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擁抱 第五章
    不能輕易原諒以為懷孕就能使女人屈服的男人。

    ——婦女權利運動聯盟協會會長之就任誓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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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鎮上唯一的一家酒館,老闆很海派,我都叫他巴大叔,不過他習慣人家喊他老巴。」

    晚餐時間過後,領著這幾天來沸騰了小鎮的外地男子,娃娃有說有笑地充當起導遊小姐,幫助這位與她有過一段不薄交情的警官快速地打入小鎮封閉的社交環境。

    一邊說著,她一邊推開酒館頗有歷史的大門。「嘿,各位,瞧我帶誰來了。」

    酒館裡的男人緩緩地抬起頭來,對新來客熱切的程度跟下午他們去拜訪婦運聯盟時,有十萬八千里的落差。

    男士們意興闌珊地坐在原來的座位上,似乎沒有半個人想挪動尊臀站起來,或至少假裝感興趣地伸出手與這位新任警官打個禮貌的招呼。

    一如白天在外頭街道打轉時所碰到的那些較為年輕的男人,鎮上的男性居民似乎都對新警官的到來產生了內部的排斥。

    依珍珍的說法是,這些男人正陷入某種自以為是的空前危機當中,原因與他們對自己的魅力自信度不足有很大的關聯。

    果真如此的話,那麼鎮上男人的心眼還真不是普通的小呵。

    只有酒館老闆老巴的表現還算正常。他一邊用乾布擦著酒杯,一邊招呼娃娃和她的同伴道:「想必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新警官了。」有點明知故問地說。

    傳說中的新警官自我介縉道:「是的,我叫杜維剛,以後請多指教。」他聲音低沉渾厚,幾乎跟他的外型一樣完美指數百分百。

    「指教應該是不用啦,倒是我這家酒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個第一次來這裡的客人都能免費喝一杯啤酒。杜警官應該不在值勤中吧?想趁現在來杯清涼解渴的啤酒嗎?」老巴爽快地問。

    「那我就先謝謝啦,請客的是老大,所以叫我阿剛就好。」杜維剛眨了眨眼,十分入境隨俗地在吧檯邊坐了下來,還拉了把椅子,讓娃娃坐在他身邊。

    老巴眼睛一亮,笑開。「十分歡迎。」看來這姓杜的小伙子還挺平易近人的嘛。說到這,他忍不住轉頭對娃娃說道:「嘿,小姑娘,你這位朋友挺上道的喔。」

    「那還用說,物以類聚啊。」毫不謙虛地連自己也捧上一捧。

    想到鎮上某件正謠傳得風風雨雨的事,老巴忍不住又問:「就不知道舊愛新歡……」

    「冰啤酒一杯。」娃娃眨眨眼,很故意地想岔開話題,心裡已經猜到老巴想打聽什麼了。

    顧客至上,老巴趕緊送上兩大杯還冒著泡泡的麥芽啤酒。「夏天裡還是喝啤酒最好了,今天小店請客。」送上啤酒後,他又繼續向娃娃打聽:「小姑娘,有這麼個英俊的新歡在身邊,你最近還有時間理會官家那個小伙子嗎?」

    老巴問了個令鎮上所有人都關注的問題,霎時間,原本假裝各自在忙、自尋娛樂的酒客們,紛紛悄悄地放下手邊的動作,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女方當事人的回答。

    只見娃娃扯了扯嘴角,眼神明亮,似笑非笑地道:「真那麼好奇啊?」

    「當然。」老巴擠眉弄眼道:「我想鎮上沒有人會對這件事不好奇的吧。」

    瞥了一眼酒館中假裝一點都不好奇、卻個個豎起耳朵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其他人,娃娃在心中長長歎了一聲。

    「那想必我不能繼續吊各位的胃口了。答案是——沒有。」開玩笑,她最近這麼忙,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啊。

    「真的沒有?」老巴瞪大眼睛追問:「晚上也沒有偷偷密會?」不尋常到有些不可思議了。官家小兄弟不會這麼輕易就出局了吧?

    娃娃哈哈大笑。「拜託,又不是在演羅蜜歐與茱麗葉,還密會哩。我如果想見官梓言,我自然會大大方方去找他——」

    此時掛在門上的鈴鐺很剛好的噹噹響起,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往門口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穿著藍色有領棉衫、眉頭結成憂鬱線條的年輕男子推開酒館木門,緩緩地走了進來。

    他的表情嚴肅得像是剛剛失去了最珍貴的寶藏,他的神情沉重得使得每個人心上都彷彿被壓了一塊大石久久無法喘氣,酒客們的眼神忍不住在杜維剛警官和他之間來回徘徊。

    「啊,眼前不就來了個達西了嗎!」老巴笑著,轉過身將一隻擦好的酒杯收進架子裡,隨後趕緊再回頭招呼客人。「嘿,官家小兄弟,最近好嗎?」

    聽見了老巴的戲謔稱呼,娃娃挑起眉。「巴大叔,你剛說什麼?」

    老巴可不樂意再答第二次,他開始吹起口哨來,一副很自得其樂的樣子。

    戴西這夥人倒是都清楚地理解了。

    說真的,官梓言不笑的時候,就跟電影版裡那個達西一樣,全身上下都籠上了一層憂鬱的氣質。直到他來到吧檯邊,看到娃娃與站在她身邊的陌生男人,身上那份凝重才開始動搖崩裂。

    梓言先是向眾人打了聲招呼,並朝娃娃點了個頭,而後目光停留在娃娃身邊的陌生男人身上。大約兩秒後,他便向小鎮的新客人伸出手。

    「想必你就是最近在小鎮掀起一陣風暴的杜警官吧?」剛剛走來酒館的路上,聽到最新馬路消息的報導,讓他得知新警官的大名。「你好,我是官梓言。」

    杜維剛一聽見他的名字,全身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是梓言察覺了。

    「原來,你就是官梓言啊。」杜維剛伸出右手。「真的是久仰了。」握住梓言的手。

    兩個男人的手都很大,緊緊握了一下,又迅速放開。

    在那短暫的瞬間,兩個男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些許的瞭解與興味來。

    「聽起來,杜警官像是很早以前就聽過我的名字?」梓言問。

    「是啊。」杜警官說:「早在十年前,我就聽說過你。」

    「啊,十年前。」梓言偏過頭,看了娃娃一眼,而後朝杜維剛略略點了個頭。

    酒館裡突然沉靜了下來。除了還在自動播放的唱盤以外,唯一還在動的就只有一隻不小心闖進來的小蟲子。

    偌大酒館裡,沒有人費心假裝他沒有在聽這兩個男人的談話。

    那隻小蟲子被老巴用電蚊拍網住,短暫的生命消失在電光石火間,一命嗚呼。

    空氣中閃過一瞬即逝的電流。

    娃娃眨也不眨眼地瞪著眼前這兩個男人,還難得侷促得像是有些坐立不安,連老巴在她面前將空啤酒杯收走,改放下一杯果汁都沒發現。

    「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聽說過我的嗎?」梓言十分具有求知精神地詢問。

    杜警官似乎也不覺得有必要隱藏,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週遭氣氛的古怪,他爽朗地摸摸剪得短短的頭髮,笑說:「就十年前啊,我剛認識娃娃的時候。」他偏過頭,看著足足矮他一個頭的嬌小女子,繼續笑說:「那時我正想追她,卻被她一口回絕了。什麼原因呢?她只給我三個字,那是一個人名——」

    一直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娃娃終於開口打岔道:「夠了,學長,提起這種陳年往事不覺得滿沒意思的嗎?」

    杜維剛搔搔下巴道:「不會啊,反正我又不是唯一一個被你拒絕的男人。一個男人一輩子當中如果沒有被狠狠拒絕過幾次,怎能體會得到女性的溫柔與美好呢。」

    他的大而化之為他贏來滿堂喝采,原本還視他為「公敵」的小鎮眾男性紛紛離開座位朝他舉杯道:「說得好,杜警官。」

    第一個發難的不是別人,正是戴西。他贊同地說:「男人要經歷過情傷,才會有深度。」就像他的自尊常常被珍珍刺傷一樣。想當然爾,他也是個很有深度的男人。

    梓言愣了一愣,轉頭看向坐在一旁正極力維持笑容的心上人,突然間他鬆開眉頭笑道:「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儘管懷疑過傳言的真實性,但他仍然對杜維剛與娃娃的關係有點擔憂。

    「是啊。」阿邦滿嘴啤酒泡地說:「鎮上每個人都說杜警官你……」

    「叫我阿剛就好啦。」杜警官咧嘴笑著打岔說。

    眾人立即從善如流,阿剛兄、阿剛弟、阿剛兄弟地喊來喊去。

    就這樣,一杯酒、共同的話題與立場,很快地使男人們打成一片。而前一刻他們還是很不熟悉的陌生人呢。

    不知不覺被勸下幾杯酒,杜維剛酒興方酣地說:「……那時,我就在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會會那個名字有三個字的男人——」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娃娃叫道:「丫頭,你沒告訴我,你心上人就是達西先生。」

    「他不是。」娃娃很無奈地說。先前應該制止學長喝酒的,這人一喝酒就亂說話。瞧,把她陳年的往事都當眾說出來了,這叫她怎麼繼續保持神秘!

    先前真該好好警告一下學長,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能說的。然而對於一個剛剛來到小鎮就被緋聞纏身的人來說,要他守住秘密大概也很難吧。

    趁著眾人包圍著新來警官吆喝乾杯的時候,梓言悄悄地走近娃娃身邊,專注地看著她,輕聲問道:

    「我不是什麼?」不是你的心上人,或者不是達西先生?

    「你知道我不擅長說謊。」娃娃突然岔出一句話,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我知道。」

    「那你最好不要問我,因為我現在還不想回答。」不想直接在大家面前說:梓言不是達西先生,他只是一直以來都是她所愛的人。

    但老天爺,今天的他的確有一種達西的氣質。

    彷彿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梓言點頭說:「好,我不問。」

    正當娃娃鬆了口氣的時候,梓言主動挪移位置來到她的身邊,左側,那個靠近心跳的地方,肩膀幾乎碰著她,雖然終究沒有碰觸到她,然而他已靠近得幾乎能聽見她心臟的跳動。

    「官老爺這幾天好嗎?」她問。

    「你知道他很好。」不然以娃娃的個性,不可能連續好幾天沒出現在官家大宅,讓外公那麼想念她。

    必然有一些理由阻止她拜訪外公與他,而他大概猜得到。

    他想,她是在給他時間適應跟外公的相處。

    娃娃點了個頭咕噥道:「沒錯,我知道他很好。那很好。」

    住在小鎮的好處就是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探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官老爺正在康復中,情況良好,只是跟孫子之間偶爾會發生爭吵。

    那是個好現象,她認為;畢竟沒有無意義的爭吵就不像是家人了。

    過去官家一老一少之間,氣氛總是太寧靜也太冷淡。那種低氣壓會活生生把人給悶死。現在可好了,低氣壓總算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使心情振奮的亞熱帶風暴。

    「那很好。」她再一次發自內心地說。

    只這一句,他就能確定她為什麼要在最近這幾天當中保持距離。那份關懷溫暖了他的心。「嗯,的確很好。」他同意地說。

    突然間,她注意到一件很細微的事。「喂,你不能稍微換個角度嗎?」

    非得以這樣四十五度角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嗎?再讓他這樣專注地凝視下去,她可能會因為心臟跳得太快而休克暈倒。

    「我不能。」梓言回答。

    「為什麼不能?」娃娃不解。

    「因為我落枕。」

    「你什麼?」娃娃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梓言再度重複一遍他昨夜因為失眠睡不好而落枕的事實。

    忍不住地,她噗笑出聲。「怎麼搞的?」同樣忍不住的,她伸手摸了摸他脈搏正有力跳動的頸子。落枕?呵,真可憐。難怪今天他看著人的角度有點怪。他平常沒那麼憂鬱的。

    「你會同情我嗎?」他乘機問。

    「不會。」她趕緊說。

    「啊……」他歎息了聲。「這樣不好。」

    「哪裡不好?」

    「你坐在我的右邊,我想吻你卻吻不到已經很令人沮喪了,你又不肯同情我。」她的另一邊坐著別人,他還不至於沒風度到去把杜維剛趕走。而剩下的這一邊卻又提供不了方便的角度,使人挫折。

    「你想吻我?」她瞪大眼睛,眼中滿是藏不住的期待。

    他以落枕後四十五度憂鬱的角度點點頭。

    「可是這裡有這麼多人。」雖然他們現在幾乎都在跟學長聊天,幾乎沒注意到他們兩個就是了。看來她該感謝學長吸引了大伙的注意,讓她能跟他說悄悄話。

    「你會害羞?」

    「不會。」

    「那麼你會讓我吻你嗎?」這是個好現象,如果她肯讓他吻她,那麼她可能也會同意其他一些更進一步的事,這讓他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會,她會讓他吻她,但是……「要看情況。」她很堅持必須把持一點基本的原則。

    「什麼樣的情況?」

    她解釋給他聽。「吻,有很多種不同的情況,比如出於社交性質的吻、親情的吻、友情的吻,或者愛情的吻;發生的原因則可能出於禮貌、感謝,或者表示愛意。以前我吻過你,但我不認為你跟我一樣清楚那些吻發生的原因。」

    他很清楚她在刁難他,但他拒絕輕易放棄。「如果要我選擇一種我所期待的形式和動機的話,那麼假使我吻你,會是出於一個男人對於他所愛的女人表達愛意的愛情之吻。」

    這樣的表白,能夠獲得她的認可嗎?他捏了一把冷汗,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眼波流轉的眼神。

    娃娃冷靜得看似不為所動,她語調淺淺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能會發生一點小問題。因為以我們目前的關係來看,你與我好像並不是那種適合以吻來表達感情的情侶呢。」這樣的回答足夠冷卻或阻礙他的決心嗎?

    她看得出他下定了某種決心。儘管落枕,但他的眼神很堅定。她想測試他的堅定程度是否足夠他們改變目前的狀況。

    梓言看著她說:「過去我們曾經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現在對我來說你依然是。」只不知她是否仍如他一樣,把他放在心中一個最重要的地方。

    「所以你是在提議延續我們『單純』的友誼關係?」她故意順著他的話岔開焦點,而且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有可能是出於幼稚。

    「不。」他想更靠近她。「我在提議發展有別於單純友誼的另一種感情上的聯繫。一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發展的關係,我想確認它。」

    她轉過頭正眼看著他。「你何不說得更清楚一點,好讓我知道你到底在提議什麼呢?」過去她太過主動去維繫他們的關係,結果是什麼大家都很清楚;現在也該輪到她享受一下別人主動的輕鬆與快樂了。

    梓言沉住氣,沒有正面接受她的挑戰,只問:「娃娃,你說過我可以嘗試給出一些你可能會想聽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沒錯,那項聲明依然有效。」所以他已經想到了嗎?「你現在要給我答案了嗎?」

    「我愛你,娃娃。」他柔情款款地看著她,雖然因為落枕的緣故,讓他不方便轉動脖子,但是他僵硬的頸椎卻意外地營造出深情凝視的效果。

    「然後呢?」她竭力保持不為所動。不過那真的好難。

    他執起她的手,穩穩地握在自己的掌心裡。「你願意讓我追求你嗎?」

    「什麼樣的追求?以什麼樣的身份?為期多久?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打算結束?」忍不住地,她屏住呼吸而不自覺,心中盛滿必須要先弄清楚的疑問。

    「當然是以情人的身份,讓我光明正大地追求你。」梓言說出他想了好幾夜的答案。「娃娃,這次我不會許下我做不到的承諾。過去十年來我已經嘗到苦頭,不會蠢得再做一次。你願意試著再相信我一次嗎?相信我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而離開,這一次我會留在你身邊,直到你不再愛我。」

    他努力想過,如果娃娃還願意接受他,那麼以她的立場來看,她最有可能擔心的事情是什麼?

    一個答案浮現眼前,那就是他的再度離開。

    也的確如此。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娃娃才努力維持穩定的呼吸緩緩開口道:「你確定你不想只維持單純朋友的關係?官梓言,我可以一輩子當你的朋友,你應該是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那不夠。」他拒絕只當朋友的提議。「長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而我已經厭倦了不斷飄零。娃娃,讓我屬於你好嗎?完完全全的,讓我也能夠完整的屬於一個屹立不搖的世界,好嗎?」

    啊,梓言,你還沒發覺嗎?其實你已經身在這個屬於你的世界當中了啊,你從來不是無根的浮萍。你不是。

    娃娃的眼神從試探轉為憂傷地看著他,而後她遺憾地抽回手,遠離他承諾要提供的永遠。

    「我很想答應,但是有個問題……」

    拒絕他的提議,也會撕裂她的心。天知道她多麼想答應。他已經承諾他將永遠屬於她,也承諾永不再離開,他把他的心放在情感的祭壇上任憑她處置,可儘管如此,為了那使她人生慘澹的十年,這一回她還是得先把話說清楚。

    「你想要屬於一個永遠不會動搖的世界,可是我並不是那個世界。」她憂傷地告訴他:「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即使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只要我夠堅持就沒有關係。但我錯了,時間證明,終究我也是會改變的,我想我沒有辦法提供你真正一個能夠永遠屹立不搖的歸屬。這樣你還願意追求我嗎?我得提醒你,你所追求的那個永恆世界可能不真正存在。」

    她曾經以為只要感情夠堅定,他們的世界將永不改變。然而十年前她就已經領悟到所謂的永恆,只是孩子在童年時的幻想。人不可能永遠活在永不改變的世界裡。

    終究,他離開了。

    終究,她長大了。

    如果她今天順從內心的聲音,為了愛他而點了頭,屆時,他會不會又離她遠去,讓她再等上另一個十年、二十年呢?

    她已經厭倦等待。

    即使她知道自己終究會不斷地等下去。那彷彿是她的宿命,但她早已厭倦了總是由她來扮演那個苦苦等候歸人的角色。

    內心深處,她是矛盾的。

    儘管她仍然愛他,儘管她知道她勢必會永遠在原地停留,但她已然極端厭倦了繼續等待。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賭一次。

    為此,她瑟縮地別開眼,不想做出選擇,也無法解釋內心深處那使她寒顫發抖的恐懼。

    梓言清楚地看見了娃娃臉上的不確定。

    他的表情十分嚴肅,但眼神卻非常溫柔。

    他能理解她心中的憂慮,也為此責備自己。

    她可能會拒絕他,但是他仍然必須再問一次,甚至問許多次,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那是他的十字架,是他親手把他們的感情問題變得如此複雜,他必須想辦法再讓他們之間回歸到以往的單純。

    回到那個只有愛、或者不愛的單純世界。

    他愛她。

    堅定地扳過她的肩膀,心痛地看見她因強忍住淚水而逐漸泛紅的眼眶。他幾乎忘了她有多麼容易傷感。「別哭,娃娃,只要說你願意就好。我摯愛的娃娃,請說你會答應我。」

    她閉上眼睛,眼眶熱得幾乎鎖不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她倏地睜開眼睛,兩行淚水滾落臉頰,熱熱的眼睛看著他。「如果我答應了又怎麼樣?」

    他放開握著她肩膀的手,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地許諾:

    「我會盡一切努力,抹去你心頭的傷。這一次,讓我來做我們感情世界裡的錨。我會試著穩住腳步,承擔所有的壓力。這一次,讓我來付出。」而且風險自負。最後一句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即使他付出一切,而她仍決定不愛他的話,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他們之間曾經存在著一份比金石還堅定的信任,是他毫不留情地斬斷了那座信任的橋樑,他得負責重建。在重建起她對他的信任之前,他不會有任何怨言,他會甘之如飴的等待,直到贏回娃娃對他的信任。

    這一次,負責等待的角色將由他來扮演。

    他不會再讓她等。

    「拜託,說好吧,娃娃。」再給他們彼此一次機會,也許他們會因此得到幸福。

    「這就是你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她下意識地放低音量,聲音很低沉很低沉地說。

    「次要的目的。」他誠實地說。

    「那麼主要的目的是……」

    「我想念你。」

    他說得如此自然,彷彿是真心真意。

    而,也的確是。他想念她。外公的身體狀況正在漸漸恢復,確定那個頑固的老人會再度強壯起來後,他便來找她。

    他不想聽那些加油添醋的馬路新聞,他只想見她一面。

    他要親眼看見她依然安好,也要親眼看見她眼中對他情意依舊。

    在感情方面,他是絕對自私的一個人。他不打算放她走。這輩子他會把自己當成抵押,以換取她的愛。

    但是她現在卻低頭不說話了。她很少這樣沉默,她的沉默使得酒館裡的氣氛也跟著凝滯了起來,令他感到呼吸困難;而他的一顆心則彷彿被人用力揪緊,幾乎要擰碎了般。

    梓言聲音乾啞地開口:「娃娃……我沒有辦法還你十年,但是我打算用我這輩子剩餘的時間來補償——」

    她突然揮手打斷他的話。「錯了,你並不欠我十年,更少沒有那麼多。」

    她不希望他是為了想要補償才決定犧牲自己。那種感情太偉大了,她不要。她要的是一份平平凡凡、簡簡單單,出於最單純的愛,能夠彼此付出的那種感情。

    她不想讓他一直覺得他虧欠她。因為事實上他並沒有。

    這十年來,她也做了很多事,比如說:她拿到文憑、在外地工作過、最後又回到小鎮安居樂業;只除了在夜裡無眠的時候會因為想念他而偷偷哭泣,並在眾人關懷同情的眼光底下,故作堅強地否認自己的感情。

    但這些事沒有必要讓他知道,那是屬於她的十年;儘管有時傷心多於歡樂,但仍是只屬於她的十年。

    他並沒有偷走她的青春。

    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承認,當年的他或許確實需要離開,甚至那還有可能是一個最好的決定。因為當年的她對愛情的態度太過驕傲,自以為瞭解她所愛的人,也自以為他會同樣地瞭解她。

    那種驕傲,是她失去他的唯一原因。

    過去她從不肯去理解,何以他沒有辦法克服他心中的魔鬼,反而一味認為只要他們能永遠在一起,任何麻煩的問題都能輕易解決。

    經過了十年的歷練,現在看來,那顯然是一種太過高傲的樂觀。

    她無法說他虧欠她,因為他們或許正是因為太過信任自己對彼此的判斷而互相傷害了對方。這幾年來,她不是沒想過自己可能對梓言造成的傷害,她一直在要求他放棄自己的陰影,追隨她所謂的快樂。

    她抬起頭試圖解釋自己的心情,但吐出口的卻是一個問句:

    「梓言,告訴我,離開夏日鎮的那十年,你快樂嗎?」

    他略略驚訝地看著她,在短暫的思考後,搖了搖頭。「不,我想我並不快樂。」

    得到一個並不意外的答案,為此她替他感到心痛。

    「那你後悔嗎?」她又問。

    「不後悔。」這次他沒有遲疑地回答。

    「為什麼?」她完全沒發覺自己的眼神有多溫柔。

    「我幾乎一離開夏日鎮,就沒再真正感覺快樂過。」也許是生平的第一次,他真誠地剖析自己的內心,不再有任何的驕傲或疑慮阻止他告訴她自己真正的心情。「但是如果我不曾離開,那麼我可能永遠不會為我已經失去的感到悲哀。娃娃,我很抱歉我是那種,要等到真正失去了以後才會遺憾的那種混帳的人。」

    他的坦承與自責完完全全攻陷了她最後的心防。「梓言,我……」

    「不要再說了,我答應。」一個爽快的聲音破空切入兩人的私人談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假裝沒有在聽他們談話的鎮民;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邊正在偽裝的舉動,大剌剌地轉過身來,瞪視著無形中被圍繞在群眾中心的官梓言和方心語。

    「老天,這個小鎮就不能給有需要的人一點點隱私嗎?」娃娃低聲輕喃。

    梓言愣愣地看著剛剛說他答應的戴西,這才發現戴西不知何時已經靠近到足以聽見他們對話的範圍裡,四周還圍繞著一群毫不掩飾他們的好奇與關切的小鎮居民。

    戴西皺著眉對娃娃道:「方心語,你快答應吧,換作是我,我就答應了。」

    毫不隱藏自己剛剛已經把這兩人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紛紛附和道:「是啊,姑娘,你就點個頭,原諒官家這個傻小子吧,畢竟他都認錯了啊。」

    在這群男人心中有個一致的想法,那就是:當一個男人第一次犯了錯時,只要他有跪地求饒的勇氣,那麼他都該被原諒,人人都應該有機會可以再來一次。

    梓言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突然間他心頭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並擔憂地看著眉頭蹙得越來越緊的娃娃。

    只見戴西繼續大聲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如果男人都已經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了,而女人卻還無動於哀的話,那麼這個女人若不是鐵石心腸,就是根本不愛這個男人。」至於後者,可能性應該是零吧。在場每個人都知道,方心語一輩子都在等官梓言回來,這兩人從一開始就只可能屬於對方。

    想起他跟珍珍之間的攻防戰,戴西就忍不住一肚子委屈;再聽見官梓言身為男性同胞、卻如此不要自尊地委曲求全,他就有點受不了他們再拖拉下去。

    看來該是有人出馬推他們一把的時候了。戴西決定擔任那個熱心公益的好人好事代表。

    怎麼樣,當事人女方會怎麼回答?會賣他個面子吧?

    只見娃娃雙唇蠕動了片刻,最後終於諷刺地開口說:

    「戴西,如果你向來是這樣子在追求珍珍的話,我不怪她為什麼不肯跟你睡在一起。」

    銳利的目光掃視了酒館裡的人一圈,包括杜警官,而後她搖搖頭道:「男人。」說完,也不管杜維剛有沒有喝醉——看起來是已經喝醉了——

    她跳下高腳椅,轉身離開酒館。

    「嘿,小姑娘——」老巴喊人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娃娃走人的速度。

    「把帳記在牆上,老巴。」氣吁吁地推開大門,閃人。她現在沒心情結帳。

    娃娃的行動快速流暢得有如一陣旋風,直到反彈回來的大門上鈴鐺噹噹作響,眾人這才恍然初醒,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

    女主角顯然為了在場所有男人都不懂的某個莫名其妙原因,生氣地跑掉了。

    「現在是怎樣啊?戴西。是不是你把事情搞砸的啊?」阿邦呆呆地問。

    戴西正因為自己不幸福的房事問題被揭露出來,覺得很丟臉,哪裡還有心情理會阿邦的消遣。「哪是我搞砸的,我只不過想推一把——」

    轉頭看向三秒鐘前還在一旁的官梓言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然空無一人。原來人早就跟著跑了,害他有話沒地方嗆,只好硬生生吞回肚裡,並且滿腹牢騷地點起了一根煙。

    眼角餘光瞥向快醉癱的小鎮新來客杜維剛,戴西決定該給小鎮的新人一點忠告。「新來的,我說真的,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了本地的女性,你得先有點心理準備,因為你一定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比如他,比如官梓言,比如在場所有死會,或者未死會但曾經為情所苦的小鎮男性一樣。不管他們有多麼非凡的成就、鋼鐵般的意志力與強健的體魄,最終他們都必須匍匐在意中人面前,卑躬屈膝地獻上自己的感情。若不,將會得不到內心的安寧。

    杜維剛舉起手中的啤酒,向戴西致意道:「經驗之談,嗯?」

    「那還用說。」戴西歎息地喃喃道:「雖然過程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愉快的地方就是了……」

    這欷噓使得在場所有男人一致舉杯附議。

    老巴看著這一群男人,突然很慶幸自己尚未結婚。不過遙想當年他年輕時候的愛人啊……老巴很體貼地建議道:「想要再來一杯嗎?各位?」

    答案是肯定的。眾人續杯又續攤,大有不醉不歸的打算。

    「嘿,戴西,你真的被珍珍踢下床?」某人不知死活地問。

    「閉嘴啦。」

    這就是小鎮精采而尚未結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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