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瀾池 第六章
    驚變

    池楊

    酥雨無痕,蓮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橋,看見池楓正獨自憑欄,青衫歷歷,已為雨水沾濕。

    聽見我的腳步,他抬頭一笑,叫聲:“大哥!”

    又指著池中初發蓮葉淡淡說:“今年的荷葉抽得真早。”

    莊中有溫泉暗通池底,盡管地處塞北仍可種植蓮花,但三月生葉卻並不尋常。

    我點點頭。

    “過幾日便是清明,” 同他看了一陣如鏡池水後我說,“我們一同去掃墓。”

    他低聲答應。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環和,溫泉溪水暖氣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們於先祖父母墳前一一拜祭。然後我在慕容寧的墓前駐足凝望,池楓立於我身後幾尺,默不作聲。

    我回過頭,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無法釋懷,雖然事情已過去兩月。

    “我從未怪你。” 我說。

    我從未怪過他,即使當那天他忽然走進我的書房,告訴我幾天前在鈴雨鎮他放走了關荻和慕容湄。他當時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無欺,只將事情一一說清,全無辯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說:

    “我寧可你不讓我知道。”

    他歎口氣,垂下頭。我的弟弟,他從不懂得文過飾非,更不懂得對我隱瞞。

    我命令他十天不許出懷楓居。他領命而去,狀若釋然。然而我們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謂責罰只為了讓他安心,他知道,所以盡管他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裝成一派欣然。

    “我從未怪過你。”

    當我這樣說時,他只笑笑,無言。責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無計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幾時回來?” 我轉開話題。

    “她… …”

    他忽然停下,望著東側山嶺,目光一漲,萬分明亮。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衫女子遠遠站在東邊山壁,面目雖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 …”他回頭望我,聲音微顫。

    “你去吧, ” 我說,“帶她一起回莊。”

    他一笑生華,飛掠而去。我看見他在山坡迎上她,兩人站定。

    我移開目光。

    青天無片雲,而溫泉裡逸出的白霧團團飄移,仿佛所有的雲都落在這谷中。

    我轉身望著水汽氤氳中慕容寧的墓碑,想起她帶給我的一切。我不知道這一次,另一個慕容家的女子會為我的弟弟帶來什麼。

    就在這時我分明感到心驚。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頭突然收緊,我不由自主地轉身,看見山坡上池楓正微微後退——

    霎那間我棰心痛悔,拔身飛掠。我眼前發紅,撞開草木,奪路狂奔。但我絕望地感到一切都為時過晚,大錯已經鑄成。

    池楓!

    *** *** *** ***

    他回過頭來,當他聽見我的叫聲。

    他臉上有一種天真的困惑,雙目迷茫。

    在他身後,慕容湄呆呆站著,她手中長劍正滴下最後一滴鮮血。

    我急痛攻心,雙眼如欲噴血,出劍,我撲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劍勢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憤怒後悔恐懼悲痛,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閃,是池楓,他竟然擋住她!

    我不及收勢,奮力扭轉劍尖。劍鋒擦過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勢猶未盡,我跪倒,長劍深深插入土中。

    學劍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狽。

    “大哥,你放她走吧。” 池楓在我身邊安靜地說。

    我望著他衣上斑斑血痕,覺得全身滾燙,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 我拔出劍厲聲說。

    他慘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當是我最後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開劍柄,我回頭望著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無物。

    “你走吧,” 我聽見池楓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無所知。”

    她目光一閃,望向他。

    “我不要緊,” 池楓努力將顫抖聲音轉成柔和,“傷口並不深。”

    她望著他,仿佛一無所悟一無所思。

    忽然間,她轉過身,緩緩走開。她倒拖著那柄長劍,在巖石上磕磕碰碰,緩緩消失在山嶺那邊。

    我如夢方醒。

    我將池楓放倒在地,撕開他的衣服。

    傷口在腹部,並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斷地湧出,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我雙手顫抖,掏出他懷裡和我懷裡所有的傷藥。我將它們全部倒上他的傷口,然而血如噴泉,將堆積的藥粉奮力沖開。

    我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對不起,大哥。”

    我轉頭去,看見他慘白臉色,焦點模糊的雙眼。我覺得他額上每一顆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絕望和恐懼完全吞沒。

    “不要怪她… …”他斷續地說,“她並不想… …” 他忽然停下,輕輕側頭,沒有了聲息。

    霎那間,我從頭至踵地冰涼。

    我吹響竹哨,谷外家人遠遠趕來。

    我低頭包扎起他的傷口,即使在包扎後,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湧,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時眩暈,我抬起頭望著遠方。

    四周很靜,千山佳樹,碧草芳輝,灌木叢中鳥影相逐。

    我記得這一天是清明。

    萬物生長此時, 皆清潔而明淨。

    然而此刻在我懷中的沒有知覺的弟弟,我覺得他比世上一切東西都更加清潔明淨,不染微塵,必得我以生命照顧珍惜。

    從來,我都這樣覺得。

    他出生時我八歲。

    那時我已隨父親習劍三年,常常在練劍之後,到他的搖籃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細看他胖胖的臉和小小的手腳,覺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從這樣具體而微時長成。

    如果他醒著,看見我來便會發出咿啊的叫聲,急急蹬腳伸手,無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無限快樂。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親在院中練劍。母親忽然抱了弟弟來,笑容可掬。

    父親讓我暫時停下,問母親什麼事。母親卻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劍,走過去,看見弟弟在她懷中向我探出身來。

    我接他過來。母親仍在旁邊低聲逗他,唧唧噥儂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間,他扭過臉,認真地看著我,清晰地叫了聲:“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時軟得塌陷下去,而又尷尬萬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轉過頭,我看著院中的樹。

    父親母親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聲。 他聽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團。而弟弟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搖籃邊看他。我走時他忽然醒來,在黑暗中我聽見他含混地咕噥:“哥哥!”

    一時間我淚盈於睫。

    那是他學會說的第一句話。

    他懂得叫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我。

    弟弟後來慢慢長大,仍象小時候一般喜歡我。

    我走到哪裡,他總要跟到哪裡。

    偶爾我也嫌他麻煩,可每當他仰望著我,明亮純淨地笑,我總是立刻軟下心來。

    我教他認字讀書,給他刻木劍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帶他到山野打獵玩耍,他總是興致勃勃飛跑著去撿我殺死的獵物,看見它們的慘狀又不免傷心。所以後來,我便不把獵物殺死,由他撿回家療傷豢養,再放生。

    他四歲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樹去掏鳥窩,他眼巴巴地在樹下觀望,無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帶他上樹。我最終答應了他,然而很多年後我仍為了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我永遠無法忘記他坐在那根樹枝上,伸手去取鳥蛋的情形。

    多年來我總是重復地夢見那只忽然穿出枝葉的回巢大鳥,如一片陰雲般出現在我們的頭頂。它尖利的鳥喙象紅色的短劍,閃電般啄向弟弟的臉。在弟弟的驚叫聲中,我冷靜無比地拔劍,及時刺死了它。

    在我的夢中,我看見跌落在樹下的永遠是那只鳥,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實。

    跌落在樹下的是我的弟弟。

    當那只大鳥向他啄去時,我松開了扶著他的手,去拔我的劍。於是慌亂躲閃之間,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樹下。

    當他落下樹時,我發覺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裡。而他沉悶的落地聲,仿佛就是我那顆心摜碎的聲音。這一聲以後,整個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記得我怎樣下的樹,我只記得我抱著他沖進客房,跪在在莊中作客的神醫歐道羲面前。

    弟弟的傷並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傷口的血不肯凝結。歐道羲費盡辛苦,才在大半個時辰後止住他的血。然後他松一口氣,神情凝重地示意我們出門。

    我記得那時正是黃昏,夕陽大得失常,顏色有如淒涼晚楓。我看見父母的臉色無神而蒼黃,我聽見傍晚的山風嗚嗚作響,山那邊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 …而歐道羲的聲音比這一切都還要令我覺得蕭瑟難耐。

    我聽見他說弟弟的血天生與常人不同,缺少一種凝血的成份,我聽見他說此病無藥可醫,唯一辦法是小心防止他受傷。我那時才想起,自從幼時,弟弟的一個小小傷口就總是流血很多。

    我們默默無言地聽他說著,聽完仍是無言。

    然後我忽然聽見歐道羲略為驚訝的聲音:

    “你的手臂… …”

    我低頭望著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狀地軟軟垂著。我不知道它是何時斷掉的,也許是在我連滾帶爬半摔下樹時。

    歐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時鑽心的一下劇痛裡,我才開始淚如雨下。

    …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邊看顧他,他很快地好起來。我們不得不告訴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從那時起,弟弟開始由活潑變為安靜。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傷的事。父親為他請了琴棋書畫機關醫卜的先生,他的聰明讓他很快青出於藍,以後便開始自行鑽研。

    他仿佛對所有雜學都興致盎然,但有時仍會默默走來,看父親教我習劍。而每當他來,我總變得心情尷尬,漏洞百出。於是後來,他也不再來看劍。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關於大鳥和弟弟的夢。

    當我自夢中驚醒,我看見一個細瘦人影站在牆邊,正取下我掛在牆上的劍。

    是我八歲的弟弟。

    我靜靜地看他,他沒有發覺。

    我看見他愛惜地撫摸劍鞘,然後緩緩抽出了劍身。

    劍鋒清光流轉,映得他的臉纖毫必現。

    我從未見過他的雙眼如此亮冽,神氣無限向往仰慕,戀戀不捨,而又明知無望地悵惘低回。

    我熱淚盈眶。

    第二天,我告訴父親,我要教弟弟學劍。

    “我會非常小心。” 我再三保證。

    父親終於答應。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弟弟熠熠閃爍的眼睛,蒼白的臉上忽起的紅暈。雖然我們只可用木劍過招,他已經無限滿足。

    他的資質其實在我之上,劍法進展飛速,卻令我倍感神傷。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傳授他池家劍法最高重的落葉長安劍。那套劍法招式繁復,去勢詭奇,修習時極易受傷。

    他隨我學劍五年時,父母相繼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繼任池家家主。終日江湖奔走,事務繁雜,我甚至沒有余暇悲傷痛悼,漸漸也不常有空教他劍術。

    有時我覺得我也許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願親口告訴他,他永遠也不可能去學他向往已久的落葉長安劍。

    那天晚上,我在離家兩個月後回家。

    走近我們居住的院落時,聽見院中劍風霍霍。我猶豫一下,躍上院牆,腳步之輕不致令人察覺。然而一瞥之間,我大驚失色。

    他練的竟然便是落葉長安劍!

    想必他已遵循劍譜練了很久,有不懂之處也已自行領悟融會貫通。當我看見他時,他已練到這劍法尾聲,最為凶險的幾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時間我如陷身夢魘,無法移動分毫。

    我呆呆站在牆頭,只見眼前寒光閃閃,而我的弟弟正飛騰縱躍,險象環生。我想要閉目不看,卻早已睚眥欲裂。

    待他終於收勢,我才恢復了呼吸。

    我躍下院牆,大步向他走去。

    當他看清是我,臉上浮起驚訝笑容,些微羞怯,還有那並不常見的一絲驕傲。他望著我的目光有隱約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稱贊。

    然而我奪下他的劍遠遠拋開,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臉上。

    我看見他霎那凝固的表情,臉上慢慢腫起的指痕,忽然間我覺得精疲力盡。

    我轉身進了房門。

    … …

    很久以後他跟了進來。

    “對不起,大哥。” 他低聲說。

    我不能出聲。

    他悄悄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大哥,如果你不許,我以後再也不練落葉長安劍。”

    我轉頭凝視著他,看見他單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從此不復可見。猛然我將他大力摟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緊,才能排解那幾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懼和悲傷。

    “你要記得,” 我狠狠地對他說,“在這世上,我只剩你一個。”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練過落葉長安劍。

    他也從未為此流露過一絲遺憾。他比從前更喜歡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會讓他真正的快樂。

    也許只在第二年我娶親時,他曾真的快樂過。那天他敬我酒時說:“大哥,從此你不再只有我一個。”

    我們相顧微笑,一飲而盡。

    那時的我們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後,竟會發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發生時他已經十七歲。

    他從未開口勸我,只是不聲不響替我將莊中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他陪我飲酒下棋,或是靜靜陪我長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擊水長澗,郁涉山林。

    當我張弓馳獵時,他亦步亦趨,如幼時一般替我撿拾獵物。而當我中心如沸策騎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隨不肯稍後,直到我不得不立馬收韁。

    他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無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無法忘記那天的微雨,濃霧。我獨自離莊,騎馬在山中游走。

    山中霧氣更濃,兩尺之外萬物不分。我的坐騎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揚鞭,催它前行。

    雲深不知處,我迷失山中。

    然後突然間,我的坐騎長聲嘶鳴,揚起前蹄,連連後退。一陣寂滅深寒撲面而來,我知道我已下臨深淵。

    我下馬走到崖前,心情冷靜平和。我並不確知我要怎樣做,只是在一瞬間,我覺得那隱沒在霧氣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種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時,我聽見遠遠的細碎的鈴聲。我一動不動地傾聽那鈴聲,直到它停在我身後不遠。這時我感到身後馬匹的呼吸,而那馬上的人卻始終不曾說話。

    我終於回頭,眼前所見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視的茫茫白霧。

    我看不見身後的馬影鞭絲,也看不見馬上布衣單薄默默相從的我的兄弟,然而在這霧靄橫流的世間,我依然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大哥,” 我聽見他說,“在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個。”

    我徒勞地凝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聽見那句話的裊裊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應著我心底一聲歎息。

    那一刻我終於發覺即使我可以將整個世界就此遺棄,但於這霧中不可執手不可相見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輕言離開。

    我永遠不能。

    … …

    不久以後,池楓要求搬離山莊去十裡以外的集嵐院。他說那裡清靜宜人,他可以潛心研究機關之學,以及醫術。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順從了他的心意。

    七年時間一閃而過。

    池楓定期回莊,平和,沉靜,貌似快樂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瀾派人求援,我不會生起為他娶親的念頭。

    我知道他並不想成親,他總以為自己命運未卜,不原意讓別人和他一同分擔。然而我仍決定為他娶親。

    也許我只是想要他快樂。

    我不知道我何以確信慕容家的女子會給他帶來快樂,也許我只是出於一種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終相信會有一個池家男子讓慕容家的女子真心愛戀,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親為條件,只是出自一種私心的懲罰。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為借取池家力量,而將心有所屬的慕容寧嫁我為妻。他們此時蒙難,我不願袖手旁觀,然而我亦不能一無所求。

    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新娘很快到來。

    然而竟不過是一場騙局。

    他們竟然偷梁換柱,以一個不得寵的庶出女兒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傾軋之意已極為明顯,若不是池楓對慕容湄用心深刻,我會立刻派人滅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讓池楓快樂,我又有什麼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麼不可以放棄?如果放棄後可以讓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樂。

    所以除夕那晚,當我看見慕容湄的性命在關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縱虎歸山的關荻。所以當不久以後池楓也為了她而放過關荻,我亦毫無怨言。

    我總以為她也是愛池楓的,我相信她純真堅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時並無惶恐,她說我盡可將她立刻殺死,只是不要告訴池楓。我相信她是愛他的,因為那時我在她眼中看見了慕容寧看關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當她突兀地出現,我竟沒有絲毫懷疑。我放心地讓池楓去與她相會——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時大意讓我唯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楓回莊的路上,他漸漸冰冷的手與弱不可見的脈搏幾乎讓我確信我終將失去他。

    無論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唯一所剩的熱望也只是報復。我要盡我一切所能,將慕容一家從此殲滅。

    莊中已匯聚了我命人飛傳的十幾名醫師。我冷眼看了一陣他們的忙碌,離開了房間。

    我派人傳來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結一切可以集結的力量。

    池落影一貫地奉命行事,並不多問。

    他離開後,我獨坐於書房。

    我覺得房間如此空曠,連怦然心跳都可見蒼冷回音。

    淡淡陽光濾過窗欞,在地上投成層層陰影。某種深沉冰冷的東西自那些陰影中水一般湧起,慢慢鑽進我的身體。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懷楓居那邊忽然傳來隱約的混亂,我心中驀然一沉。這才發現我躲到這裡,其實只是不能去面對那些大夫,不願聽人告訴我他們已束手無策。

    我覺得四壁書架忽然旋轉,如欲迎頭倒下。

    我一躍而起,奔出房門,奔向紅蓮峰。

    西屬第四堆大石。

    有四個星形斑點的那塊。

    左旋兩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面無聲出現一個洞口。

    我拾級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閃閃發光。

    解下湖邊小船,我很快劃到了岸邊。熄滅手上火光後,四下只剩不見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對這裡的一切爛熟於心,摸到牆上機關,打開石門。走進之後,石門自動關閉。

    終於到了這裡,我才覺得萬分疲乏。

    我背靠石門沉默片刻,漠然說道:

    “我只是來告訴你,我已決定攻打慕容門。”

    黑暗中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會聽見任何回答。很多年來,我在這裡說過無數句話,然而我不曾聽到過一句回音。

    我想這一切終於也到了盡頭。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我說,“我再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威脅。”

    我緩緩坐倒:“池楓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劍。” 我說。

    我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沒有眼淚。

    … …

    不知多久以後我站起身來,我覺得現在我已經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許已無生機的池楓,而不至在眾人面前大失常態。

    我旋開石門。

    這時我聽見兩聲咳嗽。然後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來勢甚緩,並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細潤光潔,形狀似乎是個圓盒。

    我片刻驚愕,腦中忽靈光一閃,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門。

    在門外我點起火折,看見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識。我屏住呼吸打開盒蓋,裡面半盒晶瑩藥膏——

    紛雜往事揚塵撲面,讓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後瘋狂躍動。

    懷楓居中眾醫束手,坐困愁城。

    我搶至池楓床前,將盒中碧綠藥膏全部塗上他的傷口。我眼中再無其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傷口血流。

    我看見血勢漸緩,最後,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蒼茫,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回顧幾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來該如何?” 我問。

    第二日清晨池楓仍然昏迷,關節處俱已因淤血腫脹,但卻已脈象趨穩,暫時脫離險境。

    池落影便於此時求見。

    我知道人馬已集合完畢。我並不會就此放棄攻打慕容家的計劃,盡管這一次我也許可以救回池楓。

    我離開懷楓居,與他同去書房商議。

    一切安排妥當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會出發。

    廚房早已派人送來午飯,我全無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紅蓮峰。

    “池楓大約已經沒事。” 我說,“多謝你的碧影露。”

    當然並無回音。

    “但我仍會攻打慕容門。” 我並不想隱瞞。

    她笑。

    那一聲幾不可聞的笑令我疑是幻覺,長久以來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並不曾聽到過其它。

    “你當然會。”

    黑暗中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一字字說來無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壞的嗓音,我只在她剛剛蘇醒時聽過,而她從此不肯開口。因為曾經一度,她的聲音如春雨霖鈴。

    我在黑暗中無聲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無需多言便可解讀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樣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轉念,她始終不肯付於我的那顆真心。

    早在我們初見時,我便發覺,我們總可以輕易洞悉對方肺腑。

    我永遠記得初見她的那一天,重陽已過,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廳,對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裡,看院中水光殘蕙,腐葉蒼苔,白菊漠漠。

    彼時慕容安正言辭曲折藏鋒試探,我一笑釋杯,卻見滿目蕭條裡走出一個人來。

    明明只是盈盈靜靜地走出,卻如聲色驚心天外一劍,艷影浮離,秋光一時俱破;又似畫筆神來,胭脂重彩潑上素筆工繪,剎那粲粲神生。

    她走過這一路,讓我覺得花都不再成花,萬物都萎謝得不復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隴墟煙敗萍寒水上砰然獨放的一枝紅蓮。

    “捨妹慕容寧。” 慕容安就在那時笑說。

    我心下立時分明。

    那日黃昏,慕容安暫離安排酒宴,留我與她獨處。

    她無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還有火光。忽然抬頭望我:

    “你已決定了,是麼?”

    我望著她,點點頭。

    “你也是吧。” 我說。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紅蓮風轉,月光一漾。

    “決定了要放棄那個人?” 我問她。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驚疑。

    當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誅,但我卻不會因此而放棄。

    “我不會在意,” 我一笑,“只要從此了結。”

    “你放心。” 片刻後,她說。

    從議婚,納采,到將她迎娶出門只用了短短十天。

    她的嫁妝鋪張精美,決非倉促間置辦得來,看來慕容府早對我志在必得。

    浩蕩車隊離開江南,北行景物越見蒼涼。

    她終日車中默坐,無喜無憂。直到一日薄暮時分,一只鷂鷹跟上車隊,半空盤旋,不肯離去。

    我看出那鷂鷹經人馴養,正決定將其射下,她卻忽然命令停車,下車吹響銅哨,鷂鷹一聲長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與那人有關。

    果然她很快便來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繞路去一次雲桐山?” 她問。

    我沒有出聲。

    “這是最後一次,” 她說,“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著這冷淡女子從未有過的焦急驚惶,“我和你同去。” 我說。

    我命令迎親隊伍次日繼續北上,鷂鷹引路,我和她各騎一匹快馬連夜疾馳。天色未明我們已到達雲桐山。

    我幫她從陷井裡救出了那個人,他傷勢之重令我心驚。當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關荻。那個聲名遠播的年青捕快,即使遠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聞。

    我以內力護住他已十分虛弱的心脈,慕容寧從家中攜來的碧影露也頗見神效。當他脫離險境,在一個附近農家安頓下來,我留下慕容寧照料他傷勢,獨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雲桐鎮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響了我客棧房門。

    我披衣開門,她在冥冥霧氣中看我,聲音無比疲倦:

    “我們這就走吧。”

    我不曾多說,回房系上外袍,帶她走向馬廄。

    我們飛馬疾馳,一路上她從不肯多事歇息。數千裡路程只用了十余天。

    莊中早已預備停當,回莊當天我們便完成了禮儀。

    成親當晚她冷靜主動地與我成就夫妻之實,然後數日以來,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無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於奔命,將自己逼成毫無退路,只因她愛他至深,惟恐一見之下,她會功虧一簣臨陣動搖。

    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斷腕,痛斷決絕。但是這樣不計代價的捨卻之後,我不知道她還為自己剩了些什麼。

    就是在那一晚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力量去挽回這樣一個激烈女子的心。

    關荻果然在我們婚後兩天來到紅蓮鎮。

    他仍沒有放棄,仍想要入莊來見她。然而紅蓮山莊守衛森嚴,他不得其門而入。

    我並沒有告訴她這些,我想她其實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發覺,即使他們永不見面,他也始終在我們中間。

    我不是不曾想方設法,然而我似乎永遠無法成功。我永遠可以看見她心裡的那個影子,隨著歲月流失而日漸鮮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漸失。有時我甚至不願面對她,我害怕我會在她面前無法自控。

    就在那時,她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為我生下孩子便會死心塌地,事實上她平淡的口氣使我覺得她對這個孩子並不覺驚喜。

    然而我期待這孩子。我知道我會愛他或是她,而與我的妻子不同,這一次我的愛會有回報。

    我派人跟隨她左右,小心照顧她飲食起居。我沒有想到她出事時,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們宴請完賓客。我送她回房。

    路過春華堂,忽然間,有刺客從屋簷躍下。

    我將她推至安全之處,不過三招已將刺客制服。他垂死掙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為我輕易避過。

    然而,當我躍開回頭,竟看見慕容寧不知何時回到了我身後。

    她站在那裡,對迎面而來的暗器視若無睹,竟完全沒有閃避!

    該剎我如身在夢中。

    我看見月光下她明潔臉容微微仰起,冷漠雙眼閃過分明熱望——

    忽然間我一切了然,這發現讓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倉促間擲出的長劍為她擊飛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數枚。

    刺客來自被滅的霜門,五年前混入莊中臥底。暗器淬有霜門劇毒——煙波玉。

    我數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憂怖叢生。

    愛恨攻心,我已近崩潰邊緣。

    終於取得解藥,保住她性命,孩子卻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來。

    “你只是想要死吧。” 當她的傷勢終於穩定,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著我。

    “何必要問?” 她說,“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熱,我想要一劍殺了她,又想將她緊緊抱住永不放松。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說話,我走出了房門。

    從那天起我開始想要殺死關荻。

    我痛恨她這樣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還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動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為我並沒有刻意地瞞她。終於有一天她來找我,“請你放過他。” 她說。

    “我會放過他,如果他放棄見你。”

    她很快失態:“你明知他一定會來,即使你告訴他這裡只是個圈套。”

    我仍不動聲色:“所以我無法放過他。”

    這樣說時,我並未感到絲毫快意。我只是覺得必須將一切進行到底,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習慣。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後她起身,預備離開。

    然而她在門口站住,回頭望我:

    “你殺了我吧,” 我聽見她說,“我們便可以兩清。”

    一時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著她,一言不發。

    “要殺他只因為我愛他,不是麼?” 她忽然笑起來,一室魅艷光芒,“但是即使你殺了他,我仍然愛他。不如殺了我,我就永遠無法去愛別人。”

    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充滿了挑釁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這樣說的用心只是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為所動,一切仍按計劃行事,但是忽然間我覺得疲倦心死,不必掙扎。

    “我成全你,” 我說,“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

    透過書房的窗,我望著遠處的紅蓮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這裡落足以前,曾有一對相愛男女由很遠的南方逃來,仇人追殺而至四面包抄,他們無路突圍,放起大火,一同燒死在火中。

    “就在紅蓮峰頂吧,放一把火。” 我喃喃地說。

    “什麼?” 她沒有聽清。

    我望著她,清晰地重復:

    “在紅蓮峰,放一把火。你願意死在那裡麼?… …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後她說:“你要記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設想一般。

    關荻並沒有浪費機會,他很快進入了莊中。我帶領人馬掩近包圍。

    火把亮起,我看見他們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她愛一個人時,會有什麼樣的眼光。

    我拔劍,站在關荻身前。

    我聽見她要我停手。

    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不會殺他,然而我不能在數百莊丁面前任他離開。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輸掉,我才能下令將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會在一招之間傷了他,他竟幾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驚詫之余,慕容寧已沖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們曾有的約定。

    我看見她雪意臉頰,火一般目光,我覺得我已將成灰燼,再無力量控制心神。我腦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濁浪翻騰,那一刻我分明見她腳下心血四濺,是被她踐入塵埃踏成齏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這樣吧,寧死也不肯愛我。

    那麼,我還有什麼需要計較?

    我揮揮手,令眾人閃開一條去路。

    蒼灰大雪漫天彌地,關荻由人叢中離去。慕容寧目送他消失,回過身來。

    “我已准備好了。” 她說。

    我們四目交投。

    我轉開臉,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與我一前一後走到紅蓮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頭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 她說,“不過不要緊,我在峰頂存下了桐油。”

    忽然間她摘下斗篷拋在雪地。盈盈一躍,她站上三尺高的那處石台。

    我一震抬頭。

    “不要去。” 我說,我的聲音已啞得連我自己都無法辨認。

    北風忽緊,卷起她的衣裙,我覺得她如欲乘風歸去,終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 她無限溫和。

    胸中一片空蕩,有如萬古廢墟, 我頹然說:“跟他走吧,我放過你們。”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後她終於說:“不可能了,我們都已太累。”

    然後她垂頭望我,輕柔微笑,那是三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笑容。

    “其實你沒有錯,” 她說,“錯的是我。那時候答應了你我會了結,卻一直沒有做到。”

    風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緩緩飄落。

    我看見她驀然轉身,輕盈背影向峰頂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頭。

    我心中終於只剩一片寧靜,因為我知道我們已再無退路。

    不久以後,我望見峰頂的火光。起初只是幾處,轉眼已蔓延開來。

    整座紅蓮峰如一朵忽然活轉的碩大紅蓮,嗶剝有聲地伸枝展葉,溢彩流光。呼嘯山風吹起火舌,斜斜抖躍起丈余,將冥冥雪幕立斷於半空。大片飛鳥由林中驚起,淒厲號鳴,有些羽翼已損,又復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見大小山獸東奔西竄,四散而逃。忽然間風勢翻折,一線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間飛速流淌,轉眼將至山腳。

    我沒有後退,我一動不動站在峰前。我看見峰頂依稀可辨的她的身影,我知道她仍在四處點火,她要自己無處可避。

    … …

    當整個峰頂火光環和,山坡上也已流火竄動。

    我再也看不清峰頂的情形,因為那裡已成一片耀眼紅光。

    我一躍而起,向峰頂掠去。

    我提氣飛縱,在成片火海中出入穿行。草木在我耳邊不惜性命地燃燒,生靈塗炭,萬物沸騰。我看見滿山紅巖仿佛全在燃燒,異樣紅光,將這雪夜逼成一片妖紅。

    我沖上峰頂,沖入大火包圍。我雪濕的斗篷已被烘干,此刻正熊熊燃燒。我甩下它。我完全不覺得痛和窒熱,仿佛我的肉體已經消失,從容奔走於烈火之中的不過是我一無所懼的靈魂。我知道我終會死於這場大火,然而在此之前,我要先找到她。

    … …

    我終於看見了她,當風向神奇更改,將眼前一道火牆倏忽吹走。

    在那片草木焚盡的小片空地,我看見她蜷縮在空地一端。在我與她之間,是紅得仿佛通透了的巖石,以及點點明滅的草木余灰。

    我無聲微笑,心底一片澄明。

    我慢慢朝她走去,不知是什麼將我絆了一下,我摔在她身旁。

    我伸開雙臂將她托起,抱在懷中。

    她已完全沒有知覺。

    我緊緊抱著她,望著不遠處火勢如狂的樹林。

    我再次想起那對很多年前焚身於此的男女,我想就如此吧,雖然我們並沒有他們那樣兩情相悅的幸福。這已是我唯一可得的結局,從我愛上她的那一天起。

    我站起身,抱著她向樹林走去。

    整座樹林正燃成全盛,不時有燒朽的樹木轟然倒塌。那裡的火光是明亮異常的橙紅,噴薄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艷麗輝煌。我看見遍野紅巖烈光撲面,天地已成滾滾熔爐煉化眾生,而火焰紛飛如流星耀目,耳際轟陳,萬種天籟霎時齊發。

    我一步步走去,心無旁騖。飛蛾撲火般鎮靜茫然。

    我們終於未能走進那片大火。

    在離大火一丈之遙時,我腳下一空,落入深淵。轉瞬之間,冰冷大水沒過我的頭頂。

    當我全憑本能自水底浮出,湖邊山壁柔和卻明亮的幾十顆夜明珠霎時映入眼簾。

    我終於知道了紅蓮峰的山腹之中竟然便是池家寶庫。

    我環顧四周,心中一片迷茫。

    池家寶庫的秘密由歷任莊主代代口傳。當父親於川中猝然遇害,我以為這一秘密將會從此沉埋。

    然而天意竟會卻如此撥弄更改,在我決意赴死的今天,讓我失足落入秘庫之中。

    我臂中的慕容寧忽然嗆咳。

    她竟還活著!

    一時間我激動到不能置信。再無暇多想,我急急游向岸邊。

    湖水洗淨了她臉上塵煙,她的衣物也已破損,漏出焦黑的肌膚。她傷勢之重令我不忍卒睹。我知道即便可以留住她性命,她也會從此面目全非。

    她仍未蘇醒,卻仿佛已感到傷處劇痛,不住顫抖。她灼傷的肌膚不斷滲出水來,著手之處如有火燙。我知道我必須立刻設法出洞,找到醫治她的藥物。

    我將她放下,抬頭去看數十丈高的來時洞口。

    離地一丈的石壁已鑿得十分平滑,但一丈以上巖石凹凸不平,頗可攀爬。只是洞口位於穹頂中央,需如壁虎般吸附於洞頂,橫過五丈有余,方能抵達。

    我知道寶庫應該仍有其它出路,但機關重重,此刻已不及破解。唯有一試這條出路。

    我疾掠至壁下,借力提氣升起丈余。探手抓住石壁突起,片刻後已攀至洞頂。

    在洞頂我燃亮火折,細細觀察頂壁可攀之處。待內息三次流轉,我清除一切雜念,深吸一口氣,駢手坻足面上背下,屏住呼吸,向洞口靠近。

    然而到距洞口一丈二尺時,石壁已成光滑如鏡,再無法著力。汗水刺入我眼中,閉氣過久,我的肺已如欲爆裂。我凝聚全副氣血勁力,猛然施出“空雲徘徊” 的輕功,凌渡虛空一丈二尺,穿洞而出。

    洞外風火撲面,我極力站穩。胸中煩惡欲嘔,喉頭腥甜,是方才內力過耗所致的內傷。然而我已不能耽擱。

    峰頂火勢見弱,覓路下山並不甚難。而山坡上因無高大樹木,大火過境,此刻已將干草大致焚盡。

    卻見殘火余燼之間,近百莊丁正攀援而上,欲赴峰頂。

    我迎上一人,斥道:“不是說過今晚不得擅出?”

    那人抬頭見我,喜極忘形,並不回答,卻只大呼小叫:“莊主在此!”

    話音未落,已有人飛掠至我身邊,竟是池楓。

    他緊緊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卻一時無言。片刻之後方展顏一笑,眼中卻已有閃動淚光。

    “大哥,不要怪他們,是我要他們出來。” 又回頭吩咐那人:“傳令下去,莊主已經找到,要大家下山,各自回房。”

    那人領命而去。

    池楓望著我,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低聲問道:“大嫂她… …”

    我明白他已猜到了一切。

    “她還活著。” 我打斷他,“只是燒傷很重。你有沒有什麼藥物可以治療燒傷?”

    他點點頭,從懷中取出幾盒藥膏。

    “這些是我方才上山時拿的,只可暫時解痛控制傷勢。我記得醫書中還有一些良方,我會盡快配制。”

    我接過藥膏放入懷中。

    “山腹中是池家秘庫,” 我說,“我今晚剛剛發現。我只知從一處洞口進入,但那裡出入艱難,勢必不是正門。你配齊藥物後要避開眾人,來峰西樹林旁找我,需帶一條長繩方便出入。”

    池楓低聲答應,若有所思。

    我拍拍他肩膀,轉身離去。

    “大哥,” 他在身後叫我,“你自己的傷也要醫治。”

    我沒有回頭。

    我仍由洞口躍入湖中。上岸,看見仍未蘇醒的慕容寧。

    我將藥膏塗上她手足身體,頭臉頸項。她的體溫稍稍降低,大約疼痛多少有些緩解,她慢慢停止了顫抖。

    我握住她手,將真氣慢慢渡過,努力平息她紊亂疾速的脈搏。她不時嗆咳,想必是為煙氣傷了肺脈。我繼續摧動內息清除她肺脈淤積,直至她一陣劇烈咳嗽,吐出不少煙灰,我的手被她震開,我才發現我已不剩什麼內力。

    我在她身邊躺下,疲累已極,半昏半睡。不知多久以後,我隱約聽見她低聲呻吟。

    我想要醒來,卻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無法使出。掙扎之間,覺得她移動了一下身體,然後我聽見她發出一聲喑啞慘叫,包含了無窮傷痛,卻又忽然中斷,沒了聲息。

    我一驚而醒,心胸狂跳。

    轉過頭,我看見她已醒來,她大睜雙眼茫然望著我,卻仿佛全沒看見。她眼中赤紅,淚水如同泉湧,瘋狂渲瀉,一徑沖開她臉上藥膏。她渾身痙攣,嘴仍張著,卻已痛得再也出不了聲音。

    我知道她這樣痛苦是因為燒傷難忍的劇痛。我身上的灼傷此時也痛不可抑,而她的傷勢卻嚴重得多。

    望著她如此折磨,而我絲毫無能為力,我閉上雙眼。

    胸中似有長刀沖擊,汗水很快流滿我全身。

    我忽然拔出劍,在腿上深深刺下。

    熱血湧出,令我稍覺好過。

    當我聽見湖上水聲欸乃, 慕容寧已再次暈去。回過頭,我看見劃船而來的池楓。

    他看清我時乍然一驚,一躍上岸,過來搭上我的脈搏。隨即皺起眉頭,由懷中掏出一粒丹藥,示意我吃下。

    不待我說,他又俯身察看慕容寧。

    “她怎麼樣?” 我吞下丹藥問他。

    他看我一眼,垂頭道:“比我預想中嚴重,但應該有法可治,只是… …不但容貌再無法保全,背上傷勢也會牽制她日後左臂行動。而且,肺脈受損,勢必留下隱疾。”

    我聽他一句句說來,感到我沉重而銳痛的心跳,正一記記敲打著我的胸膛。我默默無言,靠上石壁。

    池楓此時忽然發現我腿上傷處。

    “大哥!” 他過來點了我止血穴道,抬頭望我,責備的目光使我明白他已猜到其中緣由。

    我避開他視線,“我沒事,” 我說,“快些幫她醫治。”

    當池楓料理好她的傷口,為她服下一劑止痛催眠的藥物,我才想起他並非由我落入的洞口而來。

    “你怎樣找到的另一個入口?” 我問。

    池楓正為我包扎傷口,並未抬頭,只淡淡說:“記得麼?我們小時候,爹教我們背誦的‘碧叢叢’歌訣?”

    “‘碧叢叢’?” 我低聲重復,若有所悟。

    他輕輕點頭。

    “爹去世以後,我整理他生前雜記。看見他曾記載‘今日初傳碧叢叢歌訣於二子。二子極之聰穎,一遍成誦,甚喜。然日後當不時考問,防其忘記。’ 後來的記載中也曾幾次提到這只歌謠,更有‘楊兒日堪大任,或可考慮年內向他詳解碧叢叢。’ 之類的句子。後來我幾次研究,卻發現那歌訣實在不是什麼武功秘要。本以為終不可解,直到昨夜你提起秘庫,我才明白那歌訣也許便是入庫的線索。回去仔細參詳,其中果然暗示了數道機關方位。”

    他抬頭望望頭頂洞口,又說:“你落下之處應該只是一個天然通風口。想必原來亦做了偽裝,只是一場大火,全都燒了個干淨。”

    說話間他已處理妥當,卻仍不放心:“你的燒傷並不太嚴重,只是內傷卻不可掉以輕心。”

    見我點頭答應,他才放心一笑。

    當日我們根據歌訣提示歷訪四重秘庫。

    除去數十間大小石室設施俱全可供百人長期居住。其余所見不外黃金異寶,神兵利器。

    唯有最後一重竟以鐵壁鑄就,門上一只巨大的銅制絞盤。

    池楓徘徊察看,思索良久,始終不曾動手開啟機關。

    忽然他如有所悟,回身望我,臉色蒼白。

    “怎麼?” 我問。

    他沉聲說道:“裡面該是滿滿一庫火藥,一旦輪盤絞動,整個山莊會被夷為廢墟。”

    我一瞬凜然。知道這裡該是池家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外敵入侵,無以克制,便可啟動這一機關,與敵同歸於盡。

    伸手撫上鐵壁,我與池楓無言對望,默默歎息。

    慕容寧的傷勢不能輕易移動。我留在秘庫中照料她。池楓每日出去處理莊中事務,夜間送來食物和藥品。

    慕容寧的傷勢漸趨穩定,神志也開始清明。

    第四日她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為什麼要救我?” 她說,她聽見自己薰啞的聲音時全身瑟縮一顫。

    我無言以答。

    而她亦不再多說。

    此後數日她昏睡,醒來,沉默地忍痛。不肯再發一言。

    但她並不拒絕食物,令我漸漸放下心來。

    十天以後的某個晚上,她的傷處已基本結痂,池楓為她換藥後離開,我看著她昏昏睡去,於是離她遠些靜坐運功。

    那時我的內傷已好了六七成,內息運行幾乎已無阻礙,只需再沖破嬗中穴即可基本治愈。氣息流轉正在緊要關頭,我忽然聽見她的方向傳來悉娑響動,她似乎已翻身坐起,輕輕咳嗽。

    池楓喂她的藥應該會讓她一夜安眠,她此刻醒來一定是刻意未將藥丸咽下。

    一種不祥之感令我悚然心驚。

    我盡力快速地收攏內息,卻欲速不達。背後聲響不斷,她似乎在勉力移動,我不知她究竟要做些什麼,心煩意亂,愈加無法凝神。

    忽然間,我身後一片死寂。

    我大大一震,內息霎時紛亂突入我四肢百骸。胸口如塞了一團稜角硬物,全身處處脹痛難當。

    我汗如雨下。

    忽聽她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呻吟,卻黯澀低啞無已為繼,如已被絕望驚懼堵住喉嚨。

    霎時間我已明白發生了什麼。

    … …

    放棄了一切導引內息的企圖,我站起身來,回頭看她。

    我看見她已自己移到湖邊,半跪在水邊,伏低了身體,呆呆望著水中倒影。

    我向她緩緩走去,內息混亂竄移,只覺每一步都虛浮不定,無法觸到實地。

    她忽然抬頭,看著我。

    她眼中的光芒那麼冰冷絕望,似是連整個生命都已凍結。

    然後她整個上身向前猛然一探,翻落水中。

    我立刻隨之躍下。

    冰冷的水流包圍了我,與我雜亂的內息狠狠撞擊,猶如萬根鋼針齊齊插入身體,剎那間我全身氣血為之逆流。

    然而我不去管它。

    我不顧一切地在水中追蹤著她。

    終於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將她拉近身邊,她大力掙扎,拳腳相加,然而我咬緊牙關決不放手。

    我竭盡全力將她帶出水面,爬到岸邊。然後我再也無力支撐,躺倒於地,血氣似已逼至喉頭。

    慕容寧臉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傷痂已有幾處剝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見她肩膀起伏,不停發抖。我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卻惟恐觸動她的傷處。

    但是忽然間,她一躍而起,我竟不知道她這時還會有那樣大的氣力。

    她低著頭,發狂般向巖壁沖去。

    我奮起最後的氣力猛然一掠,擋在石壁前方。

    她一頭撞入我懷中,一撞之勢何其強勁,我沿著石壁緩緩滑倒,吐出的血灑在她頸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雙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暈後,她抬頭,將臉逼近我眼前。

    她臉上神情似笑似哭,傷痂牽制了她臉上肌肉,她整張臉可怖地扭曲。

    “有人會想看這張臉麼?”她嘶聲喊道:“有人會想聽這種聲音麼?” 她忽然掙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層傷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會願意碰到這種東西麼?” 她喊得喘不過氣來,不停咳嗽,仍掙扎著迸出斷續的字句:“為什麼你不讓我死…”

    我望著她,完全不覺得驚恐畏懼,我的心多日來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絕望與疲乏。

    “那麼就一起死吧。” 我說,我一開口就有血不停地湧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 我伸手抹一抹嘴邊的血,冷冷詭笑,“當你說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換關荻的,我就已決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紅蓮峰的大火裡。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時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帶你走進那片燒得正旺的樹林… … 我不知道竟會掉進這裡……”

    血嗆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麼?” 我喘息著,長劍出鞘,架上她的脖頸,“我可以先殺了你,然後再自殺。這樣好麼?”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麼。

    我感到整個身體正被無數氣流往復切割,如受凌遲。我的手在不停發抖,她頸中已見血痕。然後我再也壓制不住那股不斷湧起的強大濁流,我大口噴出鮮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來時看見池楓,他臉色憔悴,正低頭啟出我身上金針。

    “她怎麼樣?” 我低聲問。

    池楓神情一亮,搖頭道:“她沒事。有事的是你。” 騰出手來搭上我脈搏,眉梢漸展。

    “幾日沒睡了?” 我打量他的臉色。

    他苦笑搖頭,“不記得。為了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我幾乎快要累死。” 想想又笑起來,“這一次醫術倒是真的磨煉了不少。”

    雖仍強顏歡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憊不堪。他放下衣袖時,我瞥見他臂上幾處淤斑,心中一沉。當年歐道羲曾說過以他這樣的血質,較常人更需生息調養,淤斑之類其實是皮膚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標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約也已無力支撐,向我迷茫一笑,倒頭昏睡過去。

    我暗自運轉了一下真氣,發現內息雖然極弱,卻已再無阻滯。伸手去探他的脈息,才發覺他的內力已將窮竭,想必為我針灸導氣已耗盡心力。

    我凝望他安靜熟睡的臉孔,百感叢生。

    幾天以後,可以行動時我去看望了慕容寧,她已被池楓移入一間石室,緊閉雙眼,靜靜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邊,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損毀的容顏,心情寧靜而悲涼。

    那一刻,我看見從前那個美麗驕傲卻從未屬於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輕紗般升起,煙般繚繞,逸入悠遠虛空。真切的唯有躺在這裡身心重創萬念俱灰的女子,讓我願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愛重珍惜。

    “你是我的,” 很久以後我說,“讓我照顧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輕輕碰上她臉上傷瘢,她仿佛已化為石像,任由我碰觸,一動不動,毫無感覺。

    “如果你不願見人,就永遠住在這裡… …如果你連我也不想看見,我便把這裡的夜明珠全都毀掉… …”

    我停下,一陣軟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終於說:

    “你活下來,好麼?”

    …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間石室裡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見它們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後的美麗光華,我合上手掌。再打開時,它們已成暗淡無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對著那看不見的女子低聲說話: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會先滅了慕容家。”

    無人知道這冷淡威脅其實不過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懇求。

    兩個月後,當她傷勢痊愈時,我毀去了秘庫裡所有的夜明珠。

    從那時起,她在這黑暗的地庫裡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從那時起,她再也不曾讓我看見她,碰觸她,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我所擁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腳步的輕響,她始終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門邊,告訴她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陣。

    有時我會在石室中睡著。但我總會在天明前醒來,回天楊軒。

    除去池楓,無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我修書慕容安,告訴他她的死訊。我甚至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墳墓。

    我讓所有的人都以為慕容寧已死於那場令紅蓮峰從此荒蕪的大火。

    我讓她成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為深寂的黑暗裡咫尺不見的那個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與我活在同一個世間。

    七年以後慕容湄來到池家。

    我告訴慕容寧時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這消息對她的震動。

    第二天,我將慕容湄帶入了秘庫。

    四壁點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會漏進石室之中。

    我帶慕容湄劃船蕩過湖水,故意與她談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寧一定在石室內傾聽,因為我甚至聽見她不由自主發出的歎息。

    “你聽到什麼嗎?” 慕容湄一凜,四面張望。

    “沒有。” 我說。

    她沉默,忽爾自嘲地一笑:“我還以為,會是寧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驚,打量著她。

    而她的目光卻格外純淨坦誠:“ 我不是故意提及。雖然我也聽信過那些傳言,現在卻不再相信。”

    “為什麼?”

    她凝神看我,靜靜說道:“因為你很愛她。”

    我心中一窒,卻只漠然發笑:“你知道些什麼?當年的事,是確是我逼她的。”

    她轉開了臉,亦轉開了話題。卻在離去時以一種洞悉一切的堅定輕聲道:

    “若不愛她,你又何必為她自責傷心?”

    那晚將慕容湄送走後,我去看慕容寧。

    我傾聽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無眠。

    她依然一言不發。

    我想她或許永遠都不會開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終於對我開口,當我告訴她我已決定攻打慕容門。

    她終於肯開口說話,也許是因為她發覺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死,而我再沒什麼可以拿來威脅。

    “七年已經很長,” 我緩緩說, “多謝你,肯多活這七年。”

    她沉默著。

    我摸到身後的石扭,石門無聲地滑開。

    一腳已踏出門外,忽然我站住,回頭。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希望這裡可以有一線光明,讓我可以最後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勞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聲響裡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幾疑身在夢中。

    … …

    忽然間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側影。

    還有,她穿著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裡,托著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她終於讓我看見她,在漫長的七年以後。

    一瞬間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橫陳眼前,我淚如雨下。

    … …

    輕輕退後一步,石門在我面前緩緩合上。

    我看見石屋中的光華慢慢軋扁,終於消失了最後一線。

    冰冷的黑暗一擁而上,潮水般將我霎那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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