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嵐飛雨 第二章
    那幅父王珍藏的畫,丹青落筆,是繪個玉立亭亭的美人。

    絕色面容,掛一抹淺笑,可是傾城。柔荑輕托一蕊白色晚香玉,人比花嬌,簾幕似的濃密睫毛低垂,幽深,但也像要凝穿秋水般,顧一道情感繞腰間穗子轉。

    父王在世時,憐-從沒見過這幅畫。只知道父王是小心翼翼,將那畫收在單獨密室,比任何瑰寶都珍愛的。而當他被帶到中土,被外祖父關入小院落廂房時,他日日夜夜,也就只看著這畫。

    ‘那畫,繪的可是娘親?’

    他曾經這樣想過,但縱使已忘了娘親的容顏,他仍可肯定這人,不是娘親。以籐黃釉料繪上游龍的精致衣衫,是中土男子的衣裳。雖知是名少年,但不減其妍艷,那是只應天上有的仙容,令人沉醉!尤其,在這囚牢中,那光芒便更是耀目。

    於是,直到被表兄姐攜出長欣府前,憐-是這麼盼著畫中人的,由清晨自黃昏,日復日,年復年──

    在那黑暗的空間內,就他與畫兩人作伴,孤寂。

    漸漸他越來越常處於昏睡狀態,只要天一黑,廂房內只余一盞燈油,小院落又是在長欣王府中最偏僻的一角。那枯黃榕樹的氣根,在暗影下,就是無比駭人。感到恐懼,感到悲傷,他便會沉沉睡去。

    只是,為什麼阿福嬸他們都會說,他果真是蠻族之後,一到夜就惡狠的像魔鬼。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啊……

    他想念雪原的遼闊,想念霏國人民的豪爽,他,也好思念娘親……

    娘親的腕子,白晰柔軟。不解意含的江南小調,圓潤和美。在娘親帳中,牢靠的懷裡,他總是睡的安穩。但娘親的面容,卻與悲傷的記憶畫成了等號,他想記得,卻怎麼也憶不得──

    只有在那從迸濺江水中所生的魅影,始終清晰。每當憐-昏睡時,他總會望著的背影,另一個自己,“英璉”……

    *****

    幽幽轉醒,翻過身,床上人嘖了口大氣。

    ‘沒想到,憐-這小子,連惡夢也耐不得了!’

    從床上躍起,“英璉”可是很不耐煩。雖然知道,自己的出現,本就是因憐-的逃避所生,但硬被喚出,還是有那麼些不是滋味。

    ‘他’與霏憐-,是同一人也是不同人。共存在同個身體內,他是為了幫他抵擋憂傷與痛苦所生的影子。

    他,喚自己作‘英璉’──

    “你可終於醒了。”

    一把銀鈴似的清脆笑聲,自門口處傳來。順聲音瞧去,望著清醒的英璉,少女眼中有藏不住的興奮。

    “霖。”未遵照禮俗,他依舊拄在床延,也不加任何稱謂,英璉笑著直接喚了聲少女的名。

    “我就說這行陽天氣壞,不過也許是旅途累著了,你一進皇城,可就昏睡了個把月。”

    雖然尚幼少自己三歲,可異族的血統,讓憐-與哥哥嵐生的一般高。何況自小霖便是妹妹身份,父皇及嵐也都這麼喚她,所以霖倒也不怎麼介意他這張狂態度。

    挨坐到床邊的,霖一串講話講來又是快速。“剛剛來瞧你,見你似乎要醒了,早令御膳房烹幾道熱食備著。正巧這起來了,我去喚她們拿來,暖暖肺腑,否則整個人要都睡僵了。”

    從被接出長欣王府後,英璉其實已好些日子沒出現在主意識。但不同於憐-,英璉雖不能聽到外界的聲音,但他能記憶、看到以憐-角度經歷的一切。而對於憐-,他不過就是心中一道莫名的影子。自然,他是知道憐-對這位‘霖姐姐’所抱持的好感。

    “不了,你哪都別去,在這陪陪我。”扣住霖的腕子,英璉漂亮的薄唇,勾起一抹輕笑。西域人特有的雪白皮膚,將他唇色襯托明顯,可是俊逸艷冶。

    這突來的動作,是讓霖驚訝,窘極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你不要這樣,有時候會讓我好怕你。”

    她不懂這個表弟,大多數時間,他總是羞羞澀澀的,一口生硬中文,想著辦法與她溝通。或是像狗兒般,靜靜暱在她身旁,就是幸福模樣。

    可是有時候,他又變了個模樣,深沉而陰霾,那木槿灰的眸子,便像秋際湖畔上的薄冰,既清澈也朦朧,象征危險的美景啊──

    “霖,只有你一人嗎?你獨自跑來,小心又要挨嵐的罵哦!”英璉本就只是戲弄之意,見霖那韶美的臉蛋,已羞紅成一片,也就適時的放了手,並順口搭問。

    “嵐哥哥去向父皇請安。”

    就英璉觀察,憐-有些害怕嵐。而他,雖然不至於喜歡,但與嵐談話時,那爾雅的風范與談吐,確實吸引人,所以沒見著嵐,倒讓英璉有些失望。

    “‘娘娘’,是什麼意思?”

    打斷英璉的思緒,霖問道。剛才她第一回來,聽到他在睡夢如孩子般嗚-這字,讓人憐惜,也是不禁好奇,這不是中土字匯的話,是何意思。

    “你聽到了?”

    ‘娘娘’,該是憐-的囈語吧!他不講這字的,從不講,也從未有機會呼喚過……

    “一點點……”在偏折光線下,英璉清淺的灰眸,直直對上了霖,她才是驚覺這問語的唐突。羞紅了臉,急急用手指捏了個小圓圈說。

    “那是霏語,娘的意思……”

    不似憐-,娘親的面容,其實英璉是記得清晰。只是,對於那個女人,他沒有感情。他是從娘親投河之時,於憐-意識中分裂的。那是憐-人生中,第一個無法承受的悲傷。此後,為憐-擋下所有哀愁、痛苦。

    而在那之前過往的回憶,也會灌輸到他記憶中。只是,那都是旁觀的。娘親的擁抱,娘親的睡前吻,他都不曾真實體驗。

    他是虛幻的錯誤,他是人們口中叫罵的魔物。但是,有時候,只是一下下,他也會很好奇,讓那白嫩的手指撫過臉蛋,讓那柔軟的懷抱擁著,是什麼樣的感覺。偶爾,他也想喚那一聲‘娘娘’……

    “抱歉……”以為是自己的話引起英璉難過,霖覺得非常過意不去。

    “你想多了,這跟你無關。”英璉硬擠了個笑容給霖,望著無法照出他影像的鏡子,其實,他不過是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一分惘然罷了……

    “我幫你篦發吧!”

    “啊?”

    沒料得霖會突然有這個舉動,將英璉按坐在鏡前凳上,拿起鏡台上的雲梳,她竟是開始幫他梳理頭發?

    “前些日子,我問了梳頭女官,她說你這發,若是髻冠,以錦巾掩飾,可就不會那麼顯眼突兀了。”

    霖柔嫩的指尖,一道道在憐-銀灰色的發際間穿梭。既柔且緩,觸及額間臉頰,都是種熾熱的溫度。

    “霖……”他不解她的用意,可是這麼溫柔的觸碰,著實給他種溫煦暖意,飽實的安心,滿漲著。

    “你來到了中土,也不會寂寞的,嵐哥哥就是你的親哥哥,我也是你的親姐姐。我母後在我誕生後就往生了,不能借給你,可是父皇是你舅舅,你就當他是親爹也一樣的。你不會寂寞的,不會孤獨一個人了。”

    講話本來就急躁,而此時緊張,更是讓霖說不好話。沒有修辭,整個話也像粘和在一起,可那話中的真誠,是實在傳達。

    ‘傻女孩,在講什麼啊!都是笨憐-制造的印象,現在害我也被當成小孩子了。’

    他是在心中如此想的,但是英璉並沒有將這話說出來,只是渾吞的咕嚷了句,“隨便你。”

    那聲姐姐,噎在口中就是沒喚出來。英璉合上了眼,他不敢看沒影像的銅鏡,可是他也不願將意識交給憐。

    就這麼一下下就好了──

    讓他多知道幸福是什麼感覺,再一會就好……

    *****

    懸梁挑起斗-,重華宮的毓秀齋,雖采光通明,但不甚寬敞。且在裝潢上,亦是特例,沒有任何擺設,就連一般要繪有祥紋的梁柱,也僅作簡單縷花。整個堂裡,只有檀木清香幽幽。

    過往此處便是虛設,偶爾供帝君歇息,但今時,卻成為此代帝王最愛的齋堂。據帝君說,他就愛這兒樸實。於是,毓秀齋便嚴然另一處御書房,在接見親近朝臣或親族時,帝王是更愛於此與他們會晤。

    而毓秀齋有一物,是令來過此的賓客都印象深刻──那是只屏風,擱在帝君案台後的。

    既非繪龍也非描鳳,水墨渲染,雙臂寬的小巧畫屏上,只有一座孤山伴一縷雲霄,居中再一只翱翔大雁。但蒼勁的筆法,不屬任何畫派的殊異繪風,都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那一見便讓人有感之處,卻是提於屏風一角的詩文!

    ‘九曜,夜湧江水濤,執手不見老。

    月伴銀河遠,命數已相定,守天’

    中土古遠觀念,總喜歡圓圓滿滿,但這詩,起頭便言及無法到老的悲傷,尾句也是無奈。便是讓人意外,不愛擺設的帝王,何以鍾情這畫屏。只是再如何細瞧,那作者名,都已被磨損,僅隱約見得最後一字是“光”,巧與論星相的詩性襯合,於是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了。

    每回來父皇這書齋,嵐也是一遍再一遍的看著這畫屏。只是,不同於閒雜人等,他是知曉這畫屏意境何在的。

    “嵐兒,你可終於是回來了。”

    清朗的笑聲,由身後喚醒浸沉回憶中的嵐。跨入齋堂的頎長身子,-妍但不-弱,移近的步伐,每一個舉措,都有種亙古浸潤的爾雅。

    “兒臣拜見父皇。”恭恭敬敬,嵐朝來人揖行大禮。

    步至齋中主位,隨廊外逆光漸弱,映入眼簾的絕世容顏,可是從沒改變過。精致、細膩,宛若天雕神塑的仙容,每一分都是完美──來人正是耿朝當今帝君,耿霄。

    “別拘謹,坐吧!這一路,可是去那些地方玩了?”

    白晰的指尖,抵在景德壺握把,清香上等的芙蕖茶倒出,在茶盅底繞起小渦旋。幾道手續經過,耿帝除了為自己斟了一盅,同時也斟了一杯給嵐。

    這麼事情,一般是交給僕役。但他喜歡這雋永的韻味,茶煙中,潤澤脾性,不論是傾聽或訴說兩方,都很有助益。

    “兒臣與妹妹先去母後陵上祭拜後,一路經成都日十裡花開似錦的蓉城,金陵棲霞寺,重慶霧谷,臨清靈巖寺,洛陽的龍門石窟……增加了許多見聞,而妹妹每到一處寺院,都幫雁子與岑叔添香火,做功德,希望有慰他倆在天之靈。”回避霄的視線,嵐侃侃而談的並非謊言──只是,這是妹妹霖的行程。

    開始就打算這麼講了,可是,真見著父皇,他還是有些慌亂。那雙艷極的水眸,與妹妹霖煞是相像,但其中的深沉卻是迥然。

    一樣的清澈,但她的眸子是映人,他的眸子,則是鎖人!

    “雁子與岑啊……”瀲紅的唇瓣輕啟,霄喃語道,但遠眺的視線,只在瞬間。斂回了情緒,輕柔的聲音續問道:“是嗎……那你呢?嵐兒,這次出游,可玩的盡興?”

    “兒臣與妹妹一道行,妹妹所見何,也是兒臣所見。”嵐的回語有些生硬不自然,但他自己並沒有查覺。

    “有些事情,不要做的太過,難收拾。”不再逼問,宛若暖煙,霄的話溫軟敘述,但意味深長。

    “兒臣知道。”

    “聽霖兒說,這回你們將靖莊公主之子,攜回了京?”

    “是的,兒臣認為他將來可以成為助力。”

    “借著權力蠻橫的壓迫,是逼不得已最後的險招。你認為他有那價值就好。”

    霄抿嘴一笑,雖然話語依舊煦潤,卻也別帶一分妖惑感,可是令嵐心上一緊。

    “做事,不要太急,不要太趕。父皇年輕時,也因為這點,吃了很多虧。性子又硬,只看的到眼前事物,失去了很多……悔了,總要難過的。”

    捻在霄指尖的茶刷,抹過壺延,那動作是流暢悠長。茶煙裊裊而升,又在水氣中消失,往事,不過只剩無奈……

    “您是說郝國師?”

    沒料得嵐會有此一問,一楞,茶刷險是要從霄手中掉落。過了好一陣才平撫,“傻孩子,你不問你母後,不問雁子或岑叔,你問他?”

    起身,因為霏原一役,所以耿帝的腳有帶傷。行至畫屏前的步伐,微跛。立於屏風的詩句處,那白晰指尖對在作者名處,輕輕撫過。

    “不惋惜的,就他,父皇不惋惜。只是,依舊記得許多事,忘不了,這樣罷了……”

    垂簾似的睫毛微微顫動,可是從嵐這角度,望不出情緒。嵐握緊懷中那只私藏許久的玉墜,它正隨著話語發燙著,像要灼穿開皮膚直焊到心藏的熱度,嵐不知道這是不是開口的時機,“父皇……”

    “下去吧!朕待會還有事要與辛-將軍商議。有機會,讓那靖莊公主之子來見見朕吧!”

    在嵐告辭時,是見著帝王仍立於畫屏前,一遍又一遍的撫過那詩句,爾雅悅耳的聲音,淡淡覆頌畫屏上的詩句。

    “……執手不見老,命數已相定……”

    一遍,又一遍──

    *****

    甘泉前殿,玉石鋪制的信道回長,立一點而望之,繞行庭景遠去的重疊鶯柱,真像棲息了鳥兒的叢林彩徑般,是種整體宏觀的精巧設計。憐-站在第三重回廊,已見著嵐平行繞過第二回了,再不要一會,便要離開這回廊,他卻不知該不該開口喚他……

    “嵐,嵐殿下!”終於,憐-還是鼓起勇氣了。

    午後寧謐,憐-的呼喚聲,很輕易地傳到相隔兩廊的嵐耳際。止下腳步,剛會晤完父皇的他,神情顯得有些落寞。不過待憐-挨近後,他已掌握回常態。

    “哦,是憐-啊!我還當是那個小官在喚我呢!你願意喊霖作姐姐,怎麼,就不願意喊我一聲嵐哥哥啊!”

    等高的身形,讓嵐指尖輕易便戳到憐-額頭,見他完全不會反駁的老實模樣,也是有趣。

    “我,我……”

    “不逗你了,你喚不習慣哥哥,直接喚我名字就好。也跟其它人一樣殿下來殿下去,怪別扭的。怎麼,今天主動喚停我,是願意跟我談渠道的事?”

    前些日子尚在旅途時,經善州總鬧水患的呂侯江,這看來木吶的憐-,竟向他獻了一妙計。但事隔幾日,憐-卻堅持說不知此事。嵐只當他是裝傻,也便沒再追問。

    “不,不是,渠道不知道。是你的玉石落地了。”

    緊張,同時也因異邦人身份,憐-對於中文總還有那麼些不熟悉。所以整個語句以及腔調,就是怪誕。

    昔日在霏國時,娘親並非沒教過他中文。但他性好在外頭奔馬玩兒,倒沒真往心頭上放。爾後在長欣王府的兩年,雖聘有教師,但隔個窗欞,對方不怎麼瞧的起他,他自然也沒認真去學。以至於現在,這‘異族語’成了‘本族語’,可以理解字詞意含但真要表達,怎麼就是講不順口。而遇上嵐,更尤其令憐-感覺窘態的……

    “我的玉石?”

    就是這聲音,從嵐口中脫語的中文,字正腔圓又不失溫雅,讓本就和美的中原音韻,更似吟詠。而始終漾著輕笑的柔和面容,也像不存在第二種情緒。

    若說霖的傾城容貌,是世間極致。那麼,嵐就是取得中庸,分犛不減的准確存在。他的成熟,他的氣質,都讓憐-相形見矬。

    但完美,卻不夠真切的虛偽氛圍,也成為憐-在下意識閃避嵐的原因。若非今日拾到他掉落的墜子,其實憐-還寧願與嵐保持些距離的。卻是不知,這一個小小墜子,倒成為打破他成見的樞紐……

    “吶──”將手心攤平,小巧的玉墜,在憐-白晰的掌中安穩躺臥。

    玉墜約莫姆指寬,以透明琉璃盅封住八顆翡翠玉石,在缺了一角的八塊玉居中,則繞夾一赭紅瑪瑙。此種組合設計,已是精巧奇妙,但除此之外,這玉墜還藏有更殊異之機關。

    明白顯眼地,不論各角度觀看,九顆玉都能折射出不同光纖,而這色澤不同的光纖,卻都巧妙集合在缺角處──形成一顆玉石的虛影。乍見,便是九曜環天煞的星象。

    憐-清楚見著這墜子自嵐腰間掉落的,沒想到,一見那玉墜,嵐的神情卻是大變!

    只在瞬間,那總含著笑的面容,如落冰淵,剎那變得肅冷。一種,痛苦萬分,令人不忍的神情……久久,嵐才是歎了口大氣,這樣說道:“唉,這不是我的。”

    話是這麼說,但從憐-手上接過玉墜,嵐還是謹慎地將它以錦緞裹入香囊中。仔細小心的動作,讓人感到他對那飾品的重視。

    這一切,是令憐-恍然。他明明見著那從嵐腰間落下的,何以他會這麼說,而做出來的動作又是一回事。他想開口問他,可還沒說出口,嵐便止了他。

    “這墜兒,因贈與和拾得,可有許多故事。給你拾到,便是有緣,我現下心頭也悶。憐-,你可有興趣聽我講個故事?”

    *****

    晚風微送,夕輝已匿跡而星塵尚未攀升。從幾個主殿開始燃起懸柱宮燈,由夜霧反照,一連串蒙蒙赤紅燭光,如花蕊綻放綿延開來,尤其彰顯夜晚特有的韻味。

    鹹若宮中,燈苗亦初點,兩人對坐的檀木方桌,放著幾壇已干的白瓷酒瓶。

    “你說,這是你父親的?”

    憐-只管開口問嵐,對那擱在桌中心的玉墜,是再不曾碰觸。畢竟那麼個精巧玩意,他不是細心的人,弄缺弄傷了可不好。

    “不是。”沒憐-那緊張心情,單臂拄著臉倚在桌角,嵐擺手的動作可大著。

    “你方才明明說,最早是當今皇上持有,後來讓你娘親拾到,你說想還他,但不知怎麼開口的啊!”憐-不解,難道嵐又在誆他?

    中原話他不興講,但相對聽得可就用心了。嵐是這麼講沒錯,雖是在酒醉下講出來的故事,但他明白聽得這墜兒,可是皇上與皇後,先後持有的對象。而眼前這個醉醺醺的男孩,則是希望能將墜兒還給最原始的擁有者,卻苦無法開口。

    一反其往常形象,那麼憨矬而純真的──

    嵐醉的有些厲害,但手仍順勢又在自己杯中斟滿清酒。從白瓷酒瓶中滑出的酒液,成連珠串的緩慢滴落。嵐光是看,喉頭便已感覺刺辣,但他必須要以這喝不慣的酒,才能逃避、傾訴壓力……

    “要那麼簡單就好了,你不懂的,你跟霖一樣,不懂不懂!”

    其實憐-是有些意外,沒料得,這位事事完美的‘嵐哥哥’,竟如此不耐酒性。與他們荒漠的霜酒相比,這春梅所釀之酒,可是娃兒在喝的啊!但他不語,也未阻止嵐灌酒的動作。只是靜靜聽著,默默觀察著。

    那爾雅的聲音,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依舊悅耳;那只有溫柔特色的臉蛋,在酒醉紅暈中,與霖竟是神似……

    尤其是看到那和霖一致,薄唇會先輕抿再微上揚的小動作。在憐-的心底暗處,便有分怦擊聲響起。不像是從他身體內傳出的,那種因聯想而躁動的心跳,像隔著一層特殊的膜在體內騷動──

    雖說如此,但他也喜歡這種心癢的感覺,不是因為聯想到霖,而是單純喜歡看嵐這不設防的模樣……

    “我拿什麼立場去面對,雕這墜子的人,喜歡他啊!”舉杯,金黃酒水溢至嵐的袍袖。

    “娘親看出來了,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可也是個脆弱的女人。她從不曾真跟他表白過,因為他與她的身份關系;從不曾跟他在一塊過,因為他心中有另一個人。她就只能緊緊揣著這玉墜,多麼悲微的小幸福──”語畢,那滿溢的梅酒,讓嵐一仰而盡。沒有再續添酒水,趴在桌上,嵐孩子氣的用指尖撥轉小酒杯。

    幾綹褐色發絲垂落額前,恍惚地,嵐喃語道。“我總想,當我一切甄至完美,那麼我就能無愧而坦然的,代替母後將這對象返還。但是,什麼是完美。我不懂,為何您又想要還給他,母後啊,我不懂您手記裡的意思啊!”

    音量雖小,但入夜深宮靜寂,鹹若宮主殿中,又僅二人對坐,所以憐-是聽的清楚。字句聽得,嵐呼喚娘親的聲音,一樣溫潤得體,卻讓人共鳴的情緒……

    思念娘親,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其實,嵐也不是他心中所排拒的,那麼事事刁鑽精致的完人。

    “你醉了……”以指尖撩順嵐額前的柔軟發絲,憐-的話語也是輕柔。

    對嵐所說,憐-其實還有許多不解之處。耿朝當今的皇帝耿霄,僅納皇後林氏一人,縱使在她亡故後,也不曾再續弦,在生前對她的尊重、寵愛更是廣為周知的。何以嵐會有此一說,他不解。

    是謠傳嗎?就像耿朝人民總認為當時父王因耿朝違約進軍,而斷去娘親一臂,定是憎惡這和親公主。但兩人的情感,身為兒子的他,卻是清楚知曉的──父王,比任何人都愛娘親啊!用了那麼深的情下去,身為兒子的他,再清楚不過的。

    只是,知曉父王那珍藏的繪卷,畫中人並非娘親時,其實他也有些遲疑。而今人事皆已非,他再無法求證。會否,在娘親心中,也是個痛呢……

    “你今日幫了我個忙,讓我回個禮吧!聽霖說,你想找你父王遺留的畫中所繪之人,可你不願給她看。若你願意,或許我可以幫你瞧瞧,至少我識得的人面廣,說不定會有辦法可以找到這畫中人。”因為憐-剛剛為他順發的動作,嵐已有些清醒。憐-熾燙的手溫,令嵐不習慣。他的手始終是冰冷的,從尋得娘親的手記後,一直如此──

    “那,那你不能跟霖姐姐講……”

    沒注意到嵐的反應,提及畫和霖,憐-有些羞澀。並非他不願給霖見識,只因那繪中人,可竟與霖有九成相似!

    水靈的眸子,如出一轍的傾世容顏,初見霖時,憐-的震驚是不在話下。曾經,他也想過會否那圖繪的可就是霖?但先不究年代的差異,定心觀察後,還是能發現兩人異處。相較畫中人,霖少了分英氣,多了分女性的柔軟。她並非是‘他’,但雖已有此認知,真要他親手攤開那相似面容的畫予霖看,其實憐-還沒那膽量。

    “還怕羞哦!霖不是常往你這跑?”或許是酒醉效力,嵐這話講來直接。

    “啊?”嵐突然提及這點,憐-有些反應不及。

    “碗公都沒你嘴大,本來我只是懷疑,可也都被你表情證實了,你這傻孩子。”順勢,嵐的指尖刮過憐-臉蛋。

    嵐的指尖冰冷,在畫過憐-臉頰時,那道霜意又再次凝結。“可是霖姐姐說,你不喜她常來找我。”

    “不是這意思,她畢竟是姑娘家,太常跟男人親近,總是不妥。但你是我們弟弟啊!親族間多走動當然是好,”放下酒盅,嵐倒了杯茶解酒,脫口的話,字句誠懇,可語調卻漠然。“否則我何須力排眾議,帶你回來呢!”

    兩面話,既不是誑語也非實話,自幼生長在宮中,嵐素來習慣這麼講話的。但在憐-聽來,當然只擇得片面解釋相信,整個心境就是暖和。

    “那你是怎麼看出來姐姐常來的?”

    “回行陽路上,你說過你不愛飲中原茶品,與西域奶酪比較,雖香但太清了,你嚷說沒滋味。但這兒卻是備著芙蕖茶,雖比一般茶香,但舌觸更淡的茶。”

    茶煙熏人,露沾衣。嵐的指尖畫過杯延,不帶走一絲溫度,依舊冰寒。

    “這是希罕茶品,沒特別吩咐,下人不會主動備著的。而宮內就父皇與霖愛吃,是來有此猜想。但我倒是不愛,太淡太清了,嗅得那香,可食之無味,索然……”無法曠遠的心懷,淡雅之物,便仿如挾針帶劍,他是喝不慣這茶,無法選擇恬靜地──

    得了一個答案,倒換了另一個疑惑。憐-沒有印象,自己有與嵐提到中原茶與西域奶酪的差別。不過他沒再追問嵐,只是感覺窩心,當自己的喜好能於不經意時被人惦記,那種被重視的安心……

    為了不讓嵐發現自己的情緒,憐-剛好轉背向壁龕中取出畫軸,而嵐自然也起身靠近。由於憐-是顛腳仰頭取物的姿勢,所以嵐的臉就正在他後頸處,一發語,酒氣混上人的鼻息之馨香,赤辣辣的搔過。“你就說這幅畫?”

    明明是很自然的舉動,但憐-卻有些不由來的緊張。“是,是啊!”遞交畫軸的動作,就是僵硬。

    從憐-手中接過畫軸,朝著自己的面解套,晚風吹過卷軸穗子,而賞畫者,嵐是久久不語。這寧靜,令憐-尷尬。短時間,心頭情緒轉了好幾折,可是難過。正當憐-想打破沉靜尋問時,嵐是先開口了。

    “這,真是有緣了……”輕輕語句幽柔,如嵐一貫的說話音調。

    “你識得這人?”嵐的反應讓憐-意外,但也有種果不其然的預感。畢竟這畫中人與霖生的如此相似,冥冥中便像有種羈絆存在。

    “不僅識得,再熟悉不過了。找個時間,你可以去找我父皇,他會告訴你答案。”

    將畫軸卷回原樣,掛在嵐白淨臉上的一抹笑容,似乎別有意含。但憐-並沒有注意到,只是聽得線索,整個人就像團團燃燒一股熱勁。“皇上知道?那,那麼現下──”

    若非嵐拉住憐-,只怕他就真飛奔去了。宛若在沙漠中尋得綠州生機的旅人,憐-的心情是亢奮。

    “別急,凡事總要照章程來。既然知道線索了,人就一直在那,可還怕他跑?父皇今日恐怕還在與辛-將軍會談,改日我再替你遞折子。你別要匆匆忙的,跟霖一樣躁急,這習慣不好。”

    “你說辛-?”

    竟會在嵐口中,聽得這名諱,那與父王霏高野並列雪國勇將傳說的舊臣,‘雪原鬼豹’辛-,卻在如此情境再次耳聞──

    新月蒙塵,雪消融。

    往事追憶,空余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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