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嵐飛雨 第九章
    雪風挾雨,絲溜溜地吹,飄過宮宇畫棟間,一層淺薄霜雪,卻是蓋滿天地。眺望去,皇宮綿延彼方的百座玉樓金殿,都成了漫天蓋地的白。但皇宮特有的巨火壇,濃焰騰空燒著,讓幾座主殿依舊如春暖。而此刻的青宮,比往昔配置更多火壇,飛雪雨絲只稍飄過,便能瞬間蒸成氤氳繚散。

    不過,青宮的主人,耿嵐,現下意識卻浸於比外頭鄉野曠地還冷冽的冰雪中。

    雕鏤龍鳳飛雲之狀的蘭熏榻上,嵐的眼眸闔緊。本就蒼白的清秀臉龐,此刻已降至血色全無。貫穿肩膀的箭傷,青脈浮現漫延。傷口實則不大,也非傷在致命之處,但卻難癒合,血液不止的滲出,生命無法挽救的緩慢流失……

    「哥哥,你醒醒,醒醒啊……」拉著嵐的手,霖已泣作無聲。

    他們是雙生子,本來指縫是完全可以重合地。但嵐是男孩子,逐漸成長,手便比霖大上許多,不再相合。她得要用雙手才能扣住嵐無力垂軟的手,湊在玉嫩臉蛋旁,霖的熱淚是不住淌落。

    任憑她指腹搓弄,嵐的修長指尖及意識,依舊冰寒遙遠。再見一盆浸開沾血綿布的腥紅熱水替下,霖幾乎要不能自己。抓著診視的太醫哭道:「為何哥哥的傷沒有好轉!」

    「稟公主,太子殿下的外傷不是大礙,關要在箭上喂的毒,恕臣等無能,從沒見過這等毒物……」一排太醫連番跪下,個個惶恐無措,卻怎麼都無法說出霖要的答案。

    「不要道歉!我不要你們的道歉!」扯著太醫局主令,霖激動的說:「吳太醫,你可以的,去年哥哥被刺客所傷,不也是你救的嗎!」

    「公主,這次狀況不同啊……」醫術高超的年輕太醫,此時只能慚愧。

    「劉太醫,哥哥跟我都是給你看大的,你經驗豐富,一定有辦法的!」晶瑩淚珠在眼中滾,霖指尖掐在自己腕子,卻不能抑制躁急。「你說,哥哥這傷會好,會好對吧!」

    「公主,太子殿下現在還無礙,只是……」

    這後話,老太醫不忍說下去,在場所有人也都有共識。這毒不化,血一直淌流下去,也是遲早的事了……

    「不能任血這樣流下去啊!哥哥痛啊──」他的疼,他的難受,每個皺眉或筋孿,都讓霖心如刀割。「太醫爺爺們,耿霖這給你們磕頭了,求求你們救救哥哥吧!」

    「公主!」

    來不及阻止,霖已兩手拄地跪下,頭磕在石地上,聲聲響亮。

    一下又一下,在侍女攔阻前,霖已磕了重重三個響頭。那張天仙容顏上,額角蹦開一個指大血窟窿,光看便疼極,但霖是一聲也沒吭。只是直直看著太醫,看著他們身後榻上昏死的兄長,霖的心,全疼在那兒了。

    在哥哥遇刺那一天,父皇與辛-將軍前腳才踏出宮祭祖不久,便發生這事。雖已快馬傳令通知父皇,但三天過去,是還沒接到回報。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小愛她護她的哥哥,漸漸死去……

    沒了父皇兄長庇蔭,就不成事,她恨透自己的無能為力!

    好不容易在侍女攙扶下,簡單處理額傷,坐定桌前,接踵而至卻又是一劇聞──

    「請公主代聖上擬旨發命,逮捕霏憐-,他就是這次暗殺的刺客。」領頭說話的人,是擁護守舊黨的柳丞相。

    這晴天霹靂的噩耗,令霖險些不穩。「你在講什麼!」

    「據當時宮女目睹證言,刺客有一頭顯眼的灰髮,身形也高瘦,背影看來活脫便是堇都郡王。」男人這話講來極有自信,在撇見霖身後一排手足無措的太醫時,唇角竟像含帶譏笑。「太子殿下,現下身子可好?」

    那句問話,令霖不自覺寒顫,立起身,大聲回斥:「愚昧!這世上又不僅有憐-一人是灰髮,你怎能單憑這一點,就認定憐-是兇手了!」

    「呵,公主您動怒時的樣貌,當真與聖上面容更相似啊!」像蛇鎖定獵物般,男人的笑,陰冷。「名滿京城,您隨便問一個小兒都會唱的打油詩──『將從北方來,武勇勝中原。相貌非凡俊,灰雪蓋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好一個灰髮霏憐-,可是嫡承賊寇首領霏高野的髮色銀雪,是西域人都少有的髮色。至少在這方原十百里內,就沒類似的。」

    「你不可以污辱憐-父親!」霖是氣的手顫,怒道:「我耿朝願景是冀望統一種族與疆域,父皇跟兄長都為此努力!霏與耿的融合也為此,他們不是賊寇。」

    「這些天,霏憐-都在東宮外守著,也是大家皆知的事。誰不知他是否在勘察狀況,好謀害太子呢!然後他人一不見,就發生這事,怎麼不可疑!」

    剛好拿住憐-這些天不見蹤影的要點威脅,男人咄咄逼人說:「而且我說您們是太單純了,賊子就是賊子,混了蠻夷血源的都是雜種。品性、作為都讓人不齒,已經升了個亂臣辛-上殿,還要設混血學塾呢,給畜生上課有什麼用……」

    「你──」照霖往日衝動的性子,本來幾乎脫口罵出,卻突然警覺有異。

    就她之前看政論記錄,現在這班來請命的大臣們,全曾提出與哥哥相駁意見。何況,講到混血學塾,是為當今耿朝境內漸多的混血兒所置,希望能提高他們教育程度,進而提升社會地位。

    雖然她隱約覺得這案子,有那點說不出的殘缺之處。在社會階層屬低,生活都顧不了的混血家庭裡,那還能供一口可以出力的人去讀書?但當年哥哥與憐-一腔熱血,笑談夢想的興奮,讓她不忍打斷。姑且不論憐-對哥哥的重視,縱是任一個混血兒,都沒道理在這為了混血種族所推出的案子快擬成時,策動此暗殺事件。

    現下整個宮殿中,父皇不在,哥哥倒下了,只有她可以處理而已──暗吸一口氣,霖讓自己沉穩下來,冷靜的語調,字句清晰有力。

    「我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沒我的指令,你們誰都不准動他!」

    待一干臣子退開後,霖揭簾再坐回沉睡不醒的嵐身旁。「哥,我相信不會是憐-的!在你醒來之前,」方才懇求太醫與大臣爭辯時都很堅強的霖,再握到嵐那冰冷無溫的手,不禁又滴下斗大淚水。「我們都會好好的,你一定,一定要醒來啊!」

    語畢,霖仔細叮囑侍女及太醫,便步出寢宮。沒來的及見著嵐在無意識狀態,挪動手心握住妹妹淚水的動作……

    當霖的腳步漸漸脫離開主殿,火塘趨小,遂才見得這天候原貌。雨雪氛氛,既濕且冷,庭樹枯黃一片,在這皇城遼闊中,更顯孤涼……

    握緊袖袍,她腳下的皇道還特別有引灌熱水,理當是不該覺得冷的,但相映此景,現下霖的心,卻是不住寒顫。她必須要先守舊黨一步找到憐-,但這白皚大地,她要從何找起,她的情感,又該如何閃避……

    參滲冬雨的漫天飛雪啊!

    「霖姐姐!」

    一清亮的呼喚,切開會吸附所有聲響的飛雪,直遞到霖耳旁。

    那正是雪之子的聲音,回身見著匆匆趕來的憐-,霖是詫異極了,「憐-!你這些天去那裡了!」

    「我……」

    記憶的片斷,讓憐-不知該如何對霖講。他一醒來,便發現自己是在當年冬狩的雪櫻林,卻不知為何自己身處於此。冬季至,雪櫻綻華麗,獨賞卻突顯淒涼。當他一回府第,聽著下人通報嵐遇刺,這便急趕來了,絲毫不知自己已成緝簿列名的人犯。

    憐-出現的太突然了,她還來不及準備車及行旅所需之物,但已下有旨令,那班大臣應該不敢對憐-怎樣吧!怎料霖這想法是太天真了……

    「先別說這個,快走──」

    霖話都還來不及說完,幾個兵士兩條長挾棍便扣上憐-頸項。

    「屬下奉命捉拿刺殺太子人犯──霏憐-!」

    「放開你們的手!奉命,你們這是奉誰的命!」強作鎮定,霖怒喝。

    但幾個持武兵士,卻不為所動,平靜的稟告:「屬下奉柳丞相的指示!」

    霖這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原來不管她怎麼回答,那干人趁這會早就定裁了。她是不涉政的公主,自然只要虛應!權利的作用、重要,在此時突顯明確。

    但現下能保護憐-的,只有她而已了!狠狠一咬牙,霖再提高聲音吼道:「我是帝封第一公主耿霖,我說了不許,你們誰敢動他!」

    這聲喝斥,止住了兵士們的動作,他們猶豫了,但挾棍卻還是牢扣。

    「誰的手再扣著──斬!通通斬了!不論過往功勳職階,全部誅滅九族!」字字斬釘截鐵,霖纖瘦的身子,此刻軒轅巖立,頂天立地的王者氣勢。以權力者角色發言,再不仁慈,押住生死關鍵,一干兵士給恫嚇住,手中挾棍也不禁微鬆。

    趁此機會,霖硬扯過憐-手,這一把也讓霖纖細腕子給挾棍粗糙刺木劃開一大口血痕。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拉著憐-便不回頭的奔離。血漬順手腕流下,染在霜白衣袍,渲在皎潔雪地,點點滴滴……

    跑,扯開步子快跑,漫無目標的向前奔馳!

    狂風在耳邊呼嘯,腳步陷在雪地中,高貴衣衫都給雨水浸濕。幢幢宮闈在白雪覆蓋下,竟看似一般。再不知左右前後,只道寒風捲地吹急霜。蒼茫一片──

    「在出皇宮前,不能乘轎,否則待他們反應過來,就危險了……」餘悸猶存,霖喃語道。

    「姐姐,我們要去那裡?」

    憐-先一步發現兩人已走偏皇道,但卻束手無策。經過這一鬧,他也大約知曉來龍去脈──他被眾人認為是刺殺嵐的兇手!

    但記憶空白的部分,讓憐-自己都無法說出一句反駁。殘缺,不論血緣還是人格,他霏憐-注定無法坦蕩走在光明下……

    此時,霖卻甘願犯險救他。用細嫩掌心牢握住他,從背後看去,她的簪飾及衣帶都給雪雨打濕,彷彿在青宮前那一雨日重現,憐-心中是莫名糾結。

    「先逃就是了,等哥哥好些後,神智清醒了。我一定會讓你回來!」

    她清楚現在自己的角色,是為了昏迷的哥哥,不是為了自己,不是!將心酸的淚水從喉嚨嚥回腹中,霖的語調,堅強非常。

    血,延著霖的腕子,彙集在兩人交握的手心,熱燙……

    「姐姐,你受傷了!」

    方才從挾棍下救出憐-的動作,在霖腕上劃開了一道指寬連臂長的傷。血源源滴流,待得跑了好些步程後,霖皎白袖袍都已染開大片血漬,好一幅觸目景象。

    「不打緊。」

    憐-頓了一下,霖已取出自己帕子一口咬開,結綁住傷勢。不自覺將憐-的遲頓與往日英璉的機警相比,她心中便尤甚淒涼。

    而憐-聲聲句句以姐姐稱呼她,也讓霖感覺酸澀……

    要怎麼才能忘記,遺忘他曾經的體貼,遺忘他曾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她可以暫時放開實際相握的手,卻要怎麼放開拽住自己心中的手啊!

    幾步向前,大量失血的情況,讓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白袖上的紅血,雪地上的紅血,像彼此呼喚──

    「霖--」高聲呼喚的,是她的名字,攬住她膀子的,是那人啊!

    木槿灰的眼瞳中,有擔憂有真情,她卻不能看。一咬唇橫開頭,霖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眼裡的脆弱,真心誠意的勸告:「我沒事的,他們要抓的是你,你先逃就是了。」

    豈知憐-這回並沒有聽她的指示,而是一把將她扛上背。「我不能將你丟在這雪地中!」

    雪飛千里,雨飄萬丈。

    憐-的背,寬闊厚實,陣陣寒風將霖的長裙茜帶掃舞。前頭的路,依舊茫茫,他們卻只能這樣走下去。 沒個目標沒個方向,像幼雛展翅般,整個皇城為何那麼龐大,雪飛雨紛,他們不過是要從中找個生路啊!她,憐-,哥哥………

    倚在憐-頸子,霖還能抑制自己聲音,卻無法克住淚水的淌流,滴滴,滴滴,匯於憐-項背。

    一步步,踏在雪地中,凹陷的霜雪,是兩人的重量。

    這樣的動作、情境,讓憐-想起多年前在夜市中背著嵐走的回憶,依舊清晰。他也清楚現在自己身後的人,是霖不是嵐。但他的心,再也放不下了,放不得了。

    風掃落雨,雨融化雪。白,旋上窮天極地,無止泊……

    此時,遠方飛揚來陣陣走沙,馬蹄滾輪聲極響,還待不及二人反應,大隊人馬已停駐在兩人面前。

    有紀律排開行列的隊伍,一批騎於高壯駿馬上的兵將,宮闈龐大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在突顯兩人的微弱渺小。

    沒思量自己處境,憐-用自己身體護住霖,緊緊抱住了她。直到隊列中心華轎走下了個熟悉的身影,從憐-懷中抱過霖,縱是在這冰天雪地,那聲音依舊溫柔可靠。

    「父皇不在時,可讓霖兒你受驚了。」

    兩廂近乎映鏡般的傾城容顏,清瘦的耿帝,卻能將霖牢實抱起。撫過她濕透了的發,那是父親的手,霖緊繃心情終於鬆解。

    「爹,爹!」攬著耿帝脖子,是霖這些天第一回哭出聲音。「哥啊──哥哥他──」

    「朕已經知道了,這不正與辛-將軍找回來可以解決事情的人了。」正指向隊列,果真除了帝君的行轎外,還有一雙人行轎居後。

    「唉,你們這兩個孩子,魯莽,真是太魯莽了。」

    「霖兒願背劫囚之罪,一切罪名放我身上就好,不要罰憐。求您……真的不是他──」

    霖急道,字字含淚泣血,啞著聲死命請求了。

    沒想到霖拗勁將罪攬身,憐-也急了,噗通跪地,連忙說:「聖上,請扣押屬下吧!是屬下劫持公主的。」

    『劫囚』,也是帝君關乎某位已逝故人的最後回憶,只是那在夜,在多方幫忙,在謹慎計劃,與他當年相比,霖憐-這就像兒戲了。但,一樣真摯,一樣苦痛啊……

    看著眼前一身狼狽,還急為對方開罪的兩人,帝君一聲長歎:「兩個傻孩子,你們這算的上那門子劫囚。」

    「在這之前,憐-先回鹹若宮住吧!有什麼消息,也好通知你。那裡,始終算是你的家,早先嵐也打點過了。嵐醒來要看不到你,也會難過的。唉,你們幾個孩子啊……傻,真是太傻了……」

    *****

    終於,他又回到鹹若宮。

    這是帝君特別開釋的恩典,讓涉有重嫌的他,霏憐-,以軟禁名義拘留於鹹若宮。雖然行動被限制,卻比下放天牢,待遇是好太多了。

    每天霖都會親自送消息來,雖不能見面,但隔個宮牆,他可以聽到她日漸興奮的聲音──嵐的狀況,從辛-找來的醫者診療後,已不危及性命。

    禁制於鹹若的日子,因涉嫌之故,僅管帝君有令仍要好生侍候,但宮人態度恭謹,卻很是疏遠。於他而言,也正好圖個清靜。那般寧靜地,心情再沒有波動,在這期間,他記憶斷層的病症,也沒再發作過。

    只是,憐-開始作一個詭譎的夢。

    每日,他不知該怎麼打發時間,便在鹹若宮中巡遊。也許,白天待在南苑的汨水榭,憶及他與嵐曾因嘻鬧,一起跌落水的回憶。當夜,他便會夢到在同一個地方,他幫霖推著鞦韆的夢。也許,白天待在東角的暢音閣,他最常與嵐品茶賞月之處;當夜,就會夢到在同一處,霖坐在閣欄繡花蹦子,而他在一旁扯彩線鬧她的夢。

    這些夢,皆如此真實,但憐-卻沒有絲毫記憶。

    而且,夢境無聲,聽不到風聲鳥語,聽不到兩人對話。幽謐地,聽不得一滴聲響,但從那個他不識得的自己神情中,他知道那回憶,是快樂,是甜蜜……

    相對他與嵐的回憶、情感,這種種情境,便是讓他感覺愧疚、無奈,內心攪痛非常。就在此時,夢境便皆會轉至同一個場景──

    遍地的黑,一個似曾相識,卻又帶幾分陌生的狹房內。他與一人並肩貼近坐著,油燈燃點,順一條地線照明房間。他會先看到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坐在他倆前方正中間。

    女人的臉,無法被燭火照明。她總是和藹地溫柔地,隨口中吟唱的南方軟曲,輕輕,輕輕地搖著懷中幼兒。那孩子樣貌倒是可以看的清楚,且一天天成長,遂形成了個憐-再熟悉不過的人──那娃兒,可是他自己啊!

    當憐-認出那孩子時,他的懷中,也多了個人兒。

    約莫十來歲,年少的嵐,正偎在他懷中。驚慌、防衛,那小小身子,像走在狂風中的貓兒,雖然倚著他,卻豎毛警戒。

    於是夢中的憐-,視線不再集中於眼前的女人,他專注保護著懷中的嵐。每一夜,他看到嵐的成長,從纖弱少年到文雅青年,看到嵐漸漸對他敞開心。終於,在夢中的嵐露出第一個微笑時,憐-才查覺嵐有一隻手探在他懷外,牢牽住身旁另一個人。

    嵐修長的手,往坐在他身旁那人伸去,可卻不是握在那人手上。嵐的手,是握住霖的手,而霖正偎在憐-身側那人懷中。

    燭火漸明,那個坐於自己身側,攬住霖的人──竟也是他,霏憐-!

    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錯愕。

    「你是……」

    他試圖對另一個自己說話,可是兩人中間卻橫了一層透明隔膜,他的聲音無法傳遞,對方亦然。

    每當夢境至此,便會中斷,怎麼都無法突破的……

    夢乍醒,曙光透過指縫洩落,這是現實人世。

    英璉從床上蹦起,意外這次轉換,竟不像往日劇痛。伸展手臂,踏足在地,全身沒一處有感異樣,如此體會,對英璉來說是特別。

    往昔,每當憐-心理逃避,才有換成他的機會。但替換的代價,是要英璉承受與心靈創傷等量的肉體劇痛。那樣的痛,像拿刀刨拿刺攪,但為了見到這人世為了見到霖,英璉一直甘願承受。

    今次,竟然無痛無傷,這脫軌的反應,反而令英璉感到有些不安……

    正當英璉還在為此次替換異狀,希罕訝異時,傳令女官自外攜來吉訊。

    「稟堇都郡王,太子殿下甦醒後已為您開釋,公主現下有請您往青宮一聚。」

    領路女官的步伐優雅緩慢,以往進退得失妥當的英璉,卻沒那個心情配合。他想見霖,迫切的躁急的,想看不到腿影兒的快奔到她跟前,牢牢抱住她。他就這麼個想頭,如此簡單的。上回他一人待在雪櫻林數天,不就為了理出這個頭緒嗎?不該再因嵐憂傷神情干擾,已獲得肯定答案的……

    皇廊回長,一路行望,廊外寒風砭骨,森森散霜聚,大雪散落的勁勢,在皇城激散開一片濃濃氛霧。行了好一段時間,總算,青宮寢殿已正落前方。女官們退開身,英璉只盼踏入殿堂的當刻,能見著霖的笑顏綻放。

    但進入青宮後,四處回顧,英璉卻是都沒看到霖的身影。此時,一個稚嫩童聲從身後喚住了他。

    「您是堇都郡王吧!公主要傳話給您──」那是個約莫十歲多些的小宮女,僵固住臉,像懷有重大使命的模樣,向英璉講道。「公主已經離去了,她托我給您帶個對象。」

    「她不在?是去那兒了?」小宮女這傳話實在來的意外,英璉只當急問道霖的去向,對小宮女口中的『對像』倒不很在意。

    「公主說,已撤開其它宮人,請您去探望太子殿下,等您探望完太子,才可以把對像給您。」

    如此響應,讓英璉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更有些惱怒。「撈子莫名東西,那我不拿了,你不說我自個去找她也行。」

    語畢,英璉轉身便要走,小宮女是慌了。急步橫擋到英璉跟前,又再是重申一次同樣的話。「王爺,公主有令,請您務必探望太子。這對像極重要,一定要給您。」

    「霖當真這麼說?」

    小宮女用力點了個頭,又是堅守使命的牢緊瞪著英璉,只待他響應。

    「唉,得了,你叫什麼名兒?」瞧這拗勁,這孩子絕對是霖宮內的人,既然如此英璉也只得先作妥協。

    「在下叫魚兒。」

    「好,魚兒我記住了,待會就來向你討,可別跑遠呦。」

    英璉無可奈何的踏入寢宮暖閣內廊,逐漸地,燈火慢歇,煨藥芳煙輕漫,珠窗繡戶,便像染渲一層泛黃膜片。朦朧地模糊地,像那夜他帶嵐去的樺清池,只差在這廊道是乾爽的,而非那熱池蒸起,化不開的水氣……

    穩定情緒後,英璉踏入了嵐所在的寢閣,不亢不卑的語調,依禮進謁。「屬下霏憐-參見太子。」

    再陷睡眠中的嵐,沒聽到這聲呼喚,他也只得先行入內。坐在炕前的實木椅,英璉感到意外,聽聞嵐中毒臥病,卻不知如此嚴重。

    蠟般蒼白,宛若含苞瞬雕的曇花,莫不是胸前還在微微起伏的呼吸,這炕上人,只當是死去了的模樣。孱弱蒼涼,令人不忍而心憐。

    斷斷續續的夢囈從嵐薄唇脫口,是急切。「憐-……憐-,我得告訴你……」指尖陷入被褥,是用極力的掙扎。

    唯恐嵐會傷著,也或許因使用的名諱被呼喚,英璉是自然握住了嵐的手,指溫傳遞,這動作喚醒了嵐。

    「你來了,怎麼不叫我起來……」使足了勁,嵐想借蘭熏榻旁的帷幔將身子撐起,卻是力不從心,一個不穩,險要跌下!

    所幸英璉反應夠快,實時攬住嵐的膀子。臂膀相依,曾經扛抱過嵐的英璉,明顯查覺在這場大病後,那本就瘦弱的膀子,更是單薄。

    「就這麼著,好嗎……」坐於英璉的懷中,嵐低垂著頭,那聲音虛弱、輕顫。「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但瞧著你,我怕我就說不出了……」

    青宮寢閣,四面設朱瑣窗,天頂正中藻井以金銀繪七寶雲龍,繁複華麗,在幾盞夜燭照明下,卻是蓋天鋪地的沉重。

    提了口氣,嵐因病而顯青白的唇,輕啟。「我不夠好,三番兩次讓刺客攻擊,累得你們麻煩……」

    「嵐……」嵐的孤獨,在這病中,尤其突顯。

    搖了搖頭,頸後的長髮,一綹滑於臉側,烏髮更襯嵐膚色蒼白。「別打斷,趁這口氣還在時,讓我說吧!刺客是個中原中年人,不同於你髮色的灰,他們卻因岐見……是我不夠好,至今還沒能消除種族隔閡,這回刺客暗殺,才累你受委屈……」

    嵐的肩膀,纖弱單薄卻擔下多少不屬於他的責任,倚在懷中,英璉這才終於體會其中沉重。原來,那樣的堅強與漠然,是用何等脆弱支撐武裝。在樺清池那夜,無形溢開的水氣,不過是淚啊!

    「我不夠好,虛偽、滿腹子黑水,所以老天活該懲罰我──罰我跟妹妹喜歡同一人,罰我這壞脾氣講不出心意……」一口咬住唇瓣,嵐的聲音顫抖。

    「其實,我只想告訴那人啊,曾經跟他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分回憶都很快樂。不論他最後選了誰,我要謝謝他……」這話,嵐是竭力講出了,所有的淚所有的痛,他都牢握在胸懷中,只當講出後,也就無所憾了……

    「我真的不夠好,膽小又彆扭,連『愛』字都不敢講,只能用『謝謝』代替……」將身子撐離開英璉懷抱,嵐看實了他,雙手指尖交扯住被褥,字字清晰明朗。

    「憐-,謝謝你。」

    柔笑,輕掛在嵐美好的唇形旁,在從心肺湧吐的鮮紅血液下,染作鮮艷,嫣然滿足。

    「嵐!來人啊!」

    緊抱住倒下的嵐,英璉扯開喉嚨呼叫,每一聲,都像要震碎心坎。嵐熱燙的血,涓涓滴流,匯於他頸胸,熾燙。

    「堇都郡王,應大夫要行針,請您先退開。」

    幾位侍從拉開了英璉,紅髮的蒙面醫者,在進閣前多望了英璉一眼。

    閣門掩上了。

    混亂中,方才與英璉約定的小宮女魚兒,遵守吩咐與承諾的。戰戰兢兢地,她將霖囑托之物,遞給了英璉。

    一隻熟悉的梨白帕子,揭角攤開於掌心,裹在兩隻鴛鴦繡圖中,是霖與英璉定情相約的夜明珠,散在一撮柔細絹發上,輝映夜光反射他胸前的血漬。多種顏色,鬱結成了黑。此刻,英璉這才方知,心的疼,是值得換上肉身劇痛……

    *****

    日月替換,玉盤孤懸夜空。一片飛雪飄至臉旁,冰寒徹涼,憐-才是猛然驚醒。

    他還記得自己昨夜於鹹若宮寢閣入眠,怎麼,這一睜眼又因記憶空白片段,到了莫名之處……

    從宮殿外廊眺去,所有的內閣裡苑,一盡的青,這兒如何看都不似鹹若。而整座皇城內,釉以海龍綠琉璃瓦的宮殿,也只有一座──太子的青宮,嵐的寢宮。

    他為何在此處?胸領上的鮮血漬又是怎地回事?莫非嵐出事了?層層聯想,讓憐-心慌,千頭萬緒理不出個道,整個人要紛亂成團時,身旁突然有隻手拽住了他。

    「小兄弟,莫要慌,當心這處位高摔身啊!」拉住憐-的,是個獨臂的蒙面女子,作窄袖方領的西域醫者裝扮,聲音輕柔。

    「這兒是青宮嗎?嵐還好嗎?」著急,憐-像在黑暗中摸到繩索,忙向女子詢問。

    「這是你們的宮殿,我怎會知道殿名。你若問太子,這我倒能給你些答覆。太子體內的毒又發作了,現正給他治療著。」引著憐-到遠離架高懸廊的平台處,女子舒緩了口氣,答道。

    熟悉地懷念地,那聲音細緩溫柔,曾在何處聽聞,輕輕徐徐,喃唱小曲,呼喚過他的名……

    將憐-安頓在長椅上,女子續道:「主醫者是我夫君,不是自誇,應夏他醫術高妙的很,你儘管放寬心。」話及自己丈夫,女子唯一露在面巾外的漂亮水眸帶了笑,兩道柳眉彎成小橋,很是幸福甜蜜。

    那眼眸,憐-也熟識地,總和藹慈祥的望著他,顧著他。但那樣蘊著愛意的眼神,在他記憶中,就不是這樣乾脆幸福了。總含些微苦楚,遠遠地遙遙地,女人的眸子藏水,望向一個跟憐-面貌相似的銀髮男人,像盛有一瓢化不開的愛與愁……

    諸多影像在腦中快速流竄,碎片的記憶正強硬要融合,激痛,憐-不禁疼得捧住了頭,還是看不清那人是誰。

    「小兄弟,你還好吧?」

    女子的手,輕覆在憐-發間關心慰問,指尖宛若花苞絨嫩,順理發稍的動作,一下下將溫度帶入。這個動作,終於觸開了關鍵點──

    一瞬地,在娘親躍水前的記憶,如濤濤江河洶湧灌入憐-腦中!

    霏國的一盡過往,他的幼年他的故鄉他的親情,都是在那溫暖懷抱給呵護長大。那柔嫩的手心啊!慢了一步,他沒握到沒救到的娘親。

    影像拼湊,夢中隔膜中心的女人,浮現輪廓,與記憶重合,那是娘親的面容!

    這一切是來的太突然了,劇痛緩歇,望著眼前的蒙面女子,憐-除了詫異外,那逐步疊合的特徵,讓他禁不住揣測,難道她會是……

    「瑩,你畏高還跑到這兒,當心胎中孩兒啊!」

    一聲呼喚,截斷了憐-還來不及向女子提出的疑問。發語者從內殿匆忙趕至,行裝打扮是與女子類似的西域醫袍。

    「應夏,我看這位小兄弟面善,才想向他聊聊。可是,他現在似乎身有不適,你快給瞧瞧。」

    稱呼作瑩的女子,向丈夫求援道。待得那應夏靠近一看,先脫口的,倒是長歎了。

    「好生面善……瑩,你還是記不得嗎?」望著並立的妻子與憐-,應夏眼裡,可有種說不出的痛與糾結。「唉,你便別想多,到時又患頭疼了。我給這位兄弟診斷診斷,你先到遠些休憩吧!」

    待得妻子退離,西域醫者翡翠的眸子,望定憐-,以霏禮拱手作了個揖。「王子,好久不見了。」

    「霽夏哥哥?」

    燃騰火焰似的紅髮,在西域不算少見,但配上那般碧綠透明的眼瞳,且是醫者身份,憐-記憶中,只有一人。

    「王子好記性,草民至中原後,便改姓稱作應夏了。主要也是為攜著內人,有個中原姓名行腳較方便。」沒有撤下面巾,但應夏算承認了憐-的揣測。

    在憐-記憶中,是有個紅髮的少年小醫,於霏族醫棧中特別出類拔萃的。但最讓憐-印象深刻,卻非因其醫技高超或相貌英挺,而是娘親耿櫻與他的交集。

    娘親與他熟識,是因為他曾在幼年時,擔任過迎娶和親公主隊列中的解語小童。娘將他當作弟弟一般,每回見得面,兩人都要犯牙兒鬥嘴。向來端莊溫柔的娘親,獨獨面對這人,卻像孩子一般,那美麗臉蛋上表情豐富聲音高昂,便是讓人難忘地。

    而今,霽夏於此現身,隨同那令憐-莫名熟悉的女子,他口中的妻,幾個關鍵點重合。「娘親的名諱是櫻……瑩……她當真是……」

    雨落庭閣聲似洞簫,雲起雪飛,點滴流回的記憶,如此清晰。指尖絞擰,憐-的心滿溢激昂情緒,近乎要漲破,湧至心口的淚,緊澀地叫他快看不清娘親了。但這不像夢中模糊的影,這回,娘是實實立在眼前了啊!

    「她不識得您的。」一聲長歎,應夏卻止住了憐。「內人,曾有段不堪回首的回憶,幾年前,她落入江河後,待草民救起,那些回憶,她便怎麼都記不得了。」幽幽語調,是陳述事實。

    明月澈,往事如煙。望定迴廊前方笑靨似花的妻子,應夏這話,介然堅毅。

    「她的身份,曾是耿朝公主櫻,現在則是瑩,草民的妻子。霏國已不在,王妃,便也已經不在。」

    起初聽聞這話,憐-是感到震驚,憤怒,但看向不遠處,娘親那帶著幸福笑意的眼眸,最後,他終於明瞭。

    倘若憐-還是稚氣的娃兒,一定會順著情感,不顧一切撲抱娘親。但此刻的他,不再年幼,比娘親還高出許多的身子,直直挺住了腰桿,就得看向更遙遠之處──將她幸福快樂的神情,記牢了記清了,這麼,即便足夠……

    一如廊外飛雪,為四季四時的定景,每年逢時便仍會飄舞。人的時代,卻刻刻替換,過去了,便再喚不回的……

    闔上眼,讓情緒順流,憐-知道,其實從離開霏那時,他人生就已踏上自己的道路。而在那山亭中識得霖嵐二人,一路經歷過愛慾糾葛,現下,他們才是他與自己心中另一個影子,該要守護的!

    「嵐的病況如何?」再睜眼時,憐-的心境已十分平穩。

    「我知道您要問他,一如這兒所有太醫診斷,耿朝太子的外傷不打緊,重要的,是那毒。」

    早先於暖閣廊處那一眼,應夏便已看出憐-與耿朝太子間非常的關係,這診療結果,便也不諱言了。

    「那種毒,算得是中原罕見的毒,但在西域是常見。需佐冰片、白芷、龍骨、川茸等藥材調養便可,唯麻煩在要根治,只有長年浸泡天然硫黃泉才能淨化內毒。但是,此種泉水只在西域及南夷有湧積,耿朝皇城中那幾口人造溫泉,算不得數。而西域寒霏山那些口泉,在當年耿霏一役給破壞了,現今便只剩南夷霞山溫泉了。」

    「長年?長年是多久?」

    正因明瞭應夏醫術精通,這話也講的坦白。憐-深知,其中所要面對的考驗,便是殘酷……

    「這得端看個人調養體質,有可能三五年便可痊癒,也可能要得三四十年。不會有大礙,但數日斷不得,否則便會像現在這種情況。活著,也形同死去般。」

    南夷霞山,遠在遼闊大地他方,便行快馬往返都要花上年來時間。長年束於邊疆之地,嵐受得嗎?這帝位朝務待得嗎?嵐作為明君的夢想及國家願景呢?

    嵐那嚴謹內斂的性子,總只在語及未來時,才似孩子般雀躍的笑顏,怎麼忍心剝奪!憐-的心,瞬息浸下冰點,刺冽的疼,是為萬般憐惜啊!

    待得憐-反應後,應夏續道:「王子,草民此來除了應辛-將軍懇求診治耿朝太子外,還有一點私人要求。」

    「有何要求你便直說。」

    「應夏什麼都不求,只請王子將王上的畫軸給在下。」

    「你要那畫軸?」應夏所求之物,竟是那曾束縛他許久的畫軸,這讓憐-意外。

    「是的,那不是你我該持有之物,但是,它會是在內人能面對過往傷痛,回想起往事時,一個記念。所以請您將此物交由在下保管。」

    猶豫一會,但沒有遲疑的,憐-將畫軸遞給了應夏。「應夏,謝謝你,請你好好照顧我娘,還有我沒法見得的弟妹……」

    長卷畫軸,在交付與收納間,世代的傳承,正式畫落句點。

    最後,憐-朝應夏及遠方還望著他笑的娘親,深深一揖。便再不回頭的離去,經過青宮內閣,他沒有踏入,只朝鹹若宮歸還。

    當夜,憐-那夢中的隔膜,撤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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