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記 十 有情何似無情
    只待玄武走遠了,那年輕人似是再支持不住,一伸手把身上那件裡衣扔到一邊,就身靠在床頭,猶自大笑道:「靈犀,靈犀,真虧得你!」  

    靈犀斜倚門上,神色慵懶,姿態絕艷,歎口氣道:「好能幹!半夜裡就這麼一身血地從窗外跳進來。於公子,你拜訪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清明也不介意,笑道:「學人風雅扮樓台會麼,倒忘了整理衣冠。既是如此,我下次夜半換個樣子再來,你可不許趕我出去。」  

    靈犀「嗤」的一聲笑,起身去尋藥水紗布,一面道:「傷成這樣子還有心思風言風語,難怪都說你風流。」  

    清明叫起屈來:「我聲名便如此不堪麼?一片真心竟無人相信。」  

    「好啊。」靈犀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既是真心,我若說要你娶我,你肯不肯?」  

    清明一愣,行走花叢,自然也有女子向他表露心意,但如此直截了當的「逼婚」還真是第一次。他想了一下,方才老老實實地答道:「不肯。」  

    靈犀苦笑一聲:「這樣直接,騙騙我也不成?」

    清明歎道:「第一,我無法保證今後照顧好你。」他認真望向靈犀,「娶一個女子為妻,便要照顧她一生無憂。現今我卻並無這個能力。豈可誤你終身?」他頓一下,「何況,你心中自有屬意之人。」  

    靈犀一震,一雙眼眸幽幽地看向清明:「你怎知道……」  

    「你若真喜歡他,嫁他就是了;要不然,找個真心對你的人也好。」清明正了顏色,「你是難得好女子,該有個好歸宿的。」  

    靈犀手中停了動作,良久,方極低地道了一句:「嫁他怎有可能……唉,你若不是玉京人,嫁你倒也罷了……」  

    她不再提此事,拿了傷藥過來,要為清明包紮。  

    清明卻用左手一攔,笑道:「傷藥什麼的不急,先把我臉上胭脂洗下去再說。」  

    方才二人房中一番做作,其實是把烈酒潑在地上,用花香酒氣蓋住血腥味道;清明身上披的女子裡衣是為了遮他衣上大片血漬;面上嫣紅卻是因清明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不得已只好用上了靈犀的胭脂。  

    靈犀見他如此說,也不由一笑,道:「你傷勢嚴重,不包紮怎麼行。臉上顏色也先別洗了,萬一他們轉回頭搜查,也好應付。」  

    清明笑道:「那個叫玄武的,他搜完一遍一定不會回來,只要青梅竹不來……」  

    正說到這裡,房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靈犀一怔,尚未答言,敲門聲忽然又停了下來。  

    清明猛然坐直了身體,靈犀只覺眼前一花,並未看清他如何動作,清明已然站到了地上,左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淡青匕首,寒光四射,凜冽逼人。  

    「玄武不會回來,若是青梅竹,便說你被我脅迫。」清明聲音壓得極低,冷冷交代了一句,方纔他身受重傷,又兼中毒,已是氣力不支。此刻卻是目光森冷,犀利如劍,一種極陰寒森冷的氣息自他身上散發出來,靈犀受那氣息所迫,竟是一句話說不出來,連退了數步。

    那是玉京第一殺手身上獨有的殺氣。  

    門緩緩的推開了,一個素衣公子站在門前,逆了光看不分明面容。只見他身形高挑,聲音低沉,幾分疲憊,幾分釋然,卻終是不失溫和優雅:「清明,你就這麼歡迎我?」  

    清明把匕首向後一拋,大笑起來:「潘白華,我從未想過見到你會這麼高興!」他方才全憑著一點傲氣硬撐起來,這一放下心,身子不由向後便倒。  

    潘白華一手把他扶住,歎口氣道:「笨小孩。」  

    清明猶笑道:「你怎知我在這裡?」  

    潘白華道:「我不知道,誰還知道?」扶著他靠坐床頭,見清明衣上血跡儼然,一皺眉道:「我看看你傷勢。」伸手便撕開清明右肩衣裳。  

    靈犀站在一邊,清明進門後她無閒暇查看傷口,此刻一見,不由啊的驚呼出聲,隨即便轉過頭去。  

    縱是潘白華見多識廣,一時間也不由驚心觸目,他定一下情緒,方問道:「這傷是怎麼來的?」  

    清明笑道:「我不小心中了刀陣,被紮了一刀,真是……翻船了。」他本想說「陰溝裡翻船」,但堂堂一個太師府,稱作陰溝似乎並不妥當,話到口邊,又截去了前面幾個字。  

    潘白華道:「胡說!單一個刀陣怎會這般模樣?」  

    清明笑道:「刀尖上好像有毒,血怎麼也止不住。沒辦法,我就把匕首燒紅了烙一下傷口,血果然就止住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渾不在意,一旁的靈犀聽了,雖不至再驚叫出聲,想像當時情境,也不由花容失色。  

    潘白華凝視他半晌,目光深幽,方才緩緩地道:「清明,你竟還笑得出。」  

    清明面上仍帶笑容,道:「又沒出事,莫非還大哭一場不成?真出了事,哭也沒用。」  

    潘白華又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從身上拿出一丸藥塞入清明口中,傷口卻不再動,又除去身上外衣為清明披上,簡單囑咐了靈犀幾句。方要帶他離開,清明忽想到一事,叫一聲:「且慢!」  

    二人都被他嚇一跳,清明卻道:「我要洗臉。」  

    潘白華凝神看他面容,眼神幽暗,一時竟是再難移開。清明見他唇邊竟然微露笑意,心道今天真是丟人到了極點。  

    好在潘白華並不曾出言取笑,只是取出一塊雪白絲帕蘸了清水,為他仔細拭去面上痕跡。這才帶著清明從側門而出,早有馬車在那裡等候。  

    他一直攜著清明的手,直到了車上,清明才用力一甩,只是他現在失血已多,虛弱無力,這一甩卻不曾甩開,不由叫道:「快放手!」  

    潘白華一怔,這才留意到清明手上傷勢,低頭一看心生驚訝,道:「弱水?」  

    清明怒道:「你方才發什麼呆?」他少年時縱情任性,這幾年嬉笑依然,其實深自內斂,極少發作。但潘白華帶他出門也有一段時間,竟然一直未發現他掌心傷勢,手又握得緊,只疼得他一頭冷汗。  

    潘白華不語,拿出隨身傷藥為清明簡單處理傷口,包紮完畢,方緩緩道:「我原當你出事了。」  

    清明默然,竟不敢作答。過一會才道:「我是那麼容易出事的麼?便是太師府,也奈何不得我。再說你也知道會芳居和太師府相隔不遠,就算我有什麼不對,總有地方藏身的……」  

    他這番話實在是有點自相矛盾,顛三倒四。潘白華也不揭破,只專注看著他。清明並不欲見他如此,想了一想,於是道:「那藏影樓一事,果然是個陷阱,裡面並無密約。」  

    此言一出,潘白華果然關心。清明又道:「但是我想,密約一事,未必成空。」他笑一笑,「或者戎族那些使者就如我和南園一般,只不過我們找的是你,他們找的卻是那位太師大人。」  

    潘白華凝神思索,不久卻覺肩頭一沉,卻是清明實在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半暈半睡過去,無知覺中身子一滑,恰好倒在他肩上。  

    他伸出手來,把披在清明身上的外衣,又裹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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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這次醒來時,幾是天近黃昏。一陣淡淡佛手香沁入鼻端,不必睜眼,已知這裡定是水銀閣。

    他也不覺意外,心道今年倒與這閣子有緣。抬眼卻見窗下端坐一人,夕陽西下,映得那人一身素衣浸染淡金光彩,唯一枚碧玉雙魚溫潤如春水,愈發顯得那人氣度清華,直如芝蘭玉樹一般。  

    此情此景,如夢似幻。  

    然而只要清明想,他便是個天字第一號會煞風景之人。他咳嗽一聲,很不客氣的開口:「潘白華,南園呢?」  

    「我已派人去告知他了,稍候便可到來。」那人轉過身來,眉目清毓,正是潘白華。  

    清明動一下,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已經換上了一套清潔柔軟的衣服,血污泥塵也被洗得乾淨,右肩上傷口包紮妥當,只是他雖然蓋著絲被,卻猶覺寒冷。  

    他也不在意,翻身便要下床,卻驚覺身上竟是一絲氣力也無,沒辦法,只好開口道:「潘白華……」  

    一句話未完,潘白華已起身,拿了一隻素瓷杯子過來。  

    清明笑道:「還是你知道我。」方一伸手,卻發覺自己一雙手纏得倒像兩隻粽子,拿個杯子也不易,不由苦著臉道:「用得著這麼誇張麼?」  

    潘白華淡淡道:「若想手好得快,就得用這個辦法。別亂動,兩天之後再拆開。」說著扶清明起身,拿個軟枕墊在他身後,這才把杯子遞到清明口邊。  

    京城裡赫赫有名的小潘相,竟然這般細心體貼地服侍他人。  

    但清明實是渴得厲害,況他為人,也不在意這些,低頭便喝。杯子裡是新擰出的梨汁,兌了蜂蜜進去,十分清甜可口。  

    潘白華把杯子放下,復又坐到清明身邊,斟酌一下言辭,方道:「清明,你中的毒,乃是天山寒水碧。」  

    「寒水碧?這名字好聽得緊。」清明笑道:「不過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這毒十分罕見,未聽說也是常情。」潘白華緩緩道:「也正因其罕見,所以竟是一時沒有解藥。」  

    清明也不急,專心致志聽著。  

    「我和范先生籌劃了一下,似可試著將寒毒慢慢拔出,多一番痛苦在其次,問題在於拔毒之法雖也見效,但並無法將寒毒完全去清。」  

    「嗯。」清明點點頭,「寒毒去不清,有什麼後患?」口氣依然十分平靜。  

    「餘毒將來會不時發作,隨時間增加,發作也日益頻繁。輕時週身寒冷,重時,會暫時影響武功。」  

    潘白華少下斷言,偶一為之,必是十分肯定之事。照他這般說來,竟是比廢了一個人的武功還要難過之事,武功廢了不過一時之痛,這寒毒折磨卻是時時在身,真如附骨之疽一般。  

    潘白華並不出語安慰日後尚可找尋解藥一類話,他知清明並不需要這些,果然清明若不在意,只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喂,拔毒要多長時間?」  

    潘白華目光柔和地看著他,「三天,這三天內你需得臥床休息,不可隨意走動,不然武功廢了,我可當真救不得你。」  

    「三天?」清明驚道,「這種時候你要我臥床三天?」

    「什麼事,有我和沈南園在。」潘白華語氣溫和,卻不容分辯,「利害關係你又不是分不清,以你現在這樣身體,就算勉強起身,又能做些什麼?」  

    清明歎口氣,他原是個十分灑脫的性子,既知並無其他辦法,也就不再爭執。  

    正此時,有人來報,卻是沈南園來了。  

    南園雖也事先得知清明受傷,一見之下仍是憂心。清明卻道:「南園,我給你那封信呢?」  

    南園一怔,不想清明第一句竟然問的是這個,於是自懷中拿出信遞過去,清明不接,見封口未損,於是笑道:「好極了,現在把它燒了吧。」  

    他心中不解,但南園向來甚少違逆清明之意,於是將信封湊到燭上,那紙一遇火,自然極快地燒將起來。霎時間,便成了一堆灰燼。  

    潘白華坐在一旁,卻是一言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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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倒成了清明一生中最為難得的清閒時分。  

    寒水碧之毒最忌心思紛擾,潘白華連京裡事件也不說給他聽。清明自知問他也問不出來什麼,乾脆安心靜養。  

    清明慣常失眠,這幾日更加變本加厲,每每折騰到下半夜,睡不到一個更次又醒過來。連著兩天夜裡睜開眼睛,卻均見潘白華也已坐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第二次清明便笑道:「喂,潘白華,你怎麼也醒了?」  

    潘白華伸手摸了摸他頭髮,卻答非所問,「清明,你因為這個才喝酒?」  

    清明一怔,隨即不覺笑起來:「也不是,比如尋芳之際,豈可無酒?倘若閒了,自斟自飲也是快事一樁。」  

    清明說的不錯,那原也是他性情真實一面,只是以他個性,卻也只肯把這快活一面說與人聽。  

    縱使,那個人是潘白華。  

    忽然又想到一事,清明問道,「喂,前些天范丹臣為你做說客來了,這事是你授意的麼?」  

    潘白華卻只是笑,半晌方道:「那段克陽是否得知你我相識之事你尚且不願問,這麼件小事,倒追問它做什麼。」  

    清明不料倒被他反將一軍,想想也覺自己追問此事實在有夠無聊,於是翻個身繼續睡覺。  

    清明間或也會提到戎族,但卻是毫不相干之事。一次他對潘白華言道:「忽然想起來,我還識得一個戎族武士呢。」  

    潘白華不免也有些詫異,問道:「你怎會識得戎族之人?」  

    清明笑道:「大概是三年前吧,我有事去北方大漠走了一次,歸來路上,無意間就見到這麼一個人。」  

    潘白華自然知道清明所言「有事」,是指被段克陽派去執行刺殺任務一類。也不打斷。靜聽他又言道:「我看他拿了把寶刀,好像功夫也不錯的樣子,窮極無聊,就抓了他比試一場。」  

    潘白華不由失笑,心道這倒真是清明做得出的事情。於是問道:「那你們比試的什麼,結果又如何?」  

    清明笑道:「還能比什麼,比輕功一定是我贏,比內力一定是他贏,知道結果就沒什麼意思。我們比試的是兵器,打了一天一夜,平手。」  

    潘白華暗歎一聲,他素知清明一雙淡青匕首之能,心道這個戎族武士倒也了得。清明又道:「戎族武功另成一派,我觀那人刀法大開大闔,不以招式而以氣勢取勝。不知若是盡力到十二分,認認真真地打上一場,又當如何?」  

    潘白華初甚不解,心道你二人打了一天一夜,怎說是未盡全力?隨即恍然,笑道:「你的功夫勝在狠絕,他的武功勝在氣勢,但若不是取人性命,單是比試,自然難把自身優勢全然發揮出來。」  

    清明歎口氣,潘白華說的道理他自然明白,但身為一個武學高手,能和另一個高手全力較量一番,卻是最大心願。  

    當下二人又閒話了一會,潘白華自去書房處理朝堂事情。  

    范丹臣入書房之際,潘白華正坐在窗下,把玩手中一個小小瓷瓶。午後清淡陽光照在他面上,華貴雍容之間帶著溫柔可親,實是令人見而忘俗。  

    「這是……」范丹臣注意的卻是那瓷瓶,一見之下卻不由脫口而出「寒水碧……」卻又省得不對,硬生生把「解藥」二字嚥了下去。  

    潘白華手中,原來一早便有寒水碧的解藥!  

    潘白華抬起頭來,和顏悅色地道:「范先生原也識得。」  

    范丹臣心中暗驚,面上卻分毫不敢表露出來,「相爺原來心中早有主張,倒是丹臣多慮了。」  

    潘白華淡然一笑,「不然,先生睿智,日後這等建言,還請多多益善。」  

    他緩緩轉動著手中瓷瓶,似是說與范丹臣聽又似自言自語:「也只得眼下做些伏筆,否則將來萬一有變,這個人,實是極難制住的……」  

    雖然范丹臣對清明一事亦有相同勸諫,然而當此時分,他心中仍是不禁一陣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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