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嵐飛雨 第七章
    一覺夢醒,還未睜眼前,昨夜種種,在嵐腦海染墨似繞開。

    溫柔地,濃郁地,兩人從桌上到床褥,交纏無數回。好些次,嵐只當自己要這麼死去了,劇烈的疼痛,活像要從那點切割開身體。但燃燒身體的灼熱,卻放不得,捨不下──

    憐-的每一個頂進,對他來說,疼,卻更帶愛戀。

    瘋狂的,只想再拉進些距離,一下一下,每一注蹦射在體內的白濁濃液,對身為男人的嵐,那該是恥辱。但,內心深處,卻如同指套繃箏弦似,錚出聲聲震蕩、回旋。任何媒介都好,只要能多留住他,不要放開,不要放開,只求他牢牢擁抱自己,抱緊那分冰冷孤寂──

    他們媾合的每個動作,嵐都深刻去感受。僅願,當這夢轉醒時,他還能留下一些當時的溫熱……

    查覺自己是倚在一團柔軟上,嵐側轉身體,睜眼瞧見的,卻是憐-酣夢的睡顏。頭的重量,給憐-白晰的皮膚拓上一圈紅暈。原來昨晚,是枕在他胸口上睡了一夜。

    再低頭看自己衣衫,雖然外袍不在,但穢衣及內裳是都平整穿好。難道昨夜真是夢一場?

    正當嵐這樣想時,腿部一個挪動,劇痛從下身傳來。駭然,他將兩腿張開,但卻看不到任何污漬,只有點點紅斑吻痕,還顯示昨夜證據。不解其中矛盾,轉頭看見桌上一盆已退熱的溫水,上頭飄渲血絲與白液。才知曉在他昏睡過去後,憐-還為他仔細清理過身體的用心。

    撐起半身,嵐專注的看著憐-臉龐。那深遂的俊秀五官,直挺的鼻梁以及那嵐帶淚吻過百千回的唇,不知可還留存一絲他的氣息……

    唯恐冰冷指尖弄醒安睡人兒,嵐還特別將手搓暖,再將指尖輕覆。從眼睛,輕畫過鼻梁、唇線、下巴直到頸項處,每沾過一處,嵐便輕落一個吻。反反復覆,直到發際也吻遍了。

    嵐的每個吻,不像憐-於激情中,不知控制力道,在他身上留下點點紅痕。只是那般柔、淡,輕輕記錄心底每一存情,每一分回憶……

    將憐-松開的秸灰長發捧在掌心,小心仔細地,嵐用指尖幫他梳理。一道一道,讓發絲與指尖糾結,再順開。

    時間,仿佛浸在溫暖羊水中,原始的安心與幸福,僅在無語……

    只是,那絹長發絲過份偏白,纏繞在指,便突顯嵐手心色澤。像種凍結的溫度,淒冷,蒼涼,白──

    是浸淫於最美夢幻的時刻,怎會有所體悟,劇變來的急遽。

    一夜過去,睜開眼的,不再是那個專注望他的癡人。木槿灰的水鳳眼,斜挑一股怒意。薄唇吐出的,不再是呢軟愛語,而是毒辣的惡意:“我當你是正人君子,我敬重你,你竟然誘惑人!”

    昨夜整晚,是英璉最難熬的時刻。

    英璉聽不見他倆的對話,但他看的見,他感受的到。在心中無處可躲,就算縮至最角落,都可以知覺到。每一分,每一寸,共享的身體,背叛了兩人的協調,背叛了他的感情!

    霖的影像,在他倆交纏同時,是如此虛薄,用臂腕護也護不住的,看她漸漸崩碎。

    那樣的心痛、驚駭,轉為憤怒,不可一語蔽之。以至於轉換出現這一刻,他將怒氣全洩在嵐身上。

    何其無辜,嵐對憐-這轉變是猝不及防。字字刺入他本就不安,惶惑的心上。

    如此指控,對自己身為個男子與另一個男子媾合,還被對方形容成誘惑,情何以堪!

    手上還捏有一綹不慎扯下的憐-灰發,覺得那絲絲陷肉,甩不開,解不了。強烈的酸楚滾在喉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嵐一直告知自己,這是夢,只是他沒想到,夢醒的那麼快,那麼激烈……

    拿起杯中物飲下,就希望將肺腔酸水蓋過。卻忽略那桌上物的種類──再是灌下一口酒液。昨夜宿醉未解又飲酒物,前前後後傷胃舉動,心裡迂悶,哇的一口,吐在白色穢衣上,一片斑駁,直是淒慘。

    “喂──”見狀,始作俑者的英璉,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卻不知,比起弄污的衣裳,淌落不出的淚水,更在嵐內心淒淒然,泛成湖澤……

    天降溫湯,產南夷西域,可療治萬病。中土環境宜人,上天便沒賜此種天然資源。但皇宮殿堂間,卻有幾座仿造溫泉的浴池,由專人日夜不停燒灌熱水,所耗柴薪龐大,維持資金更是可觀,只差在無法制造天然硫磺,但已煞是奢靡華麗。

    不過在現任耿帝遷入行陽城後,卻以從簡實用為宗旨,止了這些溫湯的運作。莫不是一班老臣竭力相勸,最後這一座樺清池,恐怕也要給停下。

    此溫湯位置,正臨鹹若宮旁。

    大步跨入殿堂,英璉毫不憐香惜玉,就將纖弱的嵐扛在肩上。此舉嚇的侍女們驚叫,也就不慎透露些別的訊息……

    “堇都郡王……啊,太子殿下!這、這,聖上跟辛-將軍才剛共浴過,尚未更換泉水……”

    “不需要顧慮那麼多!”

    越過慌亂的侍女,英璉沒注意她們話中不慎。嵐雖無力掙扎,也不叫嚷,但當他以最不費力姿勢扛起嵐時,嵐只喊一聲“放下!”。他沒理會,嵐的牙尖便隨之咬上他肩膀。

    狠狠地,那力道簡直可以扯掉塊肉,卻只是深深陷入,不動彈,靜止的,讓那傷口的血液,源源灌進嵐嘴中──

    是出自於好意才帶他到此,他卻不識好歹。將嵐摔在池旁軟椅上,英璉沒好氣問:“你還可以自己處理吧,要不叫侍女幫忙?”

    “你認為這樣可以讓她們進來看到嗎……”嵐語調之寒冷,低頭將一口血腥啐到手心,衣服褪下,全身點點紅斑,都是憐-昨夜吻下的痕跡。

    從腳尖,到大腿內側,連最隱諱之處,都帶上點點愛欲熾烈。

    一切,都是他烙下的,最是親密的接觸,曾經交換過的身體領域。而今,這個人,嵐卻感覺如此陌生,遙遠……

    “我,我先說明清楚,我對你可一點意思都沒有!”羞見那吻痕,英璉是轉過身不看嵐。他那厚實背膀,精壯腰身,昨夜,嵐都曾緊抱過的──

    萬分困難的挪動雙腳,將全身浸入溫泉水中。嵐掌心的血漬,在熱水中化開,暈散。直到嵐握緊拳頭在胸口時,已連一滴血都不剩……

    “你放心吧……我不會糾纏你的……”在那蒙蒙水氣中,嵐幽幽語調,卻也仿佛帶了分濕潮。

    溫泉潺湲,凝脂流。

    英璉坐於嵐身側,池岸一隅,久久,他開口坦道:“我愛的是霖……”

    聞言,嵐滑下了背脊,沉入水中,直沒到口鼻。泛起水面螺旋,層層,層層卷開。

    “嵐!”以為嵐是溺水,英璉伸出手要攬他,卻被大力一把撥開。

    溫泉的熱度,浸潤了鼻喉,讓精神徹底的清醒,卻為何,那熱,不能傳到心中,不能徹底融斷情感……

    好一陣後,嵐浮出水面,只擱下一句回話,“你要善待我妹妹。”

    那是何等疼痛,但鎖上一道強作堅毅的神情。

    白茫茫泉霧中,視線模糊,此時,英璉卻覺得自己第一次將嵐看的如此清楚。

    *****

    每朝皇子幼時居處不定,但冊立太子之位後,皆要遷居至東宮。東宮所在之處,需循皇宮主線東北行,要跨越過三道石橋,以六殿九小宮組成。上蓋綠琉璃瓦,綠屬青色,所以東宮亦稱作青宮。

    天陰飄霧,氤氳罩住整座青宮,距離便格外生遠。

    “王爺,您就死心了唄,太子殿下說不見您,就是不見。您一天來往十數回,縱是這麼待著住著,他也不會見您的。”一概相同的回答,這個小宮女看不慣憐-每天守在東宮外,多了句勸解。

    可是憐-沒有聽進去,向好心的宮女輕作了個揖,他不曾移動腳步。

    每日下朝後,他便匆匆趕來此,只為得見嵐一面,卻苦無辦法。嵐不再早朝,也不參議,更是拒絕了他所有的往來。

    像突的從這世間消失了一樣,避他,唯獨避著他──

    讓宮女們傳話,勸諫他珍重,請他離去。雖不曾動用兵武強迫,但這麼態度,卻已讓不解的憐-痛心極了。

    他仔細思量過自己是做錯什麼事,或許,是他那夜將嵐弄疼了?也許,他那方面沒作周全,嵐惱了?甚或是,嵐其實並不喜愛他……

    這樣假設讓憐-難過,此時,他尤其憎惡自己腦袋不濟用。只能仰仗唯一長處,就是身子壯,體力夠。盼他一句回答,直挺挺立著,風吹雨打,屹立不搖。一天,一天,站下去……

    颯颯絲雨,隨風斜。

    憐-始終癡立,不知何時,才發現身上官袍只斜濕一半,仰頭見得一柄遮去半身的傘葉,而身側,是有只奮力舉高的白晰-腕,正為他撐傘……

    “姐姐?”

    那撐傘的人,是霖。

    “總算找著了,問了好些人,才知你在這兒。”

    成年後的憐-,比她高出太多了,得要顛高腳,伸直腕子,大油傘才只能遮掩兩人半身。

    一尾月白裙給雨淋了半濕,淺浸在地,曳出條水痕,長長。

    “你瞧,這領巾如何,你之前不嚷著要我縫,我趕這些天給繡出來了。你又不來領,還要勞我找你。遇上你這冤孽渾小子,我認了,服了。”是埋怨,口氣中卻更帶甜蜜。

    “這……”

    那只方巾,用高級絹布作底。順經緯線,七彩金線交錯繡展,縫邊更以穿珠增制立體。有多耗功,就算完全不懂女紅的人,也一眼能看出。

    “你要再嫌我也沒法子了,瞧,你愛的雙尾鳳,我特別揀金線縫的,搭你發色多好看。”將領巾對在憐-胸前垂發旁,色澤果真與她設想的一般,合襯。“收牢些,下回我再繡別的東西給你佩。”講完這話,霖感到不好意思,步子快了些。憐-這才瞧見,那白嫩手上,可都是針扎傷痕。點點珠砂口,凝紅。

    “噯,那件嫁衣我已快完成,到時候,要回府京還是要去你故鄉。你要去那兒,我隨你了……”

    三年的約定,日夜晨昏,候著守著,不就為這一刻。不在乎自己公主身份,一針一線,她都親手捻來。祈求他在戰場上平安,禱告他歸來順利,針線穿引,繡縫的,不過是她一顆羞澀但牢實的愛啊──

    白色無垢的嫁衣,是霖偏愛的顏色。卻不知這白,在中土更古遠時,所象征的淒、憂……

    “姐姐,你,你這話的意思是……?”霖的話,混著遠方陣陣驚雷,憐-只覺天旋目眩。

    以為他又是要戲逗她,女兒態的,拽著自己腕袖,霖再不敢瞧憐。鼓起好大勇氣,霖澀羞答道:“你就這嘴賊滑,又要逗人,三年前你出征時那問題,這回答你啦!真,真要不喜歡,那會待你這麼多年……”

    回復當年英璉在櫻花樹下,拉著她手問,一生一世相守的承諾。她,始終沒有負他……

    雷雨滂沱,憐-手中的傘柄,隨一道颶風掃過,滑脫了手。大油傘卷上天,隨霖雨嵐霧,繞開花樣的霓虹。最後,落到不遠處造景石,傘骨折成數節,由內裡浸濕的油傘,慢慢,慢慢陷入泥沼。

    “對不起……”

    “沒關系呀,已經快接近宮殿了,我們跑快些就行了。”霖一派天真還以為憐-所指為被吹壞的傘,卻不知這‘散’字,如何運筆──

    憐-一把拉住霖的手,雨中,僅兩人對峙,好一陣,他開口剖白:“姐姐,我不能娶你。我愛的是嵐……”

    風雨落葉,聲淅瀝。

    在她耳際響過,在她骨子裡竄,是那秋季冰寒。“這是什麼意思,你又再騙我?”

    憐-不語,是默認事實的神情。

    霖手牢牢捏住領口,想說話,可是混亂焦急,讓本來就易口急的她,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只有眼淚一直,一直淌落。

    ‘別急,別急,霖你要慢慢慢慢講,他現在,現在還聽著……’

    不斷的心理建設,但越是這樣想,卻越無法做到。終於,不斷後退腳步的霖,一個踩空,跌在淺水窪。一身白描羽緞,都沾上灰色泥濘。

    那個在夕陽下,教她不要急不要慌一字一句說,他都仔細聆聽的男人。此時,卻如被雨澆熄的太陽般,消失無蹤,只余下殘酷……

    滑過傾城容顏的,再不知是雨是淚。

    “倘如是別人,我或許還可以生氣,還可以恨,還可以怨。但你選的是哥啊!我的親生、雙胞,最愛的嵐哥哥啊!”霖的字字句句,第一回如此清晰。卻不知是因雨因寒,那語句顫栗、淒悲──

    憐-本欲再說些什麼,可是一步靠近,便被霖喝止。“你不要過來,不要!”凝視著憐-的水眸,卻是那麼痛,一世蒼白地。

    一口緊咬住下唇,溢開腥臊血水,霖這一路跑開,再不曾回頭。

    天降大雨,潤澤萬物,此時,望著霖奔走的背影,憐-卻覺得自己心中第一次如此干裂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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