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的悲哀 正文 第九節 夢想……
    色光變幻的舞台上郁佳盡情地展示她的優美舞姿,這是一部情節舞劇,但我對舞劇的情節幾乎沒法看進去,我只專注於郁佳的每一個動作,我想像著在她的精神世界裡泛動的是怎樣的一種美,音樂在幽暗的背景*淌著,它是舞蹈的靈魂,確切說它是郁佳的每一組動作的靈魂。這種諧和的律動,這種聲與光相互滲透的美感,的確能喚起你內心深處對美的眷戀和神往。漆黑的台下只能看到一雙雙閃著光的眼睛。我彷彿捕捉到了某種創作靈感,我必須抓住這靈光乍現的瞬間,我想起身離開,易珊的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貼上來了,一陣濃郁的香味襲向我的鼻孔,我推開易珊緊貼上來的身體,起身離開了歌舞劇院,易珊一路小跑地跟在我後面,令我非常生氣。

    我說:易珊,我現在要回去畫畫,希望你別打擾我。

    易珊說:你神經啊,看著演出突然要去畫畫,我好不容易求人弄到兩張票,你卻中途退場了。

    我無法跟一位藝朮白癡解釋清楚關於靈感的概念,攔了一輛的士,把易珊塞上車,然後告訴司機開往靈湖小區。

    我習慣於陰著臉坐在畫布前,畫筆似乎醮滿了激情,揮灑起來就沒法停下了。我知道這激情完全是來源於郁佳剛才的演出。僅僅用了六個小時,一幅具有版畫風格的油畫誕生了。畫面上穿著白色短舞裙的郁佳在圓形的小舞台中央做出一個完美的造型,背景是無數雙在幽暗中發出亮光的眼睛,畫面以冷色調為主,基本上是演出中某個瞬間的實錄。這讓我無須作多少構思就輕易地完成了一幅我自以為比較滿意的畫。我為這幅畫做了一個十分精美的畫框,就沖畫面上郁佳的美麗舞姿,以及酷似她本人勝似她本人的形象,郁佳也沒理由不喜歡這幅畫。我忍不住想撥響郁佳的電話,但這會才凌晨五點,實在不是合適的時候。我捱到上午八點,在我想像的時空裡郁佳已經漱洗完畢並用過了早餐,我才撥響了她家裡的電話。

    事實證明我還是不夠沉穩和成熟,郁佳還沒有起床。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後,她費了好大勁才想起我,這令我很傷心。隨後我說畫已經畫好了,她又說什麼畫啊?我強調說是我答應你要為你創作一幅畫的,她哦了一聲,然後說你幫我送過來吧。她對我的印象如此模糊,使我的自信心受到嚴重挫傷,以至我走進她家後多少有點底氣不足,郁佳接待我的態度比我想像的友好多了,是我的畫讓我在她面前重新找到了自尊,她看到那幅畫後愛不釋手,她說,很難想像你能把我在舞台上的形象刻畫得如此維妙維肖,我說我去看過你的演出,為了這幅畫專門去看的。

    郁佳取下牆上的《撐傘的女人》,把我為她畫的那幅畫掛上去後轉過頭來問我要多少報酬,這說明在她的心目中我們之間還是多麼陌生。聽了她的話我無法讓自己的臉上保持笑容,她見我陰鬱著臉忙又對我說: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你的畫是付出了勞動的,而且我從你的勞動結果中獲得了快樂。我說我也從中獲得了快樂,這種快樂是我們共同享受到的,難道我們就不可以成為朋友嗎?當然可以是朋友?我的朋友當中還沒有一位是畫家呢。

    之後的交流讓我感到輕鬆多了。郁佳問我你有沒有到國外學習過?我搖頭,她說很多畫家都去國外學習過,特別是畫油畫的,當然,國內也有很好的油畫家。她的話無疑觸動了我心裡的隱痛,這種願望不是沒有,而是非常強烈,但我必須正視自己我的處境,我接受一段自己也無法確定是否合適的愛情,僅僅是為了能到國內有影響的美院進修,如果要到國外學習,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出賣。我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因為我不能領略到世界大師級畫家的真品所蘊含的藝術魅力,看不到《最後的晚餐》中耶蘇怨恨而失望的眼神,以及尤大因背叛而顯得黯然恐慌的表情,如果說梵高、畢加索是窘迫造就出來的藝術家,那麼我就注定是一位被窘迫扼殺的藝術家了。

    郁佳說她下半年準備到英國去留學,我說為什麼不選擇去俄羅斯?因為俄羅斯才是中國芭蕾舞的藝術之鄉。郁佳說:中國芭蕾舞最早就是從俄羅斯引進,後來的發展也一直受其影響,為了更好地豐富芭蕾舞藝術的內涵,所以我選擇英國。

    郁佳留學的決定讓我心裡剛剛升起的一頃熹微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郁佳似乎從我哀傷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麼,一種疑惑在她的臉上滯留了一秒鐘,隨即她笑著說,不過到了國外我們依然是朋友,我可以給你發e-mail或者打電話。對於沒有深交的朋友,這樣的承諾我聽過得多了,承諾只是以安慰對方為目的,誰也不必在意它是否真正得以履行。就郁佳目前對我的態度,令我無法將自己對她的那種愛戀用語言去表達出來,這種無端的愛戀極可能遭到嘲笑。儘管我認為郁佳的承諾僅僅是我暫時的安慰,但我仍然把它放在心裡了,心情因此晴朗了一些,我發覺自己其實是一個很好哄的男人。郁佳說明晚還有她的演出,問我想不想看,我很果斷地回答說:想看。說罷她給了我一張入場券,還是貴賓席的。

    我回到畫室,看見迪娜正站在畫室門口,也不知她在那裡站了多久了,她一看見我就問:你的那些畫都題好詩了嗎?我的頭不自覺地低了下去,輕聲說:沒有。迪娜說:你看你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怎麼搞創作啊?我過來看你,你可得高興點!

    一個下午都是迪娜在說她的廣告業績,我心不在焉地陪她坐著,一直都是迪娜在說:照這樣下去,你不用愁進修的事,儘管放心去學習好了。我說我可能會改變主意,我想去國外留學,比如英國。迪娜說:想到國外也可以呀,只是目前還不能,再過兩年吧,再過兩年我才供得起你的學費。

    我就這樣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一個女人的累贅,迪娜願意供我上學,目的很明確,她愛我。而我接受迪娜的供給,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愛她嗎?我的心象被什麼壓迫著,總也無法舒暢起來。我對迪娜說:我也想做廣告,如果做得好,或許我明年就可以到國外去學習了。迪娜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真的願意搞廣告了?那好呀,到我們公司去,他們準會很高興地接納你。我並沒有挽留迪娜,但迪娜還是在我家過了一夜才走,我不知道自己都在幹些什麼,迪娜對我的支援,總讓我聯想起早些年中國對越南的支持。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等在了歌舞劇院,我坐在貴賓席上,可能多少顯出了不協調,以致旁邊的那位看起來很上流的先生特別對我提示說:你的位置在哪裡?這是貴賓席。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的位置就在這裡。那位很上流的先生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後將身體微微地側向了另一邊。郁佳一登台就看見了我,在演出中她不時把目光投向我,其它的觀眾當然不會發現這種微妙的注視,我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她的舞姿是那樣的美,在觀眾為她鼓掌時,我甚至忘了跟著鼓掌。演出結束時,有不少人爭相邀請郁佳出去宵夜,我旁邊那位很上流的先生也在之列,可郁佳謝絕了所有的邀請,來到我旁邊說:我們一起去酒吧聊天。那位很上流的先生看看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郁佳要的是國內名酒,她說她要多喝些中國酒,以後到了國外就很難喝到了。看得出來她今晚特別高興,她有些調侃地對我說:你是不是又為我構思好了一幅畫?我說我全然被你的舞姿迷住了,一點也沒有想到畫畫的事。她說我的舞姿真的有那麼美嗎?我說當然,你就是為舞蹈而生的,正如帕瓦羅蒂為歌唱而生納爾多為足球而生一樣。她開心地笑起來,那張平時笑起來不太張揚的臉,掛上放肆的笑容仍舊是那麼美麗,她喝了很多酒,她說是因為高興而喝。喝完酒已是午夜了,我送她到家門口時,郁佳說:你這就要回去嗎?你可以進來坐坐的,如果現在回去是你的真實想法,那你就回去吧。我侷促地走進她家,她看到我拘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有些挑釁地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她看到我蹙眉低頭的樣子,鼓勵說:無論你會給出怎樣的回答,作為真正的男子漢,你都應該有勇氣說出來。我說如果我愛你,難道你也會愛我嗎?她格格地笑起來,隨後對我說:那你過來親親我。我的心在劇烈地跳,所期待的東西如此迅速地兌現,使我欣喜而又恐慌,在我親吻她時她的一隻手一直不停地在撫弄我的頭髮,我的一隻手撫住她的脖頸,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腰際,在她的身體動情地蠕動的時候我的手也慢慢地向下滑去,我撩起了她的裙子,這時她突然把我推開,並且不斷地搖著頭說:太快了,太快了,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我走出郁佳的門後,復又推開她的門,對著郁佳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我也會很快到英國來的。

    我開始了跟迪娜一樣的工作,為某種產品容易被消費者記住而絞盡腦汁,我看到的結果沒有迪娜所說的那麼樂觀,錢還是來得不容易。郁佳在那邊一直堅持每天給我發一封e-mail,兩天打一次電話。每次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在問我什麼時候我才能到英國去,而我的回復也只能說很快就會來了,耐心地等一段時間。這樣過了一年多時間,郁佳的信開始寫得越來越短,一天一封改成了一周甚至兩周才有一封,電話難得打一次,而且每次說話的口氣都充滿了哀傷。有一天郁佳在信上說:如果你是為了我而來英國,你千萬別再來了。繼這封信之後再也沒有接收到她的信件和電話了。我覺得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過去,但迪娜和我的積蓄加起來還差一大筆錢。迪娜說多等一段時間就等不了了嗎?

    這時我想到的仍然是易姍,我要是還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會向易姍借錢。上次我辦個人畫展缺錢,是易姍主動提出借錢給我的,但我沒有要,我時刻在提醒自己,就是要出賣自己,也絕不能賣給易姍這樣的女人。可這回不一樣,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推開易姍的門並張口向她借錢的,易姍倒是爽快,她說她手頭也沒那麼多錢,但她明天可以幫我想辦法湊齊。我不能不承認自己沒用,像易姍這樣的人,她也能輕而易舉地湊齊十萬。易姍給我錢時對我說:是不是走投無路了才想到我?不過沒什麼,只要你能記住我對你的好,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看看我要錢的那種急切樣子,拿著支票的手伸過來了又縮了回去,她說:今晚你能不走嗎?就一晚。她的作派永遠也不會讓人心裡舒服,我說你不想借就算了,說完立馬轉身就走,易姍緊跑了幾步追上來,把支票塞到我的手裡,嘴裡咒道:該死的臭男人,滾吧!這時我停住了腳步,我在想易姍大概是上輩子欠我的了,我猶豫了一下又踅回到易姍家裡。我說:易姍,這錢我一定會還你,你可以一百個放心。易姍說你還不還我無所謂,不過你在那邊可得小心點,別學壞。你聽到樓下老太太的哭聲嗎?天天在哭,吵得我都沒法休息,她女兒,對,就是那個跳芭蕾舞的,我和你上次去看過她的演出,她在國外因吸毒被遣送回來了,現在關在看守所呢。

    聽完易姍的話,我呆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心裡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曾一度想自殺,當我站在樓頂,就要縱身往下跳的時候,我開始了另一種思考,我是否值得這樣做,我在想,如果鄧肯吸毒,葉賽寧是否還會為她自殺,如果普希金的情人賣淫,詩人是否還會去跟情敵角鬥,但她們卻都是那樣的高尚和完美,女人的高尚恰恰導致了男人的墮落,而女人的完美卻給男人帶來了災難。而郁佳呢?她給我帶來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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