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塵續戀 第八章
    「大皇兄。」

    閒人盡退的寢宮內,空蕩蕩的傳來聲聲回音。疲累不堪的郯衍感到腦門陣陣針扎的疼,幽幽醒了過來。

    「師父,你這麼搞法,弄不好會教這皇帝馬上見閻王的。」

    「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郯衍恍惚間,似乎聽見自己胞弟的聲音。「離……是你嗎?」他乾渴的喉間沙啞得難以出聲。

    「大皇兄,你看我帶誰來了。」郯離將 檎推到郯衍面前。「看哪,仔細地看個清楚。」

    「師父?」 檎莫名其妙地讓郯離將自己的頭壓近病榻中的郯衍。

    郯離入夜後找上他,繼而偕他鬼祟地潛入皇宮內苑。他神秘地說要帶他見個人,沒想到會是早上就已見過的北齊王。

    「霜、霜兒……」

    郯衍一雙失神的黑眸突地瞪得好大,本該虛軟無力的手也舉了起來,揪住 檎的衣襟。

    「我不是霜兒。」 檎蹙眉,這個長久臥榻的中年人身上有股垂死之人的腐臭味,郯衍的確已至油盡燈枯之時。

    「他不是霜兒,他是霜兒的兒子,你郯衍惟一的血脈。」郯離詭異地笑著。

    「霜兒、霜兒的兒子……我的兒……」氣血上湧,郯衍猛咳不停,隨即嘔出了一灘黑穢污血。

    郯離讓郯衍看夠了自己的愛徒後,又將 檎推至身後。

    「我兒、我兒……」

    郯衍狂亂地要起身,卻讓郯離一掌送回床上。

    「立詔、我要你立詔!」郯離噙著抹駭人的笑容。「即刻傳位給我的檎兒,還我兵權,封我為攝政王,助你親兒接管北齊國。」

    「我答應、我答應,離……將孩兒還我。」

    人之將死,便是最脆弱、最容易暴露致命要害之時。郯離多年隱居山林按兵不動,為的即是這刻。

    他的兄長,一個病得無法思考,讓他握在手中一捏就碎的北齊王;他今日返回這自幼生長的居所,為的就是奪回原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來人啊,皇上醒了!」郯離對著門外喊了聲。

    「離……還我孩兒……」郯衍憔悴的病容沒有昔日王者的英姿煥發,只有思子心切的悲愴。

    他深沉的雙眸緊迫地盯著郯離身後少年的身影,哀慟欲絕,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子,這些年來竟落在郯離手上。

    「我要你明日即召告天下,如果我開心,你也許就會有子送終。」郯離輕蔑一笑,帶著 檎由來時的窗口縱身離去。

    緊接著皇城內一陣騷動,眾多宮娥與隨侍太醫奔入帝王寢宮。

    檎耳聞郯衍隨風傳來的餘音:

    「傳詔、朕要傳詔……」

    * * *

    白雪掩蓋了皇宮屋頂的黃色琉璃瓦,每踏一步,腳便深陷在雪堆中。 檎覺得走這屋脊會更費力,原本靜默地尾隨著郯離的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師父。」

    「他是你的父親。」郯離知道 檎想問什麼,早一步回答。

    「我以為自己只是個鄉野村婦生的孩子。」

    「你母親的確是出生貧寒沒錯,但她錯識郯衍受封為後。那年她在懷你時回鄉,沒想到全村竟在那時受疫魔侵襲,無人倖免。我是救了你,但並未送你回京與你父皇相聚。你怨我是嗎?」

    「不,我的命是你給的,又怎會怨你。」

    若郯衍果真下詔,那他不就得成為北齊下一任的王? 檎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他似乎知道坐在龍椅之上君臨天下的自己會是何等威風;遠古的宿命入侵,令他血液間某種慾望翻騰不已。

    「檎兒你懂事,不枉師父這麼用心教導你。」

    郯離笑著離去, 檎沒再追隨他的腳步,獨自一人就在屋脊坐了下來。

    冥冥之中,他似乎被股力量推著往前進。他不想遇見郯焰,卻在擷歡坊碰著了他;他本想一生平凡度過,師父偏偏說出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原來,能不能成為普通人並非他所能主宰,命定了,他就必須跟著走。

    如果他注定得留在這北齊皇宮,那郯焰呢,他會怎樣?

    朦朧月色下, 檎又惱了起來。師父不喜歡郯焰,肯定留不得他!

    「檎兒。」

    突然間,他似乎聽見了郯焰溫柔的喚聲。他歎了口氣,都這麼晚了,郯焰大概也睡了吧?他最近果真不太對勁,時時刻刻都會想起郯焰。

    「檎兒,你一個人在上頭做什麼?」

    檎疑惑地往下望去,發覺中庭之內站著的竟真是郯焰的身影。

    「天很冷,快下來,別受凍了。」郯焰的臉上仍掛著那抹溫和的笑意。

    「你怎知我在這裡?」

    望著郯焰, 檎疑惑了。初識當時恨不得取他性命的那份衝動到哪兒去了?為何這一路相處下來,他竟覺得自己的視線總不自主地停留在郯焰那雙深邃沉謐的瞳眸之中;他懷裡的溫暖,開始令他眷戀……

    「因為我一直都在尋你啊!」

    郯焰寵溺的語氣令 檎想起這段日子他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 檎試著要將目光由郯焰身上轉移開來,不再讓他的身影佔據自己整個心房;然而他卻發覺一切竟是徒勞無功,當初被郯焰所擾亂的心緒早已收不回,他也無法再回到那個平靜自若的自己。

    由屋脊上悄然躍下,他心甘情願地落入郯焰懷裡。

    函陽這夜,讓他驚覺自己原來也會有這樣的情緒……

    * * *

    天方亮,議事廳內便一片騷動。

    昨夜昏迷月餘的北齊王突然轉醒,擬詔傳位,朝臣們紛紛揣測這是北齊王迴光返照,曉得二皇爺回來了,要將皇位傳讓予他;怎料,詔書一宣告天下,其間卻出現三皇爺郯離與神醫 檎之名,令朝臣驚訝萬分。

    「二皇爺!」慌亂的人群中有臣子見著郯焰駕到,立即簇擁上前。

    「皇上現下如何?」他聞風而至,從容的臉上難掩憂慮。

    大清早地突然有人跑到他房裡大喊皇上要傳位 檎,並令郯離佐政,嚇得四處找不著 檎的他一路就奔至議事廳。

    「皇上又昏厥過去,太醫說情況恐不樂觀。」

    「你們當中有誰見過三皇爺和 檎的?」郯焰向著滿屋子的朝臣們問道。他現在只想把郯離拖出來問清楚事情原委,為何要讓 檎趟這趟渾水。

    「三皇爺,三皇爺到了!」臣子之中有人驚呼。

    郯焰往門口望去,但見黑壓壓的人群朝左右分開,恭敬地讓出一條路來;然而直至郯離走近他的身邊,他才得以看清目前局勢。郯離身後聚集著朝中過半的大臣,其中不乏最具影響力的執政官員及軍隊將領。

    原來郯離早有圖謀復辟之心,而他則是郯離掌控北齊之前,惟一有資格與他爭奪皇位的心腹大患。

    「檎兒呢?」見不到 檎,郯焰開口問道。

    「我沒讓他出來,今天這場面會有些血腥,嚇壞他就不好了。」郯離俊美的臉上綻出魅惑人心的笑容。

    「你若真待他好,就不該讓他牽連其中。」郯焰哼了聲。

    「唉,想必你還不知道內情吧!」郯離歎道:「你以為我為何要讓檎兒來到宮廷之中呢?不就是因為皇兄病危,我才讓他的惟一血脈回來見他最後一面。檎兒是當年正值豆蔻芳華卻香消玉殞的 後之子啊!」

    大臣聞言一片嘩然。其中在朝為官數十年者憶起前塵往事,愕然驚覺原來事實竟是如此。

    那年 霜受寵封後,但她思親情切,不顧懷胎已足八月,毅然返鄉探親,結果一場瘟疫襲來, 家村人無一倖免。郯衍得知慘訊悲痛欲絕,只得派人運回 霜遺體;但當時太醫卻發覺 霜腹上被利刃劃開,胎兒已失,郯衍大怒,雖曾下令徹查此事,但卻徒勞無功。他深信自己的孩兒是被人所偷,結果在思念亡妻及自責未能保住孩兒的痛苦交雜下,長年鬱鬱寡歡。

    原來,那皇子是落到了郯離手中。

    「檎兒是皇兄子嗣!?」郯焰面色鐵青。「你無憑無據……」

    「證據?他那張與 後神似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據。」郯離笑了聲。「瞧你這副不想相信的樣子,我當初就警告過你檎兒不是你可以輕易碰觸的人,但你偏不聽。唉,這世間哪有叔叔愛上自己侄兒的荒誕事呢!更何況,你們兩人皆身為男子。」

    郯離在朝臣面前揭發這件不堪之事,就是要郯焰身敗名裂,再無人可與他奪這帝王之位。

    這一揭,弄得議事廳內又是一陣嘩然。有人搖頭,有人鄙夷,身為男子卻愛上男子,真是為世人所不齒啊!這樣品德有瑕疵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振與北齊基業呢?

    「你百般糾纏檎兒,看準了檎兒心腸軟的弱點對他死纏爛打。檎兒也真傻,不喜歡你卻不忍當面對你說,但是今天他總算想通了,他要我告訴你,論輩分,你是他的叔叔;論感情嘛,他對你只有同情,絲毫沒有其它感覺。他是可憐你愛不了女人只得愛男人,才不忍一腳踹開你。」郯離極其憐憫地道。

    「你有能耐就叫檎兒親自到我面前對我說,別一個人在這兒搬弄是非。」郯焰知道一切是郯離在唱獨腳戲,他在演給朝臣們看,好教那些迂腐之人鄙夷他。「我愛檎兒,但那又如何?」

    郯焰這番告白惹來廳堂之上人人非議。堂堂北齊二皇爺竟染龍陽之好,真是辱了皇室之名。

    「情之一字何罪之有?男人愛女人天經地義,男人愛男人就見不得人了嗎?」

    郯焰昂然而立,毫無愧色。「我對所愛一片赤誠,此心坦蕩可詔日月。至於別人要怎麼想、怎麼看,我管不著,也不在乎。」

    「但二皇爺身為北齊皇族,茲事體大。」

    「對、對……」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著。事已至此,再也沒人敢站在郯焰身後力挺郯焰。

    郯離佞笑。「若我今日為北齊除你這一禍害,相信朝臣們也不會有異議。」他拔出腰際一把閃著耀眼銀光的寶劍,直逼郯焰。

    「我與你本是同根生……」

    整個議事廳內無人敢為他說一句話。

    郯焰歎了口氣,沒想到自視甚高的自己今日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郯離精心佈局引他入甕,為了區區北齊王位,竟欲將他除之而後快;他更曉得以郯離武功之高,要由他劍下脫逃簡直比登天還難。

    「你的死是貢獻的。待我殺了你,取你凝聚瞿蘭草菁粹後的心竅溫血讓檎兒服下,便可治癒他的寒病。」

    利刃破風而來的聲音縈繞耳際,但郯焰腦海裡卻浮現 檎孱弱的身影。他的腳傷不知道痊癒了沒?離開擷歡坊前還一跛一跛地,真是讓人牽掛。只不過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救 檎脫離多年宿疾,郯焰覺得,這也值了。

    然而,在他決心赴死之際,廳堂之間卻竄出一抹影子。瞬時兵器對峙,銳物碰撞聲不絕於耳。

    「檎兒!」郯焰不敢置信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人影,發覺竟是 檎本人。

    但 檎哪敵得過授他武藝的師父,拆招之間即已節節敗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我養你這麼久,到頭來你還是沒把我放在眼裡。」郯離銀劍攻勢凌厲,就算是自己的徒兒,一旦忤逆了他,他也絕不留情。

    「只有他,只有他不行!」 檎咬牙硬撐,護身軟刃在他舞弄之下猶若銀蛇竄移,令人眼花撩亂。

    「你可真傷我心哪!」銀劍一偏,郯離朝 檎所護著的郯焰刺去。

    哪知 檎舉起軟刃盤繞銀劍而上,郯離劍法柔中帶猛,順勢滑入 檎劍柄纏繞的手中,震裂他當年煞費苦心為 檎所制的百煉鋼。

    匡啷一聲,軟刃落地。 檎也因郯離這一襲而腕骨碎裂,鮮血直流。

    但郯離仍不肯罷休,凝氣聚於掌中,猛地朝郯焰擊去。

    怎料受此重傷的 檎並未如他預期中歇手,宛若飛蛾撲火般地擋在郯焰身前,代他受了那致命的一掌。

    郯焰雖有 檎擋著,但郯離仍將他給震飛了出去。他撞上廳堂樑柱,胸口脊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

    「檎兒?」如果他都已經疼得死去活來,那擋在他身前的 檎傷勢不就更重了!郯焰忍著眼前一片昏暗的暈眩,心焦地喚著 檎。

    檎虛軟地趴在他的懷中,沒受傷的右手卻隔著他的衣裳,緊緊地抓著他。

    郯焰焦急,但不敢輕易移動半寸,他怕 檎身上若受了什麼傷,他再妄動將會惹得他更疼。「檎兒,你怎樣了?」

    「我沒事……」緩緩地, 檎再度掙扎起身。

    縱使知道郯離武功之高是他所不能敵,但 檎仍昂起下巴,眼神內無所畏懼。他的神色雍容而鎮靜,目空一切的神情中竟有抹不容侵犯的傲氣。

    「檎兒,別和你師父鬥。」郯焰不忍,不願 檎再受任何折磨。

    他欲起身阻止,怎知一使力,胸口便傳來劇痛,令他嘔出鮮血。

    但郯焰仍不死心,他硬是站了起來,縱身至 檎身前,阻擋他繼續與郯離敵對。如今滿朝文武人人自危,無人敢多吭一聲。郯焰從不奢望這些冷眼旁觀者施加援手;他雖不會武功,卻也不致窩囊到讓心愛的人受傷,還躲在人後尋求庇護。

    「你要我的命,我給你就是。為何要傷檎兒?」郯焰護在 檎身前,怒火在深邃漆黑的眸裡燃燒著。

    郯離投以鄙夷之色,舉劍相對。「這叫什麼?為他生、為他死,生死相許嗎?二皇兄,你可真矯揉造作得教人想吐。」「冷血如你,怎會明白人世間的情愛?」郯焰說道。

    這句話,讓郯離妖異的眸子閃動了下。「情字害人匪淺,你們倆現下這慘樣便是最好例證。」冷血如他,那又如何?他看不慣郯焰的情深意重,偏偏就欲毀之而後快。

    隨即,郯離柔柔地喚了被郯焰守在身後的愛徒一聲:「檎兒!」

    「檎兒在。」

    「別說師父不疼你,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你死,不然就他死。你自己選一個吧!」郯離邪肆的笑在他清冷的面容上綻開。

    「我不會讓他死的。」 檎篤定的語氣中,絲毫沒有讓人質疑的餘地。

    「那就是你死 !」郯離搖頭,嗤笑著收起了劍。「傻孩子……」

    若無郯焰心頭血, 檎這病再撐,也活不了一年半載。他是用心良苦為他尋覓良藥,換來的卻是 檎以死相搏的對待。

    也罷,他就看看這齣戲,會以怎樣天人永隔的慘劇落幕。

    「師父。」 檎知道郯離肯收手了。「檎兒沒忘記你的養育之恩,只不過,郯焰他……是一個比徒兒的生命更重要的人。」

    * * *

    不讓人攙扶, 檎拖著傷重的身子獨力走回自己房裡。

    郯焰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檎卻不讓他靠近,心急如焚的他什麼也不能做。

    鮮血如注,在長廊上留下蜿蜒的暗紅痕跡。郯焰看得心驚,看得心痛。

    路上,他聽見 檎咳個不停。郯離擊中他背部的那掌毫不留情,他代他受了罪,咳得站不穩腳的身軀靠著不知從哪裡湧出的意志撐著,就是不讓自己輕易倒下。

    打開房門, 檎緩緩入內,躺上床,緊繃的情緒也同時鬆懈下來。

    血,由他垂放於床沿的斷腕,流過被染紅的指尖,再滴在地上。他感到有些疼,身子急速失溫,卻有種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他的眼神飄忽,最後停留在桌面的茶壺上。口好幹好渴,隨即他發覺自己竟失去起身的力氣。

    郯焰連忙斟水送至 檎面前。他謹慎小心地扶起 檎,將杯緣靠近 檎乾涸蒼白的唇。

    檎不斷地咳著,胸膛激烈起伏。

    「慢慢來,等氣順了再喝。」

    檎覺得喉間焚熱難耐,也沒聽入郯焰的話,猛地便灌了口水。怎知水才落喉,便激起翻湧血氣,令他忍不住咳嘔,血混著水,就這樣由喉頭噴出,接著一股腥味瀰漫,濺得郯焰滿臉血水。

    「檎兒!」

    他瞧見郯焰泛紅的眼眶,心裡興起一陣不忍。「我沒事、我沒事……」扯著謊,他不知自己為何見不得郯焰心焦。他比較喜歡郯焰漾著笑的神情,也喜歡郯焰打壞主意時盯著他不放的表情。那是郯焰專情的表現,自始至終,就只望著他一人。

    伸手想抹去郯焰臉上的血漬,無奈慣用的左手臂卻猶如千斤之重,教他怎麼也舉不起來。後來他恍然大悟,是手斷了,才令他有心無力。

    「傷成這樣還說沒事,不行,我去找太醫!」

    「你不用管我。」 檎阻止他,氣若游絲地道:「馬上離開函陽吧!師父已經答應不殺你了,快走吧!」

    「那也得等你康復,我們再一起離開函陽。」

    「不行!」 檎略顯困難地搖頭。「我得留在這裡。」

    「你師父這麼對你,你還要留在他身邊?」郯焰又氣又急,怎麼都到這節骨眼了, 檎卻還是如此固執。既然他都親口說可以為他死了,為何他卻不願與他相守?

    「你救過我,這一次是還你的,以後你與我兩不相欠,你就忘了有我這個人吧,師父他待我如己出,我是決心不再忤逆他了。」

    「誰要你還的?你這呆子!」郯焰聽見 檎說出這樣的話,憂心他的傷勢之下,既惱怒又火大。

    「你從來沒欠過我!上輩子欠你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騙你的,你怎麼這麼傻,竟把我的謊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你聽清楚,上輩子是我刺你一刀,讓你對我懷恨到了今生;我這輩子是抱定了補償的心要與你在一起,不是要讓你為我受苦難、折磨的。你怎麼這麼傻,硬是為我擋下這一劫……」說到最後,郯焰竟然又紅了眼眶。「你受這傷,最心疼的,可是我啊!」

    * * *

    夜半,入秋以來便未停過的初雪驟止;室內,惱人的寒冷卻持續著。

    檎覺得有些累,在經歷晨間與師父郯離的對峙後,他便一直待在房裡沒有出去過。

    郯焰請來太醫為他包紮傷口,接著在他身旁待了一個下午。他裝睡,郯焰怕吵著他,才躡步離去。結果郯焰離去後,他卻真的睡著了。

    屋裡有人行走的衣衫磨動聲傳來,他微微睜開迷 雙眼,發覺竟有位身著白衣的美麗女子坐在離他不遠的木椅上,慈柔溫和的雙目直往他這頭望著。

    他想說話,問那位姑娘是誰,為何會到他房裡來,但他實在連半點力氣也使不上,只得同樣地望著她。

    她看來不像是皇廷裡的宮女,她身著雪白的紡紗衣料,脫俗的氣質像極了不染俗塵的仙子。啊!那日擷歡坊外的雲上天人,便與她的身影有些相似。

    「我是來道歉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和緩平順的音調令人心緒寧謐。

    她接著說:「是我沒守住當初的誓言,才使得你這回捲入北齊皇位之爭,我失信於你,終究是要來補償的。破軍之淚散於天地之間,凝雲聚雨,落於河川湖泊,至今日才盡數回歸返於你身上。你天命既歸,從今起登上北齊王位絕非難事,但百年前因果宿命也將重演。

    紫微掌生,破軍掌滅。你與紫微星郯焰於人世相逢,兩人皆為王者命格,注定只能有一人獨活,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正如商末對峙的情況。紫微星當初私自下凡,雖是為了尋你而來,卻未曾瞭解這點,才導致悲劇發生。

    你與他本為天上星辰,仙人相戀,天地難容。我想清楚地告知你這點,讓你決定是否許我再為你移魂篡命。你若甘願捨天道與他相戀,我便還你初時單純無華的命途;若你欲累十世之劫而後重返天庭,我便不再枉動你一絲一毫。」

    她道出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若非翠糊塗弄砸,她才不幹第二次。

    只因她和雷震子素無交情,那旱天雷,想必不會留情。

    床榻上病容慘白, 檎睜著一雙大眼,朦朧地看著她,在短暫的沉默後,唇緩緩地動了動。

    她揚起淺淺的微笑,隨著 檎的嘴形念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

    須臾之間,天地流光逆轉。

    她笑歎:「還是那隻小狐狸說得對,情之一字,害人匪淺哪!」她是神,不識人間情愛,更不明白何謂生死相許。

    她本有心渡化破軍,讓他除卻災厄,重返天庭,但破軍內斂自持的糾結愛恨卻讓她佇足省思。

    究竟對破軍而言怎樣才算最好,她本就不能作主。

    她是局外人,除了適時助他之外,她是不能妄作決定的。

    * * *

    「郯離!」

    趁著 檎熟睡之際,郯焰闖進了郯離房裡。

    「唷,二皇兄,還真是稀客呢!」郯離像早料到郯焰定會來找他般,安逸閒適地坐於窗台之上。

    房內所有窗扇盡開,冷風夾帶寒氣入內。郯離不以為意的身著單薄的絲綢衣料,凝視窗外雪景。

    「檎兒好歹跟了你十多年,你果真鐵石心腸,不治癒他的寒毒?」

    「我問過他,他甘願選擇捨命保你,我又能如何?」郯離顯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你又可曾問過我?」郯焰氣憤難平地道:「你們師徒倆簡直就把我當成不存在似的。檎兒雖一心求死,但我哪能眼睜睜地見他在我面前死去!」

    「你想怎樣?」

    在晨間那場殊死對決後,他便不再對 檎抱有希望。他這徒兒心意之堅,絕非輕易便可動搖,他也不想白費力氣,只靜待著看出好戲。

    「我要你拿我心竅溫血救他。」郯焰失去以往的從容神態,在談及 檎時,他雖言語強硬,但神色中潛藏的慌亂卻難以掩飾。

    「但我已許檎兒留你性命。」言下之意,郯離已對這北齊的二皇爺下了赦令。

    「你何時是這麼重承諾的人了?反正你先取我心竅溫血醫治檎兒,待我一死,檎兒想阻止也莫可奈何不是?」

    郯焰說得認真,卻換來郯離一陣嗤笑。

    「還真沒見過搶著死的人,你和檎兒讓我大開眼界。」郯離神色始終不屑,注視雪景的雙眸未曾與郯焰相對。

    「如果你曾深愛過,就會知道這是自然的舉措。」對這個沒心沒肝的皇弟,郯焰一字一句說得是咬牙切齒:「若愛一個人,便會希望他好,盼他快樂。你愛過誰?你想見他痛苦,讓他難過嗎?」

    郯焰的言語換來郯離片刻的沉默。

    郯離望著雪景的眸顯得深沉。他愛過誰嗎?肯定是沒有的!這一生他什麼都擁有過,惟獨愛這個無用的東西,是他摒棄不要的。

    側過頭,郯離清澈中存在一抹邪氣的雙瞳望向郯焰。他聽見長廊上傳來的沉重腳步聲,不消判斷也能得知來人是誰。

    「口說無憑,北齊誰不知道二皇兄你最擅長信口開河,死的都能說成活的。這樣吧,看在你以前也待我不薄的份上,我就給你個機會。」他邪魅一笑,繼續說道:「檎兒就在走道上,只要你能在他進到這房裡之前,說服我相信你所謂的真心,並令我折服,我便醫治他。」

    「當真?」郯焰亦聽見了愈趨接近的腳步聲。

    「你知我向來言出必行,可不是每回都會像今天這樣將之前對檎兒的承諾拋一邊。」郯離強調。

    「記得你說過的話。」郯焰不做多想,隨即往郯離身邊走去。

    郯離不知他想做什麼,只是靜靠著窗不動,怎知接著郯焰竟然抽出他腰際的銀劍。劍一出鞘,只見鋒冷寒光閃爍片刻,郯焰居然毫不遲疑地持劍高舉,硬生生地往自己的胸膛刺下。

    瞬間,劍尖穿過郯焰,由背、後透出。

    銀劍鋒利,劍氣逼人,郯焰的血由劍緣緩緩滑下,卻過而無痕,完全沾染不了劍身絲毫。

    「不!」

    郯離聞聲望去,但見自己的愛徒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放聲吶喊

    放聲吶喊。

    他從未見 檎慌亂驚恐過,但此時他雙目佈滿血絲,宛若末世降臨的神情。

    他笑,笑郯焰的癡傻多情。

    但,卻也信了。

    原來郯焰說的是真的,他的愛是能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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