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愚人節 第十章
    日本「巧手屋」

    白髮斑斑的老師傅隨性地坐在素雅的坐墊上,滿是皺紋的雙手恣意地擺放在擦得光亮潔淨的和式桌上,神態和善、親切,像個笑面彌勒。

    年輕的學徒恭敬地呈上自己的作品,然後耐心地等待師傅品嚐過後給的種種評語,以求改進。

    今天是半年一度的驗收日,每個學員都得做出老師傅指定的點心,好讓他做評比,順便讓他稍微瞭解一下每個人的程度。

    這回的題目是——麻。

    白嫩嫩、軟呼呼的日式麻-,不規則地擺放在墨綠色的瓷盤裡,白與綠的鮮艷搭配,光是視覺上,就是一大享受。

    老師傅拿起一塊麻-,細細地咀嚼,「皮Q餡香,甜而不膩。皮的厚薄,以及紅豆餡的甜度,都掌控得很好。」他拍拍學徒的肩膀,給予勉勵。「勝雄,你的這道點心做得很不錯,已經有大師的風範了。」

    「謝謝先生的誇獎。」名為勝雄的學員,緊繃的神色,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

    「不過這個……」老師傅在誇獎了一番後,加了但書,陸續指點他一些小細節,希望他日後能更加注意。

    先建立學員的信心,再講述他的小缺點,一柔一剛的教學方式,總是讓老師傅底下的學生們進步神速。

    「下一位!」老師傅朗聲叫道。

    「先生好。」身著和服的紀雪萍,先行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向老師傅打過招呼後,再送上自己的作品。

    白色的陶盤上,幾塊小圓餅,恰巧一口一個的大小,顯得小巧精緻。

    只是那金黃色的餅皮,從外觀看來,非但不像麻-,反倒像月餅多些。

    「這是……」月餅嗎?老師傅語帶疑問。

    她該不會是弄錯題目了吧?

    「麻。」紀雪萍肯定地道。

    老師傅點點頭,沒弄錯就好。他拿起一個小圓餅,往嘴裡送去。

    小圓餅的餅皮酥脆,香中帶甜,一口咬下,口齒留香,再配以軟嫩的麻-內餡,又脆又軟的口感,層次豐富。

    最特別的是,甜餡不是一般的紅豆泥,而是芋頭餡。

    上等蜂蜜精心熬煮過的芋頭,綿密鬆軟,比起傳統的紅豆內餡,更多了一份獨特的香氣。

    老師傅喝了一口茶,沖淡嘴裡的餘味,「這道點心叫什麼名字?」

    「名字?」老實說紀雪萍沒想過要取名字,但先生都開口問了,她不應付一下好像也不行。

    腦筋轉了轉,她想反正是仿照水晶餅的手法做的,那就取個類似的名字好了。「它叫香芋水晶。」

    老師傅注意到她眉宇間的那抹無所謂,他清了清喉嚨,「平心而論,雪子,你這道點心做得極好,不但口味獨特,且富有創意。只是,它少了一個最重要的味道。」

    雪子是紀雪萍的日文名字。

    「味道?什麼味道?」甜、香、酥、脆?這道點心該掌握的要點,紀雪萍自認都掌握住了,到底還缺了什麼?

    「幸福。」老師傅的答案還挺玄的。

    「幸福?」紀雪萍不懂,吃點心還能吃出幸福的嗎?

    「你還記得『甜』是什麼樣的味道嗎?」老師傅看了她一眼,慈愛地道:「那是一種幸福的滋味。」

    「幸福的滋味……」她喃喃地重複著,眼神有些迷茫。

    多麼奢侈的字眼,她早遺忘了什麼叫作「幸福」了。

    「一份好的點心,在含入口中時,產生味覺的瞬間,會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老師傅進一步解釋。

    他拿起一塊小圓餅,讀道:「你很有天分,不但手巧、大膽,又勇於創新,是非常難得一見的人才。」語氣一轉,老師傅滿是歲月痕跡的慈顏上,多了幾分惋惜,「可是你做出來的點心,卻是不合格的,因為你不快樂。」

    一個不快樂的點心師傅,就算做出來的點心再好吃,也只是表面。

    「就算我不快樂又如何呢?」真是荒謬,誰規定做點心的人非得開開心心的不可?「這並不影響我的技術啊!先生不也說我這道點心做得極好嗎?」

    老師傅雙手抱胸,用心良苦地道:「你的心是苦的,那你做出來的點心又怎麼會是甜的呢?」

    「糖是甜的、蜂蜜是甜的,那我做出來的點心,它就該是甜的!」這是一定的,她完全無法認同老師傅的謬論。

    「甜味是可以轉苦的,你只要細細地咀嚼,就可以嘗出隱藏在甜味底下的苦澀。」他拿了一塊圓餅,遞給紀雪萍,「不信,你可以自己嘗嘗看,嘗過之後,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將信將疑地接過圓餅,咬了小半口。

    濃濃的芋香在口中化開,融和了蜂蜜的甜味,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合而為一,有股說不出的好滋味,但隨著咀嚼的時間加長,極度香甜中竟漸漸地帶出了一絲淡淡的苦味,破壞了原本的和諧。

    苦味並不明顯,不細心點品嚐,甚至不會發覺,但它確實是存在的。

    「為什麼?」她像個徹夜用功的學子,不能接受自己考了零分的事實。「我明明放了足夠的糖和蜂蜜,為什麼餡料會有苦味?是蜂蜜滲了水?還是芋頭有問題?」

    「不是材料出了錯,而是……」老師傅指著自己胸膛的中心位置,「你的心出了錯。」

    「那我該怎麼辦?」她慢慢地接受了老師傅的說法,態度趨於無助。

    材料出了錯可以換,那心出了錯該怎麼辦?

    「問你自己的心。」老師傅點了點心房的位置,「問它想怎麼樣?」

    

    她的心想怎麼樣?老師傅的話發人深省。

    紀雪萍靜下心來,摒除了所有的雜念想了兩天,最後只得到了一個答案——她想回台灣去看看。

    她自欺地認為自己是掛心在台灣的房子沒人打理,所以才會想要回去,為了避免以後再這樣牽腸掛肚,她決定賣掉它。

    主意打定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台灣的房屋仲介公司,很簡短地表明賣房子的意願,並留下了基本資料,然後趕在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掛掉了電話。

    一個月後,紀雪萍在日本接到了房屋仲介的通知——她在台灣的房子已經找到買主了。

    好快,真的好快!她以為以房地產目前的景氣看來,至少得等上大半年的時間,沒想到才一個月!

    和仲介約定好簽約的時間,她提前啟程回到台灣。

    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守了兩天,情不自禁地注意起隔壁鄰居的動靜,但是……沒人!

    偌大的屋子,整整兩天都沒人出入過。

    上哪去了?

    忍不住撥了通電話到邵揚的公司,得到卻是這樣的答覆,「邵先生到北部洽公,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請問你是哪位?需要我幫您留話嗎?」

    「謝謝你,不用了。」她匆匆地掛了電話。

    邵揚上北部洽公,那……靜怡姐呢?

    她……她也跟著去了嗎?

    難道她要等他帶著新婚妻子甜蜜蜜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告訴她什麼叫作「夫唱婦隨」或「鸛鰈情深」嗎?

    她已經堅強到能承受這一切了嗎?

    明知是痛,為何還要咬著牙走這一回?如果她夠理智,就該簽完約趕緊走人。

    但是她能狠下心不等他回來嗎?

    真的好想好想再看他一眼,她想得心都痛了。

    才離開了多久?不過八個月而已。

    猶記當日離台時,她還信誓旦旦的以為自己可以挺個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輩子永遠不回來台灣。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好笑。

    才八個月她就挺不住了,哪來的三年、五年?更遑論是一輩子了。

    等就等吧,二十年都浪費了,哪差這七天?

    她想開了,反正她的心早已經傷痕纍纍了,也不怕再被那對新婚夫妻的恩愛場面給傷了眼睛。

    說不定她所欠缺的就是這致命的一擊。

    

    隔天,紀雪萍起了個大早,因為太無聊了,於是她到附近的超市買了點材料,將廚房裡的器具清洗了一番後,便著手準備烤蛋糕。

    烤好的起士蛋糕放涼後,要送進冰箱冷藏四個小時,正待她取出準備撒上檸檬皮時,竟意外地來了訪客。

    看看牆上的掛鐘,才一點鐘而已,她和仲介約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應該不是買家才是,可那會是誰呢?

    這次回來台灣,她連表姐都沒通知了,按理講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在家啊,那誰會來找她?

    紀雪萍暗笑自己想太多,說不定只是推銷員而已。她開了門,「我們什麼都不需要……」看清了來人,她的尾音在唇間消失。

    他怎麼會來?

    「不需要什麼?」風塵僕僕的邵揚,臉上漾著不相稱的笑意,乍見她的喜悅,令他在瞬間抖落了一身的疲憊。

    「我、我以為是推銷員……」好像在作夢,她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不招呼我進去坐嗎?還是你打算站在門口和我聊天?」他打趣地問道。

    他看起好……好快樂!

    心頭酸酸麻麻的,她居然有些嫉妒。

    想必他和靜怡姐的新婚生活一定過得很愜意,要不然他看起來不會這麼神清氣爽的。

    「請進。」她退開一步,好讓他進門。

    兩人在客廳坐定,紀雪萍捺不住好奇,開口詢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回國了?」

    這事兒她連表姐都沒說過,他是從哪得到消息的?

    「我聽說你想賣房子?」他明知故問。

    她楞了楞,「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住在隔壁。」她當他是死人呀!她的房子要出售,他這個住隔壁的鄰居會不知道嗎?

    這理由合理,紀雪萍可以接受。

    她自動自發地接話,「我約了買主今天簽約,他應該待會兒就會到了,好像是一位邵先生……」咦?姓邵,那不就——「好巧,他跟你同姓耶!」

    這個姓氏在台灣並不多見。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事實上,你所指的那位邵先生,就是在下,本人,我。」

    「你?你想買我的房子?」她有些錯愕。

    「有問題嗎?」他反問。

    「沒、沒有問題。」她半失神地搖搖頭,喃喃地念道:「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風塵僕僕地從台北趕回來啊……」

    她太傻了,才會以為他和自己心有靈犀。

    「你說什麼?」他假裝沒聽到。

    她才剛從國外回來,卻知道他今天之前人在台北,由此不難推論昨晚陸秘書接到的那通不具名的電話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這個狠心的汽水瓶,都特地打電話到公司了,竟然連半句話都懶得留下。

    如果他今天不是買主,她八成打算簽完合約,拍拍屁股就離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

    「沒什麼。」她勉強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麼要買我的房子?」

    四十坪的屋子還不夠兩個人住嗎?

    「那你想出來了嗎?」他佯裝漫不經心。

    她會明白他的苦心嗎?

    「我想你們想要重建吧?」她猜想,「打掉兩棟房子的牆,可以再重建成一棟八十坪左右的房子,住起來比較寬敞,餘下的部分,還可以弄個庭院,種種花草,陶冶性情。」

    如果是她的話,她就會種一些可食用的香草,像薄荷、迷迭香什麼的,拿來做點心,他一定會很高興……

    想到這兒,她不禁感到沮喪,想這些有什麼用,她理想中的房子根本不屬於她,就像她所愛的人一樣。

    不著痕跡地吁了口氣,舒開微皺的眉心,她半取笑道:「八十坪耶!你們打算生幾個小孩?」

    生半打都不怕不夠住了。

    「我們?」他注意到她用了複數,她還提到了什麼……生小孩?他跟誰生小孩呀?

    「汽水瓶,我告訴你,其實我和靜怡她……」他想告訴她,他並沒有和李靜怡結婚。

    她突兀地搶白,「我做了乳酪蛋糕,你要吃嗎?」她不想知道他與靜怡姐的生涯規畫。

    「我……」雖然明知把誤會解釋清楚才是當務之急,但望著她充滿期盼的眼神,他很難說出一個「不」字。「好吧。」

    五分鐘後,她端出冰得透涼的乳酪蛋糕和一壺冒著熱氣的花茶。

    軟綿綿的蛋糕在盤中微微晃動,光憑眼睛看,就知道那口感絕對是入口即化。

    「這是日式的做法,是日本國寶級的點心大師——和泉正明親自傳授給我的,有錢都不見得吃得到呢。」或許是想掩飾心中的強烈失落,她揚高了說話的語調,有一抹得意寫在臉上,但卻傳不到眼裡。

    邵揚不急著品嚐,「這麼說你沒回加拿大,是去了日本拜師學藝?」

    「嗯。」她垂首。

    「那你的手藝一定又精進了不少。」他順勢送了頂高帽,暫時不想追究她欺騙他的事實。

    「或許吧。」她早失去了自信。

    舀了一匙蛋糕送入口中,帶著檸檬氣息的香甜滋味在舌間散開,柔軟的蛋糕組織,迅速融化。

    這道甜點外觀一流、口感一流,但是……味道太甜,甜到膩口,完全掩蓋了該有的乳香,嘗不出乳酪的原味。

    如果蛋糕的外觀有九十八分,那味道只有七十分,汽水瓶的手藝失去了往日的水準。

    「不好吃,對不對?」看他的反應,她心裡登時有數。

    她真的連唯一的天賦都失去了。

    「不會呀!」邵揚口是心非,為了取信於她,連忙三口並作兩口,一下子吃光光。「很好吃。」

    他只差沒舔盤子了。

    他的賞臉只讓紀雪萍更加難受。「你不會說謊,你知道嗎?」

    從小到大,他只要一心虛,動作就會變快,態度的前後差異明顯到讓她連想裝傻都難。

    「汽水瓶……」他笨拙地想安慰她,「我想一定是那個什麼大師的做

    法有問題,所以才會這樣的,絕對不是你的問題啦!」

    她搖搖頭。

    老師曾經對她說過——因為她的心是苦的,所以她記不住甜的滋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從那天起,她對甜的味覺愈來愈淡,不管糖放得再多,她嘗起來都覺得是苦的。

    她拼了命地放糖、放一切能散發出甜味的材料,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糟。

    她的天賦一天一天地失去,她卻無力阻止,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令自己不要活得這麼辛苦。

    「我以為離開你之後,日子會好過一點,就算心裡依然不痛快,但至少我不用再強顏歡笑。」她以為這麼做,她會快樂一點,但是沒有,她把人生想得太容易,很多事情是無法做到「眼不見為淨」的。

    就算她逃離了這一切,藏起了自己,阻隔了所有人的關心,她仍是會不由自主去想,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他會想念她嗎?他還是那麼愛吃甜食嗎?靜怡姐會不會管著他?

    她漸漸地發現,原來一直以來折磨她身心的人,不是邵揚、不是靜怡姐,而是她自己!

    不論她走得多遠,只要她的心還放不下,痛苦就會如影隨形。

    「我也想要幸福,我也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可是為什麼那麼難?為什麼……」她激動地落淚。

    她的喜怒哀樂一直都隨著他的情緒起伏,離開他的身邊,就等於離開了幸福。

    聽著她傾訴的愛語,邵揚不捨地抹去她臉上的淚,「不要哭。」

    他對她的心情很複雜,既心疼又高興。

    好心疼,心她為他承受的每一分委屈。

    好高興,高興他們縱使分離多時、相隔兩地,她對他的心意始終沒變。

    他何其有幸能蒙受她全心的愛戀?

    「我曾要求過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因為那會讓我捨不得走;但分別的日子裡,我卻又時時地懷念著你的溫柔,」她情不自禁地哭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一古腦地想道盡心中所有的不平。

    「八年前留下來的人,是我;陪你走過傷痛的人,是我;為什麼最後被迫離開的人,還是我?」她忍不住悲鳴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麼?「難道就因為一個該死的愚人節,就注定我該錯過這一切嗎?」

    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汽水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陷入了自己的悲傷之中,害他沒機會把誤會解釋清楚。

    不得已他只好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一點,她雙手馬上環得更緊,他無奈地低喚,「汽水瓶,放手。」

    紀雪萍不明白他的用意,只道他是想推開自己。

    「對不起!」她立刻道歉,往日的驕傲已不復見。「我知道我不該提起這些令你心煩的事,我不提了,你不要推開我,好嗎?」

    再讓她多擁有他一下下,她只要很短、很短的時間。

    「汽水瓶,你這樣子,我沒辦法跟你把話說清楚。」他無奈地道。

    「給我十分鐘好不好?」愛讓她變得卑微,她連說話都戰戰兢兢的,「我只要十分鐘,明天我就走,保證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惹你心煩了!「

    過了今天,她會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再找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回來看他,她會強迫自己從他的生命中完全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她將臉蛋埋得更深,他的前襟迅速地濕了一大片。

    邵揚明顯地感覺到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慘,但她卻連輕微的鳴咽都未發出。

    他的心猛地一抽,不顧她的意願,按著她的肩膀,將自己的身體挪開了一點。

    第二次被推開,紀雪萍整顆心都涼了,她不禁鬆了力道,環在他腰際的手,無力地垂下。

    他竟然連十分鐘都不願意施捨給她!

    咬緊下唇,她努力不讓細碎的哭聲溢出唇畔,她的自尊已經被他踩在腳下,她無意再讓他發現自己的脆弱。

    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她僵硬地扯動唇角,勾出一抹牽強的笑容,

    「好奇怪,為什麼房屋仲介和代書還沒來?不是約好三點鐘的嗎?」

    她連一秒都不想多待了,她決定簽完約就走,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他們不會來的。」邵揚突如其來地宣告。

    「為什麼?」她訝然地抬頭,對上他的黑眸,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的,她居然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眷戀。

    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她看錯了!

    「你委託的仲介業者是我在生意上認識的朋友,是我拜託他們幫我找你的。」雖然說是朋友,不過他也是動用了不少關係,才說服他們幫他找回她這只迷路的小青鳥。

    「這麼說來,你不是真的要買我的房子?」她特意忽略他有托人找她,因為她好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對!如果你缺錢,我可以給你,但是我絕對不會買你的房子。」他強調。

    「為什麼?」她像是只九官鳥,只能一直重複著相同的話。

    「我怕你會忘了回家的路。」他攬住她的腰身,將她重納入自己的懷抱,用最溫柔的姿態,吻上了她。

    初時的訝異從盈亮的眼眸中褪去,勃發的情慾熊熊燃起,她幾乎是本能地回應著他的熱情。

    輾轉的甜蜜在彼此的唇齒間交流著,滋潤了她乾枯的心靈,讓她全身的細胞霎時亢奮了起來,彷彿終其一生,她就為了這一刻而等待,極喜、極悲兩種情緒充斥著,兩道清淚無聲地落下。

    「怎麼又哭了?」他皺著眉拭去她的淚。

    「我會遵守諾言的,我明天就走。」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何吻她,但是她不會因為這樣就賴著不走的。「至於這棟房子,隨便你想怎麼處置,我都不會有異議的,就當、就當是我送給你和靜怡姐的新婚禮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他咬牙忍耐著,等著聽她還能說出什麼更委屈求全的話來。

    「只是能不能把那些汽水瓶還給我?」她好捨不得那些伴陪自己那麼多年的小東西。「反正你也不需要它們,不如把它們還給我。」

    她想明白了,只要自己能永遠記著他就夠了;至於他會不會偶爾想想她,她決定不再強求了。

    他心中一震,再也克制不住地將她攬進懷裡,好不滿地問道:「你寧可留著汽水瓶,也不願留著我?」

    失去她的感覺太痛,原本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像是生命出現了缺口,他連呼吸都覺得寂寞。

    「可是你有靜怡姐……」不是她不想留著他,而是她留不起。

    「我和靜怡的婚禮取消了,我們沒有結婚。」他總算找到空檔,能解釋清楚這個誤會了。

    「什麼?」紀雪萍驚訝得睜大了雙眼。

    「我以為愛一個人,就該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所以我一直在尋覓。後來我遇上了靜怡,我以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所以縱使後來她離開了,我還是死心塌地的等著她回來。」連他都以為自己好癡心,能夠這般無悔地等一個女孩八年。

    他連自己都騙了,更何況是汽水瓶?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跟她結婚才是,畢竟緣分是不容許錯過的。」雖然他深愛別人的事實,依舊令她心痛如絞,但她仍不希望他和她有一樣的遺憾。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當靜怡提出結婚的請求時,我一口就答應了。」這個不經大腦的決定,讓他足足懊悔了八個多月。「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這個草率的決定,會嚴重地傷害到另一個女孩。」

    另一個女孩?他指的是她嗎?

    「她給我的感覺就像空氣一樣,在眼前的時候,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心跳不會加速、也不會覺得口乾舌燥,心動時該有的反應,在她的身上,我一丁點兒也感受不到。」所以他才會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去尋覓。

    空氣?!

    意思是他對她一直是視而不見的嗎?聽到這裡,她險些想拂袖而去。

    她為什麼要留在這裡讓人污辱?

    「但是你能過著沒有空氣的生活嗎?」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自己的臉頰,成功地止住她想離開的念頭。

    最重要的人,一直在身邊,只是他遲鈍地沒有發現,還在無意間將她傷得好深、好深……

    「那時不要說是心痛,我連呼吸都覺得好困難。」直到完全失去,他才明白她曾經經歷過的是怎樣的痛。

    面對他近乎表白的愛語,她心存猶疑,「對你來說,像空氣般存在的女孩指的是……我嗎?」那女孩對他的意義太重大了,真的會是她嗎?

    說不定是別人?

    邵揚笑笑地吻住了她,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專注而認真的親暱,彷彿世界只剩下彼此,洋溢的幸福藉由交纏的唇齒,滲入了她靈魂的深處,神奇地治癒了她每一分因愛而撕裂的傷口。

    「有兩句話,我一定要說。」一吻方休,他正色地道。

    他正經的口吻,讓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句是,對不起。雖然我的愚蠢傷害了你,但是不要殘忍地只給我十分鐘,那實在是太短了。」他要她的一輩子。

    心頭暖洋洋的,她被他略顯哀怨的口吻給逗笑了,還不忘問道:「那你第二句非說不可的話是什麼?」

    「我愛你。雖然這句話遲了整整十年,但是原諒我好嗎?」他好誠心地認錯。

    她沉默地望著他,半晌都沒說一句話。

    「如果你不肯原諒我的話,我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他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取得她的諒解。「但是不要再離開我了,最低限度讓我能夠天天看得到你,那種找不到你的害怕,我不想再嘗試一次了。」

    他是真的怕到了,怕她再一聲不響地跑得不見蹤影。

    「如果、如果……」她緩緩地開口,只是音量好小好小,他非得凝神專注,才能聽清楚她話裡的內容。「如果這是夢,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醒!」

    為什麼對他的原諒會來得這麼容易?這段日子以來,她掉了多少眼淚、吃了多少苦?而他不過是說了幾句話……

    愛得太深,連她自己都覺得好不甘心。

    邵揚忘情地擁住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口袋裡忽然掉出一個紅色的絨布盒,剛好落在紀雪萍的腳邊。

    她拾起紅色的絨布盒,「這是什麼?」

    邵揚帶笑,「打開看看。」

    她不疑有它,打開盒子,裡頭是一枚心型的女戒,就是她當初看中的那一隻。「原來是你!」

    離台之前,她曾經回到那家珠寶行想買下那枚戒指,但店員卻告訴她,戒指已經被買走了。

    「原來是我怎樣?」他看起來好無辜。

    他又做錯了什麼嗎?

    「這枚戒指本來我想買的,結果被你搶先了。」她嘟著嘴。

    「這個問題好解決。」他抬起她的左手,就要往她的無名指套去。

    「等一下!」她臨時喊停。

    他嚇得縮回手,「又怎麼了?」

    她有意無意地摸著左手的無名指,咕噥著,「你沒有求婚……」

    好像太快了點吧?她才剛剛原諒他而已……

    「這只是禮物而已,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沒什麼特別的含意。」在女方的期待下,他這番聲明顯得有些多餘。

    「喔。」她不情不願地伸出左手,讓他為她戴上戒指,小小的臉蛋上滿是失望。

    這只呆頭鵝,他沒聽過有句話叫「打鐵趁熱」嗎?

    心情雖然不佳,但精緻的女戒在纖白的玉指上,依舊閃耀著動人的光采,不禁讓她聯想起了靜怡姐,「那靜怡姐現在上哪去了?」

    「她自有別人照料,用不著我們替她操心。」精神一放鬆,他不禁覺得累了,他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

    「怎麼說?」聽起來似乎別有隱情。

    「那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故事嘍,改天我再跟你說。」他打了個哈欠,順便調整好她的位置,準備枕著她的大腿進入夢鄉。

    「你在幹嘛?」這廂她又成了人肉枕頭啦。

    「睡覺。」事情再明顯不過了。

    真是好棒的答案啊,那她該不該起立為他歡呼一下?

    「你睡覺為什麼要睡在我身上?」這才是重點,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

    「我怕你會跑掉。」他答得理所當然。

    紀雪萍聽了不禁莞爾,體貼地幫他按摩著太陽穴,舒緩他的疲勞。「你怎麼會這麼累?」

    剛剛還精神奕奕的,怎麼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累得跟什麼似的,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

    「台北的工程出了點問題,不處理好,君平不肯放人。」那個沒血沒淚的傢伙,他發誓,總有一天要和他拆伙。「為了趕回來,我只好把一天當兩天用。」

    天可憐見,他已經三天沒沾過枕頭了。

    「那你快點睡,我不吵你了。」她貼心地道。

    「腿酸了叫我。」臨入夢鄉前,他叮嚀道。

    「好。」紀雪萍順從地應了聲。

    不過她心裡明白,不要說是腿酸了,就算是腿斷了,她也不會叫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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