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笑 第五章
    「哇──住在這兒可舒坦了,當皇帝可真好命。」伸長脖梗,風瀟劍一入皇宮便像只無頭蒼蠅直亂竄,要不是莫晏拉著他,早被侍衛給逮了起來,哪能像現會兒這般走在庭院東張西望。

    穿越一處又一處的殿堂,轉過後梁,是一條直長的信道,武裝的侍衛來來往往的巡邏,守衛十分森嚴,連素來大意的風瀟劍亦能感受到一股壓迫。

    前方黑鴉鴉一片,冷風微拂,透得刺骨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搓著發毛的手臂,吞了吞唾液,有意無意地蹭到莫晏的身邊挨著人走,低聲問道:「兄弟,這兒這麼大,咱們要上哪兒去?」

    「安靜些,跟著我便是。」莫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趁衛兵迴繞的當口,立即朝他使個眼色,縱身一躍,眨眼間,已著地在一座大殿前。

    風瀟劍抬頭一看,只見金璧輝煌的殿堂上頭掛了一塊扁額。可惜他不識字,搔著頭正想問這是哪兒,莫晏卻已先回答。

    「熏風殿。」

    仔細瞧了眼這座莊重威嚴的宮殿,殿內燈火通明,射出的光采如同深夜的一盞明燈,將四周照得通亮。昏黃的燈光映在一張白皙細緻的俊秀臉孔上,本就帶些陰柔的五官,顯得格外嫵媚動人。

    風瀟劍看得怔住了,心口怦咚怦咚直跳,心底深處像是冒出了一些東西,自胸口流竄至全身,燥燥熱熱的,宛似一股看不見的熱流,一點一滴地滲入骨血。

    很陌生、很突兀,這樣的感覺他生平頭次感受到。

    茫茫然,他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識抬手扯住前襟,口乾舌燥,似乎連吐出的氣亦是渾濁炙熱。

    風聲呼嘯而過,帶來一陣涼意,他顫抖了下身子,總算回過神來,把眼一抬,但見莫晏眉間凹陷一道深溝,專注卻又神情複雜地盯著跟前的殿門,似在遲疑。

    浮浮蕩蕩,似悲、似喜、又愁、又傷,眸中映出的百般情緒,不禁教風瀟劍暗自吃驚。

    素來冷靜自持、天性淡泊的他,竟會有這樣的表情?或者該說,那淡泊的性子,並非與生俱來……

    還在揣想著,身旁不意傳來一聲歎息,風瀟劍聞聲轉頭,莫晏卻冷不防地把腿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閃身入殿。

    此突來的舉動令風瀟劍錯愕不已,沒多想,提拿著劍,也立即跟了上去。

    「草民莫晏,叩見萬歲。」

    無聲無息中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本昏昏欲睡的當今新周聖帝趙儒一下子驚醒過來,抬眼看向堂下的陌生人影,只見來人身襲月白長衫,僅管是跪著,渾身卻散發出一股冷冽的氣息。

    「你……你是來刺殺朕的?」自新周開國以來,盛世繁榮不衰,這一、二十年來倒未曾有剌客行探之事,如今,真可謂是頭一遭,怎不教他心慌意亂,這話也就直覺問出口了,趙儒虛白的臉上佈滿懼意,瞪視堂下,或許是緊張的緣故,竟淌得滿額汗水。

    莫晏抬起頭來,毫不避諱地仔細打量眼前人。眉須花白,已過不惑之年的容顏顯得老態許多,可仍瞧得出當年英姿颯颯的風範,只那眉眼鼻唇,隱約摻雜著陌生的熟悉……

    他微微一笑,直挺著身子道:「驚動聖駕,實是萬不得已,草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僅想將一物呈還於聖上,望聖上恩准。」

    人都已闖入宮裡來了,哪有准不准的事兒?臉龐罩上一層薄怒,衰敗的雙目始終教趙儒看不清堂下人究是生得何種模樣,只把褶子擺放一旁,沉聲問道:「何人所托?」

    「待聖上見過此物,自然明白。」單跪在地,莫晏雙手抱拳回道。

    總之,什麼都不願說就是了。趙儒重重哼地一聲,百般躊躇,終於做了個冒險的決定。

    「呈上來吧!」

    只見莫晏緩緩起身,跨上堂石階,自腰間掏出—只玉珮連同匣子呈於桌案,接著回到原處,面對堂前,淡淡說了句:「草民之願已了,就此告辭。」

    說畢,他把手一拱,隨即轉身拔腿就走,後頭卻傳來一聲急喚。

    「慢著──」

    然而,莫晏的腳步卻未停歇,直到耳畔傳入「十七妹」

    一語,這才停下步伐,方轉身,趙儒竟已親自至堂上走下,手裡緊緊握著那隻玉佩,眸底竟是不敢置信。

    「你……你是十七妹的兒子?」細看他的雙眸,思緒回至塵封已久的過往。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場往事,一場……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趙儒望進他一雙幽藍的眸子,音容樣貌皆和記憶中的模樣十足相似。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撫上那瘦伶伶的臉頰,直喃道:「像……實是像極了!」

    不管這眉這唇,都和十七妹何其相似,不細瞧,當真以為十七妹再世,惟這雙藍眸是遺傳至父親,亦是一場不該有的情緣孽證。想到此間,趙儒不禁老淚縱橫。

    一位新周聖主竟在人前就這般地哭了出來,風瀟劍一進來便見到這樣的景象,楞在當場,可當他一見到一隻手竟撫貼在莫晏的臉上,火氣立刻爆了出來。

    「放手放手!」他怒氣沖沖地衝上前去隔開兩人,直護在莫晏身前,彷彿跟前的人是什麼豺狼虎豹。

    感傷的氛圍立刻被這突如其來的鬧事給衝散,趙儒已冷靜下來,整頓一身莊嚴,回至堂上,自匣子裡拿出一封信,仔細地瞧了一回,再看向那張極其柔媚的臉面,啞嗓輕歎:「匣中的信,你瞧過沒有?」

    「此乃他人所托之物,草民不得瞧見。再者,此物既呈於聖上,必為重要大事,信中內容為何自與草民無關。」

    一聲聲自稱為草民,這話擺明說絕了。趙儒把信放入木匣闔上,直間:「你叫什麼名字?」

    「草民姓李,名莫晏,無字。」

    晏?此名乍聞一般,可暗地多在嘴裡嚼念幾回,彷彿大有深意。趙儒挑了挑眉,再問:「你這名,是誰取的?」

    「草民不知,可據草民的師父說取名之人,惟願淡泊一生。」

    「你可明白你的身世?」

    莫晏搖頭不答,只把唇兒微揚,滑出一抹看似無謂的淡笑。

    趙儒深深地吸了口氣,重重一歎,瞧他的模樣,說不明白是誆人的,信中所載,他必不可能全然不知,親人相對,為何偏裝陌路人?他撫額歎息:「晏兒,是朕對不起你……」

    突來的一句話不免讓莫晏震攝住,心頭一熱,水氣急速盈滿眼眶,竟差點就要滾下淚來。他低垂著頭,硬忍住淚,裝作若無其事地道:「聖上之言過重了,草民僅一介平民,實承受不起。」

    「你乃浦陽公主之子、朕的親外甥,這是你真正的身世啊!」趙儒半掩著臉,以一種十分蒼老的聲嗓道:「只怪當年朕錯信小人讒言,竟鑄下這樣的禍事來,教十七妹含冤而死,造成皇室操戈,手足相殘……十多年了,朕無時無刻活在懊悔中!此為朕心頭一大憾事,幸得上天垂憐,至少在朕有生之年,讓朕見著十七妹的後人。」他狀似欣慰的點點頭,極力睜起看不真切的雙眸,瞇起一道慈愛的目光注視著。

    見著了又如何?儘管他說得如此真情真意,可在他眼裡看來,更顯得惺惺作態。莫晏唇角淺淺噙著笑意,卻是摻雜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在他有記憶以來,時常見著一身形挺拔的貴氣男子,談話中,隱約得知男子的身份,而他也明白,自己並非四師父自大雪救起的嬰孩,一切只是場掩人耳目的戲碼,以此蒙蔽世人、躲避難以免去的殺戮──只因,他是浦陽公主當年與清淨廟裡的和尚所生之孽子。

    可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麼?唇上無聲嗤笑,漸成淡漠。

    在旁的風瀟劍一見,悄悄挨近他的身畔,莫晏面上一派輕鬆悠閒的笑,瞧來似乎過於虛浮。

    自他倆相識以來,何曾見過他使出這樣的笑容?

    心底納悶,無視新周帝君在前,更沒想接下來的行為讓人瞧來是有多麼曖昧,他隨即出手朝莫晏的臉龐輕拍下去。

    突如其來的舉動令莫晏一怔,笑容即斂,只拿眼一掃,便把目光調回堂上,面不改色地道:「皇上聖明,草民此番前來只為一償他人宿願,其餘之事,皆與草民無關。」故將「他人」二字說得極重,隨即就要拱手拜別。

    聞言一聽,趙儒頓時面有惱色,望著他良久,語氣淨是難掩淒然:「晏兒,你這可是在責怪朕?」

    「草民不敢。」

    「你可知,你這聲『草民』聽得朕心底難受……」

    莫晏沉默不語,連唇邊最後一絲笑意都散了。

    自始至終,風瀟劍仍理不清究竟是發生何事,這一來一往的對談,就像打啞謎般,越聽越不解,唯一聽清的是,他的這位好兄弟,似乎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唔……不過這也都僅是跟前的老人信口說說,是真是假,也未可知。況且這身穿黃袍的老爺子是怎麼回事,一見到人,便哭得不能自己,直道些他聽不僅的話。

    攪不清是怎麼回事,風瀟劍搔著頭,挨至莫晏身旁,低語道:「兄弟,我瞧這老爺子挺可憐的,他要認你,與其讓他苦纏著,你就允了,反正多個親人,對你也不妨事,就當是行善積德吧。」

    行善積德?真虧他想得出這樣的話來,不過……這也就是他。莫晏輕瞥了風瀟劍一眼,微露笑意,心中那團不散的積鬱似乎漸漸澄明,宛如撥雲見日。

    心感微訝,說也奇怪,因他這一句話,確實是舒坦多了。

    「晏兒,朕是明白的,你之所以不願面對,是心底紮了個結,而這結卻是朕親手繫上的,如今,朕想親手解開此結,可這結太實太緊,光憑老夫一人之力,怕是無法……」趙儒特意昂臉睨他,欲自神色揣測心思,可惜他隱藏得太好,臉上仍是一貫的笑。「難不成,你真非逼得朕以皇喻令之?」見莫晏遲遲不語,他真是有些動氣了。

    「皇上,前塵之事皆成過往雲煙,縱能回去過往,焉得扭轉乾坤?時也、命也,既已成過去,何必再提起?草民……」莫晏倏地住了嘴,唇邊的笑漸成苦澀,改口道:「莫晏望皇上切勿自責。」

    趙儒聞言,怎會不知話裡的意思?既自稱其名,表示佳有轉圜的餘地,這梗在心底長達十多年的結,終是可解了?

    喜不自勝地走下堂階,趙儒再將人細細打量了一回,口裡連聲說「好」,拉起莫晏的手開始細問過去,是否識字?唸書沒有?家內還有什麼人?彷彿要將十多年他未來得及參與的過去一一問個明白透徹。

    這一番忘情的懇談倒把風瀟劍給晾在一旁,他很不是滋味地瞧著跟前一老一少,心底像是沾了初生未熟的青梅子,又酸又澀。他張口欲言,卻始終插不上話,眉頭緊皺,整張臉黑得跟木炭似的。

    「晏兒,你就在宮中住下吧!你的親生娘親既是浦陽公主,自流著咱們新周皇室的血脈,也算是咱們趙式一族的人了,怎能埋身民間?朕也該替你留個身份……可什麼才適當?」趙儒煩惱地來回踱步,靈光一閃,腦中突然有了主意,隨即回身欣喜道:「是了是了,朕就賜你個青光祿大夫,也算是補了你母親夫家的缺位。」

    「皇上……」面有難色,莫晏欲開口推辭,卻被趙儒搶白了去。

    「噯,你甭推辭,朕怎會不明白你的心思?雖你和姚家毫無干係,可你母親畢竟為姚家入祠媳婦,身份名義上,你仍是姚家後人,這官位由你來補任,是最適當不過了,也可堵天下悠悠之口。」趙儒揮了揮手,示意他勿再多言。晃眼一瞥,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高大漢子,疑惑笑問:「這位是?」

    「他是微臣的……義兄。」莫晏別有深意地睨了眼,笑道:「這一路上,是風兄護微臣上京。」

    趙儒聞言朝人打量幾回,瞧他方面大耳,皮膚黝黑,整體瞧來渾身散發著一股極為濃重的草莽之氣,可眉宇間不畏的英氣卻教人讚賞,一看即知是個練家子。他雖非江湖中人,更非習過武,光瞧自是分不得武功高低,但看整身氣勢,這好壞倒還分得清楚。

    思量再三,細瞧兩人眉目,他撫著花白的長鬚緩緩笑道:「護你安然上京,也算是大功一件,朕就封他個隨侍之職,你們倆就一同在此住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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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燈如豆,在此偌大的寢殿,更顯清冷。

    軟榻絲被,就連躺著的床板都是上好的檀木製成,雕刻精緻,不時飄散幽香,這是常年以天為帳以地為床的風瀟劍哪裡睡得過?

    如此一塵不染,反教習慣髒亂不拘的他輾轉反側,夜已深沉,耳旁傳來更漏聲,以往此時他早睡成死豬樣,如今不知是走了啥好運,讓他有幸睡上一頓好覺,該死的雙眼卻怎麼也閉不起來。

    反正睡不著,他突然呼了一口長氣,閒著無聊,一張嘴也就閉不住了。

    「兄弟,你睡了沒?」他翻過身去,只見躺於對邊的莫晏同樣睜著眼。

    想他是醒著,風瀟劍因此也沒了顧忌,打開話匣子。

    「兄弟,你說這老爺子奇不奇怪,嘰哩咕嚕說個不停也就罷了,還封啥什麼的青光勞什麼大夫、侍衛的,當他是誰咧……」更過份的是竟直拉莫晏的手,瞧得他是又氣憤又……羨慕。風瀟劍越想越不對勁,把眼一偏,「兄弟,你聽見了沒,我是在和你說話啊!好歹也應我一聲。」

    「風兄,你說的那位老爺子,可是當今皇上。」

    「皇上?啥勞什子的?」

    「皇上乃萬民之首,天下大事,甚至生殺大權,全捏在皇上一人手中。」

    「哇,好大的權吶!可我瞧這『皇上』不過就是一般的老頭子,又不是神,怎麼人的生死都能掐著?」想不透,風瀟劍挑起一邊的眉。

    「嘖,不過就同你說個話,好歹也多瞧人一眼,怎麼又悶不吭聲的?」垂下眼眸,嘴裡嘟噥著,偷偷覷向燭光下的側臉,卷長睫毛如扇,眨呀眨的,不知在瞧些什麼。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牆上掛著一幅仕女圖,畫中女子有著如花般的艷麗臉龐,身後為繁花似錦的牡丹園,一片奼紫嫣紅,比肩瞧來,明媚的麗容猶勝三分。

    女子無憂無愁,手捧牡丹於園中嘻笑,似乎能聽得見那銀鈴清脆的笑聲,只燈光昏暗,看不真切,風瀟劍索性翻身下床走近,臉幾乎對上畫軸,瞇眼仔細觀。

    這一瞧,當真目瞪口呆。

    圖中的女子,怎麼好生眼熟啊?眼熟到他拚命揉著眼睛,又想弄瞎自個兒的眸子了。

    風瀟劍回頭望去,正想問個究竟,卻巧地對上莫晏的目光,朝他微微笑說:「圖畫中人便是浦陽公主。」微仰臉,用著一種世間罕有的清冷語氣道:「也是我的生母。」聲調極緩極輕,對映臉上的笑容,化為諷刺無情。

    聞言驚愕,風瀟劍再把視線放回圖像上,比較兩人神態眉目,當真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只他眉宇間多了份難以言喻的惆悵,縱使唇上掛著無謂的笑。

    「風兄,你可曾見過自個兒的親生爹娘?」

    這突來的問話不免教風瀟劍楞了楞,方回神,不覺皺著眉頭道:「啐,你說的這是啥話?我從一睜眼,見的人就只有師父一人,我爹娘是生是死、何種模樣我哪裡曉得。」

    「是了……對不住,算我一時錯嘴。」莫晏輕輕一笑,神情顯得恍惚。

    「兄弟,你這是怎麼啦?怎麼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沉默好半晌,莫晏這才幽幽開口:「風兄,我同你說個故事可好?」

    「故事?好哇,我最愛聽人說故事了,快說快說,我掐耳聽著呢!」風瀟劍難掩興奮地湊了過來,伸長脖子直往他靠去。

    側身背對他,莫晏把臉擱在手臂上,動也不動,發出低沉卻又清晰的嗓音:「十五年前,蘇州下了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有日清早,天還未亮,遠地便走來了個人。說也奇怪,這位男子模樣秀朗,一身華服,卻衣衫殘破,但仍不掩與生俱來的貴氣,他走到一戶人家,懷中抱著熟睡中的孩子,他睡得極熟,甚至讓人拋下了也不自知。可當孩子一睜眼,已是三日後的事了,當初抱著他的男子已杳無蹤影,眼裡所見,即是他日後的師父們。」

    頓了一下,瞧風瀟劍聽得認真,他繼續說道:「因此男孩就在這戶人家住了下來,拜了五位師父,之前的一場大病,讓他幾乎記不得所有前塵往事,所有的記憶皆是師父們替他拼湊齊的。在他過了八歲的那日,突然來了一位身穿戰甲鐵胄的男子,什麼話也不說便急忙將孩子給帶走了。那自稱是孩子三叔的男人抱著他騎上快馬,低頭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只說:『你大了,越發像你母親了。』說著便落下淚來,之後不再說話,直來到一處深宅大院,走進荒廢的園子,他將孩子牽到院落的一間廂房,他睜眼一看,只見裡頭躺著一個女人。 」

    莫晏瞇起眼,像是親眼所見般娓娓說道:「那女人很美,瘦伶伶的臉蛋十分艷麗,只眼窩深陷,映出兩團黑,面唇蒼白如雪,儘管身著樸素,仍流露出不凡的高貴氣息。他把孩子帶了進去,對著床榻上緊閉雙眼看似睡著的女人,似是自語又似說與她聽:『十七妹,我將你和莫意的孩子帶來了,你瞧,都長得這樣大了,這面容多麼像你呀!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快,就是身子骨差了些……』他轉頭看了下孩子迷惘的小臉,嘴上嗤著苦笑,撫摸孩子的細發,緩緩地說:『三哥知道,這孩子是你唯一放心不下的遺憾,當莫意走的那刻,你的心魂早巳不在世上,終日宛如行屍走肉,就是讓人無端按上個叛國罪名,你也甘願受了……從小到大,什麼事三哥都依你,可這回,三哥錯了、錯了──』他懊惱地撫在女人的身旁痛哭,哭了一會兒,似是麻木了,抬起眼來睜睜地瞧了許久,他忽地拉住男孩,像瘋了似地大吼:『孩子,這是你的母親!你要記住!』……」

    說到此,莫晏忽地住了嘴,把眼移向牆上的掛像,在風瀟劍的疑惑中說出一句更數他驚愕的話。

    「那日子,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生母,同樣地,也是最後一次。」垂下眉睫,他像是囈語般喃道:「不……合該說,那是我對她僅有的印象。」

    「她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身份尊貴無比,因此多少沾染上皇家兒女的嬌氣。她心高氣傲,俾睨一切,彷彿天底下的人都該在她裙下臣服,可再怎麼樣高傲的女人遇見心中至愛,同樣無可自拔──偏偏教她遇上個和尚。」

    轉頭瞅著風瀟劍震驚的臉龐,他自喉頭發出低笑:「當時,她躺在一處荒廢的院落裡,四周飄散淡淡的惡臭,我知道我就站在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前,緊閉的雙眸就像是睡著般,翠眉鳳眼,縱始心魂不在,她依舊艷麗無雙。我站在那兒靜靜地瞧著,對我而言她僅是個陌生的女人,可心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我幾乎肯定,在遺落的記憶中我曾見過她,一同生活,耳旁似乎還傳來遙遠縹緲的訟經聲,那樣的熟悉、那樣教我移不開目光……」

    莫晏仰首望著畫中人,幽幽一歎:「不怕不懼,不悲不泣,我足足望了一日一夜,直到泥土將她美麗的臉面覆上,從頭到尾,我就那樣睜大眼直睜睜地看著,甭說是淚了,就連一絲難過悲傷,我也感受不到。」偏過臉,唇角揚起淡淡的笑容,他用種很輕很輕的聲調說:「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一滴淚卻不曾替她流過……」

    「那一夜,自稱是我三叔的男人流著淚,細說所有前因後果,這是一段很長且悲哀的故事,可當年僅十歲的我哪裡明白,我只傻楞楞地聽著,看著他臉上的淚水,心底只想,這亡故的女子究竟是誰?什麼公主、什麼和尚、什麼爭權互鬥,一切的一切,又與我有何干係?」沒來由地,他歎了口氣,仍淺淺笑道:「直到大了,心頭漸漸開明,方才明白……或者該說,更早之前我就已明白所有的事──早在三叔告明的當口……」

    「為何當下我不願面對?爹娘的死,為何人所致?就是到了現下,對於她的死,我依舊不感到難過……」十五年了,他參不透、理不清,卻又不得不想,惟有深埋塵封,視而不見,久了,也就成了過往雲煙。

    可……為何,他仍記得如此清楚,三叔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心版上,深深地烙印著,那股沉重的落寞始終揮之不去。

    悠悠地,他帶著笑意再次輕歎,綿遠而流長。

    明明是悠然的笑卻顯得格外悲涼,風瀟劍不住撫上他緊擰的眉,粗聲粗氣地說:「皺啥眉頭,心底有不舒爽的事大聲說出來就是了,何必要強裝著笑?」

    「沒的事。」莫晏一楞,輕輕格開他的手,笑得一臉雲淡風輕。

    「明擺著呢!你當我瞎眼不成?」幸幸然地縮回手,風瀟劍索性跳到他的床上盤腿坐著,朝他的背影道:「莫晏,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你老擺著一張笑容,早也笑,晚也笑,時時刻刻無不笑著,倒真不妄這名,老教我以為你的臉是給粘上人皮面具了。那時我真想不透,啥事有這麼好笑的?可現會兒,我終於明白了……」

    「笑容,就是你的人皮面具。」他咧嘴劃出一個大笑容,隨即把臉一正,難得肅目道:「往日相處,素來我也只當你性子淡然,無慾無求,甚至可說是到了無情的地步,但現在跟前的你,愛恨極重。我倒覺得,這樣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莫晏但笑不語,把眼淡淡一捎,嘴上嗤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這人,面上粗邁不拘,怎地有這樣的七竅心思?

    讚他觀察入微嗎?不過才短短數日啊……竟能自他的笑,將他看得如此透徹……或者該說,在他面前,是自個兒不知覺地洩漏過多的心緒……

    但心緒這玩藝兒,豈是用肉眼瞧得出的。對於風瀟劍的一番言語,莫晏仍選擇沉默以對。

    寂靜中,悄然溢出一聲歎息。

    「夜深了,睡下吧。」說罷片刻,便隱約地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見他悶不吭聲,以為是睡了。風瀟劍伸出手,輕輕推了他一把,見他動也不動仿真是睡熟了。他不禁張嘴輕喚:「兄弟、兄弟……」喚了好些聲,背對的人依舊毫無響應。

    自上頭往下看去,雙眸緊閉,當真是睡沉了,風瀟劍怔怔地注視著他的睡臉,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細忖方纔之事,回憶他是如何說著自個兒的身世境遇。

    這是他首次聽得莫晏說了這般冗長的話。

    以往,莫晏雖不至奉守沉默是金,可也非多言之人,若無必要,絕不贅語。據這些日子相處以來,多少知曉性子為何。

    他說,他不悲傷,甚至到了現今再提起往事,亦無所覺……若真是如此,那唇角的笑為何摻滿了哀淒?難道他不知,自己說話時一張臉上全是哀淒之色?托著腮,風瀟劍暗暗思忖,心頭沒來由驀地一痛。

    「爹娘嗎……」他夢囈似地自喃,伏下身,仔細再把悠然的睡容瞧了遍,不自覺地拿手掃過擰起的雙眉,眼底浮出心憐。

    想他自小也是沒爹沒娘,當年一場大水沖散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滿目皆是,好在他福大命大,一個襁褓孩兒就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活了下來,或許是命不該絕,沒多時便讓師父撿回去,砍柴燒水和習武,日子過得好不愜意,逍遙快活又自在。

    同樣無父無母,他也不曾為素未謀面的爹娘傷心難過。轉臉看了眼牆上的畫像,再低首瞧身旁的人,雙目緊閉,發出的呼吸聲均勻綿長。

    真不夠意思,當丟下他一人獨自夢周公去了。

    眼看窗外天色已蒙朦亮起,風瀟劍精神仍大好,百般無聊之際,只頻頻盯著背影看去,竟盤坐榻上呆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

    想著呆著,絲絲倦意襲來,他索性向後倒去,直接就在莫晏身旁的空位躺下,沒一會兒功夫,便呼呼大睡起來,睡得十分香甜。

    聽著忽高忽低的鼾聲,本該睡沈的人竟星眸微張,一滴淚,不問情由,緩緩地自眼梢溢落,滑過臉龐,滲入枕榻,終至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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