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簾 第一章 「掩」
    「依照教育的慣例,先教著衣。」

    接過絹遞來的白色長衣,符希驚喜屏息。下班後再開兩個鐘頭的車、裡面還包括半小時的山路,果然值得。層雲族的民族服裝「懷衣」有名的繁複華麗,也是有名的難穿。大多數學者從懷衣最終完成的外觀猜測裡面可能的穿法,卻有七八種不同的拆解意見,甚至同一個人前後期研究還會互相矛盾,只有甄成博士曾經說服一位層雲青年示範;對方仍不肯仔細講解,只答應從頭到尾穿一次給甄博士看——不允許攝影,來不及記錄,匆匆的二十五分鐘快速穿著,與其說解答,還不如說製造了更多對懷衣穿法的疑問。

    「這件稱作『衷』,最裡面的一層。你先自己換上。穿好了隔房門說一聲,叫我進來。」

    「啊?這樣不行,」看起來分明不是套上就好,「我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穿對——啊。」話末聽完人已離去,門板迅速掩上。符希看著「衷」的六條帶子,為德不卒啊,為什麼要這樣遮遮掩掩留一手呢——

    待得研究出右襟裡面的帶子和左襟外面的右邊帶子相系、右襟旁邊的帶子和左襟外面的左邊帶子相系、領口左右的兩條帶子再綁在一起,請絹進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因為穿來像是對折的信件,所以這一件叫『函』,是下身的裡衣。穿法是將後方的兩條帶子往前繫在腰上,把布料牽到前方,再將前面的兩條帶子往後繫在腰上,最後整理整齊,將衷的下擺再度蓋在外面。」

    看看攤開來簡直只是一塊兩公尺見方布料的「函」,符希說。「我能不能……請您示範一次?」

    絹已經背轉過身:「不能。」

    「……那,能不能請您幫我穿一次?」

    頭也不回:「不能。」

    「太困難了,這也算教嗎?!」

    「接下來的我會親自教你。」背面站著一動不動,又是那個石頭般的背影:「衷函例外。」

    想著顛簸的山路和文獻上面的一串問號,孤軍奮鬥終於穿上。對方仍然維持著一模一樣的姿勢。「好了。」

    絹仍然垂首無語。

    「好了。」

    依舊沒有反應。

    「絹先生,好了!」

    「……啊。」

    一貫緩緩地轉過身來,卻終於像是有了表情。沉思時突然被叫聲驚醒嗎,符希想。步伐似乎比平常急些,絹捧出一疊折得整齊的衣物:「長輩留下來的。」

    啊,「這太珍貴了,怎麼能穿有紀念價值的遺物,我用普通衣服練習就好——」

    「我的衣服,為什麼要給你穿。」

    冷冷拋來一句,符希錯愕望他。他不再發言,逕自開始一層又一層把衣料往上綁。符希慌張翻開筆記開始記錄,不時因為無法確定他綁上了這條帶子之後抽掉了裡面的哪條帶子或者這個固定夾是固定哪一層又在哪一層取下,而在紀錄薄打上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原本想著自己專業的速寫能力應該可以派上用場,想不到太過複雜的層疊和綁上取下讓所有的位置都塗改成一片烏黑。覺得才剛記錄到第四層,卻聽他說。

    「結束了。」

    啊?「沒有……沒有繫上紳帶。」

    「紳帶只有一條,在我身上。你用固定繩學,就可以了,族裡的未成年人學的時候也是一樣。」

    望向他腰上的衣帶,不自覺又是目不轉睛。卻聽他低低「哼」了一聲。符希抬起頭來:「只有一條……族裡那麼多長輩……沒人……沒人留下來嗎?」

    「你不必又打他們的主意。」再度背轉過去,「紳帶生死都跟著,不會留下。」

    生死都跟著……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嚴重的要求……「呃,哦,嗯……第一次穿上懷衣呢,真的跟文獻紀錄上畫得一樣——咦……?」把目光從鏡裡的自己移到鏡裡的他:「不一樣……我們穿得不一樣……」

    「……」

    「我最外面的這一層,是右衽……」

    「右衽是正確的。表示心情愉快。」仍然背對著講解倒很仔細,「這是禮貌。讓大家都知道你心情不好是不禮貌的,因為會干擾到別人的心情。」

    「所以……」

    「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結束。」始終沒再轉過身來直接推門出去,「把衣服折好,可以走了。」

    所以你的心情,一直不好……

    怔怔站著看那扇門板,不知多久。終於醒來的時候,

    「等一下,你不能這樣就走,我不知道怎麼把衣服脫下來啊——!!」

    *

    擔心昨天惹他生氣,悄悄記得要看衣襟的方向時,但見他在懷衣外面罩了一件長褂。把領口完全遮住了……記得文獻寫過這叫作「掩」,是博物館唯一曾經購得的層雲服裝;卻原來是這個用途……

    外觀上看來仍是平平穩穩。身前緩緩展開四幅布料——全部都是黑色。

    「層雲的傳統紋飾,通常經過兩層抽像的過程。第一層是形貌本身的抽像。這是『夜晚』。」

    烏黑一片。

    「這是『長髮』。」

    烏黑一片。

    「這是『煤』。」

    烏黑一片。

    「這是『炭』。」

    烏黑一——「等、等一下!」

    「你想問差別在哪裡?」

    「我可不可以……」盯著博物館裡一件都沒有的織品:「拿起來仔細看一下?」

    「請。」

    黑裡交織各種高彩度低明度的顏色,同時又加深了混成的黑,這是夜晚;平直細長排列整齊的絲狀隨著布料轉折發出緞光,是層雲族青年的黑色長髮;黑沉沉光澤黯淡,不規則的小塊狀織法,原來煤紋是這樣啊……「咦、這、這是……這是炭?」

    從圓的中心向外輻射,米字狀的織紋。

    「炭……」伸手比劃:「不都是一支直直長長、如果品質好還會很硬?這個還比較像……嗯,汐族或藻族的,菊花紋!」

    什麼一支直直長長硬硬,「這是炭的橫切面。」

    「啊,原來如此。」

    輕輕捧起布料:「東西在夜晚和白天其實沒有任何差別,但是人眼看來不同,從而在心裡產生迷惑恐懼。這一點跟『疑心』有同樣的性質,所以這個紋樣的意義,就是『疑心』。」

    詮釋方法還真曲折,完整地在筆記上記下。

    「層雲族人未成年的時候頭髮是剪短的,不替照顧自己的長輩增添麻煩;成年禮後自己為自己負責,就有權利把頭髮留長。因此,這個紋樣的意義,就是『成年』。」

    望向對方的長髮,符希出神點頭。層雲族所有的親戚只分「長輩」或「晚輩」,平輩則是全部稱作「金蘭」。孩童通常由生母或生父——如果能確定的話——中生活比較優裕的一方養育,監護人也仍只是「長輩」,沒有特化成為更親近的稱謂關係。要是監護人過世,很自然地會依照研究者們還不清楚明白的機制輪到另一位「長輩」接手負責——「那意義為什麼不是『負責』?」

    「——」輕輕咳了一聲:「嗯,長髮跟成年還有其他的關聯。」

    「什麼關聯?」

    「……煤是天然的能量來源,炭是人造的能量來源,所以煤紋表示『天生的才華』,炭紋表示『後天的努力』。嗯,我們看下一個顏色。」

    放在方才四匹布的右邊,黑色的不規則塊狀和輻射米字形。

    「這不是……煤紋和炭紋?!」

    細細揭起遞送到他眼前:「你仔細看。」

    左右來回,比較了超過十分鐘,符希抬頭:「能不能……借我,帶回博物館去用顯微鏡看?」

    毫不猶豫還帶著一絲恚怒。「不能。」

    又比較了十分鐘:「那……以後我把顯微鏡……搬到山上來看?」

    「……這倒可以。」

    符希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當終於看出右邊的布料十支黑紗中會埋著一支紅紗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這是『燃煤紋』和『燃炭紋』。雖然和單純的『煤』與『炭』差別細微,涵意卻有很大的不同……」輕輕一頓:「燃煤紋表示『一見鍾情』,燃炭紋則是『日久生情』——」

    符希決定明天一定要把顯微鏡搬上來。

    *

    不太早起來趕上了打卡,忍不住先把昨晚的紀錄又看了一回。白天不知怎就過了,匆匆把顯微鏡搬上車固定好,遠路也不知怎麼地就到了。

    仍然穿著「掩」遮住了領口,他臉上沒一絲表情,說。「已經有一天可以練習,把懷衣穿好,然後叫我進來檢查看看。」

    衣服又不准我帶走,哪裡來的一整天可以練習啊……要不是他把衣服按照順序排得整齊,說不定連裡外層次都會穿反。

    「一次就能學到這個程度,你還挺有天分的。」

    「不是煤紋是炭紋,我每天都複習自己的筆記很多次,那天脫下來的時候,每一層我都作了詳細的紀錄呢!」

    背轉身去。「我是指跟剛學著裝的幼童比。」

    「我——好吧,那你就把我當成未成年的幼童什麼都不懂,仔細地教我!」

    「……」平復之後方才開始著手調整,「懷衣和心情密切相關,拉這兩條帶子的時候要心平氣和,否則施力不一,兩襟就不會對稱……」

    「你也沒有拉平啊,我拉得還比較平——」

    「……哼。」低頭下望,只看到他的黑色長髮:「下裳『跋』的九個摺雖然下緣分開,但是頂端要疊在一起,容易行走,也會比較,好看……你顯然未曾使用固定繩和固定夾,所以每層領口不能適當地顯露出來……」

    「固定繩和固定夾都會拆下,我從完成後再脫衣反推回去實在是學不到。能不能再教一次,固定的方法?」

    「……」

    「拜託你,只看一次我真的學不會——」

    終於說,「你把最外面的『章』脫下來,留第二層『顯』。」伸手系結,「然後穿上『章』,固定好後從袖口把固定『顯』的繩結拉開抽出來……你自己試試看……不是這樣……不對,你打的這個結太牢,不可能在看不到的情況下保持上層平整而打開……不對……」

    方向相反太難學了,「你能不能在你身上打一次給我看?」

    「……」

    看他直直站著毫無反應,符希小心問,

    「不可以嗎?」

    「……可以。」

    又是背轉過身,除下長褂「掩」和最外層「章」,好見外啊,就是不讓我看現在是左衽還是右衽就是了……兩層衣料落在地上,符希搶上幾步站在背後,隔著右肩低頭看他固定繩的打法——

    「你幹什麼!」

    被一個肘錘敲中胸腹,符希搗著跪在地上答不出話來——到底是誰說,層雲族不喜歡武力、層雲族非常文雅的啊……這就叫做盡信書不如無書吧,田治博士……我……我被我害死了……我……「我只是想看清楚一點啊……」

    「……對不起。」

    被他攙起來,仍然搗著被敲中的地方,「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早在民族學導論就開宗明義地說過了,實際觀察比文獻更重要,「你看起來總是那麼優雅的樣子,我從沒想過你會出手打人……」

    「對不起。」

    對了,「層雲族也會用暴力解決問題嗎?」

    「……有的時候。」

    湊上去問:「什麼時候?」

    「……」忽然再度端坐起來,「使用暴力是我的錯,與層雲族無涉。總之,整齊的領口是很重要的,才能夠正確地解讀,」

    符希連忙掏出筆記簿抄下,「解讀?」

    「從領口可以看到每一層的紋樣,連綴起來表達一件事情。」

    好複雜,「什麼樣的事情?」

    「一般通常只是談談季節天氣,這方面的紋樣最多,通常也被認為最能顯現品味和教養。但是,如果遇上生命中的大事……也會說些其他的事情。」

    匆匆速記:「怎麼說顯現品味教養?」

    「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把不同季節的景物穿在一起……但是如果文采很高,也有成功的例外。比如說,隆冬穿著雪花冰晶的『章』,但裡面是春天的繁花,就是表現『困境中的希望』。」

    好深奧啊……記下這點,符希抬頭,不禁朝絹的領口望去——可是大多數紋樣都沒學過,不曉得是什麼含意——「所以說,煤紋和炭紋主要是用在工作服嘍?」

    「……你很聰明。」

    符希總覺得他沒有稱讚的意思。

    *

    今天應該處理「熱帶雨林聯展」民族學部份的籌備事項,可是符希怎樣也定不下來,還是翻出昨天的紀錄看了又看。到下午發現已經複習了太多次,乾脆把全部帶有「層雲」關鍵字的資料,無論發表過的文獻還是學者的私人手記,統統調出來重新讀過。

    「『成人房』房門必然掛著織簾,共分五種:藍色鱗狀紋、紅色葉形紋、白色銳角鋸齒紋、黑色S形貫穿六角紋、黃色彎角狀紋,含意不明。因為層雲族沒有姓氏觀念,猜測具有代替氏族的效果,」……青白朱玄黃,那就是和五行有關嘍?偏偏缺乏方位的關聯,五色的數目又不平衡……「已知紅色最多(28%),藍色次之(23%),然後是黃色(21%)、黑色(19%),白色最少(9%)。關於織簾的訪談都缺乏具體的答案。可以歸納出來的結果只有男性不掛紅簾、女性不掛藍簾,尤其值得注意的,在所有的調查中,白簾從未呈現『轉簾』狀態,亦沒有性活動……」整個氏族都沒有性生活?!叫我怎麼相信這個假說呀——

    留上了心,今天仔細看了,絹的成人房門,掛的是白色。

    「你在那裡幹什麼。」

    聽他聲音嚴峻地出現在背後,符希連忙轉過來。「沒有,不要誤會,我不是又打你簾子的主意,我是想……我是想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攤開手繪記錄著青簾紋樣的文獻送上,明明是好聲好氣請教,卻看他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揮手打翻了端著文獻的雙掌,氣得雙頰都通紅了:

    「你……你問我這種東西……」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不知道才問的……」看他雙肩起伏終於慢慢平復,怎麼會氣到這個程度呢,看研究者們的訪談,頂多是笑笑不回答啊——「這是……不能問的東西嗎?」

    深深吸了一口氣:「沒什麼不能問的。」

    啊?那你又生那麼大的氣?

    指向自己掛著的簾子:「我的選擇是……」閉上眼睛正了正色,「白虎。」

    白虎!所以這個是青龍嘍——呃,想起他剛剛對青簾的反應,翻了一頁換到紅色的圖樣:「所以這是朱雀……的羽毛?」

    微微點頭,「嗯,鳳和凰。」

    「那麼這是玄武的龜殼和蛇身,這是……」

    仍然閉著雙眼看也不看:「麒麟的角。」

    白虎的爪牙和斑紋,青龍鱗,原來是這樣啊……「那它們的引申義是什麼?」

    終於睜開雙眼瞟過來。「我不要告訴你。」

    邏輯上推論起來,「我可以問,你可以不答……就是了?」

    「對。」

    想到自己沒有一天不惹研究對像生氣,不禁沮喪。拿什麼讓他高興一點好——「……啊!昨天我帶了顯微鏡忘記帶發電機,今天我記得帶了攜帶式的,你想不想看看?」

    你把發電機搬過來——「這裡有電啊。」

    「——啊?」

    有電……?!把光源插頭插到插座上時想到一路上都看到的電線桿,文獻上明明說過層雲族十分富庶……我開車來的時候到底滿腦子都裝著什麼呢?走進村子來的時候,腦子裡裝著什麼;接過他明明是用電熱壺燒的水所沏的茶時,又是裝著什麼……

    只有那條衣帶子嗎……

    「你看,我們用肉眼很難看出十條黑紗裡面的紅紗,但是不同染料發出的自體螢光不同,在螢光顯微鏡下看起來就很明顯,」

    看他好奇觀察的樣子,符希稍稍鬆了一口氣;不管是什麼種族,男人就是會喜歡科技產品吧:

    「這樣燃煤紋和煤紋、燃炭紋和炭紋,就很容易分清楚了!」

    忽然從接目鏡上抬起頭來。剛剛還很高興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慮,右掌隔外褂「掩」按在襟前:「你這個……顯微鏡……能不能把物體看穿?」

    「啊?怎麼可能呢,」螢光仍然是可見光,「又不是X光……」

    「……哦。」低頭又看了半晌,忽然說,「如果把電力也做成紋樣,你說什麼引申義好?」

    「比炭紋更進一步,當然是『知識的力量』了;」沉思起來:「那如果織進紅紗難道是……『閃電結婚』嗎?」

    他一本正經地抬起頭來:

    「是『用知識奪得愛情』。」

    「有道理,」好像挺有趣的,新發展的紋樣,「我寫下來。」

    「這又沒有歷史價值,有什麼好記錄呢。」

    看他這樣問,卻閃著雙眼十分開心。想起方纔他盯著顯微鏡看的樣子,「你到底幾歲呢,你一直那麼穩重,我還以為年紀不小了——」

    忽然恢復。背轉過身:

    「我總以為,這比相反過來好。」

    糟了,他又嚴肅起來,趕快說個什麼笑話,「是啊是啊,像我,就是年紀一大把了還是什麼事都不懂——」完了,不會說笑話的人還是不要勉強,大家都說學民族學的人要有親和力,我該多背一些準備起來的,「我這樣自我調侃,你也不會笑……」

    「笑?」反而蹙了眉:「譏笑別人,不是很不禮貌嗎?對方被笑會受到傷害的,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笑呢?」

    「……那……」莫、莫非——「你們……你們都是……什麼時候笑?」

    「高興的時候,當然;此外,就是希望對方不要難過的時候。」微微笑起:「尤其在表示拒絕時。」

    想起文獻中的微笑民族,符希天旋地轉。

    「原來,原來——」

    原來那些令人印象深刻一再記載的美麗笑容,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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