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下) 第九章
    皇宮內院中,暮氣沉沉了無聲息。

    太子跪於皇上榻前,兩日不眠不休。皇帝臨危不省人事,現在御醫等人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太子既是未來國君,眾人都看著太子的臉色行事。卻見他身軀一晃,走到門外眼望滿天的花海,瞬間他看見了遙遠花海中有人手挽長裙,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那人卻是皇后曹婕。

    曹婕先看著皇上,又看了他。劉育碧臉色憔悴,站起來與她施禮。曹婕走到殿前,靜靜地看著元和帝,臉上不知是什麼表情,半晌卻道:「皇上,怕是熬不過這今、明兩日了吧。」

    劉育碧低頭無語。

    殿內群臣都退下,曹後站在元和帝的身旁,輕歎:「我早已勸他不必輕信仙石之說,但他總是不信。這個人向來都是脾氣直拗。」

    劉育碧不能接話。

    曹後說道:「日子一晃竟然過了三十多年。如今卻要不治西行而去。我尚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年才十五歲,那天遭逢大雨,四皇子劉茗登門拜訪我父,雖然婚事是太后欽點訂下,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那日下雨,他穿了麻黃色的袍裳,順著廊簷雨滴下走過,一滴滴的雨都滴在他的肩上身上,我就在門後說,這人怎麼這般傻,不曉得走到廊中來避雨?於是叫了丫頭去給他撐傘跟他說,他才走到廊裡來。」

    劉育碧心裡疑惑,不知道皇后想說些什麼?

    曹婕眼望著床榻上沉沉不醒的丈夫,低聲說:「他性子直拗卻也老實,家父在眾皇子中擇了他為我夫。後正巧太子犯了大罪被貶,家父就力勸先皇及太后,並鼓動群臣奏表冊立劉茗為太子。再後來忠心保他登基為帝。皇上對我曹家著實感激。對我言明,必終身不負我。」

    曹婕坐於大殿正中,前面扇門大開,一陣陣傍晚涼風流淌而入。她的思緒一下子倒轉回了多年之前,皇后面容漸漸冷竣嚴厲。

    「或許人做了皇上後,多有改變吧,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都做不得準。他對曹家始終禮遇,或許一些小事如納嬪妃寵幼子,我也不該太過認真。」

    劉育碧臉上顏色漸漸變了。他突然跨前幾步跪倒在地,截住了曹婕之話:「常言說『兒不聞母過』,母后就不必再講了,我不想聽!」

    曹婕看著他,目光又似憐憫又似嚴厲:「有些話必須要講不得不講。玉兒,你怎麼心腸變得越來越軟呢,是跟周太博學的嗎?」

    劉育碧臉上流露出了絞痛的神色。

    「我天性善妒,實在不能母儀天下主持中宮。那時後宮中最得寵的是妃子張翠珠,她連生下了兩位皇子,很得皇上的恩寵。我的兒子劉璞天生體弱多病,看著那兩位活潑健康的小皇子,我有時甚至嫉妒得夜不成眠。」

    劉育碧臉色大變,他突然伸手握住了曹婕的手,眼中露出了求饒的表情,再度懇求:「母后將對逝去大哥的滿腔愛憐都維繫在劉玉一人身上。劉玉幸甚。此養育大恩比山重比海深,母后不必再講了。」

    曹婕搖了搖頭卻自顧自說了下去:「滿宮嬪妃我都不介意,卻不能不介意翠珠。那時在曹府雨中,我令翠珠給四皇子打傘避雨,卻白白將自個兒丈夫的心都拱手送人。龍恩可以遍灑後宮,心卻不可以讓與他人。我瞧見皇上跟她笑語連連,我的心都在疼著吶。

    後來,我的兒子劉璞十歲左右終於夭折。我抱著劉璞大哭,沒有皇子我還怎麼活下去?沒有皇子我怎麼挽回丈夫的心?」曹婕眼中泛起了淚花。劉育碧伸手掩住臉,為什麼這世上之人的自私涼薄都如此呢?

    曹婕眼淚撲簌而下,聲音顫抖接續著說:「我叫來了自己哥哥商議。哥哥的部下玉林連夜趕往咸陽,污些證據捉些死囚去跟皇上舉證,張氏兄妹謀逆造反。皇上老實不辨真偽,當即下旨賜死張氏滿門。

    玉林拿了詔書前往莊府逼迫莊家殺死張妃。然後,哥哥帶兵以兵亂為名,剿滅了玉林與殘餘的亂兵。皇上後又悔恨,所以此事秘而不宣。」

    曹婕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她轉過了劉育碧,跪倒在地:「這事在我心底埋藏了數年,今日能講出來我也放下了心中大石。後來我夜夜不能心安,派人去民間查詢你們的下落,只找到你一人,我就把你帶回皇宮撫養。我心裡想著,張翠珠之願便是讓愛子登上皇位。我奪其命獨佔了丈夫,那就完成她的心願,助她愛子登上皇位吧。」

    她靜靜地看著劉育碧說:「皇上命在旦夕,我犯下了大罪只能殉葬以償心願。太子已經是大人了,馬上就要登基為帝。以後只剩下太子一個人時,務必要明辨是非不為奸人所蒙蔽,不做後悔之事。」

    她從手中取得了一卷奏折,高舉過眉,說:「此乃是我為大理寺羅上卿所書的證辭,與羅上卿的奏折,請太子論公定奪。不需令人空擔了罪名有人脫失了責任。」

    劉育碧跪在大殿之中,渾身都顫抖了。這時自殿外吹過了一陣陣的風,五臟六腑都寒成一片。這四月天明明是初春,萬物吐露新芽之時,卻如冰霜寒劍一般徹骨寒。這天空夜色多美,他眼前卻只有滿目瘡痍滿心血淚。

    他拿過奏折,手指顫抖的不能展開,滿園的牡丹都——而動。

    他突然將奏折拋在地上,口中一迭聲大喝了出來:「你們!你們都是來逼我就範的嗎?人人都滿腹委屈,滿懷道理,卻來逼我陷身不仁不義,卻讓我來做壞人!卻來令我生不如死!你們怎麼能這樣卑鄙?!這滿天下的人都做了好人卻逼著我做壞人!」

    曹婕靜靜的看著他,立刻站起來轉身出了大殿。

    劉育碧如瘋了一樣,把滿室瑣碎之物全部拿來亂砸。帷幔連動,宮內眾人忙忙走避。殿內空無一人,只有床榻之上,元和帝躺在上面昏迷不醒。

    殿門門窗晃動,桌椅坍塌歪倒,觸目殘骸一片狼藉。太子發洩了一番,他突然奔出了大殿,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廣闊牡丹御苑。

    原來周維莊就是莊簡。

    原來曹婕就是昔日殺母的人。

    原來下詔殺死張氏就是皇帝本身。

    劉育碧咀嚼著這些話,強迫自己記住。他一遍一遍地念著,每多說一遍,心就多碎一片。

    再見嚴史他化成灰也識得他,為何卻分不清身邊的人?這不就是睜眼瞎嗎?劉育碧抬起頭來看著,漫天的繁星滿園的牡丹遠處的樓閣燈火星星點點,他一瞬間大悟了,原來自己這滿身的榮華富貴,都是捨棄了身邊一切才換來的。

    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養母,沒有……故……人……

    劉育碧驚愕到了極處,竟然大笑出來。

    怎麼這世間因果報應這般滑稽,這般嚴厲?他登基為帝便是想以一身權勢,換回可望不可及的寶物。卻沒想到,這一日到來身為萬聖之君,反倒是母子反目,眾叛親離。親手逼迫自己最珍重的人走上死路。

    這就是為皇為帝的血淚代價嗎?這就是他所換來的江山社稷嗎?

    天地間萬花叢中,劉育碧滄然涕下,他腦子裡想起了發生過的些許小事。

    他幼年時顛沛流離,命之將亡。他苦苦懷恨,希望終有一日能將兇手挫骨揚灰。

    有一種野牡丹叫做「夏醒早」,花朵只有雞子大小,多枝葉多花朵,花開呈紫紅。枝幹上多長絨刺,擦到身上痛癢難當。多生於荒山野嶺。

    那花兒驗證他幼年時的艱辛困頓。那時人小力薄,他幹得太累就盼日頭黑了可以吃飽睡覺。一覺睡著卻連做惡夢驚恐不已,再不敢睡著,盼著天亮早早去幹活。

    日日夜夜都在百般煎熬,輾轉反側。就像是在黑夜裡走一條無邊無盡的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看不列光明看不到將來。

    ——原來這幼年失母失所驚嚇的罪責,都拜曹婕、莊簡二人所賜……

    他派人去請大理寺卿追查莊簡,卻不知他早已在他身邊,這從開始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棋死局。

    他的內心早已認出了莊簡,並熟識了他的音容、笑貌:「你是鵝蛋臉比較福瑞,眉毛尖細如畫卻是伶俐。嘴唇很薄能說會道。眼睛太活絡靈動了旁人都看不清你注視何處。你總是透過眼前的人看到了遠方嗎?你笑多悲少喜多怨少,外貌無賴潑皮實則心腸厚道。像你這樣的人,之前的三十年都沒人曾經發現你的好處嗎?」

    他恨他就是戀上了他,他還不自知:「每次看見你,我都覺得好似哪裡見過。好似我天生就很喜歡你這副長相一般。換是別人那麼多是非早就一刀殺了。只有對你,我忍了又忍氣了又氣,看到了你還是說不出的歡喜——你是誰呢?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是冥冥之中上天補償我的嗎?」

    「周維莊,你會永遠在我身邊,是不是?」

    「怎麼是好呢?周維莊,我若是忘了他怎生是好呢?」

    ——當局者迷,迷失心神者終將為人魚肉任人宰割,悲哀致死。

    他令人緝拿了嚴史,他必然心如刀割吧?

    他兩人少年相知一同做下了殺人大案,在大理寺親眼看著情人被他指著身死,他那麼怕死,心中會是怎樣的仇恨悲哀?!

    他劉育碧還與殺母仇人訴衷情。而他聽著殺情人的兇手表衷情。

    「在我心中,千萬個心願中只有一個願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為了它我願付出所有。待得我身登大寶之日,便是我夙願達成的良時。不知道那時是否有人與我同看明月照九州島?」他抬起指尖,指尖上撫摸他的黑髮,滑不留手緩緩流動。從他手掌心裡傾瀉下去。

    「周維莊,天上明月照萬城,我卻希望只照耀一人。」

    「江山萬里樓台百尺,何處是心鄉呢?周維莊。」

    ——莊簡,天下事太滑稽太荒唐,你聽了我訴衷腸會不會肝腸寸斷啊?!

    他枕下壓著短刀,提醒自己處處不忘殺母大仇。但卻為他捨盡了體面,跪地求生。

    他失聲大泣道:「我看見了你受傷,心裡竟然這般難過。周維莊!我寧願自己死了!也不願你受傷!我的心這般痛!」他真情流露,心中激盪,涕然淚下。

    ——莊簡,前後殺他數次救他數次,原是在冷眼旁觀著他的生死哀愁,仇恨悲喜。

    他與他仇仇相報結怨太深。他與他卻成為一體。

    「你是鳳笙游雲空的王子晉?還是屈宋並稱的宋玉嗎?」

    「昔日曾見一人,素日貌凡,卻在明月下明艷如神。令我記憶良久。周維莊,你是上天恩賜與我,我又怎能當作落花夢棄如夢跡呢。」

    月登西樓明月千秋。風雪嚴寒,衣單夜長。一人孤寒難耐,兩人便可共渡孤暮晨夕吧。

    ——莊簡莊簡,你閉口不語,太欺我的深情、太辱我的心意了。

    太多恩仇情恨,最後卻縈縈繞繞的成了一言。

    「我不會再去長安了。」

    「周維莊,你竟敢威脅我!我回到長安就可以登基做皇上了!你竟然敢阻止我?!」

    人心爾虞我詐,唯有皇權是真。

    「對不住了,周維莊已於曹得亂兵之夜走了。他曾請太子殿下作一個好皇帝。請太子殿下珍記罷了。周維莊與莊簡乃是兩個人,請殿下記住了。」莊簡取下繫於頸上的一方小印,擲於空地:

    「這是昔日曹皇后贈送給周維莊的,請周維莊維護太子。近日太子即將登基,周維莊了卻皇差可以交差覆命了。」

    沒有了皇位,他無母、無父、無親人、無情人、他什麼都沒有了。知己欺人,父親下詔,養母殺人,教他母子三人命喪孤城,天人兩隔,受盡委屈。

    這大仇大恨,於十年後再次重創於他……原來,太子劉育碧手握著滿園的牡丹,滿手傷痕滿心重創——原來這世間是一場笑話一場夢。人人都有自個兒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隱傷悲痛,不必叫他人體諒想開。

    人們常說,春風化愁,想開就能化解了,卻怎麼教他亡母返魂過來,重新想得開?

    世人常說「一笑泯恩仇」,教莊簡救了他、欺了他之後,逼著他一笑,就可以泯恩仇?!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卻叫他養母策計,親父推波,義叔為刀,殺他母子。卻逼著他大方承認,天下父母無不是!

    這種種道理、仁義、情意、死結都絞絲成了繭,審他心、判他智、煉他情、索他命……憋死他、扼死他、委屈死他、逼迫著他……不給他生路逼著他往死途。

    劉育碧注視著自己的雙手,這場笑話終於笑完了,大夢也初醒了。

    孰對恕錯?誰善誰惡?誰有苦衷誰有隱傷?誰曾救他誰又害他?誰愛他他愛誰?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就是一點,事實就是如此。

    他低頭看著手中兩半看朱成碧的碎石,片片裂碎,宛若心碎的人。心碎也能再補嗎?水流淌下去還能再回來嗎?流水浮燈,自他面前搖搖曳曳的漂流而過,再也不能回到他面前了。

    一切都已過去了,永不能再回來了。

    劉育碧抬首,滿臉淚水。他泣不成聲:「來人,把奏折拿過來。」

    王子昌忙跪在地上聽詔。

    劉育碧說:「將皇后貶為庶人,聽候發落。莊簡賜死。」

    說完,太子劉育碧自萬花叢中慢慢委頓跪倒在地,痛哭起來了。

    這世上一切,但凡過去,都不可能再返回了。

    ***

    人活在世上,總得放棄些什麼,才能得到些什麼。值與不值,幸甚與否都如人之鞋履鬆緊,衣衫冷暖,不必言傳而心知肚明,福禍自擔。

    天氣尚未到了春融去雪的季節,陣陣暖風卻催冬消雪,滿目的新綠鬱鬱蔥蔥,層迭的發芽早花爛漫,長安街頭如綠暈鑲了粉邊,氳氳靄靄的滿城顯現了出來。

    春夜,乃是最旖旎浪漫之事。

    當夜,乃是大理寺處置罪犯之時。

    昔日弒襄之案水落石出,但終究是帝王家事,家醜不可外揚。牽扯至皇后家族終究不能宣天下、登史冊。奏折從尚書省發還大理寺廷尉處。

    案宗上闡明,「莊簡與御林軍校尉嚴史兩人合謀、策動叛兵,殺皇妃之罪名查清,證據確鑿。因主使嚴史已死,念及御史莊近世代官宦,皇上念及舊恩。輕辦其謀逆犯上大罪,僅賜一死。」

    皇上御筆(太子代筆)親勾的折子返還到大理寺後,當即事不宜遲的入獄進行宣旨。羅敖生令人肅清御內,眾人包括案犯,跪地接旨。眾人聽了都默然無語。

    雖然冠冕堂皇的奏折早在眾人意料之中。但是心裡都想著,兔死狐悲,這弒襄重案之中眾人死的死,瘋的瘋,被滅口的滅口。到了今日,總得抓住點什麼以示公聽而已。非是當事人不幸,但凡誰到了這個結局都會落得如此下場吧。

    只不過這個人最後落到了莊簡身上。

    也不過是這個人特別良善、行事體恤他人、光明磊落,令人心儀讓人心折。讓人見了特別黯然神傷而已。

    莊簡垂頭聽旨。表情平靜。當這數年來的心情塵埃落地之後,心中空明,坦坦蕩蕩。右丞和眾人都不敢去看羅敖生的臉色。羅敖生聽了奏招,卻是面不改色毫無所動早有預料。

    眾人心知這結局在意料之中卻在情理之外,法理之外。用一無關重要之人頂了這皇后親犯,皇上協犯、大將軍執行、殲滅政敵的官場惡戰。對錯善惡七歲幼童都能明白。

    這世上本來無可奈何、不可遂心的事情太多,也不多這一件。上天也無法保證「公平」二字雨露遍灑,卻令這平民百姓背負責任、罪名、內疚……

    羅敖生接旨問道:「太子殿下可闡明,怎麼賜死嗎?」

    宣旨太監王子昌微微顫抖:「太子並未說明。」估計也沒人敢去問。

    羅敖生淡淡道:「既然要顧及世代官宦的體面二字,斬首之罪傷及身體,違了皇上的隆恩。可請宗正寺取鴆酒賜死罪犯吧。」

    漢庭一般賜死貴族番王,貴人都是欽賜毒酒。一則隆恩浩蕩,減少痛楚而死,二則以免出血傷及肢體,破壞人之身體髮膚,違了聖賢之道。

    重獄明廳中,氣氛森嚴燈火通明。禁軍林列,羅敖生垂頭看著莊簡,心中百味陳雜,千言萬語瞬間失去,滿腹的感想都散落難記。

    只有一雙漆黑的鳳眼抬起,不動山水的看著莊簡。這目光溫潤似水、堅如鐵石。莊簡被他望著,週身都微微打顫。

    羅敖生淡淡問:「你若有什麼未做的事,我可以令你夙願達成。」

    莊簡微微搖首:「我未有任何未能做完的事。」

    羅敖生問:「還有什麼想說出的話?」

    莊簡道:「沒有什麼未說出的話。」

    羅敖生伸手親自從太監盒中拿過酒杯,酒杯金絲纏繞。貴綺玉雕,羅敖生但覺觸手冰冷。回轉身走到莊簡面前,輕歎道:「你也不需怨恨……旁人……」

    莊簡輕聲說話,這話如汪汪大河奔流東去,並無絲毫溝坎波折:「……我不會怨恨別人,人世間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不想做卻必須去做的事。他做了也會痛苦難受,卻請他不必難過。但凡人能想開點就能過得舒坦一些。這天下卻是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終究是要散的。」說到這裡。莊簡的聲音微有點哽咽。

    他接著再說:「我並無不能說的、不能做的事。心中也並無任何割捨不下的。只是這『對不住』三字卻要說與兩人,請他們各自珍重。多想開點一些吧。」

    羅敖生聽了這話,心中微顫,臨死之前其言也善。他心中感慨萬千,手中酒杯彷彿有千斤之重,他手指俱顫托都托不起來。他不能走到近前,旁邊的大理寺右丞接過了酒杯,轉身走到莊簡面前。

    「這一杯酒,自此重新為人吧。」

    莊簡微笑:「此一杯酒去,債已還清命也還清,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莊簡不待旁人上前,便伸手接過御杯。他臉上流出慘淡笑容。輕聲道:「真若是造化弄人,塵事輪迴呢。十年前,親賜張妃的便是鳳尾鴆酒之毒。今日卻是一報還了一報。原是做了十年一輪迴的春秋大夢啊……」

    他眼光朦朧,輕聲道:「原來十年間,不過是夢一場啊。」

    這十年的浪蕩江湖、顛沛流離、拚命逃脫、設計入朝。詩詞辨才,救主救己、好色貪戀、情長恨短、緣起緣散,不過都是夢一場……

    說完,他舉起毒酒一飲而盡。毒酒瞬息間見血封候,莊簡翻身落地而死。

    ***

    太子劉玉在當夜牡丹園守候。直到第二日天色微明,王子昌回返皇宮覆命。劉玉眼眶紅腫,竟在牡丹園中哭泣了一夜。

    王子昌不敢望他,口中回稟犯人已毒酒賜死,大理寺和宗正寺都已驗了屍體封了案宗,放置在大理寺等著家人來取。

    王子昌把莊簡臨死前的話重複給太子殿下聽,「他做了也會痛苦難受。卻請他不必難過。但凡人能想開點就能過得舒坦一些。這天下卻是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終究是要散的。」

    劉育碧心中空空落落,聽了毫無感慨也無滋味。他半晌艱難的說道:「那犯人的屍體可是無人去領?」

    王子昌臉現寒色,半晌才顫抖著說:「奴才,倒是想到了這麼一茬事。但是卻要不過來。」

    他膽顫心驚的看著劉育碧疑惑的臉,一字一字說道:「大理寺的人說了。犯人活著都無人願要,死了更應該沒有人來領,太子殿下非親非故的更不可能來要屍體。但凡,若是想要這個人的話,活著都該來要了,怎麼能死後再來要呢?!」

    王子昌膽顫心驚的說完,他不敢再看劉育碧,一咬牙心一橫,便將下一句話整個囫圇的丟了出來:「——沒人認領的屍體,都是用破蓆子一卷,直接扔到山裡面狼溝去了!」

    這一番話,真說得天地失色,劉育碧大叫了一聲,跌倒在地。腳下都陷開了一個大洞,他黑漆漆的一腳踏空就直落入內了。霎時間像被硬生生的掏出心肺,放在他的面前,活生生血淋淋,只把劉育碧嚇的魂不附體。

    他的心都裂成了一半一半,以後還能不能活了?!他的心都被活生生的挖了出來,沒有了心怎麼當太子當皇上?

    劉育碧徹底痛了。痛得他摀住胸口,喘息著道:「子昌,我的心都掉出來了,痛死了,快,幫我找……」

    王子昌嚇得跪倒在地,在地上團團找了一回,道:「殿下,這沒有啊,請你鎮定些。」

    劉育碧大哭道:「子昌,我的心真痛啊,好似沒有了一樣痛,你再找……」

    王子昌魂不附體,他突然爬起來道:「我去稟告皇后!」他跑了兩步,突然站住了,醒悟道:「皇后被押到宗正寺了!」

    劉育碧委頓在地,他越哭越是聲息減小,王子昌扶住他不斷的呼喚著,劉育碧哭道:「子昌,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子昌腿腳都軟了,他跌坐在地上,扶著太子不斷說著太子哪裡話!哪裡話!

    劉育碧嚎啕大哭著,「子昌,我的心好痛啊!」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突然用力抓住王子昌大聲說:「王子昌,周維莊呢?!周維莊!每次不都是他來救我嗎?!每次他都會在我身邊!他在哪裡?快叫他來!」

    王子昌瞪著他,說不得,說不出,可是又不敢不說,聲音沙啞的說道:「殿下,那莊,那周維莊被你賜死了。」

    劉育碧暈剎剎得覺得四周都籠了一層瘴氣,把他包圍在其中。他快要憋得窒息了。他嗓子中一甜,一口鮮血都吐了出來,連氣都嚥不下去了!

    王子昌張口說著話,這話好似埋在他心裡直到此刻才敢說出來。

    「殿下,人死了就不能回來了。貴妃娘娘不會回來了,周維莊也不會回來了。倘若皇后死了也不會再回來了!殿下你是覺得對不起貴妃娘娘,又覺得周維莊隱瞞了身份瞞了你騙了你,你心中受傷……但是,殿下為了死人逼死活人,你錯了。」

    劉育碧瞪著他,覺得一刀插在了他的胸口。

    王子昌膽顫心驚,卻是面無表情的繼續說著:「裴將軍說,周維莊曾說過教你不做皇上跟他走,是殿下選擇了回長安。周維莊沒有欺瞞殿下,是殿下不願放棄皇位……」

    劉育碧忽地想起了周維莊(莊簡)的一番話:「我不過去的話,你可以過來!」他確實有情,想同他一起走。

    「你是在逼我去死啊,劉育碧!」回長安後,他定會為皇權道義所禁錮,殺了莊簡。

    「貪得無厭就會雙手空空……」

    雙手空空啊……

    ***

    數日後。

    元和帝駕崩,新帝即位。停十日出殯舉國大哀。

    新帝名復,號漢「平」帝,平帝劉復性子醇良,端厚自重。他長於民間,多悉民間疾苦人物良惡,厚庶民輕用兵。使天下得以休養生息,庶民處處墾田造市,人口糧食富足,國庫富戶增盈。

    國態日強外敵少犯,天下王土黎民少怨多足。他自十四歲登基至六十三歲而終,雖有喜浮誇之好,所幸能前承強漢,後接中興之治,治國治民不功不過,由此被稱為「平」帝。

    劉復登基,前大理寺廷尉羅敖生請辭。辭表中寫道,雖有治獄之薄名,卻有枉法之實,私心壓於公職之上,愧對廷尉「平直」二字,身在其位,不謀其政,為朝綱不容。

    劉復不允說,其養父曾屢次言談,理天下治國監國重任可有羅敖生足矣。羅卿力拒謀逆的叛臣秦森,對朝廷立有大功,也無徇私枉法誤國誤民,若是羅敖生一定辭官要走,便把他一起帶上走吧。羅敖生曾許諾將他交到其養父莊簡手中,這諾言尚未兌現,怎能一走了之?

    這話說得刁鑽厲害。估計是有蔡王孫之流的教他講話。羅敖生去哪裡找不死的莊簡給他?

    羅敖生改任了尚書省丞相之職,卻不知何故堅推了廷尉官職。後選任大理寺少卿張林為上卿,右丞為少卿。

    劉復登基當日已知莊簡被賜死。他嚎啕大哭道:「養父無辜,十數年來心懷愧疚盡力盡心贖罪。雖說殺人償命,卻被逼不過不得不殺人,命已償了怎能令他死了還背負惡名?」

    他撤前聖旨親自平反頒詔,恕莊簡死後無罪,令他隨其父官職封為御史。令人重新整修咸陽莊氏府宅田地,將莊氏殘存的族人尋回,有才智的選用為官,少才學的賜良田錢財,務必善待其養父後人一族。

    他母親張氏身死之時,因年幼並無太多緬懷也少有心結。而且莊簡十一年來,養育教習的淳淳善舉時刻銘記在心。反倒是有這樣「斯人已去,善待生者。寬宏不咎,從善為上」的氣度、仁慈和志氣。雖為史人所垢病,但卻為世人所敬。

    原皇后曹婕被貶為庶人,暫押宗正寺。她身邊侍從盡失,自取米柴自生自滅生活困頓求死不得。她懇求平帝願意以身殉葬先皇。劉復登基後大赦天下,王子昌求了新帝后,將她接回皇宮。在太妃殿附近為她修繕佛堂。曹婕清燈伴佛,了卻殘念、悲泣、愧疚寂渺的終其一身。

    大丞相秦森逆犯的家族,原本是株連九族男人賜配,女子均發入娼籍。全部下到重獄。元和帝身死之後新帝復位,世上混混沌沌所有人也就忘了這一家子的發落死活,只在重獄中度了四、五年,族人大半病殘落魄而死。

    秦森一族後人中有名秦瑛的,卻是個有膽有識的少女。她上書平帝,情理並茂詞義衷腸,願入宮為奴懇請皇上從輕發落餘下的秦氏一門,劉復大奇也為她膽識仁義所重,命人赦免了秦家剩餘的族人和秦瑛。

    劉復大赦天下,封裴良為大司馬、張滄伶任蘭、猶二州督尉使。擁平王蔡王孫為征東將軍之職,一償蔡小王爺披甲持戟、馬踏長安花的雄心夙願。

    雍不容守的雲開見月明,劉復為其一年間的照顧關心,冊封為雍王,飽享富貴榮華。

    連長安府尹都提俸加薪,點明是他奪宮那晚,帶著人馬急急忙忙的趕回府衙睡覺的功勞。在亂世中,大人們明察秋毫。該衝鋒陷陣時就衝上前砍殺,該回家睡覺時就策馬跑回家睡覺,這也是一門難得糊塗和明白的學問呢。

    原太子令人在元和帝臨終之夜帶回了劉復,第二日元和帝駕崩,劉復隨即即位。劉育碧請辭太子之位,劉復苦苦哀求終不能勸,只得應允。劉育碧僅留昔日襄陽王的王族舊名,去除官位封地遠離長安,移居到了故都咸陽。

    他臨走之際前往大理寺面見暫居於此的羅敖生。

    羅敖生為尚書省丞相,官職、權勢、爵位已在他之上。羅敖生派人出來打發他道:「不見。與襄陽王非親非故也非友,既無交情也不知己,無話可說不需辭別。若是襄陽王想要詢問某個犯人的屍體,大理寺會按規處置不勞襄陽王費心垂問。僅此而已。」

    劉育碧徘徊了數日,羅敖生硬是不理睬他。他無法只得鬱鬱寡歡去了。

    ***

    劉育碧帶著王子昌順著長安故道出了城去,一路上天氣漸暑,天邊滿目綠樹,繁花若紛雲般迷茫。劉育碧騎在馬上,恍然覺得彷彿在哪裡見識過此景一般。

    天色朦朦朧朧,日頭邊偶有細雨。劉育碧恍然想起,幼年時曾與一人前行,山花爛漫美不勝收。

    細雨中,曾與一人相遇,那人白衣高髻腳踏木屐,踏雨而來。

    恍若隔世。

    晴空之雨灑在劉育碧臉上,劉育碧臉上一片濕漉,原來不知不覺他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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