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下) 第八章
    這時候,兩旁的侍衛趕上前來將屏風桌椅都挪開了。一些宮廷的內侍們走進殿來,替代了滿堂的獄卒和刑官。

    莊簡臉色煞白,他全身都不能抑制顫抖,衣服袍子也如同篩糠一樣的簌簌響著,連跪都跪不安穩。這人平日裡多麼精明爽利,此刻卻彷彿是尖刀引頸,退無可退再無可逃,滿堂服侍的內宦和侍衛們看得沒頭沒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莊簡唇間失去血色,面上如同罩了一層灰濛濛的死氣亳無生機。倒襯得漆黑眼珠更是烏沉,他抬頭看了一眼大堂中移開的屏風座椅。

    轉瞬,他垂下了頭,不再看了。

    太子劉育碧就坐在屏風之後,原來大理寺卿早就將他請至大理寺通堂待詢。就瞞著犯人一個人。莊簡心中又驚又怒悲喜交替著湧上心頭,卻又無喜無悲無驚無怒,渾然不知該是怎樣一種心境。他的思緒魂魄都輕飄飄的遠離了他的身子,已經跟身體分隔開了。

    他也不知道自個兒現在是在西天亦或者是地獄閻羅殿。明明身子未受過大刑,這滿心滿身肌膚碎裂的疼痛,是怎樣而來呢?!這種從內而外痛入骨髓的心痛又從何而來呢?!

    不必再見了吧。莊簡心裡惦念著,這世間怎麼連死都這麼難呢。他低下頭看著地面不再抬頭了。

    劉育碧穿著黑色朝服,坐於椅上垂頭看著他。多時不見他好似轉了性子沉默矜持不發一言了。

    羅敖生淡然瞧著這景象場面,也緘默不語。

    看亦難,不看亦難。

    說亦難,不說亦難。

    笑亦難,哭也亦難。

    生亦難,連死亦難。

    莊簡一瞬間突然想著,原來這十年茫茫逃命求生之路,竟是如此滑稽可笑、枉然無功。

    ——可笑這世間人人求生畏死,都是怕死得太痛苦。假如知道生存之道比死亡之路更加苦不堪言,就不會再怕死了吧?

    羅敖生令滿堂的獄官和大臣暫且迴避,堂上僅餘下了內宦和侍衛數人。

    他回身問劉育碧:「殿下,你可認得莊簡?」

    劉育碧緘默不語,彷彿使盡了渾身的力氣,才緩緩張口說:「記不太真的,好似認得也好似不認得。」

    羅敖生「哦」的一聲,他抬起眉眼凜凜的看著劉育碧。

    劉育碧聲音輕若游絲,卻是使盡了渾身氣力:「只見過三次。以前幼年時見過一次,那時長相都不記得了,卻還能想起他的笑臉。後來一次在路途中共處了一日兩夜,路途短暫匆忙,也不記得真了。最後一次,」他看著莊簡:「只記得跟周太傅相處了近一年,卻是不知他怎地會變成了……那人……」

    羅敖生等著他繼續開口。莊簡全身都一陣火燙。

    劉育碧說:「今日看起來卻不太像,卻又很像。想必是時間久了所以記不太真了。」他沉默了一下,終究不能忍下,氣若游絲的接續著說,彷彿再講了一遍給自己聽:「那個人從來都是話多卻總是說些無用的廢話,人又裝成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自大樣子。我最不喜歡這樣了。這個人卻總是這樣。」

    劉育碧定了定神,道:

    「兵亂那時,我跟家人在咸陽離宮。父皇在郊外野營未還。我還記得兵亂那晚,我隱隱約約聽到了前殿那邊一陣哄亂聲,侍衛們和宮女們都在亂跑亂叫。但是吵著吵著沒多久就沒有聲息了。好像發生了什麼變故。過了一會就有一個長得很清秀卻眼珠亂轉,一臉壞笑的傢伙出現了。那就是莊……」

    劉育碧停頓下,卻說道:「這個人忒也可笑。明明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視我,嘴巴裡卻撒著漫天大謊,說到前面兵亂,要帶著我和二弟從側宮裡出城去長安。我當時就不信他的鬼話,偏偏乳娘還相信他。他臨走時又不放心,就進殿去殺了乳母,然後刀都不擦淨,就神氣活現的出來了。哄騙著我和二弟去城外。」

    說到此處,劉育碧臉上流露了慘淡的笑容,「我最討厭這種人了。明明就不會辦事還耍些小聰明,瞧著他那蠢樣,偏偏還很自負自以為是。自認為是個大英雄大豪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看了就想吐。所以,路上我就罵他『既然能滅乳母之口,旁人就不必嗎?』。他小心眼,在心裡記恨著我啦。一路上不想辦法帶了我們逃走,反倒想害了我和二弟,跟他相好的一同遠走高飛。」

    劉育碧垂下眼簾來,眼睛前慢慢酸澀,輕聲說道:「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他想殺二弟不成,之後,那人來找他,他就和那人在樹林裡郊外,做那鬼混的事。」他聲調模糊,眼前泛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副景象。這情景彷彿刻在他的心間,都難以忘卻了。

    ——那時候雲際交黑,蒼穹一色。天地間滿地飛花落絮,殘枝碎葉隨風掠去。明月如水渺然不似人間。他的身軀似這週遭林木葦單一般,隨風起伏前後婉承。月光照了他的臉孔、手臂,一滴滴晶瑩透亮的汗珠順著玉色肌膚滾落下來,跌入盈盈碧草紅花間。其中滿頭散亂黑髮纏溢著脊背和手臂,濡濕著緊貼身上,說不出的嫵媚魅惑之態。

    目攬遠山……綠樹覆蓋著籐蘿蔓纏,身畔草木微香隨暖風款擺催情,渾然就像身在天上瓊樓玉宇之中,仙闕寧靜海天一碧,滿眼星月觸手可摘了。

    他的身軀搖動,絲絹般黑髮隨著身體散亂款擺,他上身赤裸,身體曲線玲瓏隱有少年人的青澀。月光下,周圍的螢蟲飛蛾盤旋圍繞,他面似含笑眼眸半合,細的眼神媚態撩人,鼻樑微翹眼中水光泠泠春意蕩漾,顏色生動飛揚多情,一派妖嬈冶艷風情,渾不似日常乏善可陳的平庸模樣。

    太子輕聲說著:「我在旁邊看著,心裡就好恨。他好可惡,命都快沒了還跟賤男人做這種不知羞恥的事。等有朝一日,我當了皇上,就抓住他逼著他跪地求饒,再不敢做那跟男人搭訕鬼混的勾當。」

    羅敖生聽了這話,他調轉了眼光瞧著窗外,春風中綠意萋萋的春之景象。春風中,一個流離逃生的少年王者的孤獨影子慢慢五骨俱全,血肉豐滿,活靈活現了。

    莊簡全身一層層的重汗慢慢濕了衣物,在他膝下點點滴滴猶如灑下了一片雨珠。

    太子輕聲說:「後來,他發現我逃走了,就急忙的在夜裡追趕著要殺我。我人小逃不掉後來他就追上了。我就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怕痛就放開了我,後來旁邊那人就抓住他摔傷了我,他看著別人打傷我要殺我,卻不來救,我心裡又恨又怕卻又不得不跪地跟他求饒說,『我娘與你結為金蘭,你可不能殺我!』他心軟就放我走過去,但是卻和那人從背後殺我,我跌下了山崖。他素來是這樣言而無信,害了我娘和我的性命。」

    劉育碧說著:「我當時一面逃生一面心中想著,這個人做下了這種大逆不道喪盡天理的勾當,老天會給他什麼報應呢?

    我卻求老天爺保佑他身體健康長壽,活到我掌權之後,讓他也被我追殺,滿天下的去逃命,都無路可逃逃之不掉!如若有這一日,我寧可捨棄我最珍視的珍器,也要與老天交換契約,讓此人嘗嘗被人追殺、抓捕、命在旦夕是什麼滋味!

    唯有這樣,神明才落得公平可言,這才應了『因果報應』四字!」

    他低頭下去看著莊簡,而莊簡垂頭看地,他的手指緊緊握住自己的右手,不能抬頭得見頭頂上端的三尺神明!

    地上濕漉漉的。汗水打濕的地面上映出了他的面孔,面頰上、頭髮上一顆顆汗水還在不住滴落。

    「很久以後,我回到宮裡,才知道母親確實在咸陽兵亂中丟了性命。但只有我親眼看到,那晚是那個人殺死母后潛入後殿來殺我。那裡不好下手,就把我們帶出了咸陽城,欲圖殺死在荒山野外。但是後來聽大臣們回稟,他在咸陽莊府火燒之中也死了!我就不信,像他那麼貪生怕死的人怎麼能死在咸陽!」

    劉育碧喃喃的說:「這世上每個人都可能會死於兵荒馬亂,亂世塵間。但是這個小人,殺我的母后,殺我,殺我的二弟之後,還敢跟男人在野地裡鬼混。他一定是放浪不羈,膽大包天。也只有他一定能遮掩的嚴嚴實實的藏在某處逍遙快活。他絕對不會死的!

    他定然在某處嘲笑我,抓不住他找不出他。我想想就好恨……他殺我母親是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結果卻忘了他的樣子,不能記住他的面容了。只是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心裡就好痛好恨。恨不得立刻就派人抓住他把他凌遲處死,把他關進牢獄裡,看他跪地哭著求生。恨得夜不能寐寢食不安。恨得想要殺人!恨得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姓『莊』的人都殺得乾淨!

    ——這個人蠢、笨、混帳、好色無度!做事不絕,殺人不死。留下後患無窮。我真恨不得自己替他做的更決絕些,殺得乾淨豈不是永除後患,不會讓人受難遭罪?他偏偏不忍殺!那就救人一命,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他卻又不能救!

    這般矯揉做作還迂腐透頂的蠢材還自認為有情有義有仁有理!這種優柔寡斷不好不壞的濫好人我想起來就好恨!恨得我這口氣都透不過來!恨得我全身都痛得慌!恨到我心肝都在疼啊!」

    「——恨得我真想一刀殺了他!」

    他看著莊簡的頭頂,目眥齒裂滿面慘痛,手扶著胸口,全身抖衣而震。大殿裡鴉雀無聲,只聽得他這一個個「恨」字不斷地訴說出來。眾人的心都涼透了。

    眾人並未眼見兩人的相遇交鋒,只是聽他此刻述說出來,那幼時的匆匆一瞥,山林中的殺人逃命兩日,說得雲淡風輕一語帶過,卻是點點細微處都記憶得清晰透徹,那分明是刻骨銘心,念入骨髓!

    想必是昔日受創之深重,經歷之慘烈給了他最大的衝擊,乃至他膽碎心裂,恐極恨極,方才能這般「輕描淡寫」的說出最「切齒大恨」的話。

    莊簡望著石縫隙微微打著顫,這滿口的激憤控訴,指責痛斥。通篇下來的怨憤不甘,是一字字驚心動魄,一句句的震耳欲聾啊。

    他恨的不是莊簡,他恨的是「他為什麼這麼恨莊簡」!

    他恨的不是這殺人之事,他恨的是這殺人之「人」!

    他恨的不是他殺人,他恨得是他殺「他」!

    劉育碧看著跪在當堂的囚犯,他顫抖了半晌,還是無法平了氣息。

    太子顫聲問著:「下面跪的是誰?是周維莊吧。我是怎樣見到你的?我好似是在妓院裡面看見你吧?第一次看見周維莊,我就好像很厭惡你,既不聽話又骯髒,偏偏文采腦筋極好,還敢阻止我教訓別人,我當時就想,這個人的討厭勁兒像誰啊?這種自以為是的模樣像是在哪裡見過?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後來,我想著辦法整治你,你心裡厭煩卻總是無奈哭笑不得的陪我玩,卻也不失手。我心裡又是不服又是氣。再往後你卻在清源宮救了我一命。那時候大家都在逃命,你卻往火中救我。周維莊,我心裡真是感激啊!我不說出來,但是我心裡很感激!我不是三歲孩子沒吃過苦頭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你能來救我!我很感激!」

    莊簡低頭看著膝蓋,脖頸之上彷彿串了千鈞大石,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全身都彷彿縮成了一個錐子,想被砌入地底下。這樣就永遠不用再露頭了。

    這指責謾罵的話語即便讓他掉頭殞命也罷了,就是不要與他說這些衷心話。這話一句句說著,都在割著他身上血肉心中良心,他沒有了心還能活嗎?

    劉育碧遠遠看著窗外,緩緩道:「第二次,你力拒了丞相的刺客,又救了我的性命。你用刀在我脖頸上別斷了勒著我脖子的鐵索,令我緩過這口氣。周維莊,你也許不知道,那把刀就是昔日莊簡飛刀擲入我身上的刀,令我險些喪命的刀!

    我隨身帶了十年,每夜我都枕著那刀入眠。那刀殺過我,卻於那日救了我。就如同昔日莊簡殺我給我死路,而你周維莊救我給我生路一般。刀是死物人是活物!我心裡跟明鏡一樣,周維莊!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對我如此仁至義盡,以命相救!我不說什麼!卻是將你當作了親人般看待!周維莊。」

    劉育碧臉上終於露出了痛楚的表情:「周維莊,江山萬里樓台百尺,何處是心鄉呢?!你總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啊!」

    莊簡硬撐著不說話。他的明月他的心鄉,這不是活活逼死他嗎?

    太子肝腸寸斷,滿面俱痛:「周維莊,你跟我去咸陽令我非常歡喜,我真是高興。你在九峻山驛館又殺退刺客救了我一回。你灑毒酒抗刺客,不出聲好叫我逃生,我都好生歡喜!你事先預知事變,驅他人往洛陽送信,千鈞一髮之際令裴良領大兵殺曹得又救了我一命!

    周維莊,你前後救了我四次。救了我性命,助我去除強敵鋪平道路。你在我身邊看著我前行,步步都救助我維護我。沒有你我早就橫死意外。莫說是今日皇權,天下社稷江山,單單救命大恩,我都記在心裡!這輩子都不能忘記了!」

    莊簡如人偶般失魂落魄的跪在大殿上。他似聽非聽,彷彿聽著別人的所作所為,心魂遠遠飄遁到了遠方。

    劉育碧按住了胸口,臉上終於露出了絞痛的神情,直到此時,他方才說了重話和譴責之辭:「——周維莊,我不懂,你若是心不放,我收不到也就罷了。為什麼你不走得遠遠的,還要跟我去咸陽?!你令我對你百般示好處處費心,是不是很可笑?!那一夜,你在恥笑我嗎?你想令我跌進了萬劫不復的地獄永不能翻身,是嗎?

    周維莊,我之生死聽天由命,你不必介意也不必盡量挽回。每人都有自身的生死定數。你卻不必救我性命又將我的心取出拋於山崖——你是在取笑我的情意嗎?你覺得我的情意一錢不值,漫天可散嗎?!」

    劉育碧看著莊簡,終於哭了出來:「——周維莊,你,對得起我嗎?!」

    這一句重話,莊簡確實經受不起。頓時面色慘白,喉嚨中一股子甜腥滋味湧了上來。他咬緊牙齒,硬生生的嚥了進去。

    劉育碧伸手掩住半邊臉面,眼睛裡儲滿了淚水,順著手指而落。

    他淚盈滿眶:「——周維莊!你,就是莊簡嗎?!你——是不是心裡面隱藏著莊簡,來恥笑我的情意?周維莊?!你——是不是躲藏在周維莊身後,再次來傷害我?莊簡?!」

    莊簡的嘴角都是鹹鹹的,齒縫中亦殘存著腥氣。就算是刀劍逼著他的頭亦不能抬起。所謂無地自容,原來堪當此情此景吧。

    莊簡臉上淚水痕跡已干,面上青白如琉璃,心中空空蕩蕩魂魄都已經散了。沒有一絲顫動,彷彿口唇中都無氣息,若是時光可以回返,大河可以逆流,他寧願死於毒酒刺客劍下,死於十年落魄江湖,死於咸陽兵亂大火。也不能面對此刻一時不堪。

    ——他本是天下最良善,有良心的人,卻成了最薄倖,最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要再看再聽就要被逼得瘋了。

    這話重如山逼得他生死兩難。

    莊簡爬起來轉身向外走去,幾個衙役撲過去阻住他的去路,莊簡奮力掙扎著掙脫眾人,踉踉蹌蹌的門外跑去。侍衛們大驚失色,滿殿大嘩,紛紛搶上前去抓捕犯人。

    羅敖生臉色大變,他抬起手點著還未高聲呵斥。守在殿外的禁軍們就蜂擁衝了過去,揮舞刀槍,直奔向逃跑的犯人。門外的幾隻長戟突如其來,正戳中了莊簡腿部。若非這是重犯需要留命,禁軍們就要一槍捅穿他的前胸了。

    莊簡只覺得腿部一熱,頓時站立不穩翻倒在地。眾獄卒們立刻奮不顧身撲了上去,壓在嫌犯身上,大殿上一陣大亂。

    太子劉育碧顫顫的從椅中站起,他手扶胸口,望著大殿。

    羅敖生面色都變得鐵青,他幾步跨到了大殿中央的混亂人群當中。眾人趕忙把身形讓開,長戟已經從莊簡腿上拔出,鮮血頓時湧了出來。羅敖生蹲了下去,伸手按住莊簡的腿。

    旁邊侍衛們大驚,十幾個人都伸手按住嫌犯四肢,不令他動彈。

    莊簡腿上的鮮血湧出來,沾濕了羅敖生的手掌長袖,順著他的手指縫隙又湧出來了。

    莊簡仰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眾獄卒都按著他,他也不看眾人,遙遙的對著遠方的太子劉育碧說道:「對不住了,周維莊已於曹得亂兵之夜走了。他曾請太子殿下作一個好皇帝,請太子殿下珍記罷了。周維莊與莊簡乃是兩個人,請殿下記住了。」

    莊簡說完,掙扎著從脖頸上取下了絲繩上系的一方小印,投於空曠的地上。

    他從容的說:「這是昔日皇后曹婕贈送給周維莊的,請周維莊維護太子。近日太子即將登基為皇,周維莊終於了卻皇差可以覆命了。」

    翡翠撞擊了地面,太子劉育碧臉色大變。他急忙俯身撿起那碧色的小石。那玉石跌在地上摔成了兩半。劉育碧顫抖把它對在一起,上面有四個金鑲的篆字「看朱成碧」。

    劉育碧手握著兩半碎玉,直刺得手掌中流出了鮮血。

    莊簡無怨無悔,仿若是一條大川平坦的流淌而去。他的心底平靜。

    這十年來,這番話在他心底裡隱藏了十年,終於一口氣說了出來,竟是這般的如釋重負:「眼下的嫌犯是莊簡,我曾在十年前奉聖諭殺了皇妃,殺了乳母,並欲圖殺害皇子。雖然事出有因,並非因我而起,但為了家人性命親手殺人卻是無可推托。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乃天經地義之事。莊簡服判服刑。」

    他收轉了目光,看著羅敖生微微一笑說:「我昔日是最怕疼痛的人,從小就經常挨打也經受不了皮肉之痛。但是今日,受了這麼多下的長戟,竟然絲毫都感覺不到疼痛了。」

    他淡淡笑著說:「我明明腿都要斷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看來我是終於長大了。不再怕痛了。」

    這聲音帶著淡淡灑脫,淡淡苦澀。

    羅敖生心想道,不是你不怕痛了,而是你心中更痛所以身上反倒不痛了。若是不能回頭,那就不再回頭看罷了。

    ***

    當堂無法再審,莊簡就被關押回了大理寺獄中,靜候著結局。

    自那日太子去後,他連接數日未再被提審通審。他安居囚室養傷,日子過得渾渾噩噩,若不是窗欞上一輪紅日明月東昇西降,還不知自己魂飛何處身在何方了?

    窗外明月照千秋,照萬家。他原本渺小只願照著一家人就成,最不濟的只要能照著自個也行。現在,卻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莊簡腿腳受傷,坐在牆根處慢慢靠在牆壁上,閒暇無事就伸出手指在牆壁上微微描畫。他畫的入迷,連獄門旁邊大理寺卿站在暗處都瞧不見了。羅敖生的眼光順著他的手指筆劃看過去,心裡就慢慢地念了出來: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千里,各在天地域;明月依北風,浮雲遮蔽時。相去時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莊簡在牆上伸指緩緩書寫著,羅敖生輕輕看著,心神都彷彿癡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羅敖生心中緩緩吟誦,心事沉沉好像載不動這萬千思緒。

    不言說的人並非心中都是鐵板一塊。他閉口不言,卻是心比荼苦,背心之痛泣,其苦又甚於荼。

    莊簡慢慢回頭看他,他臉色平靜看著羅敖生。

    羅敖生二次夜探牢獄,想必也為難了這大理寺卿。他站在鐵欄後面,鐵柱擋住了他的容顏。莊簡慢慢挨到了門欄後石榻之上。石榻的一段緊挨著獄門鐵柱。

    羅敖生站在獄門邊,看著他坐近,他問道:「你的腿上傷勢可好些?」

    莊簡閉嘴不言。

    羅敖生道:「我有些事緣由不清,可需得再請太子來大理寺。」

    莊簡的臉上流露出痛楚神色,終於搖頭說道:「不必了,我的腿好痛啊。」

    兩人心知肚明對方用意。

    莊簡知羅敖生令太子重來大理寺,是暗示要他跪地好好求饒。這事情雖艱困,卻也並非毫無破綻,好生掂量設計,把握時機說不定能有輕微轉機。

    羅敖生知莊簡,再看到太子重來大理寺,他不就單單是腿斷這麼簡單的自殘了。

    莊簡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望向牆壁氣窗,緩緩月色流入牢房,將方寸之地染得柔光一片。月光暖透莊簡的心,他突然喃喃自語:「說也奇怪,我現在全身帶著枷鎖,腿也受傷了不能走動,但是我卻身體輕飄飄的好似可以健步如飛。我也曾經設想了千遍萬遍,『我是莊簡』這一句話吐出來就會山河崩塌,天崩地裂。我都沒法子活了。

    孰知這一句話說出來,我竟會如此輕鬆快活。只覺得全身都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心中也很歡愉。周維莊雖好,但並不是我。我不是周維莊,我乃是莊簡啊!我現在只想跟天下人說,我是莊簡啊。」

    羅敖生垂首望他,聲音柔和:「那是你心中始終存了良善二字,心上給自身附帶的枷鎖太重,比之現在身上的重鎖還重。自此之後每夜都能安穩得睡,每日都能抬頭見人了。」

    莊簡恍然大悟:「原來,這世上是真的沒有不能越過的坎兒。」

    羅敖生瞧著他,深深說:「這世間,也真的沒有不能訴說的言語,莊簡。」

    莊簡的臉上痛徹心肺:「不需了。我該說的都已講的盡了,實在無有什麼不能言講的。」

    羅敖生伸手握住鐵柱,臉上露出隱傷:「莊簡啊莊簡,你留著滿腹衷腸都預備與閻羅講嗎?」

    「我並無衷腸,也無隱傷。」莊簡搖頭道,他垂頭不敢抬頭,斯人言語好意都不能再領了,莊簡皺著眉頭好似一把刀在他腹中亂絞,他憋了半晌一口氣在喉嚨中泛起又壓下一股甜味。

    大理寺卿說:「莊簡,你既然無衷腸也無隱傷,那你每時每刻都在牆上寫那『相去時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你與誰生離死別,你與誰相別衣帶寬?你思誰歲月老?若是你心中沒有了惦念,你去寫什麼『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莊簡張口就吐出了一口鮮血。這話在他心底埋了數日並無人知曉。今日卻被羅敖生一語道破。此時此夜真真震撼了他的心。莊簡一下子就崩潰了。他堅強了數日不恐不慌不急不躁,滿腹的聽天由命之心,這一刻間卻是心情坍塌,全然崩潰,滿腹心事都沿著大河而去了。

    莊簡憋了半天,憋了數日,這一年來的擔驚受怕,委屈心碎的滿心痛楚終於一洩而出。他垂頭眼淚一顆顆地掉在地上,沾滿了雙手前襟。

    他張開了口,真是一字血一字淚:「不必再幫我了,羅敖生。你再多做也於事無補徒增傷神。我的心結乃是個死結,這世上無人能幫我也無人能助我!我也不需要你法外施恩,只求你秉公處置!昔日謀害皇家之罪乃我所做所為,殺人者死。請你秉公而處。

    你還想聽到什麼?想讓我當堂供出什麼!昔日玉林傳旨時身上熏香乃為皇后最愛的熏香,當年家傳聖旨乃是曹後與曹得密謀所為!她自身皇子已死,擔心張氏貴妃取而代之,招其兄與皇上進讒言殺張氏婦孺滿門,借我莊家之刀殺人。

    我還能說什麼?!皇帝臨終,告訴太子這是其父下詔殺其母。多年來皇上心懷內疚所以多修道少世事。皇后多年來彌補過錯還贖其罪,曹得已死身敗名裂,去告訴太子這是十年撫育養母所為嗎?他七歲時喪母十年後再殺其母,令他心碎令他痛楚就可以令我活命,補償過錯嗎?!」

    他淚水涔涔而下,面目抽搐,他抬手作揖滾落在地不斷磕頭,與他哀求:「這局是個死局無人能解,這結也是個死結,無人能揭。我們都明知是死結,就不必再求解吧!

    一刀斬盡萬千亂。莊簡一死就保存大家生計體面,情意自然終了。

    該活命的去活命,該惦念的去惦念。該做皇上的做皇上,該死的去死。時世萬事,光陰一過了自然就舒懷。誰也沒有永遠忘不了的人,誰也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你求斷案如明,他求復仇心安,我求安靜一死。各得所需各顧自個即可,不必使我暴露屍骸,不必將我屍體拉出來鞭屍點天燈千刀萬剮即可!」

    莊簡連連叩頭,不斷告饒:「昔日我與曹後有約,若我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請皇后親自賜我一死。今日就是莊簡取其諾言的時候了!

    ——太子即可登位,請羅上卿轉告皇后,賜我安靜一死!往事都不必再提了!

    我已太累了。再不想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這最後時日令我安靜即可。求求你高抬貴手!」他倒於塵埃,身心憔悴連連叩頭,終於俯在地上痛哭出來了。

    羅敖生看著他,心中不知何種心情。他審人無數過堂千次,見識過的血淚之言悲情荒誕之事成千上萬,心腸早已練的冷硬如冰石,渾然不為所動。卻沒有一回如這般,令他心中絞痛萬分。

    世上人人到了公堂之上牢獄中,都是撕破臉皮,推卸責任哭喊叫冤千方百計保全性命,卻無一次看見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攬罪責,只求一死去保全他人顏面性命,生計前程的。

    羅敖生心中如千波競瀾,都不知是什麼滋味了。

    看他如潑痞小人一般滾落塵埃,全無了體面自尊,身心俱碎堪堪待斃。

    他的行事行為卻是光明磊落,捨己為人。心裡不欺暗室心地良善,這真真能堪上「君子」、「俠士」二字啊。

    羅敖生心有靈犀,莊簡之心真是有「情」,方才放生途求死路。其實這局解與不解都牽扯到了一人身上,但那人若是自己想不開,天下就無人能替他想開這心結死結了。

    若是等到了莊簡去開口求他才得生途,豈不是白白嘲笑了他的深情厚意。每人都有自己本身的堅持、執著。既使是死也不容輕視、藐視。

    他心中原是真的有情啊。

    羅敖生心如刀絞。

    他低頭瞧了莊簡半晌,月光明晰,照進囚室。一點點一滴滴罩在兩人身上,羅敖生瞧著他形容憔悴,身上受傷,頭髮上沾著灰塵草芥,身心俱疲,他心中一陣陣的隱痛不休。他心中敬他憐憫心起,終究不忍看著君子落魄地獄,俠士窮愁潦倒。

    羅敖生伸手招呼他道:「莊簡,你坐過來些吧。」

    莊簡走近獄門鐵柱之處坐著。

    羅敖生捏起長袖,探手伸進獄門鐵柱,他白皙的手指扶在莊簡面上,細細幫他擦淨臉上的污漬,灰塵,風霜,及滿身疲憊。這人本應該是多笑少悲的爽亮之人,可能還他爽朗本色,將他臉上風霜,心中隱傷擦除後,可否能令他重展笑顏?

    大理寺卿細細幫他擦了面頰後,他伸過手掌,挽起莊簡的頭髮。將他長髮細細捋的直了,撫平,鬢邊散發都一一理好,在頭頂挽了髮髻。

    莊簡閉上眼睛,覺得他修長溫膩的手指在他面頰上頭髮上緩緩滑動,他心中按耐不住痛楚心緒,微微眨動眼睛,又泛出了盈盈水氣,微一眨動沾染上了睫毛。

    月光泛入室內,它能照耀天下江山萬人。也同時照著月下兩人。

    此一刻當值人生中良宵千金,應當是銘記在心永生難忘吧?人生中此等心緒情景只有此刻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不知道數年之後江山不改斯人已去,天人兩別,還能否想到曾經與他素手挽髮拭乾淚痕,一撒憐憫敬慕之心?

    大理寺監正的獄卒遠遠看著此情此景,都垂首不敢再看,心中想羅上卿對這莊簡可真是有情有義啊!

    羅敖生替他挽好頭髮,微一遲疑,伸手從自己髮髻上取下了一隻玉簪,替莊簡插在發上。他的白皙之手捏著翠綠色的玉鍤,插入莊簡烏黑的頭髮之間,玉鍤溫潤晶瑩,碧光流動,在這漆黑陰暗的重獄中,發出了一絲炫目的光彩。

    然後,他又替他撫平了鬢角散發。方才收回手來。

    他注目看了莊簡半天,這才從嘴裡慢慢說出了一句話:「莊簡,你知道你對不起劉玉,你可知道你還對不起一人嗎?」

    莊簡微微仰起身來,他臉上一臉驚愕,被羅敖生這句話說得呆愣了。

    羅敖生咬住了牙,他提著心,看了又看,終於輕聲問:「莊簡,你寧可一死,不願再殺他之母,令他再受喪母之痛。不忍傷他之父名節令他傷心悲痛。這實乃大仁大義的作法。可是,你覺得,你可曾,對得起我嗎?」

    莊簡愣愣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羅敖生性子本閒淡,這般心事是爛在心底也不會說出的。他忍耐太多全部化成了雲淡風輕的一句:「莊簡,你可曾,對得起我嗎?」

    這其中事由太多,牽絆太多,都由不得莊簡佯裝忘記,也由不得他不愧疚於心。

    他對他一笑,他對他吟詩,他為他送衣,他為他跪吻。

    而他為他蒙冤,他為他思病,他為他奪城,他為他尋解。

    莊簡滿懷愧疚,他低頭道:「我確實,對不起你。」

    羅敖生看著他,心神都散了,全身的一股子氣力都隨著這話飛出了七魂六魄,他靜靜地看著莊簡,心都飄飄渺渺的去得遠了。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情到深處方轉薄,多情看似無情苦」。

    他停了半晌,將滿懷的心事思潮都壓了壓,鎮定的道:「幾日之內,判載轉呈皇上,御筆親批過了,即可宣詔行刑,你暫且等候吧。」

    他轉身走開了,走了兩步,終究壓不住滿心潮的起伏,他定定的站在原地,抬首看向前方。前面燈火通明,兩旁的衙役獄官都站在亮處等待著他。而他身後只有無盡的黑暗。

    羅敖生心潮起伏,眼前幡然而出,一幕幕都是與莊簡的記憶。

    第一次偶遇時,他在長廊中的俏皮一笑。

    他舉頭望著明月,手拎折扇坦然自若,詩情畫意比月色更華。

    他在長桌上倒書情詩,情致雅極,風流倜儻。

    他袖子中藏了千里貢橘,與他共享。

    他夜探大理寺跪地抱著他吻他,信誓旦旦口稱,每日每夜都在想著他。

    他被打還牽掛著他,無意中真心話令他心悸。

    他臨行拜別,與他有情有意已然心有靈犀。

    這人的多情,薄情,無情,有仁有義,良善忠義,迂腐潑痞,狡滑無賴……這一切一切,過了今日都將消失不見了吧。

    這人的喜怒哀樂,啼笑悲苦,這一切一切過了今日都不可能再回來了吧……

    羅敖生突然心海波瀾起伏,人生百年大浪淘沙,人死不可復生。這擦肩而過,生離死別的滋味竟是這般酸澀難嚥。

    大理寺卿眼望著前方,彷彿說與自己聽:「劉玉,都說你堪堪不幸卻何嘗不是有幸呢。我卻……寧願是你……」

    莊簡手握著獄門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覺得有生以來真真錯過了一回。

    他的確初相識就起了利用他之心,但是委實是愛他才能人品顏色,後才暗生情愫起了假戲真做的心思,最後造化弄人,不得不分手兩別,他心中落寞傷神之至。

    羅敖生原比劉玉更適合他,為他良伴。但是莊簡欺他在先戀他在後,卻是不爭事實。

    此時為自己辯解哄騙於他太虛偽下作,莊簡黯然神傷。

    他看著羅敖生的背影,心中想著:「若是這情勢顛倒過來,劉玉換是了你,我也會同樣為你這樣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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