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妻如命 第三章
    夫妻兩人來到趙縣,拜訪王之鐵舊時的一位朋友。看男人們把酒話當年,清清也有點欷吁,最快樂無憂的童稚歲月總是一溜而逝。

    到了約定的日子,王之鐵攜同妻子漫步趙州橋,那是隋朝匠人李春所造的大石橋,遠遠望去,橋身如一道彎彎的彩虹橫跨河上。

    陽光和煦,清風涼涼,遊人如織。

    「鐵哥啊,可不可以打個商量?」清清十足討好的望著丈夫。「下次再碰見你的老朋友,求你別再端出書生架子,當書生娘子挺累人耶!」

    「怎麼會累?你什麼都不必做。」

    「就是這樣才累啊!我整天都在擔心自己的言行舉止會教人捉住把柄,因為你那個沈書獃朋友天生一副捍衛禮教的嘴臉,害我連動也不敢亂動,生怕丟了你的臉,而這種『酷刑』比舞刀弄棍更累。」

    王之鐵失笑。「我只有這麼一個書生朋友,難得讓你文靜一下也不好?」

    「應該文靜時我也很文靜,可是,文靜跟裝木偶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清清吐出一口大氣。「沈書獃根本讀書不求甚解嘛,難怪永遠當個酸秀才。依他所言,傳統禮教下的女子,不都成了木偶人?丈夫說東,她不准說西,丈夫要她站著死,她不敢橫著死。」她發誓鐵哥若要再一次拜訪沈家,她絕對很「賢淑」的躲在家不當跟屁蟲。

    「你何必管他說什麼呢?每個人性情不同,不可能以同樣的模式去要求。大概他的亡妻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他更執著於那種『良配』。」

    「謝天謝地,我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否則我非逃走——」她忙摀住嘴。糟糕!一時說太快了。

    王之鐵已擰起了眉。

    「我們多住兩天,跟沈世兄好好敘一敘。」他故意說。

    「不要啦!鐵哥……」她苦了臉。只待了一天一夜,她都要尖叫了。

    「不要?太少是不是?那住上十天半個月好了……」

    「停!」她求饒。「求你別再往下說了。」

    「敢打斷我的話,看來你果真需要沈世兄的『指教』。」他的嘴角牽成一個迷人心竅的微笑,清清才知他在逗她玩兒。

    「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啊?」她圓睜杏眼。

    「誇大其辭。」

    「說好了,別再去打擾人家。」她還是不放心的想確定一下。

    「何必嚇成那樣?當作一次難得的體驗不就得了。」

    「當木偶人?免了吧!」

    「你這個老婆有點囂張,我說一句你回一句。」

    「那是你佔了便宜,娶到像我這樣恰到好處的老婆,既不像木偶人啥也不敢說,也沒有你說一句我回十句的惡劣,剛剛好,很完美。」她對自己永遠有信心。

    「你現在不也回了我好幾句?」

    「反正不到十句,是個男人就別計較小節。」

    「你想騎到我頭上來嗎?夫人。」

    「什麼話?我只不過在盡情享受『王夫人』的特權榮寵。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為所欲為,還能活得輕鬆愉快,真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快樂。」她賊溜溜地笑了。

    王之鐵放聲大笑。的確,他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只有愛妻百無禁忌,放膽直言。他握住了她的手,很有力卻又很溫柔,讓她感到他是多麼珍愛著她。

    「幫主——」不遠處傳來一聲嬌呼,那故意拖長的尾音嗲到了極點,不用說,是夏大美女駕到。

    當然,沒有人敢讓幫主久等,事實上是他們早到了。

    清清低聲道:「我的手又開始癢了,鐵哥,我可不可以揍她一頓?」

    王之鐵也低聲道:「相信我,我也很想把她的嘴巴封起來,但,不能讓人笑話幫主和幫主夫人沒風度,所以,忍一忍吧!」

    唉,當大人物就是這點麻煩,不能隨心所欲的發脾氣。不過,清清暗自決定,夏銀秋若不收斂點,對她老公亂拋媚眼,她明的不能給她難看,來暗的總行吧!

    鴛鴦自是多情甚,不容雙美一處棲。

    郭大幫主夫人,絕不與人共事一夫。

    蠶,在繭中。

    花如雪自覺是一隻蠶,逃不出密密層層的憂愁。

    窗外,寒星滿天,數一數可有比她寂寞的日子更多?

    她是老幫主寒不英的遺孀,卻只是個沒名沒分的小妾,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只能依靠新任幫主的慈悲在幫中養老,而她不到四十歲。

    胸中便是有千萬種的深情,又能向誰訴去?無限的相思,滿腹的情愁,深閨的空虛寂寞,都無人能說。她像是被囚於冷宮中的妃子,這人間的良辰美景、風花雪月,再也和她不相干了。

    縱然生得千嬌百媚,也只能平白車負。

    這時候愈是美麗,愈是傷感,不是「紅顏薄命」一句話所能安慰。

    四更天了,刺繡精美的羅帳忽然被一雙巨掌分開,一個年近五十的高大男人穿靴下床,很快的為自己整理好儀容,摸一摸唇上整齊漂亮的鬍子,滿自負的說:「在幫中,再也見不到我更好看的鬍子,不,不,走遍北方大地也找不到第二人。」

    這副臭屁的口吻簡直是夏銀秋的翻版,不對,應該說夏銀秋遺傳自他——左護法夏居正。

    到今天,他仍是個漂亮的中年人,男性魅力十足。

    花如雪曾不只一次懷疑,他愛他的鬍子比愛她更多。

    十年前,就是這個男人師法呂不韋,將自己的意中人獻給幫主寒不英,機關算盡,就是沒算到她居然不下蛋。

    「你要走了?」即使習慣了,仍忍不住難過。

    「天快亮了,我不想被人看到。」夏居正吃乾抹淨,不多留戀。

    花如雪心一橫,擋在他前面,

    「你幹什麼?」他皺眉,開始不耐煩。

    「居正,我想通了,我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的,我受夠了!」她以一種懇求的目光凝望他,期待他伸出援手助她脫困,重見天日。

    「你不想我再找你?」

    「不,我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

    「你說什麼?你瘋了?」他真是被她嚇了一跳,忙斥道:「這絕對行不通!」

    「為什麼不行?」她迎著他那雙既冒著怒火又冷靜的眼睛,依然動情道:「你是鰥夫,我是寡婦,私通才惹人非議,成了親反倒光明正大。何況,我們原本就是情人,十年前你是打算納我為繼室的……」

    「你真是瘋了!」他打斷她重提陳年舊事,忿然回道:「你忘了你今天的身份?你可是寒不英的遺孀!我要是敢甘冒大不韙的娶你,我往後也別想在『天龍幫』混下去了。」

    「這世間鰥夫娶寡婦的多得是……」

    「你當我們是市井俚民?好歹你也進幫十年了,江湖人最重什麼?道義!『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你是老幫主的遺孀,誰敢娶你?幫中兄弟一人一口口水就足夠淹死你。」夏居正才不想為一個沒用的女人,犧牲他多年建立起來的地位與威望。

    他以為花如雪有足夠的魅力誘使寒不英將她扶正,成為他背後的一股助力,誰知她十年如一日,仍是妾。

    江湖人不拘小節,卻看重家法,妻是主人,妾只比丫頭地位高些,在閨房內得寵不代表她有權力在幫中兄弟面前露臉。

    花如雪美麗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哀愁。「既然我活該守寡,過著古並不生波的日子,你又為什麼要來撩撥我?你以為你偷偷地來,又偷偷地走,神不知鬼不覺,就不算甘冒大不題?夏居正啊夏居正,你一再玩弄我的感情,隨意安排我的命運,你良心何在?道義何存?」

    「你這個女人真不知好歹,我顧念舊情,怕你芳心寂寞,所以趁著你侄兒不在的時候跑來安慰你,不也是愛惜你的名-?你不感激我也就罷了,還反過來威脅我,你才會良心不安呢!」夏居正以家傳招牌的傲岸姿態面對昔日的意中人、今日的雞肋,冷笑道:「幫主就快回來了,只要你安分守己,他依然要尊你一聲『雪姨』,供你豐衣足食,直到你死為止。你的侄兒花少傑也能成為幫內的專用大夫,前途不可限量。你是聰明人,該如何抉擇應該很清楚,千萬別自個兒打碎了飯碗才好。」

    男人揮揮衣袖,走得毫不留戀。

    花如雪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一顆心仿如墜入古井的最深處,好黑、好冷。

    天龍幫,整個北方勢力最龐大的一個幫派。

    佔地極廣的總堂口,正在舉行半年一次的會議,分派各地的首腦人物全部回總舵作例行報告,除了生意上、江湖上的各種狀況,也能使幫主明瞭天下各地的大局動態,更重要的是聯繫總舵與各地分舵主的情誼。

    這也是王之鐵接任幫主之位後,第一次會見所有的分舵主。

    高高懸掛著「忠義千秋」巨大橫匾的龍門廳,王之鐵面無表情的坐在大廳盡頭的一張虎皮椅上,他前頭有兩列太師椅,各坐著一位分舵主。

    王之鐵聽他們一個一個輪流報告,心想換了清清坐在這裡,保證睡過去。「天龍幫」在寒不英手中已紮下穩定的根基,敢來挑釁的不多,已經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這個會議成了各地的生財報告,間或有一兩個新竄起的小幫派要搶地盤瓜分利益,但分舵主都有自信擺平,只是例行報告一聲。

    他們個個比幫主年長一、二十歲,是跟隨老幫主從大風大浪、刀山劍林中闖過來的,王之鐵可以想像,他們對於他這個「坐享其成」的幫主,心裡多少有點不服氣。即使他曾在義父手下效命數年,立下功勞,但後來又逃開三年,一回來就做了幫主,確實教人措手不及。

    其中,最桀騖不馴的要算長安分舵主左乾坤,五十出頭的年紀依然性烈如火,講起話來聲如洪鐘,若不是幫規森嚴,不准以下犯上,他也不願對這毛頭小兒低頭請安。

    王之鐵的面色始終如一,心裡卻在想:「果然脾氣暴躁的人比較藏下住心事,好惡全在那張臉上,不過,這種人若是收服了,倒是一輩子忠貞。」左乾坤這回攜同長子左丹菊和幾名得力手下前來,其餘分舵主也各攜人馬十二至十六名不一,比往年派頭許多,想顯示什麼?

    不過,他們都有很好的藉口,並且口徑一致,說是接到飛鴿傳書,得知幫主大婚,特來祝賀!

    王之鐵表示承情之至,並吩咐下去,今晚補請喜酒,準備設宴。眾人所送的賀禮也都送往幫王所住的臥龍軒,靜待今晚正式拜見幫主夫人。

    龍門廳裡暗潮洶湧,龍門廳外亦是風起雲湧……

    荷花池畔,詠春亭。

    夏銀秋忿忿的直跺腳,想到今天晚上郭清清就要以幫主夫人的神氣姿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同幫主平起平坐,教所有的弟兄們認識她、拜見她、尊崇她!想到這兒,夏銀秋兩頰肌肉抽動,真正被激怒了。

    蒼天無眼哪!竟教那個潑辣女子飛上高枝睥睨眾人。

    思及回總舵的這一路上,她幾次藉機想與幫主說說話兒,總是等不到她把一腔知心話兒說完,郭清清便來打岔。真是陰險的女人,憑郭清清那點姿色也想獨佔幫主?而幫主竟像有把柄在郭清清手上似的,對她十分體貼。

    郭清清有她的美貌嗎?沒有。

    郭清清有她的風情萬種、嬌媚入骨嗎?沒有。

    郭清清有她的才華洋溢,琴棋書畫、針黹烹調樣樣皆通嗎?沒有。

    德、言、容、工,郭清清有哪一樣勝過她?沒有。

    夏銀秋幾乎要對老天爺發火了,一個樣樣不如她的女人,命運卻勝過她,今晚便要端坐高位,連總堂主、左右護法都要向她低頭了。

    她真想馬上教郭清清生一場重病,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無法出席今晚的盛會。

    她知道,自己對幫主抱著太大的期望,一心以為幫主夫人非她莫屬,一旦教別的女人搶去,就不由得妒恨起來。

    她沒去想,王之鐵很早就表明他有未婚妻,但她不在意,以為任何男人都會為她而放棄其他女人。這下子踢到鐵板,豈不痛乎?

    她甚至害怕今晚來臨,人人表面上祝賀幫主完成終身大事,心裡則暗笑她當不成幫主夫人。她一想到這點,便難受得要發狂。

    「夏姑娘,原來你在這兒。」豪爽洪亮的叫聲包含著無限的歡喜,又一個愛慕者出現了,夏銀秋習慣性的斂眉垂眼,多麼惹人憐愛喲!

    虎臂熊腰的左丹菊頗有乃父之威,江湖朋友給他安上一個「火麒麟」的外號,提醒大家別惹怒他。

    這般豪傑之士,都有著「英雄美人」的懷想,自上次隨父親來總舵,遇見了夏銀秋,從此念念不忘,幾次央求父親向夏居正提親,粗中有細的左乾坤卻要他不可魯莽,聽說夏居正有意把女兒許配給王之鐵……如今可好啦!左丹菊自問有八成的希望抱得美人歸。

    「夏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左丹菊感情奔放的說。

    「原來是左少俠,半年不見,依然神采飛揚,英雄氣概十足。」夏銀秋對於條件上乘、勉強配得上她的男子,從不吝惜給他高帽子戴,顯得她是那麼善解人意。何況,左丹菊那愛慕的眼神很能滿足她。

    「你還記得我,我真高興。」

    「『火麒麟』左丹菊,誰能不識?」她瞄他一眼,風情自生,教男人軟酥酥的。「年輕一輩的江湖奇才裡,你是數一數二的。」

    「姑娘過譽了。」左丹菊笑得志得意滿,天底下沒有比親耳聽到意中人對自己吹捧誇獎更高興的事了。

    夏銀秋原想跟他敷衍兩句便藉口走掉,雖然左丹菊乃俊偉英才,卻打不動她的芳心,太過糾纏便不智了。偏偏這時候,她眼尖得要命,老遠就瞧見郭清清帶著兩名侍女走進花園,不由得情敵相見分外眼紅,流露出既生氣又難過的表情,落在左丹菊眼裡,真想拔刀宰了傷她心的人。

    「夏姑娘,你心裡若有不痛快的事,儘管對我說,左丹菊願為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她柳眉輕鎖,一副淒楚可憐的模樣。

    「夏姑娘,你快對我說,是誰欺負了你?」左丹菊衝動之下,只想有聽作為,如贏得美人對他展顏歡笑。

    她心生感激,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纖纖玉指朝前一比,比到郭清清的身上去。

    「是那個女人?她做了什麼?」

    她哽咽無語,掩面別過頭去。

    左丹菊只覺得熱血沸騰,相較於美人受盡委屈的楚楚可憐,愈發顯出「那個女人」的神采飛揚,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若不能代美人出頭討回公道,枉稱英雄。

    他縱身騰躍,三兩下起落,以大馬金刀的架式橫在郭清清面前,朗聲喝道:「你站住,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欺負夏銀秋姑娘?」

    清清充滿困惑。「你又是誰?憑什麼對我大呼小叫?」她伸手止住想代她出頭的侍女。這小子指控她欺負夏銀秋,有意思!

    「老子行不改名、坐下改姓,『火麒麟』左丹菊!今日特來為夏姑娘討一個公道,報上你的姓名。」

    「我叫郭清清,我沒有欺負夏大小姐,你要不要再查清楚一點?」

    「不必了,夏姑娘不會撒謊,今天我要替她討一個公道。」飛鴿傳書的內容他沒看,只聽老子講幫主娶妻了,便跟來祝賀,不知眼前這位正是一人之下的幫主夫人。

    清清秀眉微揚,眼中流轉著狡黠之意。「看你身手矯健,是想與我比武了?」鐵哥啊鐵哥,瞧你老婆今天多麼地端莊賢淑,文靜乖巧,還是有人想向我挑戰,這可不是我的錯喔!

    「江湖人不比武,難道還吟詩作對?」左丹菊傲慢道。

    「大俠說的是。」清清仍是笑瞪著他,一副下予置評的表情。「不過,不比行不行?」還是要推拒一下,日後好有人作證,堅持要動手的人不是她。天公在上,她好聽鐵哥的話呢!

    「你若是怕了,當著我的面向夏姑娘慎重道歉,我饒你一次。」左丹菊也不想跟比自己年紀小的女人動手,勝之不武,只須討回公道即可。

    她揶揄地笑了,挑戰著說:「我郭清清向來恩怨分明,不曾欺負過誰;至於有人想欺負到我頭上來,那可萬萬不成。好啦!招呼打過了,動手吧!」

    話落,突然身形飄動,掠過左丹菊身側,伸手去奪他背於背後的寶刀……

    萬歲!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幹架了。

    左丹菊不想她來得好快,但覺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當下右掌快如閃電,竟比清清的手還快,搶在前頭,—掌正中她的肩頭,當場將她逼退三步,背後的寶刀自是文風不動。

    「憑你的武功,不配我出刀。」

    「是嗎?」她天生愛動下愛靜,小時候常偷學隔壁鏢師的功夫,但真正得名師王之鐵指點,研習上乘武學,卻不過三、四年時間,天資再好,也此不上從小苦練的左丹菊。

    「我勸你識相點,乖乖的去向夏姑娘賠不是。」

    清清冷笑。「你愛拍大美人的馬屁,那是你家的事。不過,既然你主動向我挑戰,我會奉陪到底,今日,你非出刀不可!」當即雙手齊伸,抓向左丹菊胸膛,所用的正是王之鐵教她的第一套功夫:十八路擒拿手。

    兩隻手掌在顫動間變化無窮,游移裡神鬼莫測,或勾、或鎖、或拿、或擊,更可借力使力,運用得十分純熟巧妙,左丹菊居然不得不使出全副精神應付著,心裡更信了她是有本事「欺負」夏銀秋。

    兩條人影在穿掠交舞,飛展旋閃,數十招,彈指而過。

    清清沒有佔著上風,然而,一出生就注定是江湖人的左丹菊竟也未能將她制伏!

    在左丹菊而言,對付一個年未二十的女子,竟要花費這麼大的勁兒,依然勝負未分,簡直是不可思議,這對一向自負的他來說,已算是失敗。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疑問:「她的師父是誰?」

    他不知道清清實際上已汗透重衣,左丹菊的內力比她強,打出來的掌風帶著澎湃有力的內勁,對敵經驗又比她豐富得多,十八路擒拿手再厲害也破解不了他動作上的無懈可擊。

    於是,清清不能不以險招求勝。

    一連串的掌影出自左丹菊的雙臂分合中,強擊的銳風如刀,清清順勢騰空而起,落在荷花池畔的欄杆上,凝聚全力再次暴撲而上,大有與敵人一決勝負之勢。

    左丹菊不料她來勢如此凌厲,不及細想,雙掌乎伸,鼓足平生之力,「砰」的四掌相接,霎時,清清如斷線的紙鳶般平飛出去,眼看就要落入湖心……

    左丹菊「啊」了一聲,正有悔意……這裡是總舵啊!

    忽然,一條人影如流星趕月,在清清將要落水之際抄起她身子,登萍渡水,飛越過湖面,那身輕功,教左丹菊大開眼界,待看清楚,卻是「冷面秀士」王之鐵。

    「幫主!」左丹菊忙上前拜見,第一次見到王之鐵有冷厲肅殺的表情,心中「突」的一跳,而且,不只王之鐵,幾乎所有的重要幹部全到齊了,他爹左乾坤的臉色更是難看到極點。

    王之鐵削銳又生硬的問道:「左舵主,你有幾個兒子?」

    左乾坤沉痛的道:「三個。」忽然單膝跪地,「幫王,老朽代不肖子向你請罪!」他心知幫主問他有幾個兒子,那是起了殺機。有子三人,不虞斷了後嗣。

    王之鐵瞧著懷中昏迷的妻子一眼,冷哼一聲,快步回「臥龍軒」為清清運功療傷,暫時無暇他顧。

    「爹,這是怎麼回事?」左丹菊忙扶起他爹,冷不防左乾坤卻給了他一巴掌。「爹……」

    「逆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對幫主夫人痛下殺手,你有九條命也不夠幫主殺!」左乾坤氣沖斗牛,恨他以下犯上,闖了大禍。

    「幫主夫人?」左丹菊失聲道:「我不知道,她說她叫郭清清……」

    「幫主夫人郭清清,誰不知道?」左乾坤暴吼。

    「我——」左丹菊無言以對,慌亂問,遙望「詠春亭」內的俏佳人,以手捧心,似乎不勝驚慌之至,左丹菊便不忍供出實情。

    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況且夏銀秋並未出言求他出頭。

    「我問你,你是怎麼跟幫主夫人打起來的?」左乾坤抱著一線希望問道:「是你先挑釁?還是夫人……」若是郭清清先向他兒子挑戰,那就有了一線生機,幫主不能不留情。

    「是我先向夫人挑釁的,我不知道她就是幫主夫人。」左丹菊坦承不諱,不屑找替死鬼。

    左乾坤又想教訓兒子,這時,亟欲收買人心的左護法夏居正站出來居中協調,意味深長的道:「兩位先別急,幫主夫人或許只是一時昏厥過去,並無大礙,畢竟,她可是我們幫主一手調教出來的高徒,並非尋常女子。」

    「原來她的武功是幫主教的。」左丹菊喃喃道:「可是,我那—掌那麼重,幾乎用了全力……」

    夏居正微微一笑。「名師出高徒,總不會一掌就喪命。」

    左乾坤皺眉道:「幫主和夫人原來是師徒?」他脾氣火爆、正直,生平最痛惡違背禮教之事。

    夏居正顯得尷尬的說:「是啊!」哎呀呀,有這麼一個不正經的幫主,他亦深感羞愧哩!

    雷恆一豁然大笑。「沒想到大男人也會道聽途說,不求真相。幫主夫人分明是幫王的表妹,由姑母作主為兩人訂下親事,這早已不是秘密,而做丈夫的指點一下妻子的武功,有何不妥呢?」

    左乾坤馬上落下心中的大石。「原來如此,那就沒錯了。老夫在家裡,也常與拙荊切磋武藝。」

    夏居正沒好氣的瞪了雷恆一一眼,這臭小子不過是走了狗屎運,機緣巧合救過老幫主一命,便封為右護法,跟他平起平坐,卻不時與他唱反調,真個不識時務!

    雷恆一才不鳥他,當他是一隻虛張聲勢的老孔雀。

    左乾坤在幾位分舵主的指點下,帶著兒子親往「臥龍軒」請罪去了。

    臨行前,左丹菊以一種悲壯的心情望向「詠春亭」,俏佳人已芳蹤渺然。

    臥龍軒,修竹勁挺,濃綠之中有一座七楹長樓的主建築,東邊的假山中構築有石室、石橋和小院,在小天地中給人以無盡之感,郭清清初來乍到,最感趣味的便是假山裡的小世界。

    王之鐵在假山的石室中為她運功療傷,等清清一醒來,便擔心的問道:「清兒,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清清摸摸胸口,不悶了,笑得傻傻的說:「應該沒事吧!鐵哥,那個左丹菊比我厲害多了,會不會你教的功夫不管用啊?」

    「我要宰了左丹菊,竟敢對你下重手!」

    「你在生氣?」

    「我在狂怒。」他加強語氣,緊緊摟著她。「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被你嚇死?你功力不夠,居然敢跟他拚內力,你想死嗎?你這個不負責任的小女人,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究竟置丈夫於何地?」

    「呸、呸、呸!我才不會死呢!」她輕拂他的面頰。「好啦,算我對不起你,下次我會小心。」

    「你還想有下次?」他冷聲道。

    「有人向我挑戰,我總不能當縮頭烏龜吧!」她暗示丈夫要講理。

    「左丹菊居然主動向你挑戰?很好,殺之無悔。」

    「鐵哥,你為什麼要殺他?」她訝然的問。

    「清清,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至親,對我而言,再也沒有人比你更重要,誰敢傷你一根毫髮,我都不會饒他!」王之鐵神氣森然,又緩緩的道:「而且,他傷你不輕,身為『天龍幫』的屬下,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是公然在向我挑釁。」

    「鐵哥,你對我情深義重,著實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清清抬起頭,眼睛閃亮著。「我求你饒了左丹菊這一回吧!其實,他並不清楚我的身份,只是受人挑撥、利用,一時衝動之下才……唉,男人有時挺沒大腦的,容易被美色左右。我想,他如今已在後悔了吧!」

    「他究竟受何人挑唆?」

    「他說我欺負夏銀秋,要我去向她賠罪,我不肯,他才跟我動起手來。真好笑,誰會去欺負夏大美女?我看,左丹菊也是一個色不迷人人自迷的傻瓜蛋!」她嘻嘻一笑。

    「都差點沒命了,你還笑?」他雙眉一攬。

    「有鐵哥在,我怎會沒命呢?」

    「現在才想到拍馬屁,太晚了,跟人動手時怎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他哼著鼻子說:「左乾坤是出了名的鐵膽傲骨,錚錚好漢,想不到繼承衣缽的長子竟禁不起三言兩語的挑唆便魯莽行事,虎父犬子,可歎!可歎!」

    「英雄難過美人關嘛!況且,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鐵哥寬大為懷,就饒他一次,讓他記取教訓便是。」清清沉吟一下,又道:「你初登幫主寶座,合該威、德並用,賞左乾坤的面子,使他成為你的忠僕。」

    「我不願你受委屈,也不想太便宜左丹菊。」

    「鐵哥,嚇嚇他也就夠了嘛!」她有些虛弱地在他懷中低語,畢竟剛受傷,一下子說太多話有點吃不消。

    王之鐵極不甘願,他生來性子冷,多少千嬌百媚的女人他全不看在眼裡,只有清清值得他將她捧在手心裡揉,愛她、疼她一生一世,誰傷了她,都會令他嗜血地想報復!想不到,清清居然替左丹菊求情。

    「鐵哥……」

    「你傷剛好,必須調養幾天。睡吧!省點力,今晚的晚宴,你非出席不可。」

    他將她橫抱起來,一走出假山,便有人來報:「左乾坤領著兒子前來領罪。」他置之不理,將清清抱回臥房裡睡,拿內傷藥給她服下。

    儘管他胸中的怒氣未消,但在清清的勸說下,也為了顧全大局,他還是在花廳裡接見左乾坤,並命人將五花大綁的左丹菊解開繩索。

    左乾坤激動道:「幫主寬宏大量,老朽十分感激。」

    「左舵主乃幫中元長,又是義父生前的好友,我一向敬重。」王之鐵賣完面子,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左丹菊,冷漠地說:「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輕易饒你?因為內人醒來之後,為你開脫,說你只是一時氣盛受人挑唆,並無傷人之意。況且,你也讓她瞭解到自己的功力尚淺,這點她反而感激你。」

    左丹菊十分惶恐道:「在下魯莽,願向夫人請罪。」心想幫主夫人深明大義,怎會欺負夏銀秋呢?

    王之鐵擺擺手,「內人年輕氣盛,也不無過失。此事就到此為止,不必再提,你先出去吧!」他怕自己再多看他幾眼,會後悔輕易放過他。

    「是。」左丹菊先告退,留下左乾坤與幫主深談。

    步出「臥龍軒」,頓時胸懷舒暢。危機解除了,左丹菊心底對幫主和夫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尤其王之鐵的氣度更令他欽服,想想人家也不過虛長他幾歲,能成為江北第一大幫的幫主,果然不同凡響。

    王之鐵為救夫人所顯露的那一身輕功——登萍渡水如履平地,尚有餘裕救人,真正令人目瞪口呆!即使對這位年輕幫主原本有些不服氣的大頭頭們,這下子也無話可說了。

    藍天偶爾飄過一朵白雲,印證他心境之晴朗。

    他在一瞬間想通了,自己是著了夏銀秋的道,她既有意與王之鐵結親,而王之鐵卻娶了郭清清,自然視郭清清為眼中釘了,非出一口怨氣不可。

    左丹菊卻無法對夏銀秋生氣,因為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煽動的話,是自己愛充英雄,衝動行事,差點闖下大禍。

    原來,美麗才是最可怕的武器啊!

    左丹菊收起了愛慕之心,決定回長安後乖乖順從父母之命,娶妻擇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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