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火打劫 第八章
    儘管在過去式裡

    總有些許喟歎

    彷彿黑夜裡的舟船無法靠岸

    ——[台1席慕蓉《雨季》

    接下來的回程之旅,采薈飽受折磨。

    也許是在山上受了涼,也許是胃部不適還無節制飲酒,采薈這個從小到大的健康寶寶也嘗到了病魔的肆虐。

    在旅遊車上她吐得昏天暗地,就連喝口清水也照吐不誤。

    這種狀況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她的食慾也不翼而飛,即使整天不吃東西也不覺得餓-有時候她一整天只吃一碗份量不足的小餛飩,而且常常吐掉一半。

    看到她這種情況,林蓉和老師鄒岱都分外擔心,建議她回去就找醫生看一看。采薈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答應了。

    她的身體素來健康狀況良好,偶爾感冒一下也是休息一下便沒事。這次事件在她看來不過是胃稍稍受寒,經濟情況拮据的她可不願意去醫院「一擲千金」。畢竟現在的醫藥診療費可不是苦哈哈的窮學生能負擔得起的。

    回到學校後,畫展的準備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各美術系科都在積極地佈置展廳了。也有部分學生在整理寫生的素材,預備再拿出新作品。采薈雖然飽覽山色,但心思一直縈繞在那段逝去的戀情上,卻是沒有多少靈感可支持她再進行新創作。

    帶著滿身的旅途疲憊,她和林蓉回家之後就倒頭大睡。豈料第二天清晨起來,胃裡應該沒有任何食物殘留物的她,依舊是在盥洗室的水池裡乾嘔不已。

    林蓉一邊擦臉一邊同情地看著她的慘狀,說:「你連不坐車也吐成這樣,一定要去看醫生啦。要不要我陪你去?」

    采薈好不容易才從洗臉池掙扎著抬起頭來,語調乾澀地說:「不用了。我休息一天就差不多了……」

    語畢又是一陣乾嘔,吐不出食物殘渣就替以酸水,總之就是吐個沒完。

    林蓉見她堅持也無法可想。把毛巾掛好走了出去,未幾又折返回來,看到采薈慘白的臉色,忍不住說:「你嘔吐成這樣,簡直比孕婦害喜還嚴重。你確定真的不用去看醫生?」-

    薈乍聽此言,心「格登」一響,還要努力扮出笑臉,「好了好了,我再休息一天。明天要是還這個樣子,我保證一定去醫院好不好?」

    見勸說無效,林蓉也不好再多說,攤攤手走開了。

    她一句無心之言,卻在-薈心頭激起滔天巨浪。

    掐指一算時間,采薈發現自己這個月的例假已遲了一個星期,因為出去寫生,人在旅途樂得輕鬆,她也一直沒在意這點。而她之前……和宋宇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保護措施一直沒間斷過,但古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發生什麼意外都很難說。自己的身體一貫不錯,暈車受涼就會吐成這樣叫人難以置信。而且嘔吐與缺乏食慾確實是懷孕初期的常見症狀……

    明白了這一點的采薈,一時間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憂是喜。身為在校學生意外懷孕,這本來就是樁麻煩事;不過,若能憑此跟宋宇再扯上關係……

    想到這裡,連-薈自己都覺得自己未免愛到太沒尊嚴的地步了。那個自私刻薄的傢伙有哪裡好?她何必為他委屈到如此地步?

    話雖如此,連結果還沒確定就想到這麼深廣,采薈暗暗祈禱自己是杞人憂天。    

    事不宜遲,她稍事梳洗後,前往市中心的藥品超市購買驗孕劑。

    這個時候她不免暗暗感激大都市的便利與現代社會日趨普及的性意識。否則她要是身處偏僻鄉下或者觀念保守的過去,察覺異樣的她大約只能疑神疑鬼飲泣不已吧。

    因為知曉吃下東西很可能又會嘔吐,她只是在路過熱飲店的時候要了杯熱牛奶,準備草草打發早餐。躲進洗手間測試的結果,令她神情灰敗。

    驗孕劑顯示有些模糊,她也知道這種測試不一定百分百準確,不過再結合自己近來的情況,只怕結果是板上釘釘了。小心翼翼地把用過的驗孕劑包好丟掉,她盡力使神情平靜下來,回到桌前。

    怎麼辦?

    這個問題不斷以無限放大的狀態在腦海中盤旋。她的神情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中。

    喝了大半的牛奶漾盡了熱氣,她剛端起來又下意識地放下了。妊娠期該忌食生冷不是嗎?就算已經進入艷陽高照的夏日,她還是要注意才好啊。她已經不是一個人的身體了啊。

    店員小姐走近她身邊,好意詢問她是否還要點些什麼。本要拒絕的采薈念頭一轉,又要了漢堡和雞肉卷。

    這些天她一直沒有好好吃過飯,營養不足的同時也會影響孩子的發育……想到這裡她才發現,自己一心唸唸的竟是要保全這個孩子。

    天!知道自己內心真實想法後的采薈簡直想仰天哀歎。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竟會對那個爛男人的孩子這樣牽心不已。

    沒錯,她心底甚至在暗暗竊喜,因為這樣的牽絆使得她和宋宇的關係頓時變得藕斷絲連,再難割捨。

    她,真的愛上他了呢。

    不是少女不解世事的盲目戀慕,而是知曉他所有缺點陋習後的深深癡迷。那個除了一張俊臉外只剩下惡劣嘴巴、臭強脾氣的沒用男人。

    想念他俊俏的臉,想念他黑亮的發,想念他懷抱的溫暖與味道,想念他下廚做出的色香俱全的家常菜餚……

    只不過分別一個月還不到,她就感到相思如潮無從排遣。

    對啊,在醒悟愛上他的同時,她不就信誓旦旦許下一定要讓他也動心的「平等」條約;她怎麼能乍遇挫折就半途而廢呢?

    不過是多年前一樁埋在時光沙漏中的往事,如今事過境遷滄桑已變,她豈可為此放手言敗?

    孟采薈是個敢愛敢恨的都市女子啊。理應堅韌不屈,勇敢追愛。就算他過去的戀人驀然現身,但男未娶女未嫁,她又不是第三者,正正當當,大大方方,她就是要爭取屬於自己的戀情!

    想通此節,她接過店員小姐送上的剛出爐熱騰騰的漢堡和雞肉卷,謹慎地咀嚼吞嚥。

    要多補充營養和體力,為了腹中孕育的小生命,也為了——跟那個尚未知曉消息的准父親好好談判。

    這是她再一次將戀情準確把握在手中的絕佳良機。

    *  *  * 

    吃完早餐後,采薈並沒有急著動身去宋宇的住所。

    她並不是一個一遇見什麼事就驚慌失措的懦弱女子,既然在心中做好了打算,她當然要有條不紊地完成戰備工作。

    從天柱山遠途寫生歸來,加上飲食欠佳,她的精神和身體狀態都未達到最佳。她怎麼能以這麼一副疲憊憔悴的面貌去與她最愛的男人「會談」呢?

    首先去銀行的ATM機提款,之後她去了學校附近常去的浴室洗澡,之後去美發店修剪頭髮,做了拉直護理。

    再回家換了套整潔利落的衣服,她在鏡中仔細打量,確信自己神清氣爽才動身趕赴目的地。

    岡為一番折騰時間已經近午,她猜想宋宇是不是正在吃午飯。幾番思量之後她在他家附近的公車站下車,在菜場門口的鹵萊店買了鹹爽可口的韓國泡菜,因為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因素,地特地讓老闆少淋些以往最愛的紅油辣醬。

    步行走上三樓,她在那扇熟悉的房門前面呆了一會,才緩緩摁下門鈴,

    其實上次分手事出倉促,她並沒有交還鑰匙,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場。不過考慮到兩人畢竟有一段時間全無聯繫,她還是選擇了按門鈴。她確信自己決不會在乎這麼短暫的等待時間。

    只可惜所有的預計並不是一定能夠如願兌現,就像上天總喜歡捉弄那些做好萬全準備,最終卻只能功虧一簣的賭徒。

    單調的門鈴聲持續地響著,卻得不到房內人的任何回音。采薈終於確定,那個男人並不在家。

    失落的心緒提醒了她好時光已然匆匆逝去,現在已經不是她上大學偶爾得空來找他的戀人時刻了。

    她曾經擔任他的同居人兩月之久,深知這個男人貧乏蒼白的生活習慣。他頹廢、貧乏甚至可說是無所事事。

    除了那個所謂的工作——搖滾鍵盤手之外,他幾乎沒有任何消遣跟愛好。明明從事的是最為時尚前衛的職業,他的生活卻古板得一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早晨按時起床,之後全天都幾乎在家中度過,聽音樂、看電視,但都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下午偶爾會練習電子琴,直到4時左右前往工作地點的夜總會。不客氣地說,這個庸庸碌碌的男人甚至連泡MM也提不起什麼勁頭,好在得天獨厚的美貌使他素來很有女人緣,縱然其中絕大多數是朝秦暮楚的酒家女,他也絕不挑食,來者不拒。直到女方厭倦提出分手為止。  

    就在這麼規律貧乏的生活習慣中,采薈慢慢發現,他其實不是個濫情花心的男人。這和他外表給人的印象極不相符。那些找上他的歡場女子之所以會在新鮮感淡去之後紛紛離去,或許正是因為…

    他沒有心。

    他的心早在多年之前已經枯竭閉塞,緊緊關閉的心扉背後是那個青澀的故事。也許其中還有更多她不曾知曉的秘密。

    沉默地摸出衣袋中的鑰匙,她打開門,走進室內。

    半月未來,這裡的陳設幾乎沒有變動。清冷單調的室內依舊保持著宋宇一貫的風格,光潔無塵。據說刻意保持室內風格的人往往都有偏執的個性。她想起他乖戾無常的行為,心想這句話也許說得不錯。

    歎口氣,孟采薈懶懶地放任自己坐倒在沙發裡,隨手把盛著韓國泡菜的塑料袋扔到桌上。不經意的動作令得裡面的醬汁濺了少許出來,本來光潔的桌面頓時破壞了無暇的美感。

    采薈瞪著那幾個褐色的斑點,好半天才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挪到廚房去找抹布和碗。她相信自己如果不把這一切清理乾淨的話,等到那個男人回來想必不會有什麼心平氣和的「談判」,而是一場爭吵。

    慵懶的步子在看到廚房水池裡的東西而驀地僵住。

    那裡清楚地擺放著兩副未洗的碗筷,裡面還剩餘著幾顆零星的飯粒。

    他,曾帶誰回來吃飯?

    一向執著潔癖作風的他為何會擺著髒碗筷不洗?

    而中午固定在家用餐,飯後午睡的他又是為什麼會不在家中?

    太多的疑問像春蠶一樣緩緩啃嚙著心臟,一寸又一寸的惶惑像潮水將她淹沒。從一開始相遇她就被吸進巨大的黑暗漩渦,愛與厭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不斷在她心底造成激烈的碰撞,她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那個自私刻薄的惡劣男子吸引。在一次又一次飛蛾撲火地掙扎中,她放任感情加倍淪陷,不知道等在最後的,會不會是翻天覆地的滅頂之災?

    臉色在一瞬間愈加蒼白,她清晰地感受到胸腹間排山倒海的翻覆,一股酸水湧上喉間,她忍不住就著水池嘔吐起來。

    手撫小腹,她淚水盈眶,不由質疑起先前的決定。

    對那個男人,她到底該不該還抱有幻想和期待,認為憑著一個尚未證實和出生的孩子就能挽回那顆迷失在歲月沙漏中的心?

    雪白的水池沾染了太多的污穢,令人望而生畏。她怔怔地打開水龍頭,讓清澈的流水沖刷那些骯髒和污垢。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畢竟歲月長河不停地流淌著,時間沙漏不斷地轉動,應該沒有什麼東西會恆久不變。她是否可以期待時間長河也能沖刷掉那個男人積年累月的癡心與歉疚呢?  

    清理完這一切她花了不少時間,身體也感到二陣疲乏。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她有點發呆地想著接下來要到哪裡去找他。

    離樂團演奏的時間還早,她不確定該不該當著他那幫工作夥伴的面去找他談如此隱私的事情。一時間茫茫然反倒沒了主意,她懶洋洋地靠在沙發背上,心頭一片惘然。

    時間不知道流逝了多久,采薈已經幾乎在沙發上瞇著眼睡著了,一陣急促而倉皇的腳步聲驚醒了她。她睜開雙眼,正好看見宋宇打開門走進來。

    坦白說她差點認不出這樣的他。

    素來黑得純粹的直髮挑染了幾縷紅色,刻意留長了遮在左眼前,其他劉海削短了,後面的髮絲也吹得蓬蓬鬆鬆的,看似隨意實則極為精緻地構成時尚的髮型。向來喜愛素色的衣著,她幾乎從沒瞧過別的色彩出現在他身上;如今卻套了件色彩妍麗的紅T恤,底下的仔褲也鑲了好些金燦燦、亮閃閃的金屬掛件。更為離譜的是,她清楚地看到他臂彎裡半抱的火紅色摩托頭盔。

    視線接觸的剎那,兩個人都心中訝異,忍不住彼此凝視,半晌無語。

    「你……來幹什麼?」

    打破沉寂的是宋宇,與他熱烈奔放的服飾外形大相逕庭的是,他依舊冰冷漠然的語調。在這種極致的對比下,采薈不得不讚歎,或紅色也許是最能烘托他冷酷氣質的一種顏色。  

    像是為了掩飾不安,宋宇把摩托頭盔和手中握著的一卷畫紙放在桌上,走向廚房,「要喝杯水嗎?」

    采薈敏銳地感覺到睽違半月不見,宋宇為兩人之間關係所塑起的無形牆壁。想及這一點,她不能開門見山道出來意,只能迂迴周旋,「嗯,好久不見,我過來看看。你、剛才不在家啊?」

    宋宇端過水杯放在她面前,自己依舊保持不動聲色的神情,「我們這幾天都在做登台訓練。」

    「哦。」采薈想起了兩人分手之前陪他去接受電視台製作「盤查」的那一晚。就是那一天她認識了「情敵,魏心嵐,從此黯然敗退。一時間想不出用什麼接續話題,她隨手打開那卷放在桌上的畫紙。

    「啊。」忍不住發出輕微的噫歎,盂-薈被巨大的彩照緊緊捉住了視線。

    非常眩目的招貼!

    閩上的四個年輕人她都曾見過,正是宋宇和他的一干夥伴——搖滾四人組。但平凡人經過包裝也會光彩悅目,更何況他們四人本身就長相不俗。

    擔任鼓手的金髮青年通體以藍色調為主,從臉上的化妝到衣著,燦爛的笑容完全照亮了皎如晴空的蔚藍,耀眼有如陽光;看起來像個混血兒的貝斯手則穿著復古的改良式唐裝,深邃的眼眸深情款款;吉他手兼主唱堅持中性化路線,一身黑色冷艷嫵媚,化妝也特別濃冽。而身為鍵盤手的宋宇選擇的是紅黑對比的濃烈色彩,淡妝的效果突出了潔白的肌膚與烏木黑的眼瞳,冷酷氣質凸顯無

    盂采薈忽然回想起和林蓉的閒談。林蓉曾告訴她衛視才女三人組的厲害:美女主持人夏熙瑜「巧舌如簧」,再難纏的訪問對像與再難控制的混亂現場也能輕鬆擺子;知性編劇馮薔「點石成金」,再爛俗的劇情與再不合理的邏輯都能在劇本中「顛倒黑白」,感人肺脯;王牌經紀人魏心嵐「化腐朽為神奇」,無論是街頭混混還是過氣巨星,她均能「妙手回春」,捧出一流皇牌演員。

    看到她望著招貼發愣,不愛多話的宋宇也壓抑不住自豪之意,插口說:「這是我們樂隊新拍的招貼,下星期我們就能在電視台上節目了,所以這些天我們都在做登台訓練。」

    采薈忍不住回頭仔細打量他。

    他們四個人原只是潦倒的玩票性質的三流樂隊,講得難聽一點要不是長相不俗甚至根本撈不到演出機會的社會混混而已。過著頹唐沒有追求的貧乏日子,本來根本沒有聽眾會記住他們。可是魏心嵐的出現將使他們脫胎換骨,一飛沖天……

    一想到這點采薈就忍不住心痛如絞——她與宋宇之間早已是昭遙千里、鴻溝難填;再然後難不成要天上人間,雲泥永別?

    她再度嘗到嫉妒的滋味,像是永不止歇般在身體中蔓延開來,手指微微顫抖。

    就在一瞬間,她深吸口氣,自覺已武裝好自己,抬起頭來,力持鎮定地開口:「我來找你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噢?」輕鬆平淡的語氣並沒有因為句尾語調的上揚而帶上多少急迫疑惑的口氣。宋宇悠然自得地反問,就像聽到午餐菜色那般無動於衷。

    采薈揚起臉,決心一鼓作氣說完:「我懷孕了。」

    「啊?」宋宇放下手中的海報,但呆滯的眼神顯然並沒有把聽到的信息完全消化吸收,「你的意思是……」

    「我懷了你的小孩。」采薈不得不一再重複,並明確點出自己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與他的親子關係。

    在漫長的沉寂之後,宋宇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得驚人:「你是說……」

    看到他的駭然神色,采薈一陣心酸,但仍然語調平衡地出聲:「沒錯,我懷孕了,是你的小孩。」

    「怎麼可能?!」短暫的寂靜後又是宋宇失控地叫嚷。

    采薈仔細端詳他因驚懼而扭曲的臉孔,酸澀的情愫一步步侵人心底。

    這就是她所愛的男人嗎?自私、刻薄、怯懦、害怕擔負責任……

    心在流血,她卻只能選擇平靜地回話:「醫學雜誌早就指出,保險套的避孕成功率只有70%,畢竟現在這個社會什麼商品的質量都不是百分百可靠。」

    「但是你自己也有吃藥!」他仍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他們本就是這樣的組合,男愛慾女貪歡,相互擁抱著在這個擁擠喧囂的都市裡分享體溫,誰也不想惹上額外的麻煩。可是——

    心情,已經改變了啊!她不再認為兩人的相遇是一場荒唐,而極欲將它化作生命中最珍視的幸福啊。

    「對,女性用避孕藥的成功率達到90%以上。」她淡淡頷首,心早就因這一認知痛到麻木,只有理智促使她機械答話:「不過仍不是百分百保障。」

    他終於稍微鎮靜下來,熾熱的黑眸子卻明顯表示出對她冷靜態度的忿恨與不滿:「那你是要告訴我,我們竟然如此『幸運,的碰上了兩重保障下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采薈毫不畏懼地迎接他的視線,幾乎是歎息般地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嗎?」

    她的鎮靜刺激了他。宋宇瞪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有胸膛還在急促的起伏,像是忿怒又更像是恐慌。

    他的臉色是如此的蒼白,甚至連嘴唇的血色都褪得一千二淨。那雙深黑的眼眸裡是一種無助而深切的恐懼。

    采薈不忍逼他太緊,只能憐惜地望著他。腦子裡忽然莫名掠過天柱山那一夜聽到的往事:他和魏心嵐那年夏天……曾讓魏心嵐懷孕……

    她不知道那是個故事還是樁傳言。但嫉妒的毒刺令她心頭刺痛,咄咄逼人的言辭就猝不及防地破口而出:「你這個做父親的要怎麼處理我們母子倆?強制退學對我可是構不上什麼威脅喲!」

    一針見血的痛楚令宋宇驚駭地睜大眼睛,彷彿無法置信,自己深埋在時之沙漏中的過往就這樣被血淋淋地揭開。      

    「你!」

    「我只是聽說的,卻不知道你位高權重的父親大人的手是不是能伸到高校的管理部門來,畢竟可是遠隔千里啊。」趁勝追擊的喜悅令得她得意洋洋,更加口不擇言。

    黑眼瞳裡的光芒黯淡下去,宋宇的神色在一剎那變得陰沉而猙獰,他低沉著嗓音講出最傷人的言語:「誰曉得你肚子裡的野種是誰的?要我負責的話,生下來做親子鑒定啊!」

    「你——」從未料想到的巨大侮辱,令得采薈一時間驚駭莫名。委屈與淚水在一瞬間翻湧而生,她扶著桌几,立身站起,卻說不出話來。

    她到底抱持著什麼樣的幻想,對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自私男人?!他早在少年時代就始亂終棄,長大後更是自暴自棄,乖戾囂張……他對突如其來的意外驚恐不已,眨眼間又想翻臉無情,推諉不認,生怕要擔負上一點一滴的責任或是義務。這麼一個沒用的傢伙,垃圾一樣的男人哪!她竟幻想跟他鴛夢重溫,破鏡重圓?!

    或許早早離開他越遠越好才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與他相遇相戀是一場幸福自然要好好珍惜,可是若只是在錯誤的時間地點遇見錯誤的人,這麼一段荒唐又怎能不早早了斷?

    她壓抑不住胸中排山倒海的情緒爆發,也無能阻止堵到喉頭的酸液噴湧,只能張口大嘔,看到早上吞嚥下去的食物化作氣味噁心的糊狀物噴濺在光潔的室內。

    在痛徹無力的心間,她居然好整以暇地想到這蠻符合她素來「睚眥必報」的行事作風,因而不由自主牽扯唇角笑了出來。之後她神態端莊地用餐巾紙擦拭乾淨自己,仰首挺胸走出了門。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把鑰匙丟回那團污穢裡面,這才提步離開。

    不用回頭,她也能猜想到宋宇看到那堆骯髒的嘔吐物臉色鐵青的表情。

    她這麼做,算不算瀟灑離去呢?

    *      *    *

    「你回來啦。」

    一進門,采薈就聽到林蓉親切的招呼。她循聲看去,林蓉和她的男朋友方尉平正坐在沙發上看照片。

    「嗯。」采薈隨口答應,「在看什麼照片?」

    「是尉平在天柱山拍的照片。」林蓉笑吟吟地說,「對了,我們給你帶了『池家粥樓』的皮蛋瘦肉粥回來,你溫一溫就能吃了。」

    采薈搖搖頭,「謝啦,我還是不要吃了,胃裡還翻著呢。」

    「你沒去看醫生?」林蓉皺起眉頭。

    「唔。」采薈胡亂答應了一聲,「我去廁所。」

    她帶上衛生間的門,坐在馬桶上發愣。

    剛剛和宋宇不歡而散,再看見林蓉和方尉平這對愛情鳥甜甜蜜蜜的模樣,實在叫她心頭酸楚。而林蓉的追問更令她想到懷孕的麻煩,不知所措。

    是啊,她的激烈反應與宋宇的口不擇言,已使得兩人的關係勢成水火。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她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胎兒,要何去何從?

    想到這裡,采薈心中的沮喪上升到最高點,閉起雙眼,恨不能變成一隻鴕鳥,埋頭在深深的沙子裡,對外界的形勢不聞不問。

    發了半天呆,她覺得小腹沉甸甸的很不舒服,決定上個廁所後上床休息,把煩惱的事情暫且拋到腦後。

    豈料,她發現自己遲了一周的例假竟然來了!

    看著沒做防護措施染到內褲上的一片殷紅,孟采薈覺得自己的大腦幾乎在這一刻停了擺,紛至沓來的混亂思緒席捲了她的腦海。

    例假來了,也就是說她沒有懷孕,嘔吐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那麼就等於說——她不必煩惱要如何處理那個「不受歡迎」的孩子了!

    天!這麼說,她剛剛滿心憂慮去找宋宇談判簡直就像一場鬧劇。她甚至無法想像如果宋宇承認了那個孩子,那麼她要怎麼下台……

    可是——

    唇角扯出苦澀的笑容,那個惡劣自私的男人根本沒膽量承擔,甚至想把關係撇得一千二淨來逃避責任!

    她怎麼能對這樣的男人抱有幻想呢?

    悔恨的淚水無法抑制地濡濕了臉龐。

    是太寂寞了吧,在這個冰冷的城市。她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看似堅強的外殼下,柔軟的心不堪孤寂。只是想找一個人陪伴而已。只是,想要愛和被愛而已。空虛的心靈渴望溫情的滋潤,怎能料到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傷悲和痛苦?  

    或許,渴求愛情本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兩個人分別來自不同的環境,早在成長的歲月裡就因各自的機遇而相距更加遙遠,你怎能要求這截然不同的兩具個體,會因為那縹緲而不可捉摸的情感融洽相處?性情的差異、心靈的距離,會使格格不入的兩個人無法契合,甚至因為摩擦而落得遍體鱗傷呵。

    無法瞭解他,無法接近他,無法……接受他。

    在未曾相識的二十多年歲月中,在彼此都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成長。時之沙漏流淌過太多不為人知的過去,思想、性情,包括對於未來的希望,一切的一切,距離都是那麼遙遠。

    這樣兩個完全陌生的男女,在遠離家鄉的城市中相遇,其間是怎樣的機緣巧合,竟會譜出愛情的音調?

    采薈用力地拉下馬桶的抽水開關,把殘存的愛戀和迷惘連同那些人體廢棄物一起,用水流衝到陰暗的管道深處。

    之後,她聽到自己清晰無比的聲音響起:「林蓉,我想我確實是得去看醫生了。我估計是受寒引起的胃炎吧,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嗯,我陪你去。」林蓉很快地回答。

    還可以來得及吧,讓她自這場荒唐愛情中及早抽身,在她傷透心的此刻。

    她,還有朋友,還有自我,還有衷心摯愛的繪畫事業呵!

    *      *      *

    孟采薈自習畫以來,一直偏愛油畫。

    當然,自少年時代習畫開始,必要的美術基礎課上,認真負責的鄒岱老師一樣也沒少教她。素描、速寫、水彩、水粉、國畫、油畫……作為科班出身的美術專長生,她每一樣都略有涉獵,就算不是門門精通,可也是粗窺門徑。

    在這麼多畫種中,她,獨獨鍾愛油畫。

    或許這和她的人生態度也息息相關吧。

    人的一生,不免有走錯路、做錯事的時候。面臨此等絕境,煩惱、懊悔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抬頭挺胸,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新的征程。這,就像油畫,偶有誤了一筆、偏了一劃,也可以拿起筆,蘸上濃濃的油彩,畫上新的圖案覆蓋上去,把那些敗筆的痕跡完全遮蓋掉……

    就算愛錯一個人,也要把他留在心底的痕跡,連根拔除。

    可是,她的功力還是太淺了吧。

    她沒有辦法抹煞他的存在。他俊美譏誚的笑容,清朗刻薄的嗓音,還有他沉浸在搖滾中癡迷陶醉的神態,他不耐卻又不得已替她煮麵的樣子,他炒出的青翠欲滴的芹菜,都在她的心版上烙了印、刻了痕,叫她無時無刻魂縈夢繞,再難忘懷。

    人的一生,可以說錯話、做錯事甚至走錯路,卻不可以——愛錯人哪!

    怔怔地瞧著攤開在臨窗書桌上的半開水粉紙,采薈神情有些恍惚。

    天柱山一行雖說心情不寧,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山川秀色仍給她帶來不小的震撼。巍巍天柱山,盈盈煉丹湖,確實當得起山明水秀、湖光山色相映成輝之譽。無怪乎古往今來無數騷人墨客對這裡流連忘返、心嚮往之。

    她也瞧過了方尉平留下的旅途攝影。他的攝影作品中,天柱山巍峨高聳,一柱擎天,完全抓住它的孤高神韻。

    相對而言,天柱山旅遊資源開發得不如黃山,廬山等地完善,遊人也相對少得多。漫長而枯燥的山道上,永遠瀰漫著寂寞的氣息。昔日輝煌一時的廟宇庵寺也早在古戰場的野火中化為灰燼。嶙峋的怪石,茂盛的草木,狹窄的石階,半山的湖水,這一切的一切,都透出寂寥的、蒼涼的氣息。

    要表現這樣的景致,現代味濃重的油畫或許可以;但難免欠缺了那隱藏在骨子裡的、清冷孤高的中國神韻。

    想了很久,采薈決定拾起很久不用的水彩。

    墨雲繚繞、孤峰擎天,這樣的景致是國畫常有的意境。不能由於手法古老而棄之不用;相反的,正因為它表達出的是最佳效果,古往今來的畫者才會前仆後繼,在筆下一次次再現這樣的意境。

    采薈對國畫只可說略識門徑,並不曾下苦功專門研究這一畫種。傳統國畫在宣紙上作畫,對濡印、渲染要求頗高;她想了許久,還是決定用吸水性相對稍弱的水彩紙來代替。

    在潔白的調色碟中,細細調和出自己想要的那種色彩;用飽蘸水彩的畫筆,在潔白的畫紙上描摹出湖光山色;看著柔和的色彩在畫紙上暈染出漸行漸淡的彩紋,那顆為情所傷的心也彷彿漸漸平靜下來……

    流血的創口在時光的作用下,也終有結痂癒合的一天,她想,她也許就會在這樣靜靜作畫的過程中,慢慢學習遺忘吧。

    就算曾經如酒如醉般濃烈的激情,終不敵朝霧掩湧時光移換,彷彿筆下寫意的水彩畫卷,在歲月裡慢慢點染,慢慢湮開,直至淡若輕煙……

    日漸中天,初夏的陽光初現猙獰,灼熱的暑氣透過窗扉一波波地侵襲過來。

    那些透過窗格縫隙照射進來的日光,斑駁的在畫紙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光影。那些淺淡透明的色澤在這樣的作用下愈發稀薄與明亮,色階間的差異早就化為無形。

    采薈放下筆,瞇起眼打量平鋪在桌上的畫卷。目光橫掠處看見床頭櫃上的鬧鐘,這才想到該是喝牛奶的時候了,遂走向廚房。

    前兩天她在林蓉陪同下去了醫院。不出所料果然是受寒引起的慢性胃炎。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中醫諄諄告誡,要求她在吃藥的同時也要注意自身的飲食習慣,三餐要定時,平時還要忌食生冷辛辣,好好保護她的胃。

    回來的路上,林蓉就陪她去超市買了營養麥片和奶粉。兩個人都不是擅長家事的「廚藝高手」,采薈更是連煤氣灶都沒開過幾次。為簡便計,作息時間不正常的她們常常省略早餐。現在她們只好用西式做法——麥片或者牛奶加麵包來解決難題。中飯和晚飯她們一般在學校食堂解決,偶爾也買外面的盒飯。考慮到營養攝人問題,下午加餐一杯牛奶既滋潤又養胃,算是一舉兩得。

    苦笑之餘,采薈乖乖遵守條例,爭取早日養好身體。

    調養兩日後,雖說胃口還是不太好,但至少已經沒有先前吃了就吐的現象了。

    一套四色的杯子還剩下紅、綠兩色。強烈的光線照射下,那色調純淨之極,鮮活生動,十分賞心悅目。她拿過綠色的杯子,細心地在裡面放下兩匙奶粉,再倒水沖開,緩緩攪拌。思緒隨著機械化的動作慢慢飄飛到遠方,那一日,白衣黑髮的宋宇端坐桌邊,手持純白色水杯的模樣鮮明得彷彿就在眼前。

    無論做什麼都會想起他,縱然記憶中的不儘是美好。

    他有時溫和親切如春風細雨,有時卻刻薄無理得像是狂風暴雨。偏偏只要想到他,心頭就是一陣甜蜜。莫非她是被種了情蠱,才會只記得他的好,全忘了他的壞,一心唸唸只是惦記他呵!

    心中意亂情迷,待回過神,牛奶已經散盡裊裊霧氣,拿起來輕啜一口,還殘留餘溫。食不知味地一口飲盡,她麻木地走到水池邊去洗杯子。

    胸口的鬱悶如一塊巨石重重壓在心上,她長呼一口氣,走回房間。

    水彩畫卷還在臨窗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目得看不清那些淺淡的色彩。她伸手推開窗戶,大口呼吸著夏季特有的熱風,渾然不覺暑氣,像是寄希望於它們可以吹散心頭的烏雲。

    「叮玲玲」的電話聲響了起來,終於打破了整個下午的寂靜。她訝異地回過頭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