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鷹(下) 第二十一章
    家安打開新買的收音機的後蓋──這本是他準備給洛彥解悶的,但當他聽到洛彥那句「我不能整天什麼也不做」時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可以對洛彥表示憐憫,他痛恨同情。

    其實家安已經很久沒做這樣的事情了,有點手生。在他高中的時候就曾經從改裝過的收音機裡收到警方通訊頻道。但讀了警校之後他反而再沒有做過這種事情,雖然這時更容易做到。

    這是違法的。

    家安眼睛看著線路板,笑著搖搖頭,在T  shirt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漬。他原以為自己即便是死了,倒地的那一刻也可以自豪地對自己說:方雲飛是個好警察。

    不過現在,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對自己要求那麼嚴格。

    警察專用頻道的消息對家安很重要。小元,或者他的屍體,是否出現、出現在哪裡,這種消息是不會對外公佈的。而家安想要知道他的最新消息,那麼最便捷的途徑就是竊聽警訊。

    反正已經是這樣了。家安拿起焊槍,跳躍的火花迫使他瞇起了雙眼。

    當收音機裡傳出含糊的聲音時,家安覺得很滿意。不是他沒有能力把聲音效果調試的更好,而是他模糊的覺得,這樣自己違法的程度輕一些。

    自欺欺人,是吧?家安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他聽著聲音模糊的警訊,把頭抵在牆壁上,「我只是不想犯法……」他輕輕地說,「好了,開始找!」拍了拍臉頰,他讓自己精神點。

    元堅強沒有寫日記或者保留通訊錄的愚蠢習慣,這很容易理解,但他有時也會隨手在日曆或者手頭的紙張上記點東西,比如電話號碼之類。

    家安才發現小元有畫漫畫的特長,他在牆上的掛歷上留下了不少大作──色情漫畫,器官特寫──可惜除此之外家安沒什麼收穫。這使他有點洩氣。

    元堅強家裡基本沒什麼書籍,掛歷在牆上、馬經在桌子上、色情雜誌很隨意地扔在床頭,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寫字的紙張了嗎?

    家安站在一片亂糟糟的廳裡漫無目的地巡視房間,桌子上的收音機裡播放警訊不時灌進耳內。

    旺角的某間民宅有人燒炭自殺;高架橋上有人想跳下來;元朗牛雜鋪裡有人械鬥……

    怎麼這麼亂?家安只覺得又煩又亂,怎麼從前就沒發現?我在保護他們嗎?我在保護誰?!

    這個城市就是這樣的嗎?還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他一腳踢在沙發上,沙發發出巨大的響聲莊到了前面的電視櫃上,隨之,家安把視線從收音機轉移到了電視機上。

    電視,DVD,下面的櫃子裡有影碟,影碟封面……

    家安撲了過去。

    幾摞影碟整整齊齊擺在櫃子裡,其中一張盤的封面上潦草地記錄著一個手機號碼。看得出來,元堅強在寫這幾個數字的時候很惶急,原本就不甚好看的字體更加七扭八歪。

    這是一個對家安來講很陌生的號碼,不是常來往的朋友。而對於小元來講,無疑,這個號碼很重要。

    接電話的是個男孩,在鈴聲響了很久之後。

    「小元哥,你,你還在香港?」電話一接通,聽筒裡即刻傳來有點哆嗦的聲音。

    是那個追殺令的功勞,家安推測。而對方看到電話號碼會以為打電話的是小元,可見他知道的消息還不及家安。

    「媽的,不用怕,我不是小元。」家安不耐煩地道,他勢必要澄清一下,否則殺小元的人可能很快就會破門而入。此刻他可不想被誤殺。

    「哦……」對方鬆了口氣,「大哥,您是?」他挺客氣,因為想到這個時候敢在元堅強家的,恐怕也不是小人物。

    「我叫方家安,你記著,有小元──元堅強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要給我來信!晚一秒,就算你躲在糞坑裡我也會把你揪出來!」家安一口氣狠狠地說道,「我的手機號碼……」

    「家安哥?你還在九龍?」沒等家安說完,對方已經驚訝地衝口而出。

    家安一愣,小元要跑路可以理解,什麼時候自己也要跑路了?近來他也沒做什麼會被追殺的事情啊。「什麼意思?」他問。

    「沒……沒……」對方發現家安似乎並不知情,便畏縮著想敷衍過去。

    「cnmd,三個數,」家安冷笑道,「一……」有了電話號碼很容易就找到這個人。

    「不……不是,我……南哥跟您已經講和了?」對方吶吶地說,「這就好了。」

    「沒錯。」家安心中一動附和著說,忽地想起之前小元勸他不要再混的話,「你都知道什麼了?說說看。」他緩緩地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對方忙說。

    「你想要跟我面談吧?」家安笑道,「你媽的,自己找不痛快。」

    「安哥……」對方聲音聽起來很沮喪,「就是那次小元哥讓我找一個叫莉莉的舞女的事,就這些,剩下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小元哥跟我說這事誰也不能說,不然會出大事。我沒跟別人說過,真的!」

    舞女失蹤,家安幾乎身陷囹圄……

    是這樣。

    他一拳打在牆上,「你嘴有多嚴我會讓你活多長。還有,你給我記著,有小元消息第一個……」

    「我知道,安哥,你放心,我肯定第一個給你消息。」對方忙乖巧地道,「安哥您的電話號碼我知道。」

    家安點了點頭,切斷電話。

    原來是這樣!

    什麼雙程證,什麼不想捲入是非?這都他媽的是騙人的!真相就是阮南把那個女人藏了起來,而元堅強終究把她挖了出來。

    阮南早就想整死我!在他心裡,我的威脅大於利用價值。家安咬牙,如果不是小元,上次就栽進去了。

    這事小元不說,也不准知情人張揚,那是因為他怕家安脾氣暴躁,心中藏不住火氣,所以他裝作沒看到阮南背後搗鬼。他知道一旦讓阮南得知這事已經洩露,他們的矛盾明朗化,那阮南將不再屑於背後搞小動作,他會直接滅了家安。

    憑家安現在的綜合實力,怎麼跟他鬥?!

    如果說家安現在的處境像在漩渦中心,那麼為了形成這個漩渦,阮南沒少出力。

    但阮南那時只是感覺自己會受到家安的威脅,而眼前大君似乎已經有了重用家安來削弱阮南的權利的苗頭。

    家安原以為自己要對付的只有大君,要應付的只有洪爺,但他現在忽然發現,大君遠沒有阮南威脅大,楊振東比洪爺要棘手上十倍!

    阮南的進攻和楊振東的緊逼會要了他的命!

    家安後退了幾步,頹然坐倒在沙發上,怔怔的看著窗外,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家安從前也怕過,而且他以為那種怕死就已經是極致了,可現在才知道還遠不止。

    開始他以為自己已經嚇得頭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是一時想起了太多,他理不出頭緒。

    中途退出,恢復身份?迎刃而上,除掉障礙?

    是,他是可以申請退出,這種性命悠關的時刻沒人敢逼他。但他花了十五個月時間,數次生死之間走到今天這一步,大君要重用他,這是多好的機會!更何況付出心血的不只他一個人,現在叫他怎麼退?退了怎麼面對洪爺?還有什麼前途?而且從前受到生命威脅也不少,他堅持不離開,現在他以什麼樣的說詞打報告會不引起懷疑?

    這些日子以來他跟洛彥的行蹤並不難查到,家安敢給警方完全調查自己的機會嗎?

    從前他怕時他會去拼,他年輕力壯,機敏善變,他沒有後顧之憂;但這一次不同,稍有差遲兩人就沒命。

    兩個人。

    從前他想的是如果成功……現在他擔憂的是萬一喪命……

    如果能多給他一點時間多好,只要等到他安排好洛彥──哪怕時間只夠洛彥習慣了眼前一片漆黑──到時家安就可以無所顧忌。

    他只要多一點時間……

    他已經瀕臨崩潰,再也承受不了更多壓力。

    家安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依然緊握著電話聽筒。

    好消息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洛彥能夠做飯,至少不會用麵包和餅乾打發他的後半生,家安動作緩慢地掛上電話,自己安慰自己說。

    ***

    已經深夜,但天氣依舊悶熱,天氣預報說夜間或者明天有大雨。

    家安的腳步很沉重,他才買了兩碗元朗牛雜老店的牛雜,打包,手上提著的方便袋裡裝著五斤雞蛋。確定沒有人跟蹤自己之後,他才敢走進洛彥所在的大廈。

    他買了新的手機,上面已經設定好了三個外賣電話,只要洛彥按一個按鈕就會有人把東西送來。兩萬塊錢家安全部折換成小額鈔票,送外賣的來了洛彥只要從門縫裡塞出去就行,應該很方便。不過下一步怎麼走,他還是把這些先辦好,以免出了突發事件來不及處理。

    一時之間他想不起自己還能夠準備什麼。

    洛彥不知道家安這時候會來,所以家安開門的時候首先輕聲說了句「是我」。

    「怎麼……」洛彥的聲音從臥室裡傳來,帶著些驚詫,接著,臥室的燈亮了。

    他不需要光亮,但家安需要。

    「路過牛記──很有名的牛雜店──想你可能沒吃過,所以帶來點給你嘗嘗。」家安強笑道,走進房內:「我的手藝不能跟你比,好在還有人能替我出頭。」

    洛彥笑了,「味道很香,我這裡就聞到了。」他說,一臉很渴望的樣子。有時候,他的臉上會出現只有孩童才會出現的表情,看來極單純。

    「你先吃,」而此刻,看到他這種表情,家安驀地心中酸痛,幾乎要哭出來,他將牛雜放在床頭櫃上,「我把雞蛋放進冰箱。」

    「買了雞蛋?生的?」洛彥笑道,「我等你一起。」

    感覺真的……很溫暖,家安也應和著他微笑,拎著雞蛋走向廚房,然而才經過客廳他的笑容就凝結在臉上。

    客廳的桌腳旁有一滴血跡,往廚房方向大約一米是一塊被擦拭過,但仍留下紅色的血痕。

    家安只覺得心臟強力的收縮了一下,緊接著又是最大限度的擴張,全身的血液都似被吸走,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手中拎著的雞蛋幾乎落地。他緊走了幾步,打開廚房的吸頂燈,一片慘白的光線中幾處乾涸的血塊分外刺眼,斷斷續續,似乎大部分血跡已經被擦掉,他見到的只是漏網之魚。

    「今天過得怎麼樣?」家安抓緊了門框,問,聲音很緊。

    「還好。」洛彥淡淡地道。

    「還好……沒什麼意外吧?」家安停了一下,又問。

    「沒有。」洛彥確定地說。

    菜板上的血跡已經深入木質,擦拭不掉。

    而看到菜板的這一秒,所有的血液又猛然都回到了家安身體裡,他的頭有些發脹眩暈的感覺,不記得自己怎麼松的手,喚回了他的神志的是雞蛋落地的碎裂聲。他疾步走回到客廳,打開藥箱──他把藥箱放在客廳的桌上,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這樣洛彥拿起來才方便──入眼的仍然是那惱人的紅色。止血和消炎兩個藥瓶上血印殷然。洛彥一直都分不清那三個瓶子,因為它們的外形該死的相似。

    他用力的搓了搓臉,咬緊牙關:「晚飯吃的什麼?」

    「……火腿炒飯。」洛彥沈默了一下,才回答。

    家安走進了臥室,站在洛彥床邊,不說話。

    「……我沒擦乾淨?」洛彥抬起頭來,臉上一片落寞。

    家安彎腰,抓起洛彥的左手,出乎意料,入眼的不是刀傷而是一塊燙傷。「這又他媽的是什麼?!」家安只覺得一股氣直衝胸臆,忍不住大聲叫道。

    「這隻。」洛彥舉起右手,手背上是勉強癒合的醜陋的槍傷,染著血污的紗布包著他修長的中指和食指,「我忙著關火時碰到了炒勺上,左手燙了一下。」

    家安緊緊地咬著牙關,凝視著洛彥的臉,他的眼眶比先時凹陷──洛彥的眼球已經有些萎縮──家安知道盲人就是這樣,很容易受傷,尤其在剛開始失去視力的時候。

    受點小傷很平常,家安對自己說,但他止不住心痛。

    洛彥本來不該盲的。

    他的那雙眼睛本來有多漂亮,眼神清澈銳利。

    家安知道,洛彥失去的東西,自己永遠都無法彌補。他艱難地穩住自己要發抖的身子,慢慢俯下頭,去親吻洛彥緊閉的眼睛。

    就在家安的唇瓣接觸到洛彥的睫毛時,洛彥驀地扭頭避開。

    家安的身子就著那個姿勢僵直在那裡,半晌,一滴水珠慢慢地溢出眼眶,沿著他的臉頰爬到了下巴。

    洛彥從來沒為眼睛流過淚,此刻,這滴淚水終於從家安的眼中找到了出口。

    牛雜濃郁的香味在空氣中飄蕩,但沒能吸引到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很晚了吧?睡吧。」良久,洛彥道。

    「我去洗澡。」家安轉身,不經意看到床頭櫃上的牛雜,還溫熱。他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想放洛彥獨自生活。他覺得想得到的都已經為洛彥準備妥當,電話啊,錢啊,甚至水電費他都存得足夠。他想得很充分的,他跟自己說過許多遍沒問題。他說他可以放開一段專心擺平大君。他說不要給自己那麼大壓力,一切都會解決。他說以勝利者的身份回到警局之後,前景就會明朗。他說到時候就可以想辦法偷偷給洛彥安排一個身份,不用他出去做事,警察的薪水足夠養活他們兩人。

    他說過許多話來勸說自己,但兩隻帶傷的手瞬時就把他辛苦做好的決定全部推翻!

    他根本就放不開,無法放開!

    家安簡直柔腸百結,五內俱焚。

    他把冷水開到最大,當頭淋下來。

    「你害他瞎了眼睛,你拿什麼補償?拿什麼?!」他問自己,「你發過誓說不讓他再受傷,他現在怎麼又受傷?你怎麼解決?」他的頭很痛,緊迫的壓力,內疚,憐惜,痛苦和突然的衝擊讓他已經難以承受!

    家安背靠著濕淋淋的瓷磚牆壁,慢慢蹲下身,抱著頭:「……我們離開香港吧。」他忽然大聲叫道,「我們偷渡!」

    「怎麼了?」洛彥驚訝的聲音和著拖踏的腳步聲來到洗手間門口。

    「我不想待在這裡,行不行?」家安有點控制不了的歇斯底里,「香港,香港是個什麼地方?有人拚命的想活下去,步履維艱,可還有那麼多人想方設法的殺死自己!……我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為什麼還要保護他們的人身財產安全?……我保護不了,保護不了……」

    他的身子在冷水裡蜷縮著,眼睛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瓷磚,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彥,我們找個地方,可以天天在一起,我什麼都能學得會,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傷……」他的身子開始發顫,抑制不了,幾乎就是在自言自語:「一點也不受傷…………」他的聲音裡帶著委屈、無奈和些許的絕望:「不管我怎麼小心翼翼,都不行,還是不行……總是受傷,舊傷還沒好,新傷就出現……我該怎麼辦?……我很怕,我很害怕,我死了你怎麼辦?啊?怎麼辦哪?」

    「發生了什麼事?」洛彥的臉色微變,慢慢地走了進來,地上都是水,很滑,他走得有點艱難。伸出手,他在空中摸索了一會兒才在蓮蓬下找到家安,「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把家安抱頭的手拉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掌中:「告訴我。」

    他面前,是個崩潰了的警察,臥底警察。

    洛彥的手很有力,他的聲音也是鎮定而不容拒絕的,給人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

    「我很累……」家安仰起頭,頭頂蓮蓬灑下來的水使他難以睜眼,身子依然不能自己地微微發顫,「我管不了那麼多……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他喃喃地說。

    「你怎麼了?」洛彥牽引著他,讓他站起身。

    家安呆呆地看著洛彥摸索著去關水龍頭,忽然一把將他緊緊地抱住,「只要你好好的……」他說,熱切粗魯地撫摸著洛彥的面頰,頭髮,「我只管你!」

    「……我知道。」即便洛彥是個瞎子,也該看得到他的關愛與擔心,「說給我聽,白癡,」他道,聲音裡不尋常地夾雜著與家安同樣的憐惜與痛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我可以幫你……或許……它原本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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