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鳥記 分手
    美麗的態度變了。她不再喜歡我了。我並不怪她,我的意思是,每個人有變心的權利,說變就變了,我只好默默的看著她漸漸對我冷淡。開頭還不容易發現,直到她不肯讓我拉她的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已經太遲了。

    我認識美麗,是兩年前,那時候她的父親剛去世,雖然留下了一點錢,生活不成問題,但是這世界上有什麼可以代替父親呢!她有兩個哥哥,都是結了婚有子女的,因為生活忙碌,很快忘記了痛苦。但是美麗是一個女孩子,她是掌上明珠,一旦失去了父親,只會抱住母親哭,無心上課。我去探訪她,大概感情就是這麼開始的,我是一個好耐心的人,美麗若不是突遭此變,我保證她正眼也不會看我一眼。

    美麗是很美麗的,她有不少男朋友,但是這些男朋友都只喜歡看她的笑臉,跟她一起出去跳舞,看電影,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就高興。美麗傷心的時候,躲在一角,那些朋友也自然一個個離她而去,只有我一個人,傻傻的跟著她,為她做一點小事,陪著她,只要她抬起頭,總可以看到我。

    她家人不討厭我,漸漸承認我是她的「男朋友」,其實我有沒有愛上美麗呢?我並不知道。愛在這年頭,也得有目的,最普遍的目的是結婚。我覺得娶美麗是不可能的,她太天真,太不成熟,她自己像一盒糖,因此把世界也看作一盒糖。她一點也不關心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給她看張愛玲的小說,那一本小說擱在架子上足足一年沒動過。她什麼書也不看,一切知識來自學校,只會念幾句唐詩,並且認為很了不起,因為會考居然得一個良,她喜歡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就是這麼多了。她的英文是標準殖民地的英文,本來也有資格出去留學,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後,她就一心一意陪著母親,不想遠離了。

    美麗……其實也就是一個很膚淺的女孩子。我妹妹不大喜歡她,妹妹對美麗的批評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美麗是美,小巧玲瓏的身材,卻處處長得均勻,皮膚白,五官端正,眼睛大得令人吃驚,洋娃娃一樣的神情。每個男人看見她都會一呆,每個男人都會覺得她漂亮,不過與她共憂傷共患難,就不一樣了。

    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天天哭得眼睛紅腫,面色發青,一件毛衣一條褲子團得稀縐,傭人開了飯也不懂得吃,一下子就落了形。我天天在學校裡抄了筆記,到了她家,解釋給她聽。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同學兩年了,還有兩年可以畢業。但是說句老實話,若不是她,換了別個同學,我一樣會為她或是他做這些事。同學們是明白的,她也是明白的,我是一個濫好人。

    這樣對她,我並不是乘虛而入。

    反正帶了功課筆記上她家做,也等於自己溫習,一舉兩得。

    有時候零用有多,我也買點水果。她喜歡吃比較名貴一點的水果,像小芒果,呂宋來的那種,或是蜜瓜之類的,我總是設法逗她開心。才二十歲的女孩子,忽然沒有了父親,也夠可憐的。

    她的母親是個老式女人,常常靜靜的,坐在一邊,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們這樣的關係,繼續了一年。美麗的功課進步了,她不是一個十分好學的女孩子,得過且過,偏偏我們這間「專上學院」及格率很高,很合她的心意,她拿了稍微好的分數,就高高興興,鬧得無人不知。我雖然無可奈何,卻也拿她沒辦法。這種舉止原本是最最討厭的,但是她長得好看,而且大家很久沒有看她的笑容了,饒是如此,有幾個女同學還是哼了一聲——「還不是家明幫她的!找到個免費勤務兵,就高興成那樣子。」

    我不響,我是她的勤務兵嗎?

    這時候美麗已經漸漸恢復原狀了。她買了許多高跟鞋穿,我不喜歡女孩子穿高跟鞋,稍微一點點,很優雅的,那就無所謂,可是高至四、五寸,我就厭惡,跟她說了幾次,她說:「我矮呀,不穿不神氣。」

    妹妹冷眼看我,也冷眼看她。

    妹妹說:「美麗根本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女孩子。」

    我微笑。

    「美麗這種人是天生嫁到中等家庭去,與妯娌打麻將講是非的,雖然相貌好,但是一點點氣派與風度都沒有,雖然不至於淪於小家子氣,但是我覺得你會比較喜歡瀟灑一點的女人。你跟她在一起,開頭是基於同情,是不是?現在卻成了習慣,當心事倩會有麻煩呢。」

    或者妹妹是對的。

    我喜歡灑脫的女孩子,一種……很自然自由的女孩子,而美麗,每次我們上街,我總得坐在客廳等她一個半個小時,這是她母親陪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是希望有一天,美麗可以有點進步——把手袋往背上一摔,說:「走吧!」可是不行,她走步路我都得扶著她,日子久了,我有點疲倦,好像我是一個醫生,她是病人,既然把她的病醫好了,久久留著不走,沒有意思。心是兩個人一起變的。

    有一次她問我抄功課的時候,我就說:「不能次次都抄,考試的時候不明白,也沒有用。」

    「可是我考試不都通過了?」她不悅,「你老是罵我。」

    我說:「我怎麼會罵你呢?通過考試是最容易沒有的,但是你到底學了多少,你自己有數!」

    她更氣了,不理我三日。我想妹妹說得對,我們倆在一起,真的已經成了習慣了,即使她令我煩的事很多,但是我還是喜歡得到她的笑容,她的嬌嗔。

    三天之後,我帶了糖果,帶了花,也帶了該給她抄的功課上門去,我們又和好了,是不是和好得跟當初一樣,則不得而知。

    後來我們就畢業了,我的文憑上有一個「優」字,她的文憑上沒有。但是美麗還是很高興,她胸無大志,能夠拿一張這樣的文憑,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在一起兩年,親戚開始問我們幾時籌備婚禮。

    每個人都問,問到最後,連美麗的哥哥、嫂嫂、媽媽都問起來了。美麗是很坦然的,她只管吃管玩管睡,一切有責任的事情,名正言順的往我頭上推,我只好尷尬的笑。

    目前組織一個小家庭,談何容易,房租多少錢,傢俱多少錢,伙食多少錢?美麗當然會有嫁妝,可是難道我去花她的鈔票不成?我還沒打算吃軟飯。

    妹妹說:「是不是?現在騎虎難下,娶個洋娃娃放家裡,有什麼用?你的一生完了,她的一生也完了,我不明白,也許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糊里糊塗結合吧?你應該再到外國去深造幾年,廿二、三歲的人,急急結婚,幹什麼?」

    妹妹說得很對,可是無端端耽擱了美麗兩年,這兩年來,她進是陪我一個人,出也是陪我一個人,一個女孩子有多少青春?我總不能一走了之,再叫她等三年四年。

    我們訂婚了。

    美麗說:「我最不喜歡鑽戒像芝麻綠豆,一排密密麻麻的,都得用放大鏡看才清楚,那還不如不戴!要買就買大方點。」

    這一大方就是幾萬塊錢,我們去選了一隻一克拉的鑽戒,戴在她手指上,居然也很體面,因為她的手指很纖細。

    她很高興,美麗就是這樣子,小小的事開心很久,小小的事,也不開心很久,她覺得宇宙以她為中心,她不管其他的事,也不想其他的事。

    不過她並不堅持什麼訂婚舞會,我就滿意了。

    這個時候,妹妹有一個女同學自外國回來,住在我們家裡,由妹妹招呼她,頭幾天我忙進忙出,也沒有見到這位貴賓。有一日中午,我才進門,就聽見客廳裡有兩個女聲,一個是妹妹,另外一個自然是她女同學了。

    只聽見她們在吃飯,妹妹大聲的說:「這鴨頭不比那丫頭……」

    有人馬上替她續了下去,「哪裡去討桂花油?」

    兩個女孩子哈哈的笑了起來。我心裡罕納,難怪妹妹不喜歡美麗,美麗不看紅樓夢,看了也不過當消遣,決不能與她這麼應對如流。我好奇的推開了飯廳的門。

    只見飯桌上放著一鍋冬瓜鴨湯,消暑美品,妹妹正在吃鴨頭呢,見了我,她嚷:「來來,哥哥,跟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小田,讀美術的。」

    我微笑著看小田,就呆住了,她正拿碗喝湯,穿一件藍白條子的襯衫,一條牛仔褲,頭髮長得不得了,統統束在腦後,皮膚曬成一種金棕色,眼角微微向鬢邊飛去。腳上穿平跟涼鞋,一隻鞋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有說不出的不羈,有形容不出的味道,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美麗就是缺乏這一份氣質。

    我與美麗認識這麼些日子,始終以禮相守,也就是因為美麗只像一個洋娃娃,沒有這一種動人心魄的吸引力。這位小姐因為女人味道實在太重了,成熟而溫馨,因此頓時令我覺得「我是個男人」,而不是勤務兵,監護人。

    我裝作很自然的坐下來,但是從那一分鐘,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變了。

    我們三個人說著歷代的小說,歷代的畫,歷代的詩人詞人,我們談的都是歪論,可是卻談得興高采烈。妹妹拿出了冰凍葡萄酒,大家便痛快的喝了起來。這個女孩子很爽朗活潑,知識很豐富,我想我的傾慕之色,是十分形於色的。

    這頓午飯吃得太久,以致我與美麗的約會也遲到了。我遲了半小時,她氣炸了,瞪著眼不肯放過我。

    我並沒有酒意,可是我說:「我早來也沒用,也得等上一年半載的,等你換了一雙鞋子又一雙鞋子,你把那換鞋的時間來看點書,就不會這樣以賭氣,使小性子渡日了!」

    美麗更氣了,把我自她家轟了出去。

    我毫不在乎的回了家,到了家,心裡卻有點後悔,這話要說,該早說,現在說有什麼用?太遲了。總而言之錯在我,不該拖到今天這種地步。美麗是個雙腳永遠不肯踏實的女孩子,她的美貌害了她,使她自以為是公主。把她寵成現在這樣,我也有責任吧?老實說,這是我們兩年來第一次鬧意見,以前我無論心中多彆扭,都不開口的。

    我是怎麼了?

    可是那日剛收到一封朋友的信,替我介紹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因此把那不愉快的事壓了下去,到了傍晚,我打電話到美麗家,她出去了。事後想起來,也許她比我還要早變吧?大家不過是等一個小小的藉口,趁機撕破了臉,以後就可以盡情放肆了。

    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又出去了,我就知趣的回了家。大家都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不用耍把戲,有什麼事,大家擺明了講,我相信美麗這一點智力還是有的,等她的氣過了以後,我會跟她好好的說一次話。

    可是她這一氣卻氣了不少日子,至少有半個月。我在這一段日子內,忙見工,忙著準備開始工作,忙著陪妹妹,或是忙著陪妹妹的女同學。

    半個月後,是美麗親自來找我的。

    我很受良心責備,見到她無話可說。

    我伸手過去,想握住她的手,想盡量解釋一下,但是美麗忽然縮回了手,我馬上明白了,我們兩個人全變了。兩年,七百天,日日見面超過十五個小時。一起上課,一起做功課,放了學,週末,多少時間,我們在一起渡過,現在她不肯讓我碰她的手,完了,完全結束了。

    美麗先開口:「家明……我對不起你。」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這個人,一急的時候,比平時更呆。

    「家明,我覺得……我覺得……」她臉上一副艱難的神色,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然後忽然之間,她把我那只戒子自左手無名指上脫下來,放在我面前,哭了。

    我低下了頭。

    我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並沒有小說家所說的那樣,彷彿有一把刀子直插進我心,不不,我很平和,看見她哭了,好像日子又回到兩年前,她剛剛喪父,我盡了我的力量安慰她,使她振作。

    我溫和的說:「不要這樣,別哭,我明白,我很明白。不需要把戒子還給我,你若當我是一個朋友,你就把戒子留著當紀念品,戴在另外一隻手指上好了。」

    她以淚眼看我,我總是覺得她美得難以形容,也只有她擔得起「美麗」這個名字。我遞給她手帕,暗暗的歎了一日氣。然而她不是我理想中的人,這樣也好,由她先開日,我們這件事告一段落。

    美麗說:「我並沒有故意利用你,你……對我太好了,但是我想來想去,覺得我尊重你,對你像個大哥哥,我……我對不起你。」

    我微笑,「我明白。」

    「你對我太好了,我……」

    「我明白,美麗,我很明白。」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早在半年前,我另外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我瞞著你,因為我很糊塗,我信任你,我依靠你,我也曾經愛過你,可是……」

    「別再說了。」我打斷了她,「我全明白,美麗,你放心,我全明白。」

    「你原諒我?不恨我?」美麗問。

    「不不,我不恨你,你有權這麼做,我有什麼資格逼你嫁給我?你千萬別存疑心,你對我應該瞭解。」

    「你對我太好了,家明,我沒良心,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呢,你為我做得太多,我一點也沒法子報答你。」

    「都過去了,」我輕輕的說:「你陪了我兩年,我很感激。」

    「家明,你……不會太傷心吧?」她懷疑的問:「比我好的女子一定很多,我太懶了,你是知道的。」

    「你是很有勇氣的一個女孩子。」我說:「一下子就把真相告訴我,不拖延時間。」

    她又哭了起來,「我已經拖了你半年,難道你沒有發覺?我對不起你。」

    我低下了頭,多多少少我是知道一點,但是半年前她不能提出分手,因為半年前她與新男朋友的感情還未成熟,不敢一下子放棄我。因為半年前她還要考試,沒有我幫她,她是決拿不到文憑的。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孩子。

    話還用多說嗎?既然她口口聲聲的對我不起。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的女孩子,還要怎麼樣呢。

    我說:「事情已經弄清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家明。」

    「為什麼?」我問:「我們還是朋友呀。」

    她猶疑了一下,「朋友的車子在樓下等我。」

    我馬上明白了,點點頭。

    她把戒子小心翼翼的遞在我手裡,「這我不能要,太不公平了。」她說。

    我接過了戒子,放在桌子上。我說:「無論怎麼樣,美麗,我總還當你是朋友。」

    她掩了臉。我開門,與她下樓去。在樓下,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等她呢。他長得很神氣,靠在一輛跑車旁邊,見到了她,鬆口氣,接著又很敵意的看著我,我很禮貌的向他點點頭。美麗始終低著頭,臉色很白。

    我回到樓上,開了門,看見妹妹正坐在我剛才坐的位置上,玩那只戒子呢。她微笑道:「『叫誰是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我也只好微笑。

    「她先來了。」

    「嗯。」

    「這也好。」妹妹說:「你有沒有跟她提起小田?」

    「沒有。小田也不過是普通朋友,怎麼可以亂提人家名字?」我說。

    「我是你就提了,出口氣也好,不能擺明了受她玩弄。」

    「她哪裡有玩弄我!你們女孩子家最小器,大家在一起,好是好,不好便不好,分手也是應該的,這年頭不能從一而終了,如果她跟我在一起不開心,結了婚更不開心,她如果找到一個適合她的人,豈非更好?」

    「算了,反正她也不適合你,你可以去再念一個學位回來。她那個新男朋友,不過是有一部九流跑車的阿飛。」

    「妹妹,別這麼說。」

    「好,你要賣這個乖,我不管你,不過你要聽我一句,這世界上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別傻。」

    我不語,過了很久,我說:一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還有嗎?」

    妹妹笑,「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過十年八年,也就褪色了,哥哥,難道還美一世不成?」

    我轉過頭來,微笑著。

    「看你也不十分難過。」妹妹放心了。

    我難過還裝給她看不成?我還哭不成?我還自殺不成?我上了工,很努力的工作著。隔了沒多久,美麗的母親來看我,我與妹妹都非常客氣的招呼她。

    老人家很難過,她說:「真沒想到,是我女兒沒有福氣,你是大人大量,不與她計較,家明……」

    我黯黯的站在她面前,多少日子來,她待我不錯,如一個子侄一般,她喜歡我,是因為我老實。她說了很多話,然後一個人走了。我與妹妹對坐著很久,沒說話。

    我們的關係是正式告一段落了。

    兩年,春夏秋冬我們在一起。美麗的缺點,像不肯看書,像喜歡遲到,像偶然發點脾氣,都忽然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們曾經一起渡過兩年,兩年不算是一段短日子,沒想到就這樣結束了,而且這麼和平解決。

    妹妹的同學是一個瀟灑特別的女子,但是我不認識她,我不知道她的習慣如河,她的嗜好如何,我們真正相處的結果,又會如何。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追求女孩子,到底我也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自尊心,傻呼呼的坐在客廳裡等美麗,一等便是好幾個鐘頭,而且一點也不抱怨,她自房裡施施然出來,向我笑一笑,我便滿足了。

    相反的,如果她真的嫁了我,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陪她,美麗會叫男人放下一切來陪她。像那種男人接她的跑車,我不只買得起,但是我無意改變自己,美麗也不想勉強我,改變我,所以我隨她走了。

    或者小田是比較適合我的,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有主張,有果斷,她不需要同倩,憐愛,呵護,她沒有把自己當一個弱者,她做事處世,比我還能幹,她與美麗是一個對比,完全相反的兩個女子。

    與小田在一起,關係是朋友與朋友,與美麗在一起,關係是哥哥與妹妹。我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冷靜地分析我們的關係,但這麼一來,我比較認命。

    妹妹說我真是溫吞水,交了兩年的女朋友跟人跑了,到了嘴邊的鴨子飛了,還談笑自若呢,像什麼話!小田聽到這裡,沒有表示,她從來不對人家私事表示興趣,她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女子,她有時候甚至佯裝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但是她絕對是我們的一份子。與美麗不同的是,美麗處處要人把她當軸心人物,可是結果她不過是一種陪襯;小田不一樣,她坐在一角,一聲不出,便是中心。她有魅力,美麗沒有。

    魅力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

    小田不穿七彩服裝,脖子上沒有叮叮噹噹的塑膠首飾,手腕上也不戴爛銅爛鐵。她衣服的顏色是有系統的,她喜歡白色與深藍,因此一切服飾都依著這個系統轉,看上去很舒服寫意,她從來不穿紅色,或是其他任何顏色。她的頭髮永遠舒服地梳在腦後。她戴一副小小鑽石耳環,非常吸引的,每當她轉一轉頭的時候,那鑽石便會閃一閃。她的牙齒雪白。

    妹妹問我,「你已經浪費了兩年,不能再浪費另外兩年,你認定了,是她?」

    我說:「不能這麼說,我說是她,她未必說是我。小田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妹妹說:「哪裡有這麼麻煩的事,與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孩子在一起兩年,我看你倒是心安理得,現在有一個適合的人來了,你倒猶疑。」

    我是猶疑,事情要慢慢來,我做人一向都是講究慢。溫習,人家是大考之前三日做的事,我卻在開學第一夜便開始了,弄得頭昏腦脹,誰也沒有好處。

    有一次在路上看見美麗,我在車子裡,他們也在車子裡,我只是一個人,她坐在新男朋友的身邊,彷彿很開心的樣子,穿得很好,化妝比以前加濃了,車子很擠,都排在紅燈前,我簡直不能想像這個女孩子便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換了一個髮型,頭髮短了,捲曲得很,整個人看上去更像一隻洋娃娃。

    我認出了她,我默默的注視她,她沒有看到我。我仍然沒有絞痛的感覺。奇怪,忽然之間,我覺得我不再認識美麗了。這是美麗嗎?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好看的女子而已。我心目中的美麗,是一個楚楚可憐,等我去保護她的女孩子,這是我心目中的印象。可是現在她是這麼風調雨順,她還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把車子調了頭,兜到小田辦公的地方去,我在車子裡等她下班,看見她出來的時候,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我一頭是汗,看見她,我傻傻的笑。

    她走過來,「你怎麼了?」她憐惜的問。

    我默默的不出聲。

    「你看你一頭的汗,來,我請你喝茶,咱們喝啤酒去。」她神采飛揚的說。

    我看著小田蜜色的皮膚,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找到了一個地方喝啤酒。

    我冷靜了下來,我說:「我看見了美麗。」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美麗的事。

    「怎麼了?」她很溫和的問。

    「她看上去很高興。」我說。

    「你應該為她開心才是。」小田的聲音仍然很溫柔。

    「可是我與她已經分手了,她幸福或是不幸福,開心或是不開心,又有什麼分別呢?都跟我扯不上任何關係。所以我最不以為然某些人,與女朋友分手之後,振振有辭的說:『我祝她幸福。』有什麼好說的呢,她幸福與否,與我是一點點關係也沒有的了。」

    小田點點頭。我們沉默了很久。

    後來我說:「這啤酒實在很好,夠勁。」

    她點點頭。

    自從那一天以後,我常常獨自約會小田。我們很大方的出去看電影,看戲,聽音樂,散步。她是很好的伴侶.我不再把她與美麗做比較,這是錯的,不公平的。

    記得有一次我問小田:「你以前有沒有男朋友?」

    她坦然的笑,「當然有。誰沒有?」

    「總沒聽你提過。」我說。

    「忘了,也就不用提了。應該忘記,才分手的。不是嗎?」她看著我。

    我點點頭。

    她是一個十分明理的女子。

    但是有時候蜜瓜上市了,我總還是想買,下意識的拿起最圓最大的。妹妹說:「你買這個幹什麼?我又不能吃,吃了喉嚨痛,你又不愛吃,小田對水果沒興趣。」我才惘惘然的放下蜜瓜,美麗喜歡吃,以前買慣了,要忘記她容易,要忘記這些小動作才難呢。感情跟癌一樣,很難割得乾淨。

    妹妹與我爭論著,她認為我應該去再讀一個學位,但是我覺得先工作一、兩年也好。小田總不發言。妹妹催她,「喂!你怎麼不說話?」小田微微一抬頭,說:「這是他的事,當然他自己最清楚。就好像一些女人,千辛萬苦的嫁了丈夫,管丈夫的頭,管丈夫的腳,我最看不順眼,既然錦衣美食,還哪裡來的這麼多嚕嗦!老公的錢,只要是他自己賺的,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他的時間,他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做人家老婆,最忌『君子愛人以德』,只要老公不偷不搶不吃軟飯,娶個把小老婆,也不算壞!」

    妹妹說:「你是最最賢良的,誰娶了你,可是大福氣,哥哥,聽見了沒有?哈哈哈!」

    我微笑,小田也微笑。

    我們都是經過那一番來的了。為了小事吵吵鬧鬧,天下間彷彿有千萬處令人不滿的地方,到後來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也沒有勁去挑更好的了。

    可笑,不是嗎?

    我知道,到冬天,大家披出皮裘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美麗,她的要求低,只希望有一件貂皮的短大衣。我更希望,到冬天的時候,我可以徹底的把一切忘記。然而我不是這種人。

    我看著小田。我相信她也不是這種人,大家都不再是一張白紙,大家心裡面都充滿很多很多事,說不出來的事,不如不說。

    而小田,我真希望她是我最後的一個女朋友,我實在沒有那種時間與精力再找第三個了,畢竟拜倫說的:戀愛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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