來了幾名大漢。身披虎豹皮毛,弓箭在背,左持鐮刀,右拿木棍,黝黑的臉上是濃眉大眼,厚鼻厚唇,身子高魁粗壯,真如凶神惡煞,比起那些相貌醜陋、青面獠牙的精怪還要可怕嚇人。

    睜眼細瞧,初入人間的紅蛟何時看過這等模樣的人類?以往潛居山林,人跡罕見,通常只聞人聲不見其人,眾家兄弟姊妹,但凡化為人身者,皆是可入眼的俏相俊貌,就是山野精怪,也沒生得如此三頭六臂……瞧瞧,雙臂上隆起的結實肌肉宛如小山,怎能不嚇得他膽戰心驚,不自主地捂上嘴,一個沒小心洩出聲來,豈不是就讓這些人給生吞活剝了去。

    只見帶頭的一名大漢走到剛才他絆到鐵鉤的地方,彎身抹血嗅了嗅,低頭看向地面腳痕,攢眉咂嘴了好半天,回首對著身後尾隨而來的同伴說:「喏,你瞧瞧,上頭沾的是人血麼?」

    那一臉腮鬍的漢子也拿指嗅聞,再見底下腳印,跟著擰眉道:「味道是腥了點兒。」他指著路面的印子,「不過應該是人血錯不了。」

    「啥?他奶奶的,又是哪個臭崽子誤踩,全白費功夫了!」裡頭最為年輕的漢子把刀子使力往樹上一插,咬牙切齒地罵道:「呸!咱們都走了老半天,連條蛇也抓不到,過些日子是要拿什麼獻貢?」

    原來這群人正是山野一帶專捕蛇營生的獵戶。自宋以來,因賦稅特重,常是一年農穫留不得幾袋米供己用,教平民百姓們苦不堪言,唯當時林間有一種黑質白花的蛇,俗稱,「白花蛇」,雖奇毒無比,可也是珍貴藥材,索價極高。

    因此蛇實在稀少罕見,延續至今,仍舊有獵戶專營為生。

    難為的是,縱然僅冒險個兩三回便能圖得一年安逸溫飽,但黑質白花蛇越來越少有,價高卻難捕,好不容易撐過冬天,特選在驚蟄日上山來,

    說巧不巧地,正恰轟天一聲雷,應了一句「驚蟄有雷鳴,蟲蛇多成群」的俗俚,本以為是個好兆頭,哪裡曉得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

    聽得此話,眾人不禁愁容滿面,歎息聲此起彼落,待了片刻,往四周打草翻找,甭說視為奇珍的白花蛇了,就是連個尋常小蛇也毫無蹤跡。

    沒法子,只有全背著箭囊走了。

    足音漸沒,紅蚊這才緩緩地自林子探出頭來,左右逡巡,待確定沒有危險,隨即一躍而出。

    「莫怪白玉京沒敢跟上來,原是遇著死對頭了。」拉長脖子往捕蛇人離去的方向遠望,紅蛟似心有餘悸的拍拍胸口,嘴裡不住咕噥:「哼,我沒良心?說到底她才沒良心哩!明知會遇上這麼一群,也不曾開口讓我避避,真個見死不救!」

    他突然驚覺。適才驚駭過度,壓根渾忘了自己現在是人,和他們是一樣的人形樣貌,只不過比他們俊、生的比他們好看太多了。

    何況縱然是真身,他也僅是一尾紅色小蛇,捉拿住他無濟於事。而白玉京,正是他們要捕捉的白花蛇,幾個平凡的人類絕鬥不過道行高深的蛇妖,但幾百年來經歷的死裡逃生,心裡頭的膽懼是根深蒂固的,無怪乎她早聞風逃得沒蹤沒影。

    本還想著奇怪,怎麼上一刻還纏得緊,轉眼她便死心不跟了,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原因。

    所謂一物降一物,世間萬物相剋,果然有其道理所在。

    思及此,紅蛟不由得捧著肚子縱聲大笑,好一會兒,捻去眼角笑淚,方始停住。

    笑過後,緊隨而來的是唉聲歎氣。前途路茫茫,世間這麼大他該何處找去?加上不小心受了點傷,行動難免不便,諸如此類的禍事,以後還不知要碰上多少。

    罷了罷了!多想亦無益。他耙耙頭,倒也爽快地將其丟開,決意走一步算一步,既然是有緣人,那便代表他倆「有緣」,豈會遍尋不著?如此一想,消沉的意志霎時提振起來,神色越發輕鬆自在。

    不過,眼看日頭漸暗,應當學人一般——日落則息,尋個去處歇腳,順道離開這鬼地方,難保方纔那群捕蛇人不會再找上門來。

    紅澄澄的天邊,掛著一輪銀亮如鉤的明月,紅蛟轉出層層的茂密樹叢,兜了好半天終於到了林陰大道上,往前直走,又過了幾處岔口,總算見著一間隱沒於竹林雜草的破廟。

    說破,還真破。

    「嘖」地一聲,他悄悄往裡頭探去。中央神桌上供奉的神像簡直斑駁得可以,實在無從分辨究竟供的是哪尊神佛,雜草遍佈、髒亂不堪,要有人住在這兒,才真叫有鬼。

    打量完畢,他慢悠悠地縮回身子,眼角一瞥,但見門前的一株矮叢邊有塊大石頭,乾淨光滑。

    沒多想,他一個箭步上去,張開四肢就這樣趴在大石上,將臉熨帖上去,貪圖著那分冰涼。

    走了一日,身累腿顫的,尤其白晝陽光照射,積聚體內的熱氣無法排出,攪得他頭熱、手熱、渾身熱,好在有塊石頭供他消熱取涼,否則尚未找到啥勞什子有緣人,他早變成一片蛇干了。

    就這樣胡亂想著,興許是天涼了、身子乏了,倦意一陣陣襲來,教紅蛟招架不住,星眸忽張忽閉。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竟昏沉沉睡去。

    身子不知覺地縮起,越發緊密,到最後卻蜷曲成團,沒了手腳,僅剩滑溜溜纖細如竹的身軀,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紅潤、粗糙,緩緩地,化成一片片皮鱗,就連柔軟的兩腮也不見了,口吻向前突起,露出兩顆尖銳的獠牙——可他,仍舊莫知莫覺。

    正好道「春眠不覺曉」,紅蛟當真睡得香甜可口,誰料天外飛來一箭,僅差兩吋間,卻讓堅硬的大石給彈了出去。

    突來的震響結結實實地將紅蛟給嚇了一跳,睜大眼,還未來得及看清究竟發生什麼事,已見一群高頭馬大的漢子循箭走來,手持竹子、木棍,欲來個打草驚蛇。

    這下睡意全消。紅蛟渾忘了只須變成人身,就能輕易逃過此劫,卻本能地溜到後頭的草叢,可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近在咫尺,更像是在身後緊迫不放。

    後退不行,唯有向前。他不顧一切地跑跑跑,連滾帶爬、瞎頭瞎腦的胡亂闖,離開草堆,過了門檻,把頭一揚,立刻迅速地鑽入破廟裡。

    定睛一瞧,赫然發現廟中不知何時來了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邊上,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頭紮了頂布帽,視其相貌姿態,倒還挺「人模人樣」的。

    後有追兵,前無活路,在此生死交關的危急當口,壓根別無選擇,紅蛟唯有壯大膽子,將身形變小了些,嗤地一咕溜從垂落的衣擺縫隙滑了進去。

    昂首一路向上爬,渡過窄小擁擠的地方,好不容易努力鑽到一處寬敞,把頭緊附在衣服上,凝神傾聽外頭動靜。

    捕蛇人遍尋不著,終於找進廟裡,豈知卻只見一個和尚在那兒打坐唸經。

    其中年輕獵戶帶著飛揚浮躁的臉色左瞧右望,在這樣破廢的廟中,竟然會有和尚?覷眼看去,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清俊年少,可那整身卻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沉穩持重。

    「喂!」他持棍喝道:「和尚,有沒有瞧見一條蛇?」

    誦經聲中止,無塵緩緩地睜開眼,低頭看去,片刻後,念了句「阿彌陀佛」,接著抬首微笑。

    「貧僧僅知誦經坐禪,不曾聞見蟲蛇。」

    怎麼可能?他的眼力可是一等一的好,方才明明見一條紅影溜進廟來,這會兒竟然說沒有。年輕獵戶上前將無塵的週身瞧個仔細,確實毫無可疑之處,除非……

    「和尚——」

    「貧僧法號無塵。」他合掌頷首,依舊是一貫的雍容大度。

    好好!獵戶沒轍地搔搔頭,改口道:「無塵師父,你真沒見著一條蛇跑進來?」

    無塵只是笑笑不語,既不否認亦不承認。

    「好了,蔣二你別打擾這位師父的清修,人家說沒見著就沒見著,咱們往別處找去。」一名滿腮鬍子的壯漢立時揣住年輕獵戶的膀子,轉臉面向眼前這生得十分清俊的出家人,一時間不知該把眼睛擺往何處,僅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說:「小師父,對不住,我家兄弟性子躁些,叨擾了。」

    「眾施主客氣了。」雙手合十,無塵見他倒是個殷實人,不禁微微一笑。

    目送一幫人散去,無塵方小小聲地歎了口氣,佛門中人須守三皈五戒,唯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差點就教他硬是犯下口戒。

    方才低眼下看時,衣敞間有一雙極為精亮的深綠眸子緊緊瞅著他瞧,似乎特有靈性,原是小蛇躲避不及,鑽進他的袍子去了。

    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估念蒼天有好生之德,救了一條命,就算是一蟲一蛇,萬物皆平等,也是件大功德。

    何況,它既擇他躲避,萍水相逢一場,道是有緣,他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倘或因此而犯了戒律,便是他的選擇,任何業障罪孽,全由他一人承受。

    現下人已走遠,它也毋須再躲。無塵抿唇微揚,低聲輕語:「小蛇呀小蛇,貧僧與你饒是有緣,日後望你諸多小心。」說罷,隨即挺腰正首,坐定好了,便閹目誦經。

    伏在衣襟裡的紅蛟側首聆聽,本欲等麻煩一走,在他尚未發現時趕緊溜出,沒想他是早曉得了,甚至還出言相救,饒了自個兒的這條小命。

    對了!聽剛那夥人叫他什麼……「和尚」?

    和尚?是人名麼?又是個啥玩意兒?紅蛟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想瞧瞧這名喚「和尚」的人類生得何等三頭六臂?幾句話就將那幫人打發走了。

    耳畔句句綸音佛語,他一個字也沒聽懂,趁機伸頭一望,映入眼簾的是尖削光滑的下顎,再來是高挺有型的鼻樑,可惜他沒法多伸長身子,也就沒能將人給看全。

    無奈的溜回原處,伏貼在那熱乎乎的胸膛上,紅蛟不覺懶洋洋的,冰涼透心的石頭固然好,可春夜多寒,還是撿個暖和的地方好生窩著,才是上上之選。

    約摸念了半部經,復又念了五炷香的「阿彌陀佛」後,晚課已畢。無塵睜眼朝門口遠望,一輪明月高掛天際,灑出滿地的銀璨光輝,伴隨蟲鳴蛙叫,煞是顯得生意盎然,大為有趣。

    不禁地,他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極淺的笑容。

    只一瞬,幾乎是立即的,他收回了笑,換上寧淡的神情,眉目間似有種化不開的輕愁,為那清俊秀逸的外表增添一股少有外於世且不合年紀的沉靜持重。

    然後,輕悄的、不解的,一聲歎息飄散於外。

    不知消磨多少辰光,無塵收回視線,略一揚手,忽覺有點沉的,像是有東西藏在衣衫裡邊。

    他小心翼翼地將微敞的衣襟拉開,看清後,不由得發出會心一笑。

    興許是耽於人的體熱,抑或是真有靈有性,這小紅蛇,竟不懼不怕,就這般蜷曲一團窩在他的懷中,瞧那酣睡的模樣,實不覺有人們口中如此可怕嚇人。

    全身通紅晶瑩,約有三尺長左右,頭呈三角形,看樣子是帶毒的。在這荒山野嶺,又是暮春時候、萬物萌發之際,蟲蛇鼠蟻自然多上許多,可是能此般通曉人性的,還真不多見。

    靜靜打量,無塵滿臉是笑,瞧小紅蛇睡得極熟,更加不忍擾它好眠。

    於是,他仍然維持盤膝的姿態,正身端坐,兩掌相疊,開始試著摒除心中雜念,嘴裡頻念佛號,逕自閉目靜修,不一會兒便已入定。

    只為不擾,它——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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