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火打劫 第七章
    若有淚如雨待我灑遍這乾渴叢林

    讓籐蔓攀援

    讓苔蘚層層包裹

    讓濃霧終日瀰漫

    封鎖住那通往去夏的山徑

    ——[台1席慕容《去夏五則》

    頭腦中昏眩的感覺並沒有完全消失,以此為借口說服了自己,采薈放棄矜持挽住了身旁男人的臂彎,索性將自身一半的重量加諸於他。

    面對她的舉動,宋宇毫不例外地拉著一張臉,卻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先去的處所是離-薈家門口不遠的藥房。宋宇相當細心地詢問了藥品服用的注意事項以及有否副作用等瑣碎問題,最後才在數種感冒消炎藥品中做出了抉擇。

    出了藥房他們坐出租車直奔宋宇那間小公寓。本來宋宇是打算先把采薈送上樓,他再單獨去採購掛面等雜物。但,沒來由的,彷彿忘卻了侵襲全身的病痛感受,采薈嚷著要同他一起去。

    莫名地,她隱約感到,這樣沒有爭執和平共處的時刻是如此珍貴,若是稍一錯失便會消逝無蹤。

    「反正菜場就在你家樓下不遠,也不會太累的。」她眨眼輕笑,努力忽略心中隱約浮動的不安預感。

    「……」宋宇一張俊臉黑了半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最後一甩手,「算了,隨便你吧。不知道犯什麼神經。」

    於是乎,不忙上樓,宋宇提著一堆方便塑料袋,臂彎裡還架著一個人的重量,「欣欣然」奔赴菜場。

    這樣的兩個男女相攜上街,無論怎麼看也是一副甜蜜的情侶模樣:采薈半倚著宋宇的身子,一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臂彎;而作為兩人當中的勞動力,宋宇理所當然地提著所有的購物袋。小兩口就那麼一副粘得分不開的樣子行走在菜場間零落散開的攤鋪前,又和麵攤的老闆商量了一會買了掛面,才總算滿載而歸。

    一進那間簡單整潔的小屋,采薈就覺得鼻子發酸。那種從胸口間滿漲起來的甜蜜酸楚,是那麼的陌生而又洶湧,一時間叫她無所適從。怕自己的表情洩露了玄機,她立刻掩飾地躲進了房間,丟下手裡大包小包的宋宇在客廳裡生悶氣。

    從來也不曉得,原來觀察一個愛生氣的男人也是這麼有趣的一件事——還記得初見面時,采薈就發覺他是個暴躁易怒、沒什麼耐心和涵養的傢伙。她還曾經咒罵過身為男子還這麼刻薄小氣真是世間罕有,現在卻覺得光是細細觀察他俊秀的臉龐上到底有多少種希奇古怪的神情就是人間一大樂事。如果可能的話,她願意一直這樣,慵懶地趴在軟軟的大床上,目光穿過整個客廳,隔著透明的拉門看著那個口齒尖刻的美男子一邊抱怨一邊為她下掛面。一直一直,嘴角含著微笑地看著。

    有了這種想法,跟過去的感覺簡直是天壤之別啊。

    采薈感歎著,給自己現在的心境做出了冷靜的判斷。

    如果說,她那場持續十年之久的單戀是一個寂寞無助的孩子與生俱來地對光明、勇氣和熱情的嚮往的話;那麼,現在這段毫無來由的愛情,只能說是兩個迷失的人在暗夜中彼此擁抱互相慰藉罷了。也許不過是寂寞吧,卻偏要以愛為名。

    諷刺的是,她甘之如飴,不肯捨棄。

    即使還是寂寞著的,可至少,不再是一個人的寂寞。

    看著廚房中忙碌的俊秀男子,她淡淡微笑,輕舒眉宇。

    面被端上來的時候,采薈已經大咧咧地在床上鋪好了報紙,正拈著筷子,一臉期待地看著宋宇手上那碗熱氣騰騰的掛面。

    見她如此行徑,宋宇自然皺起了眉毛打算訓斥——對有潔癖的他來說,吃飯這種事情當然必須在餐桌上進行,否則萬一把湯湯水水滴在床上怎麼辦!

    不過他的發怒規律采薈多少也已經有所掌握了。在他挑高漂亮的眉之前,她恰到好處地輕輕呻吟了一聲:「果然吃了感冒藥很頭昏,我吃了馬上就在這裡睡覺吧,你不是還有事情出門嗎?」

    聽她說話,宋宇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鬧鐘,輕聲說:「還出什麼門,時間早就過了。」竟不再責罵她賴在床上的「無恥」行為,隨手把麵碗遞給她,自己靜靜地坐在床邊,半是看她吃麵半是發呆。

    剛下好的掛面,湯水清淡爽口,麵條觔斗有骨,配上鮮香蹦脆的搾菜肉絲,就算因為發燒而口中無味的采薈也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時刻的采薈,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也許她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的啊……雖說在老師那裡失望,卻終於在這裡找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東西也說不定呢。

    在這種心情的影響下,這個瀰漫著面香味兒的普通的暮春上午竟變得分外溫柔起來了。

    我們都記得一些聞名遐邇的童話故事:灰姑娘在舞會上偎依在王子的臂彎中翩然起舞,最陶醉的那一刻聽到了魔法終結的午夜鐘聲;睡美人也是在自己十五歲的生日宴會上,風光無限之際遭遇紡錘詛咒陷入百年的沉睡……所以我們有必要明白——在最為幸福愉悅的時刻,必然會伴隨一些不幸。

    一步之遙,卻是從天堂到地獄的全部距離-

    薈也似乎……無法逃脫命運所布下的詭譎玩笑……

    聽到門鈴響的時候,采薈正熱衷於向自己嘴裡吞麵條,而且根本沒有絲毫危機感。於是開門的責任順理成章地落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宋宇頭上。

    不過,事後回想起來,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宋宇早在來她家之前就說過有事要出門。而逕自被她的任性所牽累,推掉聚會來照顧她的宋宇,想必是跟夥伴編了理由才得以缺席的吧。

    那麼,就算是此刻,明眸皓齒的魏心嵐出現在他家門前,也並不是太過奇怪的事情……

    「聽說你有事情不能去,我就過來看看。」妝點精緻的她笑靨如花,「有什麼事情我能幫得上忙嗎?」

    宋宇佇在門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如果要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的話,那真是一幅相當美麗的圖畫。

    青年男子有著極為清俊的面孔,明潤的眼眸漆亮如星;與他目光對視的女子衣著雅致,姿容清艷,怎麼看也是綺年玉貌的一對璧人。

    「嗄?」目光對視片刻,極為敏銳的王牌女經紀人看出了異樣,她微揚秀眉,「怎麼?有客人,不方便?」

    俊美的青年默不作聲地咬緊了唇。氣氛便有些尷尬起來。

    在冷場了數十秒之後,他終於側身讓客,把昔日的師長帶進了客廳。      

    不算大的客廳因為傢俱簡單而整潔顯得比較寬敞。

    除了小巧的沙發之外就是那架鋼琴顯得最為顯眼。

    在裡間的采薈自打聽出來客的聲音之後就一直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動靜。那碗鮮美香辣的掛面也彷彿失去了滋味,被適才還極為熱絡的食客冷落,孤零零地放在了床頭櫃上。

    稍微令緊張的少女得以寬慰的是,那對看上去有著極不簡單過去的師生並沒有進行什麼惹人遐思的對話,除了進門後幾句常見的客套話之外,他們就此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深吸一口氣,-薈做出了以前自己極為鄙視的行為:套上床邊衣架上面掛著的男式薄風衣,她趿拉著拖鞋走出了房間。

    「宇,是誰啊?」她半倚著門框,用親熱的語氣明知故問。

    心知肚明自己的行為就像是三流肥皂劇上的惡劣女配角一樣,憑著淺薄醜惡的嫉妒心在女主角面前示威,存心要拆散那對同命鴛鴦。還記得自己看八點檔時曾經如何的對這種濫俗劇情嗤之以鼻。

    可是,當輪到自己在感情舞台上粉墨登場的時候,除了這麼低劣醜陋的手段以外,她真的——無法可施。

    「啊,是魏老師!」她用自己也嫌做作的聲音故作驚喜,「你怎麼有空過來的?宇你傻愣著做什麼啊!快去泡茶啊。」

    明顯地識破了她的意圖,宋宇悄然皺起眉,卻還是沒說什麼,逕自到廚房準備去了。

    剩下的兩個女子便又有些尷尬。

    用手指無意識地攪著過大的風衣,采薈終於發現自己的一番演出沒有白費:在自己刻意營造的曖昧情境下,那張總是掛著自信笑容的俏麗臉龐明顯地褪了色。

    不過,身為電視台的王牌經紀人,魏心嵐又豈是尋常角色,神情微一波動,片刻又恢復了溫文笑靨,反倒不見外地起身在廳中走動起來。

    客廳本來就不大,踱了幾步,地就停在了鋼琴面前。

    在這個簡陋的廳室中最為奢侈的擺設……寬大的琴身,深黑的漆面,仔細凝視彷彿會發光的光潔琴鍵。

    溫雅如水的笑顏綻開了些微的裂痕。她站在那裡,眸光迷醉,神情淒楚,宛如陷入了一個迷離恍惚的夢境。

    良久,注意到采薈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她才如夢初醒,含笑抬頭,靨上還殘留著微微的恍惚,    

    「我能夠用它……彈一曲嗎?」

    采薈怔忡當場,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一天的傍晚,她還沒有愛上那個惡劣美形的男人的時候,曾經坐在那架鋼琴前等他回來。她是怎樣的心血來潮、有感而發彈奏了一首曲子,又是怎樣的與隨意遷怒的男子不歡而散……

    那一天,昏黃的燈光猶如老相冊一樣蕩漾在感傷懷舊的氛圍之中。

    「你、請隨意。」廚房當中傳出青年略帶顫抖的聲音。

    悲哀的影子與不安的預感宛如無懈可擊的時光一般輕柔地掠過每一個人的心上。

    溫柔而憂傷的曲調湧動在狹窄的廳室當中,那麼樣的熟悉……像是淡紫色的鳶尾花兒,細細碎碎的在初春的嫩草地上播撒芬芳;又像是一個輾轉千世的悲哀夢境,每每在即將看到結局之前情不自禁發出的輕微歎息……

    《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多麼偶然的巧合!

    沉溺在即將沒頂的哀愁當中,采薈忽然覺得自己呼吸艱難。

    「生病了還不趕快回床上去躺著。」發出雜音打破這份寧馨的竟然是宋宇。

    他端著茶杯從廚房走出來,很體貼地發話,只是淡漠的表情當中看不出真實的心思。

    采薈呆呆地看著他,心思千回百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乍然收手,挑起一切的彈奏者站起身來,面容慘白眼眸中深深受傷——

    就如同采薈過去看過的無數三流言情劇一樣,魏心嵐,那位善良溫情的女主角,在惡劣女配角和遲鈍男主角的拙劣配合中深深受到傷害,只能淒然離去。

    毫無旗開得勝的成就感,-薈呆呆地看著她向宋宇道別離去,內心深處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懼!

    就是因為她受傷了、敗退了,采薈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

    原來,自己從來都……不是那個勝利者!

    自與魏心嵐相遇以來的兩次「交鋒」,表面上自己好似佔盡上風;但、但其實,後知後覺的自己早就一敗塗地!

    送她到門口就回來的宋宇沒說什麼,只是沉默地收拾著茶杯和麵碗。

    沒有吃完的掛面結了薄薄的白色油脂,在深醬底色的高湯表面星星點點的浮動著。看上去,有點淒涼。

    宋宇拿了碗把剩下的麵湯倒進洗碗池,抓起抹布開始刷碗,整個過程當中還是什麼也沒說。

    「我……」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采薈發現自己的手臂出於本能地從後面環住了男人柔韌的腰身,輕輕把臉頰貼在他的背上。

    在嘩嘩流淌的自來水聲中,她的言語分外的輕微無力。

    「宋宇……」

    他的背脊,寬廣、溫暖,卻又纖瘦。

    「我、喜歡你。」

    在真正愛上他之後,在驟然醒悟自己已然深陷在一場必敗的賭局之後,她、固執依舊,執意要向這個惡質的男人真心告白。

    用最質樸、最拙劣的言語,捧上最真摯、最熾熱的心意。卻也明明白白地知道——

    全盤敗退早已經是注定的結局。

    「我喜歡的不是你。」隔了很久,青年才輕聲地給予回應,滾燙的淚水順著清俊的臉頰流淌下來。他,滿面淚痕。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這位冷淡刻薄的男子,第一次對她的告白,做出正面回應。

    可是,做出冷酷拒絕的他,卻哭泣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曉得。」

    對於那近乎無情的答案,少女反而仰起了臉,與男子相反的是,平淡的表情中找不到任何悲傷的陰影。

    窗子外面,呼嘯而過的是雨季到來之前的熱風。

    她放開手,大步走出了門。走出她生命中的第二段戀情。

    *        *      *  

    出發前夕采薈一直在畫畫,本來幾乎放棄了的參展作品在她不分晝夜的辛勞中僅僅四天就全部完成了。看到的人都說那幾乎是個奇跡。

    她找了老師鄒岱,認真填寫了赴天柱山寫生的報名表,當然也順水推舟申請了費用減免事宜,之後全身心投入作畫當中,就連出發的前一夜她也創作到凌晨。

    林蓉當然對她的異常舉動表示過關心,而埋頭作畫的采薈只是從那堆五彩繽紛的油畫顏料當中抬起因熬夜而遍佈血絲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笑道:「相信我,沒事的,我有預感,這將是我藝術生涯的重大轉折點!」言畢又埋首於那些畫紙顏料當中了。

    也許,采薈說得沒錯呢……要知道,無論是戀愛還是失戀,都是藝術家們進行創作取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啊。

    十八歲時,因為愛上老師而義無返顧走上專業美術道路的-薈,如今,可會因為這場失戀而再攀藝術高峰?

    疲勞所至,在乘坐長途客車前往天柱山的途中,-薈一直酣然熟睡。只在他們一行下車換舟時,她方才醒來。

    此行路線原來是先取道安慶,然後換旅遊大巴前往。只是領隊的鄒岱執意要給個機會讓學生親近山水,便在途中換船,要叫學生領略安慶沿岸風光。

    一路上全是黃沙漠漠的瀝青大道,這會子忽然看到一汪大水,還存著少年稚氣的學生們興奮起來了,呼啦啦一幫子全部湧上甲板去看江。只有采薈還是半夢半醒的,意識迷迷糊糊的,提不起勁頭來,勉強撐著身體找到自己的舖位,也管不了艙中的氣悶狹窄,逕自睡下了。

    想那安慶沿江也不過是濁水滔滔,哪有什麼好看,學生們貪得一時新鮮爭先恐後擠上甲板,來回走了幾趟也便消了勁頭,各自回艙。頓時各個船艙中又響起陣陣喧囂,到處是學生們半趿拉著拖鞋,「沓沓」地進進出出艙門的聲音;互相爭搶光線明亮的艙位的哄笑聲音;以及行李包拉進拉出的物體碰撞聲音。

    在喧囂之中,采薈感覺自己的意識似乎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很多恍惚錯亂的畫面在腦海中紛至沓來,待她定下神來想仔細揣摩時,卻又漸漸模糊,再也記不清楚具體情狀了。這種恍如幻覺的夢境一直斷斷續續地延續著,直到身周漸漸靜下來,黑夜主宰一切。她猛地從狹窄的床上坐起來,看表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了。低頭思索了一會,她披上外衣走去艙外。

    一個人走在甲板上,凌晨的寒風依舊寒冷刺骨。極目遠眺江上,一片墨黑溫柔地融人視野,似乎漸漸也有些亮光了。馬達聲一如既往地響著,重複著一成不變的單調聲響,似乎從亙古時候就一直如此重複迴響。

    驀然,眼前似乎掠過了余秋雨沉重的歎息聲:「今夜,煙波橋下,沒有歌聲簫聲,只有櫓聲嘎嘎。」鼻子一酸,她竟又自落淚。不為江山國事,不為前途發展,她只是個小小女子,只會為一場風花雪月的感情逝去而掛懷。若不是醒悟及時,大吸了口江上清風,她的淚水又將灑落在滔滔江水之中。

    就算是被那個惡劣的男子無情拒絕,就算她無數遍告訴自己別再留戀那種差勁的男人,但還是沒辦法不想起他。

    裝作極度投入畫展的準備也好,彷彿興致勃勃地來參加旅遊寫生也好,她其實是個內心空虛得幾乎發狂的女子。有好幾次,在半夜的畫室中想起他來,她會不由自主地披起外衣準備出門。反正早就知道他沒愛上自己啊,她會自暴自棄地那麼想著,因此就算說出來也沒什麼.她還是可以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地黏在他身邊啊、有了這種想法的-薈覺得自己這次真的連自尊都忘記了,實在是可悲到了極點。接下來清醒過來的她會無比憎恨自己的不爭氣,可是連她自己都不能保證下次自己的衝動會不會付諸行動,只好用廢寢忘食地作畫來令自己不那麼有空閒想起他。她真的變了好多啊,采薈苦笑思忖,她內心深處懼怕著漸漸改變的自己。這樣下去的話,她懼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會不顧一切拋下自尊回到那個傢伙身邊。

    那個毒舌的、懦弱的、垃圾一樣的男人……

    這麼說來,愛上這種傢伙的自己,說不定比他更差勁也難說啊!

    甲板上有腳步聲響起,錯亂零碎的,原來是一對情侶起來幽會,女孩嬌嗔的聲音遠遠傳人耳中。這時采薈想起,去年的今天自己也曾這樣癡纏在老師身邊。眨眼之間時光從指間逝去,心境像是不堪重負地迅速老去。原來談一場戀愛是如此地辛苦啊。

    「宇……」

    恍惚之間,她喚出了那個不管再怎麼叫也不會出現在這裡的男子的名字,在溢滿刺痛的胸臆之間,彷彿自虐般的一遍遍體味著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  

    在這樣……一遍又一遍持續而毫無意義的低喚聲中,遠處的江面與天際之間露出了魚肚白,一夜即將過去,天,就要亮了。

    *  *  *

    坐在包租的客車上進天柱山,沿途的盤山山道長到令人乏味。最初只有些光禿禿的黃土和大石,後來稍好些,視野中稍稍雜人了些綠意。而轉過幾轉之後,景象頓時大相逕庭,漫山的雜草和籐蔓在肆無忌憚地瘋長著,彷彿把整個夏天的熱力都散發了出來。茂盛中也透出絕望的味道。

    環山越來越高,地勢也險峻起來。客車在滿車學生的尖叫笑鬧聲中開過一個個急轉彎,每個大轉折後又是一片相似的景色。直至天柱峰遙遙出現,霧氣氤氳的峰頂像極了古代水墨畫中煙雲繚繞的墨筆山峰。采薈默然注視著眼前高聳人云的山峰,寂寞的苦澀早已深深扎入心底,如影隨形,再難擺脫。

    山道漫漫,幾時得盡?

    蒼蒼鬱郁的樹林間偶爾露出一角飛簷,原來是掩映在綠蔭間一座朱瓦紅牆的廟宇。暗淡的朱紅掩飾不了風吹雨打的痕跡,昔日那輝煌一時的明黃金紅因何失了色?陽光透過樹陰在山間小徑織就了光與影的絕妙圖案,層層疊疊的遮掩令得整條山路陰暗而清冷,夏天的痕跡忽然變得很遙遠。隔著整個季節的距離,-薈睜著迷惘的眼睛,打量著無數文人騷客嚮往過的夢中家園,卻找不到自己夢中的理想。

    空漠之感在心頭無來由地升起,恍若潮汐,朝朝起,朝朝落,無論怎麼迴避都還是滲入骨體的痛。手拿畫筆無意識地塗抹,每一筆竟都是細細揣摩回憶他的模樣。

    飛揚的劍眉,深邃的黑眸,如玉石般毫無瑕疵的肌膚,啊啊,上天格外眷顧的永遠的少年……

    此處地處半山腰中,流泉飛瀑、樹木森森,而水氣氤氳,萬籟岑寂,山影蒼蒼,潤碧濕翠,本是寫生作畫的好去處。她卻愁絲紛紛,相思刻骨,欲斷而不絕。

    緩緩步回宿地,暮色裡霧也升起。成排的竹樓在斜陽餘輝中帶上了淡黃的暈圈,空漠蒼涼之感油然而生。涼風吹過遠處山林的氣息,彷彿召喚人走回山中;那微微的憲牢聲響,宛若亙古裡神秘的巫咒,令人呼吸艱難。

    采薈茫然四顧,深邃的山林間延伸著彎彎曲曲的悠遠小徑,黑漆漆地不知通往何方。

    夜風微涼,她情不自禁微微瑟縮。

    在離開他的第十四天,她已經足足思念了他三百三十六個小時。就算在睡夢中也因留戀他的體溫而徹夜難眠。

    就算一向沒有宗教信仰的采薈,也不禁在心中無數遍祈禱,企盼萬能的大神能讓她自這沒來由的苦戀中脫身抽離,擺脫這無望的思戀。

    她所愛的,是個不值得的男人啊。

    畫板的白紙上,青年俊秀的容顏漸漸明晰,哪怕是色調單一、筆法粗糙的速寫也無法掩蓋他那驚人的美貌。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瞳中閃爍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神色,線條敏銳的薄唇也彷彿隨時會吐出尖酸的犀利言語。

    在采薈的筆下,這個可惡男人的刻薄傲慢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偏偏明知這一點她還是難以自拔。

    煉丹湖畔,盈盈碧水之湄,手捧畫板的少女忍不住苦笑起來。

    「采薈!」她的傷懷來不及持續太長時間即被好友打斷,林蓉遠遠跑了過來,「你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不去吃晚飯?」

    其時黃昏已過,斜陽西墜,粼粼的碧水在昏暗的天色中泛出最後的光芒,艷麗無比,也淒愴無比。

    采薈情不自禁因那絢麗的色彩微微眩暈,也就這微一失神沒有回答好友關心的責問。再抬起頭時,卻看見過來自己身邊的除了林蓉還有一個男青年。

    無聲地瞧了林蓉一眼,采薈已經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自己作為好友的疑問。

    林蓉也並沒有太忸怩,直截了當地正面回答了要好女友的問題:「我們集體吃飯時沒看見你,後來我擔心出來找你。這個傢伙也同樣不放心我,我只好讓他也跟來了。」

    她說著停了下,招手示意那個「傢伙」過來:「他叫方尉平,是我們學校99屆的,學的是視覺傳達。」

    看到那個男青年頗有些靦腆地向采薈點頭微笑,林蓉停頓了一下,又一口氣補充了下去:「嗯,他就跟你想的那樣,就是我現任的男朋友。」

    青年似乎有點不安的樣子,一直保持著沉默,只是不斷地向采薈微笑示好。這麼小心翼翼的態度不難看出他對林蓉的重視——想在初次見面的女友好朋友面前留下良好印象,這種心態大約是所有未婚男子的共有特點吧。

    采薈默默地看著這對情侶,儘管林蓉看上去十分鎮定的樣子,但眼神中也透出些微不安,更不要說那個一直不敢發言的方尉平了。其實他們的心理她也略知一二。每個女孩都希望自己選中的伴侶能得到好友的肯定和祝福,而每個幸運的「男朋友」也必須接受女友親友的檢閱。

    這算是采薈第一次正式跟林蓉的男友見面,他們會略有緊張也在所難免。

    「噗嗤」一笑,-薈刻意地緩和了這略有些緊張的氛圍,她綻開笑靨,故意用興師問罪的口氣「逼問」起來:「好呀,林蓉你這小妮子,交了男朋友竟然到現在才帶給我看!而且還特意選這種時機,是想叫我連敲他一頓也沒機會嗎?」

    一直安靜待在一邊的方尉平終於有了插嘴的機會,他見對方大有接受自己的意思,哪還不趕快趁機賣好:「那怎麼會呢!以後回學校了,不管孟小姐想吃什麼我肯定全部買單!」

    「呵呵。」采薈微微一笑,眼珠一轉,「那麼現在呢?」她故作誇張地拍了拍肚子,「我現在可也是飢腸轆轆啊。」

    林蓉終於笑了,半嗔半罵地說:「你這傢伙!我們為了找你可也沒好好吃晚飯啊。這樣吧,這裡雖然是半山腰,還是有旅遊飯店的,叫他先補你個『見面席』,以後回去再請你一頓大的。這樣總行了吧?」

    三人談談笑笑,氣氛融洽地走回飯店。

    山上的飯店坦白說沒什麼好吃的,幾樣菜餚做得頗為粗糙,但是因為地處半山腰中也決不便宜。好在三個人說說笑笑,氣氛融洽之餘令人也淡忘了這些微的缺憾。

    稍微喝了點酒,加上交談中也熟悉了些,方尉平漸漸放開了拘束,談笑自若起來。

    采薈發現他個人還頗有才氣,在專業美術方面的見地也不同流俗,倒不像一般半路出家的美術插班生那樣對自身專業一知半解,得過且過。這麼一來,她倒也瞭解為何素來心高氣傲的林蓉會找個「旁門左道」的男朋友了。

    淡然一笑,她輕啜一口琥珀紅的酒液,微瞇美目享受那種微醺的醉意。

    想太多又有什麼用呢?她自己的愛情都已經干瘡百孔、狼狽不堪,還有什麼閒心去理會他人?

    林蓉至少還曉得找一個志同道合、體貼相愛的男朋友,她自己卻又是為了誰落到現在這樣難堪的地步?

    那個宛如孩子般天真,卻又成熟世故到只會保護自己的惡劣的男人呵。

    酒意漸漸漫上心頭,她的微笑中不自覺帶上淡淡苦澀。目光斜去,她看到遺落在手頭的畫板,幾乎是下意識的,拿起來細細端詳。

    連她自己都欽佩自己能將那個傢伙的神韻刻畫得如此逼真,昏黃的燈光下她幾乎可以聽到那張刻薄嘴唇中吐露的尖酸言辭。

    也許是她苦笑的神情引起了身旁人的注意,林蓉自然而然地探身過來打量她手中的畫板。

    幾乎是意料中的,她發出訝異的驚呼。

    這般清俊美貌的容顏,即使是采薈初見時也曾為之驚歎。在她們這種美術專業出身的人眼中,也找不到他容貌上的絲毫瑕疵。簡直是上天格外眷顧的寵兒。

    林蓉眼睛一亮,笑道:「你畫上的人是誰啊?」

    采薈也很能理解她迫不及待發問的心情。浸淫專業美術這麼多年,要能找到相貌五官如此符合黃金比例的美男子實屬不易。她早在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就為他的美貌驚歎過。

    只是,面對好友這個看似簡單的提問,她該如何回答?        

    畫上的男子是自己過去式的男朋友,或者乾脆點說是性伴侶?他頹廢放蕩刻薄自私是個搖滾鍵盤手?他因為過去情人回來的關係跟自己分手了?而自己還是對他牽腸掛肚甚至思念落淚?

    太多的牽纏讓她心亂如麻,而晦暗的實情也叫她實難出口。

    「哦。我打工的那家蛋糕店的一常客。」采薈抬起頭,狀若不經意地牽牽唇角,淡淡地說。

    也許是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素來心細如髮的林蓉也沒瞧出異狀。她興致勃勃地扯過畫板,對畫中的模特品頭論足。她這番舉動自然引起身畔男友方尉平些微的醋意,也探過頭去使勁瞧。

    林蓉咯咯地笑著,故意要損男友,說道:「你呀,再看也沒用。連人家長相的一半都及不上呢。」

    聽見此話,方尉平自然心有不服,一邊小聲嘀咕,一邊瞪大眼睛打量畫中人。

    看見他兩人打情罵俏的樣子,采薈心中又是一陣酸澀,連喝下肚的酒水也做起亂來,胃裡一陣翻湧。

    「咦?」不想方尉平瞪著瞪著,卻發出一陣驚呼。

    林蓉大感訝異,問道:「怎麼了?」

    「這個人……」方尉平期期艾艾地遲疑出聲,「我好像認識……」

    乍聽此言,采薈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膛。她趕緊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噢,是嗎?這客人到我們蛋糕店來過幾次,其他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林蓉倒是頗有興趣地追問起方尉平來:「我也想畫一畫他呢,美男子模特可不易找。快說說你怎麼認識他的?能不能拉他來做我的模特?」

    方尉平攤攤手,「我只是說好像認識……因為他長得很像我以前家鄉的一個高中校友。」

    林蓉一聽,心涼了半截,歎道:「你跟那個校友熟不熟啊?還說好像認識……看來是不是同個人你都不確定啊。」      

    采薈一顆心卻跳得比平時快了幾倍,她屏住氣,不動聲色地說:「真的?他想必是你們高中的校草?所以才會對他長相有印象?」

    方尉平哈哈一笑,語帶鄙夷地開口:「他只是我不同年級的校友,所以我實際上沒跟他來往過;至於我之所以對他的長相有印象,可不是因為什麼校花校草,而是他當年在我們學校做了件轟動一時的大事!」

    林蓉聽出他語氣有異,也勾起了好奇心,便替采薈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話:「那這個美男子當年到底是做了什麼轟動的事情啊?」

    方尉平神情一凝,低聲說:「反正這是我們市教育界一件挺轟動的醜聞了。那個時候我還在上高一,不過高二年級來了不少省師範大學的實習生。而你們口中的美男子當時是我高二的學長。他們班級也去了兩個師範生學習,一男一女。後來實習快結束的時候,那群實習教師在學校例行體檢,不知怎麼地查出他們班那個實習女教師懷孕了,鬧得沸沸揚揚的。後來發現就是那小子把那個女實習生肚子給搞大的……」

    聽到這裡,林蓉早已驚呼連連,忙問:「後來怎麼解決的?」

    「能怎麼解決?」方尉平一臉不屑,「那小子的爸爸好像跟教育局上層關係密切。於是乎,那實習女教師大學快畢業了還被退學,而那小子只是記過,然後仗著老爸的關係轉學了事。就因為這件事,那小子在我們全校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名著呢!」

    林蓉感歎道:「那豈不是對女方很不公平……」

    方尉平接茬道:「可不是嗎?雖說那女的是年紀大的一方,可那小子也十七歲了,能純粹當做未成年少年,不懂事的小孩來算嗎?反正我當時見過那實習女教師,戴副眼鏡,溫溫和和的,長相也只是中等,穿著甚至樸素得有點土。我就不信她能勾引誰了。」

    他們兩人在那裡議論紛紛,采薈卻心緒紛雜,不能自己。

    再明顯也不過了,那就是她極欲知道的他們的過去。

    時之沙漏緩緩傾瀉,他青澀的十七歲一無遮掩,豁然呈現在眼前。

    曾經樸實無華的實習大學生,已經成長為風情萬種、煙行媚視的金牌女經紀。而那個玩世不恭的高中生也變成了浪蕩不羈的二十五歲男人。或許時光匆匆,滄海桑田,但那烙印在心頭的傷痕卻永遠刻骨銘心,再難忘懷。

    他還愛那個魏心嵐嗎?他或許只是心懷愧疚?

    太多的疑問橫亙在心頭,叫她心潮澎湃,動搖不已。

    胃部的不適感在沉鬱的心境作用下愈發明顯,喉頭一熱,她把一股酸液嘔吐出來。

    醉了醉了……

    醉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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