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愚人節 第九章
    真愛婚紗坊。

    「你覺得這一件好不好?」準新娘身著一襲削肩式的婚紗,在邵揚面前轉了一圈。

    「嗯,很好。」他心不在焉地道。

    「可是我覺得不太好。」李靜怡審視著鏡中的自己,「裙擺太篷了!」

    手一揮,她招來服務小姐,立時又去換了另一套禮服。

    整個上午,她像只花蝴蝶似的,換遍了店裡的婚紗,不是嫌這件不好,就是覺得那件不行,不斷地挑三撿四。

    反觀邵揚這個準新郎,從試完第一套禮服後,便毫無異議地找了把椅子坐下,三、四個鐘頭了,他連站都沒站起來過,更別說是再選一套了。

    說來也巧,雪萍前腳才踏出國門,靜怡後腳就提前返國,時機巧合得像是兩人講好似的。

    一個走,一個回。

    靜怡對雪萍回加拿大的事,沒多發表意見,她依然熱衷地籌辦著婚禮,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連汶汶、可柔,以及其他一些比較親近他們的朋友,都覺得汽水瓶說走就走的行為是再正常不過了。

    他記得前兩天遇見可柔時,她是這麼說的。

    「那只活該被資源回收的汽水瓶,如果還瘋到留下來參加你的婚禮,那才真是沒救了!雖然落荒而逃不算是什麼高招,但至少眼不見為淨。對了,用不著發喜帖給我,我不會去的。」

    眼不見為淨?汽水瓶真的是懷抱著這樣的心情離開的嗎?

    他回憶著汶汶告訴他的話。

    「小萍說她簽證沒過,所以不能和家人一起移民,那是騙你的!其實她的簽證早就過了,她為了要和你在一起,還和姨媽大吵了一架,氣得姨媽說以後再也不管她了。」

    汽水瓶面對他時,總是一臉的笑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的心裡藏了這麼多的委屈。

    「雖然姨媽說的只是氣話,她最後終究是愛女心切,不但留下了在台中的房子,也定時匯生活費給小萍。但當時她在台北讀大學,遠在台中的房子對她根本沒有幫助,加上她的脾氣又倔,寧可啃麵包度日,也不肯用家裡的錢。」

    記得那陣子她總是清瘦,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還誆他說她在減肥。

    「如果她大學念的是她喜歡的科系也就算了,但偏偏不是。她對建築

    根本沒興趣,還硬著頭皮跟你去念什麼「土木工程」,教授在台上講的是口-橫飛,而台下的她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因為怕被當,所以半夜打完工,還得躲在被窩裡繼續啃書本,睡眠嚴重不足。」

    當初得知汽水瓶變成他的學妹時,他也很驚訝,還以為是他在無形中影響了她……沒想到她只是在勉強自己,難怪她的主科總是低空飛過。

    「她喜歡做小點心,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約定好要學會世界各國的小點心的做法,然後開一家專賣點心的甜食屋。但是為了你,她一度放棄了小時候的理想,要不是因為可柔的特意刁難,她可能現在還在建築業界濫竽充數呢!」

    濫竽充數?

    是呀,是濫竽充數,她對建築的確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他早發現她「志不在此」,卻以為她只是「脫線」地選錯了科系……

    原來真正脫線的人——是他。

    「好不好看?」李靜怡喜孜孜地拉高裙擺,左揮右擺地,揚起了一陣輕風,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望著美麗的未婚妻,他的眼神益發空洞。

    成為建築業界的第一把交椅、有個美麗的妻子、一場簡單溫馨的婚禮、擁有甜蜜溫馨的家庭生活,可以預見未來的日子裡,他將一帆風順。

    他的夢想幾乎都實現了,為什麼他還是覺得空虛?

    少了什麼?

    他為即將發生的一切,感到迷惘。

    「你怎麼都不說話,該不會是在心裡偷偷後悔答應要娶我了吧?」李靜怡半真半假地問道。

    後悔?!

    這兩個字像道悶雷似的,直直地打中了他。

    「怎麼了?」李靜怡笑笑地摸摸他的頰邊,「我說著玩的,瞧你嚇得臉都發白了。」

    她不以為意地轉身準備取下頭紗,他卻突然出聲,「靜怡……」

    「嗯?」她回眸。

    「我們……取消婚約好嗎?」

    

    一瞬間,空氣凝結了。

    緊張的氣氛,讓人連多用點力呼吸都覺得突兀。

    在場的服務人員,全神戒備。

    從事婚紗業多年的她們,也不是頭一回遇到這種客人了,所以她們非常清楚,當下最好保持沉默,等雙方有下一步行動了,再來決定怎麼做。

    說得直接一點,也就是等新郎、新娘打起來了,看看情況如何,再決定是要出面勸架,還是要打電話通知樓下的保全人員處理。

    總之,明哲保身要緊,反正薪水又不多,犯不著冒著生命危險。

    「你想清楚了嗎?」還好新娘還算冷靜,場面還不至於失控。不過以他們老到的經驗判斷,這也有可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嗯。」新郎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準備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不後悔?」新娘再問一次,柔柔軟軟的語調中,嗅不到一丁點兒的火氣。

    好奇怪。

    「嗯。」新郎如老僧入定,打算以一聲「嗯」回答到底。

    新娘的手高高地舉起……

    終於、終於要開打了!

    店員們的心情真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忍不住和新郎一同閉上眼睛,等待著那記響亮的巴掌聲。

    三秒、五秒、十秒……這新娘也考慮得太久了吧?到底打不打?

    睜開眼睛發現新娘只是解下頭紗而已,切!真沒趣。

    店員們的心裡還真有些小小的失望呢。

    「你不生氣嗎?」新郎沒挨到預期中的巴掌,好像也有點失望。

    「你好不容易想通了,我高興都來不及,生什氣呀?」李靜怡那一副「好加在」的模樣,著實讓眾人都傻了眼。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

    先是新郎到了最後關頭才突然說不想結婚;而這新娘的反應更奇怪,非但不生氣,好像還樂得很。

    難不成這郎才女貌的一對,其實是對怨偶,到了緊要關頭,終於決定「懸崖勒馬」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新郎這個問題問得好,她們也很想知道。

    「我帶你去看樣東西,你就會明白了。」她賣了個關子,轉身向離她最近的店員道:「不好意思,我們決定不結婚了,麻煩你幫我換一下衣服。」

    店員們一聽到她的話,額頭馬上冒出了三條線。

    所幸長久以來的專業訓練,已經讓她們習慣保持微笑,所以就算她們碰到了這種「換了二十八件禮服,最後決定不結婚」的白目客人,還是能做到面帶笑容……只是、只是很像抽筋。

    

    李靜怡保密到家的態度,讓邵揚懷疑她要帶他去啥了不起的地方。

    像是「異次元洞」或是「神秘太空船」什麼的,結果不過是來到她的工作室。

    十五坪大的空間,擺放著許多她公開及未公開的作品,有山水畫、仕女畫、實物畫等等,其中最多的,該算是抽像畫。

    「還是很像亂塗鴉。」拿起一張五顏六色的畫布,他有些感慨。

    「你說什麼?」她耳力一流。

    敢批評她的畫?嫌命太長了?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幸好他很識時務,及時避掉了一場血光之災。

    不要小看這間工作室的危險性,裡頭的凶器可是不少呢,例如油畫用的畫刀、裝水用的鐵桶,必要時連框畫用的畫框都能拿來當K人的工具!

    「沒有最好。」她朝他招了招手,「快過來,要給你看的東西在這兒。」

    邵揚依言走近她。

    只見一個畫架上蓋著一塊白布,白布上頭還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這是什麼?」他問。

    「這是我在巴黎得獎的第一部作品,在台灣還沒有展示過,主題是無名。」話聲一落,她掀開了白布,一張描繪細緻的畫布,睽違了八年,終於重見天日。

    純白的畫布上,出現了一對出色的男女,奔放大膽的用色,讓死板的顏料像是有了生命似,畫上的兩人互依相擁著,藉由淚水所傳遞的悲慟,剎那間渲染出一個哀痛欲絕的世界。

    精湛的畫功將兩位主角的神韻刻畫得維妙維肖,活像是他和雪萍的翻版,熟悉的畫面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往日的悲痛再度甦醒。

    還記得當年父母死於車禍的噩耗來得突然,年輕的他完全無法承受,腦筋一陣空白之際,她的嚎啕聲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

    她哭得很慘、很淒涼,而且不分日夜,醒著哭、睡著也哭,明明他才是失去雙親的人,她卻哭得好像是她失去了雙親似的,彷彿是她從此變成孤兒了。

    原本他該流的眼淚,像是被她搶走了似,反而哭不太出來。

    不少親戚朋友都怕她大哭會影響了他的情緒,加重他的負擔,就連汽水瓶自己也有同樣的擔心。

    但他明白她是由衷地為他感到難過,所以才會哭得如此淒慘,她自然流露出的關心,正是當時的他最需要的。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一樣的人,能對他所面臨的不幸,感同身受。

    那時她全家正在辦移民,雖然他嘴上沒說,但他心裡確實害怕,害怕她走了之後,他就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該怎麼辦才好?他整天問自己,意志變得軟弱,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眼看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的不安,日漸加劇。

    終於到了她要離開的日於了,可她一直沒有動靜,他好奇地詢問,她才愁眉苦臉地告訴他,她的簽證沒核發,所以不能移民了。

    從心底竄起的喜悅,讓他忍不住笑了,還記得當時她還怪他幸災樂禍……

    小萍說她簽證沒過,所以不能和家人一起移民,那是騙你的!其實她的簽證早就過了,她為了要和你在一起,還和姨媽大吵了一架,氣得姨媽說以後再也不管她了。

    汶汶的話點醒了他,原來汽水瓶當初說的,都是謊話。

    她是不放心他,才執意留下的,卻又不願讓他覺得歉疚,所以選擇欺瞞。

    回首前塵,她對待他的點點滴滴,都是用心;然而他回報她的方式,卻是讓她傷心地離開這個地方。

    他到底做了什麼?

    「八年前,我要走的時候,雪萍來機場送我。」李靜怡彷彿嫌他不夠自責似的,又添上了一筆。

    多麼傻氣的女孩,居然傻到去求「情敵」留下。

    「她去送你?」汽水瓶從來沒跟他提過。

    「應該說她去求我吧?」她眉心微攏,這個說法似乎比較貼切。「她求我別在你最脆弱的時候離開,她怕你撐不下去。」

    「你拒絕了。」這是肯定句。

    所以汽水瓶才會不忍心跟他說。

    「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像放馬後炮,但當時我的確考慮過要留下。」李靜怡指著架上的畫,「然而這一幕卻讓我明白,你真正需要的人……不是我。」

    事實的真相或許傷人,但卻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

    「怎麼說?」他似乎抓到一點感覺了,可是又不十分清楚。

    李靜怡輕笑,「你從來不在我面前掉眼淚的,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我都沒有辦法想像你抱著我哭的樣子。但是雪萍不一樣,她能分享你所有的喜怒哀樂。」

    這就是差別,她只擁有他的一小部分,雪萍卻擁有全部的他。

    事情發展至此,邵揚漸漸能體會她的用意了。

    「所以你是故意氣走汽水瓶,目的只是為了讓我認清楚自己的感情?」難怪她非要汽水瓶幫忙籌辦婚禮。

    「不要把我想得這麼偉大,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這是實話,況且還能免費試穿婚紗,一舉兩得呢。

    「如果我還是執迷不悟,就這樣跟你進了禮堂,那你怎麼辦?」雖說事情沒有發生,但邵揚還是不免憂心。

    如此一來,她的犧牲會不會太大了?

    「那就由我出面喊停嘍。」她擺擺手,「我才不要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更何況就算是我肯委屈下嫁,我的阿娜答也不會答應的。」

    「阿娜答?」這個專有名詞讓邵揚的尾音拉高了八度。

    有阿娜答的人還敢玩得這麼瘋?

    糟糕,不小心說溜嘴了!李靜怡暗暗喊糟。

    「因為最近我和男朋友吵架了,所以才回台灣避避風頭的,看你和雪萍又還沒有個名分,就順便拿你來氣氣他而已,這也沒什麼嘛!」她笑笑

    地搭著他的肩膀,試圖爭取他的認同。

    沒什麼?!她隱瞞了這麼多事,居然還有臉說「這沒什麼」?

    「萬一我不肯罷休,你又如何?」她該不會以為他很好說話,被當成猴子耍,還能一聲不吭吧?

    「我當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才敢向你求婚的嘛!」她把生平最寶貴的第一次「求婚」獻給他了,他不知感恩不打緊,居然還這麼凶!

    「請問你哪來的信心呀?」他願聞其詳。

    她伸出食指,「第一,我觀察了你一個月,發現你不管看到什麼玩意兒,管它是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你都會想到雪萍,這麼一個讓你念茲在茲的女孩,說你不在意她,我是不會相信的。」纖細的食指左右搖擺了幾回,徹底地層現出女主人的自信。

    邵揚耳根子微紅,他真是這樣嗎?有嗎?

    「第二,」她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你家裡有一張我們的合照,你記得嗎?」

    「嗯。」

    「為什麼選那張照片?」他們倆的合照,沒成千也有上百,哪張不好挑,偏挑一張有電燈泡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邵揚在腦海中搜尋著答案……因為有紀念價值,因為拍得漂亮,因為那是他們三個人唯一的一張合照,因為、因為汽水瓶只有那張照片!

    霎時,他清醒了,他終於聽見埋藏在內心深處最誠實的聲音。

    「我記得你跟我提過,雪萍不喜歡拍照,非常不喜歡,連拍個畢業照,她都百般不願。那張我們三人的合照,是你跟她拗了好久,她才勉強同意入鏡的,我沒說錯吧?」

    聽完了靜怡的話,他完全說不出來。

    愛在不知不覺中萌芽,潛藏得連他自己也未曾發現,卻又不自覺地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一點一滴地展現出他對她的眷戀。

    正因如此,才令她痛苦萬分吧?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好?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向他提出這樣的請求的?

    

    一個星期後,邵揚將手邊的工作交待清楚,親自走了一趟加拿大。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他風塵僕僕地來到紀家,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答案——小萍沒有回來!

    震驚之餘,他不願死心,陸續登門拜訪了她七位哥哥,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案——小萍沒有來過。

    奔波了一個月,地球來來回回地走了半圈,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卻連個影兒都沒見到。

    她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從此沒了消息。

    托她七位嫂嫂的福氣,汽水瓶會說八國語言,中、美、英、法、德、義、日、西。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如此痛恨她的語言天分。

    她躲到哪去了?現在過得好不好?無計可施的邵揚,只能鎮日擔心。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不自覺地想起她走的那一天,殘留在耳際那抹壓抑的哭音……

    她是不是又躲在哪個他不知道的角落,一個人偷偷地流淚到天明?

    汽水瓶很能哭的,那雙大大的眼睛掉起眼淚來,可以哭上幾天幾夜的。

    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儘是她哭得眼腫鼻紅的可憐模樣,令人好不心疼,直想將她擁入懷裡好好疼惜。

    他沒想過她會騙他,他以為只要自己想念她,即使她鐵了心不回來,他也不過就是買張飛機票,直接飛到加拿大找她而已。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以為兩人之間就算有天大的誤會,他都有機會能找她面對面地說清楚、講明白的。

    他以為只要知道她人在何方,他就不算真的失去她。

    有太多太多的以為,讓他傻傻地放她走,等到發現捏緊的掌心只剩下空氣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地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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