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似鐵 第十章
    兩人靜坐槐樹下,各擁著滿腔心事混沌睡去。

    長夜漫漫,終於捱到淡柔的署色漸明。此時一場驟雨疾空,雨勢不大卻十分細密,如粉般撲到小蠻蒼白的臉龐,如一隻大手輕撫──她思念的那個人。

    她該走了,渴望見到流川駿野的心緒排山倒海般湧來,催促她早早動身。

    輕輕移動身子,深怕驚醒猶沉浸於睡夢中的北條宇治。就此別過,與其醒時決裂般的離去,不如黯然各奔天涯。

    小蠻牽過馬兒,才要跨上去,一柄大刀竟亮晃晃地架在她的脖子上。

    「宇治哥?」她驚詫萬分,忙問:「你這是做什麼?」

    「留下來。」

    「不!」她只動一下下,刀口立刻移近半寸。

    「由不得你。」他孤注一擲地想奪回心愛的女人。

    「還是沒有用的,你留住我的人,可留不住我的心。」小蠻還掙扎,然爾汨汨沁出的鮮血,卻代替北條宇治箝制她的一切舉動。

    「乖乖聽話,我不會傷害你的。」他麻木地,沒有得逞的快感,只有害怕失去的強烈不安。

    小蠻無奈,只得隨他擺佈,內心則默禱流川駿野能及時趕來救她脫困。

    ☆★☆★☆

    流川駿野大清早便被樓下低揚的梵音驚醒。是他娘,十幾年來,她天天四更即起,念完三遍金剛經,才開始張羅餐點。

    他披上衣,悄然下樓,立於小佛堂外,望著母親微顯佝僂的身影,一時思潮如濤。他錯怪她了,天!他一直恨著她,怨著她,而這……唉!他真是錯得太荒唐、太不可思議了。

    若非朱雩妮仗義執言,他到現在恐怕仍被蒙在鼓裡,連懺悔、彌補的機會都沒有。

    「駿野,何以今日心神不安?」她已察覺到他的到來。

    「不,只是夜裡練劍,有些困乏。」

    「還是因為懸念她?」她是過來人,明白相思索懷的痛苦。

    流川駿野腆然一笑。「她午後才將歸來,再如何懸念亦無濟於事。」跨過門檻,走入室內,殘燭掩映中,赫然發現他娘老了許多。

    「既然想她,就去找她,好的女孩就該緊迫不捨,才不會讓旁人搶去。」他爹就是不夠積極又太驕傲,平白浪費她十餘年的青春。安和氏不希望他像她一樣,整整後半輩子都生活在懊悔中。

    「她不會。」他對小蠻有信心。

    「但旁人會,她是個好女孩,要娶她為妻,應不勝枚舉。」言下之意,只有他這個超級大笨牛,才會愛要不要,可有可無。

    那正是他所擔憂的,假如北條宇治不肯放過小蠻,憑她的武功絕難逃脫。

    他是該前去接應,萬一小蠻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希望她是第一個伸出援手的人。

    「少主。」宮崎彥立於廊下,低聲道:「有訪客。」

    「誰?」

    「織田靖。」小蠻有胞弟織田靖,身材魁梧,一身素白勁裝,臂上立了一頭鷹,這鷹一身嚳著紫光,烏黑油亮,倨傲且鎮定地凝視前言,深沉一如它的主人。

    第一回見到他時,是在一個危急倉促的黑夜。如今,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流川駿野激賞地打量他。

    「我是該尊稱你流川大人,還是直接喊你姊夫?」他逗趣地眨眨眼,將氣氛弄得一團和諧。

    「隨你高興。」流川駿野爽朗一笑。

    「姊姊呢?昨晚在江戶城遇見家父,他說姊姊跟你仍留在飛寒樓。」

    昨天朱雩妮和流川吉都大吵一架後,便拖著織田信玄到江戶逛神社,散散心,其實真正的目的是給安和氏和她那頑固不化的夫婿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看看能不能讓他們重拾舊日濃情,到底夫妻一場,沒道理像仇人似的老死不相往來。

    誰知流川吉都的腦袋硬得跟石砂一樣,一個響午只呆呆地看著安和氏出神,啥話也不說,氣得安和氏想拿木魚砸他的頭。

    「小蠻回『立雪園』了,你沒見過她嗎?」流川駿野陰鷙的黑眸露出兩道駭人的星芒,他擔心的事,綞還是未能倖免。

    「沒有啊,我就是從『立雪園』來的,一路上並沒有見到她的蹤影。」

    「事不宜遲,備馬。」安和氏替他將「誇父追日」取來。「快去,把小蠻完好無恙地帶回來。」

    「是。」流川駿野步向長廊。

    驀地,回眸母親。「娘,謝謝您。」

    這聲「娘」,他等了足足十二年又十一個月。

    「嗯,娘等你回來。」她所有的等待與煎熬總算有了代價。

    ☆★☆★☆

    山丘木屋內,一盞幽微如豆的燭燈,將熄未熄地伴著小蠻的歎息,蒼茫飄向窗欞外。

    她雙手被縛,牢牢繫手竹椅上,為防她逃走,北條宇治甚至將每一扇門統統上了鎖。

    行動受制,加上一天一夜未進食,害她餓得快昏過去。

    剝啄聲自窗簾後傳來,將她昏昏欲睡的神智拉回了一些。

    有人來救她?

    小蠻側耳聆聽,這不像是流川駿野和宮崎彥他們慣用的暗號,會是誰?

    她吃力地連人帶椅挪向窗邊,以嘴咬往窗布掀開一看。「你是?」窗下的女子約莫二十上下,臉面白皙,頗的姿色,唯衣衫襤褸,看起來經過長時間的趕路,面容極盡滄桑。

    「噓!」她壓低聲音,以防驚動門口的兩個武士。「是流川駿野派我來救你的。」

    「噢?」小蠻心生狐疑,既是駿野的部屬,何以敢直呼他的名字?「小姐貴姓大名?」

    「美雅。」她取出預藏的利剪,一一絞斷木窗上的鐵鏈,以手勢要小蠻跳出去。

    小蠻無奈地苦笑,撐起身子,讓她看清她身上纏著的一大堆繩索。

    真麻煩!美雅咬咬牙,蹣跚爬上窗欞,再笨拙地躍下順便跌個狗吃屎。

    「誰?」

    糟糕!摔得太用力,惹得偌大聲響,連門外的武士都聽見了。

    小蠻慌忙拉長頸項,大叫:

    「餓死我了!你們再還給我東西吃,我就一直叫,叫到你們耳聾為止。」

    「耐心一會兒,主公很快就會回來。」武士們不疑有詐,象徵性地回應一聲,復又倒在地上繼續摸魚打混夢周公。

    隔了半響,不再有價格體系動靜,那自稱美雅的女子才躡手躡腳地從地上爬起來,幫小蠻解開繩索。

    「你千萬別出聲,安安靜靜跟我走,流川駿野在嗚海西郊的津島等咱們。」交待完畢,率先以超慢的速度攀上窗欞。

    小蠻給踩扁也不相信流川駿野會派這麼「兩光」的人來救她。

    「怎麼辦?」她趴在木欄上,哆嗦著東張西望,「我不敢跳。」

    「沒關係,慢,先抓緊我的手。」小蠻已餓得四肢無力,還被她龐大的身軀扯得腰快斷了,到底誰救誰呀?

    兩人費心九牛二虎之力,總算逃出來,疾步趕往鳴海的津島。

    小蠻走著走著,愈覺得這個叫美雅的渾身透著詭異,存心試探她:

    「麗子小姐。」

    「唔?」那女子隨口應允,待轉送看見小蠻錯愕的神情,才驚覺露出馬腳忙摀住嘴。

    「原來你就是從『都銀台』逃逸的松浦麗子?!」小蠻慌忙將身子彈開以保持安全距離。

    「算你有點見識,沒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麗子小姐。」反正這兒已經是她松浦家的勢力範圍,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不是被京極鴻逮住了嗎?」小蠻以為她和松浦信岐一併被斬首示眾了。

    「那個笨蛋抓的是穿著我的衣服,被我毒啞的侍女秋子。」她眼露凶光,逼向小蠻。「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想拿她威脅流川駿野。

    小蠻一面裝傻拖延時間,一面遊目四顧觀察地形,預備乘隙逃脫。

    「我要拿你跟流川駿野交換『都銀台』的十二座城池。」麗子得意洋洋,笑得肥胸亂顫。

    「他不會答應人的。」糟!遠處草叢似乎藏有埋伏,兩側林子也有人影晃動。

    「何以見得?」

    「因為我不值得,用十二座城池換一名女子,這筆交易怎麼拔都不划算,流川駿野還是白癡,他不可能拿百姓的生命開玩笑。」

    「為了你,當白癡也是值得。」身後的嗓音方起,前面及左右兩旁立即噪音雷動,蜂擁出大約上百名的浪人。

    小蠻大吃一驚,猛然回首:「宇治哥?」他還真是不死心,馬上追了過來。

    「跟我回去。」他伸手,企圖拉小蠻上馬。

    「不!」即便處境危急,她也要為拼著九死一生的機會衝殺出去。跟他走,只有一個結果,那不是她想要的。

    「你還妄想他會來救你?」北條宇治澀然一笑。「他不會來的。」

    「他會。」麗子估量自己雖然人多勢眾,但大多是些烏合之輩,倘若小蠻也靠向北條宇治,那麼這場仗,勢必得苦戰很多很久。

    萬一好死不死,流川駿野正巧趕來,她豈不前功盡棄?

    所以當前之急,就是縱恿小蠻自動留下。

    「『都銀台』,正著手辦你們兩人的婚事,他既有心娶你為妻,斷然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臭婆娘。找死。」北條宇治大刀一揮,直取麗子的右胳臂。

    「不要!」好在小蠻手腳俐落,及時將麗子拉行為表現旁。「何必濫傷無辜呢?」

    「就是嘛,有刀子我就怕你啊?」麗子舉臂高呼。「夥伴們都出來。」

    數千名浪人螞蟻似的,一個個從草叢、林間鑽了出來,緩緩朝這移動。他們全是貪圖麗子口裡的十二座城池,希望分得一些好處,才甘心受她操控。

    北條宇治率領的武士們,見此浩大的場面,不免心生膽寒。

    「主公,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的謀士低聲獻策。

    「害怕就滾蛋,今天誰也別想攔住我。」

    原先空寂的山頭,須臾圍滿人群,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

    北條宇治悲壯地進退兩難。

    然,斜坡下的馬嘯聲並沒有給他太多追悔哀淒的時間,那一人一馬,頂著晨光薄霧,飛馳迎向大伙。

    是他,他終於來了。

    小蠻欣喜地注視著流川駿野颯爽英姿馳電掣般奔來。

    來得正好。

    北條宇治緊握大刀,準備等他一停下來就殺得他措手不及;麗子和一干浪人也摩拳擦掌,企圖大幹一場。

    嘿嘿!一人一馬深入敵陣,目中無人。今天,他休想全身而退。

    就在眾人屏息以待之際,流川駿野益發快馬加鞭,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等衝過小蠻身側時,身形微微一矮,單手勾住她的腰桿,晃眼功夫,已將她安放在馬背上。這一起一落之間,馬兒奔躍的速度仍疾如閃電,看得大伙目瞪口呆,背脊一陣發涼。

    好可怕的對手,超級危險的人物!

    「喂,你停停!」松浦麗子大叫著追上去。「過去不到半里路懸崖峭壁,你沒路可趟了,停下來!」懸崖下是一湍急流,深不見底,饒是他武功再強,也絕計無法隻身活過一個對時。

    流川駿野冷然一笑,俯身親吻著身前的小蠻。「後面那胖子說,咱們無路可走了,你怕不怕?」

    「不怕,有你陪著,即使龍潭虎穴闖他一闖又何妨?」柔軟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裡,飢渴地嗅闕他野烈的體味。

    「此話當真?」他已忍不住她的蓄意挑逗,在此急緊關頭,她好大的膽子。

    「天地可鑒。」她不安分,任性地蠕動,害他五臟翻騰,心亂如麻。

    「抓緊。」一聲喝令,於眾目睽睽之下,連人帶馬,一齊翻落萬丈懸崖……

    嚇!!

    崖上驚呼連連……

    ☆★☆★☆

    流川駿野和小蠻一躍入湍流,立即奮力流向隘口。

    崖上的人絕料不到,看似洶湧澎湃的水潮,一入隘口,居然波潤不生,平靜得猶如母親的懷抱。

    隘口出處停泊著一葉扁舟,恰恰得似盛得下他倆人以及那匹駿馬。

    「順便捉兩條魚,我做剌身給你吃。」小蠻提議道。

    「不,我現在不想吃,我吃你。」翻身攫獲她的身子,恣意擁吻著。

    好險馬兒不識情滋味,否則這……怎生了得?

    夕陽似血,大地嫣紅如密網重重。

    一天又近黃昏,彩霞翅疊漫卷,絢爛中只見小蠻的雙眸晶視,泛著水光,以及他深情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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