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19章 蕭蕭 (2)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

    「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賠禮,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頓臭罵,就把話支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他問蕭蕭,看沒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情,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過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自然完全是胡謅的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聽蕭蕭帶著歆羨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蕭蕭還不大懂得這個話的意思,只覺得憨而好笑。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

    「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年才圓房!」

    花狗不作聲,打了那夥計一巴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半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糲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凡事都學,學學就會了。鄉下習慣凡是行有餘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本分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也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在身邊。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實在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了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不自覺的用手捏著辮子末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開腔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到處是樹木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面前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

    嬌家門前一重坡,

    別人走少郎走多,

    鐵打草鞋穿爛了,

    不是為你為哪個?

    末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許多歌給她聽。她心裡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過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大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彷彿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原來這傢伙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

    「花狗大,我們到城裡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裡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

    「我們找藥去。場上有郎中賣藥。」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你想逃到城裡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裡這塊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拿了大把山裡紅果子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

    「姐姐,為甚麼哭?」

    「不為甚麼,灰塵落到眼睛窩裡,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從溪中撿來放在衣口袋裡的小蚌、小石頭全部陳列到蕭蕭面前,蕭蕭淚眼婆娑看了一會,勉強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氣!」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長工啞巴,知不知道他為甚麼走路,走哪兒去?是上山落草,還是作薛仁貴投軍?啞巴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巴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情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一個人乾著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壞了一點,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甚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九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問這是做甚麼,蕭蕭就說肚痛,應當吃這個。雖說求菩薩保佑,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依舊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裡去喝冷水,給丈夫看見時,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同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花狗賭咒那一天裡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都結繭,成了各種好看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螫手的舊話,使蕭蕭心裡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去。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裡人發覺了。這種打算照鄉下人說來是一件大事,於是把她兩手捆了起來,丟在灶屋邊,餓了一天。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件新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懸樑,投水,吃毒藥,被禁困著的蕭蕭,諸事漫無邊際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從現實出發,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裡,派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照規矩,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捨不得就發賣。蕭蕭只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裡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老實忠厚的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照習慣,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族長愛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當犧牲,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也是一種處罰,好像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然而卻可以在發賣上收回一筆錢,當作為損失賠償。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送到遠處去也得有人,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像不甚麼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誰定的規矩,是周公還是周婆。也沒有人說得清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只好在這人家過年。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有了半勞動力,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才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1929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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