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鷹(下) 第二十章
    家安承認,腐爛的斷臂上滿是洛彥的齒痕這件事對他的沖擊很大。

    所以,當他獲准從審訊室中出來的那一刻,感到非常快樂。隨即,他心情急轉直下,因為他知道了帶他出來的是一條消息:有人報警,而且警方也證實了他的話,元堅強那天駕車離開鴻賓之後來到碼頭,不知是由於失血過多造成昏厥還是其他原因,他連人帶車沖進海裡。摩托車已經打撈上來,但是屍體還不見蹤影。就他當時的情況,生還機會很小。

    家安迫切的想要走出警局,但不想以小元的命為代價。

    走出警局的時候,他的心中不知道為何感到非常失落。目光落到了熟悉的位置,那裡空空蕩蕩。上次他出來,小元坐在那裡等他,上上次也是。他向路邊的柵欄走了幾步,就像小元會跟往常一樣笑著從上面跳下來迎他一樣。他不記得這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的,而且那時候他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現在他突然覺得很不好受,眼框發酸。

    他意識到那個場景再也不可能重現。

    家安情緒低落地走進超市,新鮮食品不適合洛彥,他看不到,不知道食物是否長毛變質,但他的身體需要新鮮、營養豐富的飲食,所以每次去看他,家安都會給他做一餐,味道很差。

    如果這個任務結束時他還活著,他會學烹飪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為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臥底生涯感情的荒蕪和心情的壓抑似乎讓他的愛迸發得越發突然而強烈,家安專注而不計後果。

    幾乎沒有家安這個年齡的年輕人還對收音機有好感,他們喜歡更刺激更直觀的東西。家安曾經迷過通訊一陣子,那是在進入警校之前。他更喜歡改裝過的收音機,但他想現在洛彥只需要一個解悶的東西,平常的就好。

    當他的腳邁出電器行的大門時,街對面一個穿著淺色襯衣的小伙子迅速地轉過身,看著櫥窗裡的女裝。他的淡色襯衣在夜幕下有些突出,家安記得在超市外就曾見到過。

    家安嘴角微微一挑,冷笑了一下。之前他的心情雖然不太好,但卻早有留意。事實上家安受過三個月的專門訓練,關於語言,動作,毒品和跟蹤與反跟蹤方面。所以當洪爺偶爾抱怨家安的言語太放肆時,家安都提醒他說這完全是洪爺自己的功勞。

    他拐進巷子,那裡個魚丸攤,地方雖小,但是還算干淨,味道也不錯。再往裡走幾步就是無照小販擺地攤的地方。他們把貨品放在塑料布上,隨時准備兜起來走人。

    “老板,兩碗魚丸,打包,謝謝。”家安把手上的袋子放在桌上,坐在桌邊,看著老板將他的魚丸裝好。不久,他眼角余光便掃到白襯衣走進了巷子。

    小伙子看到家安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心裡有些發慌,但這時已經不能扭頭逃跑,只好硬著頭皮來到魚丸攤前坐下:“老板,一碗魚丸……”他話還沒說完,只見家安已經疾步走了過去。

    “媽的,你還想吃魚丸?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家安一把將年輕人從凳子上抓了起來,拖到街上動手就打,“還錢!”

    “我根本不認識你!”年輕人掙扎著說,企圖把家安推開,但形勢對他不利,一時間他很難扭轉局面。

    幾秒鍾內,看熱鬧得就遠遠圍了一圈。

    “媽的,你不認識我?我叫你認識認識!”家安回手抄起魚丸攤上的一只板凳,兜頭就砸了過去。

    “住手!警察!”年輕人見狀忙叫道,從褲兜裡掏出警員證,“襲警!”

    “警察!”家安把手中的凳子一扔,更大聲音地叫道,“警察來了!”

    那邊擺攤的小販轟的一聲,抱著自己的東西跑向四面八方。整個巷子亂成一團。

    家安趁亂提起自己的方便袋,混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中,在年輕警員從地上爬起來之前就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

    洛彥的房內很黑,也靜悄悄的,但這次家安不再驚慌,他知道他在。

    家安打開冰箱,他知道裡面肯定還有剩余食品。洛彥就是這樣,每天都會把剩余食物平均分成七份,因為他不知道家安會不會按時幫他補充,他寧可每日少吃,也不想出現食物斷絕的情況。他的擔心不多余。這一次,家安又遲了。他咬著嘴唇,把陳舊食品清理出來,又將手中的方便袋打開,按保質日期分類放進冰箱,這一切作好了之後,他才拎著還溫熱的魚丸來到臥室。

    洛彥已經坐起身來,迎著家安的腳步聲轉過頭。

    “吵醒你了?”家安柔聲道,打開床頭台燈,來到他身邊坐下,“對不起,出了點事,我耽擱了。”

    昏黃的燈光下,洛彥看來又消瘦了些,但精神尚可。

    洛彥淡淡地笑了笑,“還好。”他說,摸索到家安的身子,把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餓了嗎?先吃點小吃好不好?等會兒我去做飯。”家安心中暖洋洋的,把手中的方便飯盒放在床頭櫃上,打開蓋子,一股淡淡的鮮香味頓時溢滿整個房間。對兩個饑腸轆轆的人來講,這誘惑實在難以抗拒。

    “深夜了吧?”洛彥問,“不急著做飯,明天再說。”正說著話,家安已經盛著魚丸送到了他的嘴邊。

    “時間稍微長了一點,都沒有彈性了吧。”家安歎道。

    “很好吃。”洛彥品了品,微笑道,“我從來都沒吃過。”

    “香港還有很多小吃,我逐個給你帶來嘗嘗好不好?”家安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心中有說不出的滿足。

    “好啊。”洛彥低聲道,手慢慢爬到了家安舒展的像一朵花一樣的臉上,輕輕掠過他的濃黑的劍眉和高挺得鼻梁。

    家安順勢就銜住他的手指,含在口中,以舌尖慢慢描繪。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快樂嗎?”洛彥輕聲問。

    “是的,”家安放下手中的東西,抱住洛彥的身體,“只要看你歡喜,我就比什麼都快樂。”他在他的耳邊說道,真心實意。

    幸福和快樂來得就這麼簡單,就這麼單純。

    ***

    翌日清晨,家安從睡夢中醒來時依舊保持著跟洛彥擁抱著的姿勢。他知道他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元堅強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屍,無論對警方還是對黑社會來講都是如此,雖然大君不指望家安能對小元下手,但為了表示信任,他也會派家安去尋找,更重要的,跟警方想得一樣,他們也想跟蹤家安──昨晚家安甩掉的可不止警察。

    這個時候誰會相信誰!

    家安在心裡冷笑了一聲,輕輕地把洛彥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放了下來,坐起身。

    “天亮了嗎?”洛彥閉著眼睛,但聲音絲毫不帶惺忪之態,似乎醒來已久,但怕驚醒家安所以才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

    “對。”家安側過身,撩開遮擋住洛彥眉眼的發絲,“我去做飯。你再睡一下吧,還早。”他撫摸洛彥裸露著的背,手滑過觸目驚心的疤痕,“怎麼弄的?”他問,心裡發堵。

    “告訴過你,稀硫酸。”洛彥看起來並不願意提及這個話題,“我跟你一起做飯。”說著,他便要起身。

    “為什麼?”家安並沒有放棄,不是今天、此時才有的感覺,他想知道得更多,關於洛彥。而昨夜之後,他覺得他可以拋棄以往跟洛彥說話時的小心翼翼。有些事情已經不同。

    “我不喜歡那個紋身。”洛彥淡淡地說,終止了起身的動作,又趴回床上。

    “什麼?”家安一愣,認真地端詳了半天,才發現疤痕雖然遍及整個背部,但卻圈定在某個圖案中,而那個圖案的大體輪廓看來就似一只展翅飛翔的雄鷹,其中一只翅膀的膀稍幾乎繞過肩頭,來到前胸。

    鷹。

    “是你自己?”家安的呼吸急促,身子有些發抖。

    “對。”洛彥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到底想要干什麼!”家安驀地叫道,一把抓著洛彥的胳膊將他拉起來,怒不可遏。他怎麼……對他自己一點也不愛惜?家安這麼拼命地保護他,不計任何代價,放棄信念,枉顧黑白。而他自己怎麼可以這樣?一點都不在乎!

    “我說過我不喜歡!這足夠了!”洛彥冷冷地道,掙脫家安的束縛,用力把他推開,下床赤著腳走向洗手間,“他們給我紋上個圖案,就像給馬烙上記號;給我起花名,就像給狗取名字。他們以為這樣就標志我是他們手中一張牌,是他們的牽線木偶。不,不會,永遠不會!”他站在洗手間門口,把斑駁的疤痕對著家安,冷冷地說。

    沒有人能束縛他,他是天上的鷹,自由自在。

    他想飛走時,不會允許任何人阻攔。

    家安愣了半晌,跟進了洗手間。洛彥好像在洗臉,也好像在洗手。水龍頭開著,但他只是站在盥洗台前,身子戰栗著,俊美的面容痛苦地扭曲。

    他為這件事飽受折磨,心靈上的傷害遠勝於肉體。但他所說的並非全部,家安能猜得到,紋身只是一幅圖,它束縛不了洛彥的心。洛彥毀去它,不惜以這麼殘酷的方式,那是因為它時時提醒他發生過的事情。這件事,或者這種感覺,讓洛彥的心靈承受不了,到了心靈無法負擔的時候,他唯有以肉體上的傷害來舒緩創痛。

    他一直都生活在痛苦中。

    憐惜驀然充滿了家安的胸腔,他默默地看了洛彥半晌,走過去,溫柔地從背後擁著他:“我們還有許多時間來慢慢遺忘,”他在他耳邊說,“我們一起。”

    “我不想忘……不想忘……”洛彥喃喃地道,下意識地靠向家安的胸膛,“我還不清,還不清,永遠都還不清……”他似乎已經失去神智,只是一直在說,一直在重復內心最深處的聲音。

    家安心中有種撕裂般的疼痛。洛彥又教會了他新東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這種痛。

    家安的債主是洛彥,而洛彥的債主是他哥哥麼?

    人與人之間就像難解的九曲連環,而上帝高高在上地看笑話。

    家安不想追究過去,也無法計劃未來。他的頭昏沉無比,胸口的痛射線般的傳遍身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吻覆蓋在凸凹不平的疤痕上,每一寸,他撫摸著洛彥的身體,就像在撫摸一件無價的珍寶。

    胸膛,肋下,小腹,腹溝,胯下……

    他只知道,他很在乎他,非常在乎。

    洛彥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過頭來,尋找家安的唇。家安迎向他。洛彥立刻便熱烈的糾纏住家安的唇舌。家安感覺到洛彥的舌尖滑膩膩地掃過他的上顎,身子有點發顫,而他有些粗糙的背摩擦著自己的胸膛,有點麻,又有點癢的觸電感覺直沖丹田,更要命的是洛彥緊翹的臀部撩撥著自己的下身,於是他不可抑制的勃起。

    跟手握的感覺不同,家安在洛彥的臀間磨蹭,合著自己分泌出的體液,滑膩而結實觸感讓家安亢奮……

    真的開始做飯,那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情。

    家安無法堅持自己一個人動手,因為他的烹調技藝實在太差。

    “只要不需用力我還可以應付。”洛彥笑著說,“你不是也在這裡?”

    他的情緒恢復的很快,這一次。家安看著這個燦爛的笑容。這時候的絡彥就象個快樂的小男孩。

    家安慢慢地咬住嘴唇,他已經知道觸及什麼會使洛彥失控,會使他痛苦,甚至失去神志。但他沒有把握是否能救助洛彥,他很慌,沒有自信。他感覺自己就象是在追逐著一團空氣,緊握五指的時候,他以為抓住了他,但一松手,他就不見了,就象從未存在過。

    家安開始變得憂郁而敏感。周遭的一切他似乎都變得沒有把握,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會十分珍惜他。

    “是的,我是在這裡,”家安這麼說著,但還是站到了洛彥身後,“我擔心的是我不在的時候。這是煤氣開關,Max,Min。”他扶著洛彥的手,放在開關上,“其實我做的菜只是難吃一點。”

    無法拒絕,是因為沉迷。

    “我不能整天什麼也不做。”洛彥回頭吻了吻家安的面頰,輕聲道。

    “我幫你洗菜。”家安微微一怔,隨即道,“讓我嘗嘗你的手藝。你打算讓我把期望值放到什麼高度?”

    “如果跟你的比,”洛彥轉過身,笑著把手比在膝蓋的高度,“那就應該放在這裡。”他又把手抬高到胸口。

    “你真直接。”家安郁悶地道,“至少說明我有進步的余地。”他看到洛彥調侃的笑,此刻看到這個笑容,他已經覺得很滿足。

    如果能渡過眼前這艱難的一段,家安確實有機會進步。

    但現在,大君可並不想把他浪費在廚房裡。

    現在對大君來講已經失去了跟黑子抗衡的能力。現在龔智已經死了,龔勇又莫名其妙的離開香港──其實在大君等幾個知情人看來龔勇的離開並非那麼難以理解──黑子已經清除掉了身邊的障礙,但大君此刻卻草木皆兵。他身邊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這時,他想起了家安。

    家安是他一直保留著的一張盾牌。他入行的時間短,好像還沒看透黑社會的艱險一樣,沒有其他人這麼油滑。他的思維就像老電影一樣還保留在七八十年代,信奉著忠孝禮義,這是他蠢,但蠢得很有利用價值。不過大君並不把這當成利用,家安好好跟著自己,而自己會給他提供金錢美女,大家不都爽麼。

    從倉庫那件事之後大君就已經開始留意家安,但他並沒有立刻委以重任,還不到時候用他,在身邊一群人虎視眈眈地注視下,即便是大君,也不能隨意用人的。不過此刻,似乎是他浮出水面的時候了。

    老實說大君也並不能完全信任家安,雖然家安在倉庫捨命相搏,也算救過大君,但事後大君並沒有立刻提拔他,他也有可能就此倒向大君的反面──黑子。而且,家安雖然沒有直接從大君這裡得到這次刺殺的消息,但以他跟元堅強的交情,或許能感到些風吹草動。

    不過,既然他們二人的交情深厚到了精明的元堅強肯把這麼機密的事情告訴他,他會勾結黑子出賣小元嗎?

    這就是在要元堅強的命!

    如果是瘋狗,甚至是阮南,大君可以篤定地說,他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出賣朋友,但家安,大君更傾向於不會。

    方家安不是一個喜歡背叛的人,這是一年多來的觀察大君得到的結論。

    而大君要推翻目前的劣勢,首先需要一大筆錢來支持。

    所以,等家安趕到堂口的時候,發現氣氛十分怪異。

    沒出所料,他回來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元堅強的江湖追殺令──名義上這是大君對三聯的必要交待,但,更迫切的理由是,元堅強必須要在落入三聯手中之前永遠的閉嘴──接著他從眾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一種……排斥。

    “家安,我知道你重感情,而且跟元堅強的交情一向很好,”阮南淡淡地道,“但這次他做錯了事。”

    家安默默地點頭。

    “君哥很信任你,”阮南的聲音很懇切,“別讓他失望,明白嗎?”

    “我知道了,謝謝南哥。”

    家安可以不把這句話當作溫柔的威脅嗎?

    只要元堅強跟任何一個黑道上的朋友聯系,這個追殺令就會生效,而他除了黑道上的朋友,似乎也並沒有其他熟人可以依靠。

    已經藏過了一個,家安苦笑,從小元家的窗子看著街道拐角那輛坐著兩名CID的白色小車,酌量著怎麼窩藏這第二個,或許會熟能生巧。但先決條件是,元堅強現在得活著,而家安又能夠找到他。

    現在家安暫時沒有得到元堅強屍體出現的消息,他願意相信小元暫時活著,剩下的就需要找出小元可能的藏身之地,在別人找到他之前。

    對此,家安有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因為他可以隨意翻動小元的任何東西。

    現在只有個小問題,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做不出太大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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