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一章 狹路相逢
    楚天舒的新戀情是伴隨著新世紀一同到來的,那一年她33歲。

    ——同一切美麗的女人一樣,楚天舒仍然在歡欣地享受著年輕,卻也在擔心老,害怕老,同時又常暗自哀歎已經老了。

    ——其實楚天舒最早生出這樣的哀歎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當然要年輕得多,感覺中卻也老得多,就好像已經七老八十了。

    那會兒楚天舒剛生下了女兒小清源,正在坐月子,或許是患了一點兒輕度的產後抑鬱症,整日裡滿腦子儘是些生老病死的問題,懷抱著女兒也釋放不出多少母愛,更多的感覺是摟著一塊抱不動又放不下的巨石,眼前的整個生活也都因之灌了鉛一樣晦暗沉重,墜得她眼睛疼,頭疼,心疼。

    理想與現實,青春與愛情,衰老與死亡……竟全是因一個值得祝福的新生命的到來從未有過地壓迫了楚天舒,叫她清楚地意識到,從此她不再是綻放在枝頭的鮮花了,而是落地生根的果,不再享有招蜂引蝶的理所當然和榮耀了,唯一擁有的是責任——不斷地給予付出,不斷地淘空自己,以供養新的生命……

    那天傍晌午時,婆婆在廚房忙飯,楚天舒靠在床頭給女兒哺乳,一面似看非看地盯著一檔電視節目發呆,不免又沉沉地墜入現實與意識疊加在一起的雙重苦惱中了。

    小清源**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朦朧著了,楚天舒也*了似醒似夢的恍惚狀態,苦惱開始慢慢與她脫鉤。

    電視機的音量調得很低,雜沓的廣告聲雖比剛剛播出的節目響亮熱鬧些,也不過蒼蠅似的「嗡嗡」著,「嗡嗡」到一定時候又像是突然給一張魔獸的大嘴一口全吞了去,一時間全沒了,然後開始播報新聞。

    女兒的*更輕了,楚天舒盹著了……卻忽然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針一樣一下子刺進了她的耳朵:「……張純良……」

    楚天舒猛一激靈睜開眼睛。

    屏幕裡,一個男人正笑容滿面地站在主席台上,雙手捧著一張碩大無比的硬紙板支票,播音員接下去道:「……再一次向『希望工程』捐款兩萬元……」

    「兩萬元——」楚天舒圓睜著眼睛,眼神直直地定住了,「——該就是一個零頭吧?這麼說——他又發大發了?」

    張純良早年就下海經商了,也早就掙著了錢,*年希望工程剛一啟動他就開始捐款,聽說這些年陸陸續續捐了好幾萬,如今一出手又是兩萬,夠她連買家俱帶辦婚禮結兩次婚了……她若像他一樣下海經商會不會也能賺著錢呢……

    ——混亂的意識翻攪著楚天舒,叫她也說不清心頭到底是種什麼滋味。

    楚天舒並不知道,那時候的張純良卻不在「現場」——捐款已是頭一天的事了。

    那時候的張純良出了市政府大門,坐進了自己的皇冠車裡。他是專程到市政府來接綜合三處的馬副處長一起出去吃午飯的,馬副處長臨時有點兒事要處理一下,要他先到車裡等。

    張純良開有兩家小企業,一家服裝加工廠,一家化工廠。

    服裝廠開得早,由他老婆打理,本來很賺錢,但是隨著南方成規模的流水線生產越來越紅火,式樣好,價格又低,他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化工廠是一年前開工投產的,很賺錢,但麻煩也多,主要是附近的老百姓到處告狀,說什麼菜地給污染了,種的菜吃了中了毒。還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打報告,說他的化工廠建在紫煙江上游,對城市水源有威脅,要求搬遷或取締。

    張純良上上下下沒少打點,一方面又緊著打捐助「希望工程」這張牌,到處樹立自己的正面形象,可全沒想到,幹得好好的環保局長剛成了他的鐵哥們,到紫煙湖游了圈泳竟淹死了——對他來說不意味著別的,而是之前所有的投資全*的沉了湖了。思前想後,張純良決定下面的鋪墊還是要做,但最主要的一定要從上面找靠山——越上越好。

    張純良等得百無聊賴,便把一份殺人越貨桃色艷情的街頭小報攤開在方向盤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時而朝政府大門口瞄上一眼。

    裡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張純良原不過是隨便瞥了一眼,已經垂下眼皮了,卻又趕緊抬了起來,吃驚地想:「她怎麼會到這裡來?!」

    女人明顯是個鄉下人,四十多歲的樣子,穿一件比身體肥大許多的青灰色夾克。夾克的質地很硬,像是一隻吹了氣的硬殼,中空地包裹著一個瘦弱的身子。*一條黑色長褲,卻是稀軟的,由兩根鉛筆樣筆直且瘦長的長腿吊上去,給風一吹像是掛在竹竿上的兩塊亂抖的破布,經過毫無起伏的*,給那硬棒棒的夾克鬆鬆垮垮地束進裡面去了。

    女人的頭髮卻梳得好,式樣別緻,與眾不同,打從張純良眼前經過時,張純良看到了她的側臉,只感覺從她高高的額際漫向腦後束成一個長髻的頭髮,一路順溜地打著柔美的迴旋,像是一隻倒扣的花瓣,他因此可以斷定就是他認識的那個女人了。

    女人一路低著頭疾走,就像是生怕給人看到臉,一出大門又小跑了起來,一面不時地抬手抹眼睛。

    張純良的目光追隨著女人過了道,見她一下子撲到了江堤欄杆上,雙手扣住臉,深深地埋下了頭。

    張純良猜測她應該是遇著了什麼難事——沒準兒是來*告狀的?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過去問問,一個男人又從政府大門裡急匆匆地出來了,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過道直奔女人。

    是個中年男人,西裝筆挺,若不是神態慌張可疑,該是很有些氣度的。張純良剛才沒看見他的臉,看背影覺得眼熟,正驚疑,就見男人跟女人說上話了。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女人忽然緊抹著眼睛返身往路邊跑。男人立刻掉轉頭,很大聲地說了句什麼,女人一下子站住了。

    男人緊走幾步到了女人身邊,又跟她說了什麼,女人就不再抹眼睛了,但是仍舊低著頭。男人開始轉頭轉腦,焦灼地四外招手打車。

    張純良已經認出了男人,更吃驚了。

    楚天舒那時候還在緊盯著電視裡的張純良發呆,假使她真能*張純良的現實世界,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那個男人,一定會比張純良更加吃驚。

    楚天舒最早的愛情體驗以後來人的眼光是太落俗套、太沒創意了——初二時愛上了語文老師。

    ——不過在當年,在那個連瓊瑤是誰大陸上都沒有人聽說過的年代,男女生說句話都要給人懷疑取笑,那麼小的孩子,敢愛上自己的老師,給人知道了是要駭掉眼鏡甚至眼睛的!當事人也必定自認為是犯罪——楚天舒在其後很長時間裡都擺脫不了那種罪惡感,卻又真的沒有辦法管束住自己不去「犯罪」。

    那是個大學畢業前夕來實習的學生老師,新學期裡一步跨進課堂,令人意想不到地英俊瀟灑,在講台前站好,自我介紹說叫「李仁澤」,拿起粉筆把三個大字端端正正寫到了黑板上,轉回臉微笑著,靈動有神的眼睛從所有人——也包括楚天舒——臉上緩緩掃過。

    那一刻,楚天舒覺得簡陋的教室忽然間就不一樣了——不再是課堂,而是陽光燦爛空氣清新的曠野,她是一株草,一枝花,給太陽的光輝照耀得靈魂舒捲飛昇,霎時就融化進它最熱烈的懷抱了。

    不久,照楚天舒的觀察,全校幾乎所有的女學生和適齡女教師——她就是那麼覺得的——因*的到來,眼神兒、樣貌、打扮和種種狀態,全都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有種神秘的氣氛,深深地籠罩了校園。

    由各樣眼神織就了許許多多張網,漫天撒開,隨一個身影飄忽、游移、降落……那人就是網中的魚了。

    楚天舒恨不能撕碎所有別人的網!

    ——更恨不能撕碎自己的那張——卻辦不到。

    她突然有了一種特異功能般神奇的本領了,即便遠遠地*的身影只一閃,那一刻就算她背對著他,也能準確地倏然一下轉過身,一瞥之際一顆心猛地跳將起來,半天也穩不下。甚或僅僅就因為課程表上「語文」二字,眼神也可以長久地定住,週遭的世界消失了……更不要提當面……

    ——差不多全是痛苦。

    ——幸福似乎只在痛苦的頂尖之上,星月一樣給下面頂禮膜拜的人祈念著,可望而不可即。

    其實楚天舒也知道,*對她一直非常好。她是他最好的學生,他提的問題再難,別人答不上來,叫到她——都不要等到她起立回答,只點到她的名字時,就已經一副篤定的眼神和口氣了,並把那樣的眼神在全班逡巡,意思是:「你們都好好聽著,好好學學——什麼是正確、什麼是優秀!」

    ——是真的,幾乎每一次她都沒有叫他失望過。

    他喜歡她,僅僅就因為她是他最好的學生嗎?真就沒一點兒別的?他是不是也知道,除了師生之情,她……

    楚天舒頭疼所有這些問題,但這還不是最叫她痛苦的,她的巨大痛苦和壓力在於,她以為很多人都看穿了她,尤其是語文組那些自以為能透視人心的狡猾的老師,他們是不是根本就以為她是昏了頭或者不要臉呢?是不是總這樣背後議論她?

    她是他的課代表,有充分正當的理由每天到語文組去送交同學們的作業和卷子——是她的份內事。

    問題是她的方法。

    每天清晨她都早早地站在語文組門口,捧著齊胸高的一大摞作業本(那時的作業本都是用厚厚的硬紙殼夾子夾著的,幾十本是非常厚重的一摞),再累也那樣捧著。別的老師陸陸續續來了,她禮貌地一一向他們問好,他們一個個經過她,開門進去了,但是她不進去,捧著作業本執著地堅守門口,專等他。

    別的老師也不招呼她進去。

    ——也就是說他們都知道她是怎麼回事。

    ——她也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所以每當她站在那裡迎來了誰,和誰的目光遭遇了,她的心總是先一哆嗦——就像是給針或箭或刀一下刺到,頭頂也立刻壓上了千斤巨石,就好像連一秒鐘也撐不住了,馬上就要倒下去了。但她看上去的樣子非常平靜坦然,簡直就是輕鬆自如的,目光清澈,彬彬有禮,就好像她的臉皮特別厚——要麼就是真的天真無邪?

    ——每天她都需要如此這般地錘煉自己的神經,才可以在第一時間見到她心愛的*,跟他說上兩句話——也只能是和作業有關的話——是她唯一的巴望,也是唯一私下的又公然的幸福。

    代價真的是太大了,比歷盡磨難穿越萬水千山去見心上人還大——明知永無抵達的可能,也執意要走下去;明知根本就沒有那樣一個人在等待,便走上一生一世也是徒勞枉然,也是她一個人的事,還要堅持……

    ——那個時候她不懂得代價,所以不計代價。

    ——那樣一種聖潔的世間沒有只存在於未諳世事的少女心中的愛……後來便成了童話,給一個水晶球裝了,放進了生命中只陳列少數幾件藝術品的櫥櫃裡。

    水晶球裡定格著一個精典鏡頭:走廊回彎處他來了,綠軍上衣,深藍色長褲,軍用大頭鞋,脖子上圍一條前後一搭恰及胸口的天藍色薄呢圍巾,邊走邊跺腳,一路扑打著身上的雪花。

    她眼見他頭髮上殘留的潔白的雪花迅速地化掉,衣服上也現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洇濕,他又拉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扑打,一路走一路扑打,一抬頭,她正在他眼前,他也正在她眼前。

    他衝她笑了,大而深邃的眼睛亮晶晶濕漉漉一閃一閃的,像是有好些潔白的雪花在裡面飄,接天連地,遼闊幽遠,可是中間澄澈的一泓裡,雪花飄進去便化開,不斷地飄進去,不斷地化開,整個世界都散發出清新純淨的雪的氣息,潔白透明,美好溫馨……

    ——不能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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