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雁 第五章
    “為什麼我要跟你同騎一匹馬?”柳絮深吸一門氣,強抑下想轉身離開的念頭。她覺得自己的耐性快被面前這個看起來道貌岸然,實際上一直吃她豆腐的言平玨用光了!

    就說她猛地起身結果不小心弄裂傷口那回吧。他一個大男人竟然二話不說就動手解她衣服說要幫她上藥!這、這、這,客棧裡人來人往那麼多人,找個女的幫她應該不難吧,不然她自個兒來也成啊,又不是傷在背部構不著。

    結果他居然說她傷口太深,沒有經驗的人拿起藥來亂塗一通,好是會好,但將來肯定留下疤痕。還要她毋需覺得難為情,反正城裡盡是男大夫,那麼請大夫為她上藥跟他幫她根本沒兩樣——

    怎、麼、會、沒、兩、樣?!

    偏他還說得正經八百,那口吻就好似他這麼做全是為她好,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忍辱負重、忍辱負重……她告訴自己,這是達成任務前必須付出的代價。更何況情勢根本由不得她,當時言平玨點了她的穴道讓她動彈不得,就算她說不行也沒用。

    沒想到今天這家伙更得寸進尺,硬要她跟他同騎一匹馬。“路上顛簸,你傷口未完全愈合,自己一個人騎馬太危險,我不放心。”言平玨是真關心她,可是此刻柳絮心存偏見,不管他說什麼她都認為是借口。

    “我騎跟你騎有什麼分別?不都是人在上頭馬在跑。”她強忍怒氣,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和緩。現下絕對不能跟他們鬧僵,否則就功虧一簣。

    他也不和她爭辯,只淡淡地道:“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不過我看我們還是陪你在此養傷直到你痊愈為止好了,屆時你要騎馬、要上哪兒去我都管不著。”

    哼,跟她來這招!她知道他們這類人一向以俠義之士自居,基於道義不會棄她於不顧,可是若按照他們原本想法,照顧她到復原後他們便能放下心,然後各走各路,互不相干的話,她的傷豈不是自受了?

    所以她昨日故意問王大哥他們一行人要去何處。其實她早暗中查探出他們此行是要聯絡戍守邊關的將軍,故一聽他說要去邊關後,她便堅持說既然雙方同路,那就早些上路好了。

    一來她不好意思再耽誤他們,二來她的傷已經好了許多,實在不用鎮日躺在客棧裡,不如先跟他們一起上路,如此一來她既有人照料而他們又可早一點到達目的地,豈不是兩全其美。

    原先眾人都不同意,王大哥和邢子勁皆說要她負傷趕路不妥,而泠之風,她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想她同他們一道走,至於言平玨就更不可理,說了聲不好便逕自走開,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

    還好在她堅持下,王大哥總算同意了,結果言平玨現下又出了個難題給她。

    奇怪了,他這麼欺負她,怎麼大半天地都沒人說一句話?柳絮抬頭看看眾人,發現大伙全都有默契地低頭找事做,看風景的看風景,上馬的上馬,那安允揚甚至還扯著馬耳朵跟馬兒說話真是一丘之貉!靠人人倒,看來她只能靠自己——用什麼方法好呢……

    安劍見兩人僵持不下,只得放棄置身事外的打算,上前打圓場,“柳姑娘毋需多慮,江湖兒女一向不拘小節,再說這是因事制直,況且銀瀑受了傷,還是讓它多休息幾日別載人得好。”他是平玨的好兄弟,當和事佬自然也是選他那邊站。

    柳絮躊躇著,一提到銀瀑她便沒轍。好吧,寧可信其有,就當作是為了銀瀑。

    她一咬牙,對言平玨道:“上馬。”

    言平玨還是搖頭,“你傷口在胸前,坐後頭難免會和我的背碰到,還是坐前面比較恰當。”說完便二話不說地抱她上馬。柳絮既憤怒又羞愧,她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等她殺了皇上後,就連他一並解決!她坐在馬背上,抗議似地不發一語。起先她還挺直腰桿,刻意和言平玨保持距離,後來實在累了,加上微風徐徐挺舒服的,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下來,整個人也就自然而然地靠在言平玨懷裡。

    一陣拍翅聲傳來,排成人字形的雁群從他們上空飛過。寒冬即將來臨,這群雁兒正往南尋找溫暖的地方過冬。

    柳絮想起自己初到雪山堡那年,看到這景象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好羨慕它們能成群總隊地一起生活,因為她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

    但第二年後,她便認清事實,她知道自己要在雪山堡生存下去便不能感情用事,她不能靠別人,只能靠自己。所以她將所有情感全部冰凍起來,從此不再掉一滴眼淚,即使是習武時那些非人的試煉,她也一一咬牙撐過。

    然而此刻坐在馬背上,在言平玨懷裡,她竟然有種很安全的感覺,仿佛什麼事都毋需再擔心了,有人會竭盡所能地保護她。這種呵護疼惜的感覺她好熟悉,似乎以前她也曾感受過,是爹嗎?還是娘……

    她回想著,腦海裡隱約出現了一些影像,她努力想看清影像,卻覺得頭越來越痛,那些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作的惡夢蓋過了她的回憶,清晰地在她眼前浮現。

    “你怎麼了,傷口疼?”言平玨關心地問,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再度變得僵硬。

    “沒事。”她淡漠地道,一瞬間,她又回到冷語冰人的慕容雁,為什麼她想不起來以前發生的事?她一定有爹也有娘啊!還有這從小纏著她的惡夢究竟代表什麼?師父又為什麼不告訴她?

    她煩了,也倦了,她聽到自己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道:就這麼無止境地走下去吧!不要停下來,這樣她就可以什麼事都不管,不用強迫自己去做那些不想做的事情……

    唉,她在心中歎了口氣。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不若想像中堅強。

    ※※※

    這樣過了數日,柳絮身上的傷已好得差不多,而除了泠之風外,她跟眾人也越來越熟稔。

    她知道此刻正是下手的好時機,要不然待她身體完全康復,便是雙方分道揚鏢之時。那時她若再堅持與他們同行,別說拎書,恐怕連對她最友好的安劍都要起疑竇。

    但這些天跟皇上、四俠相處下來,她竟有些遲疑,沒辦法說下手就下手。不論是五人間的君臣情義或是朋友情誼,再再都叫她羨慕不已,眾人對她的照顧也讓她體驗到被人呵護的感覺,那是她在雪山堡從未感受過的;就連言飛對她的霸道言行,有時她回想起來,心頭竟會漾出一絲絲甜蜜。

    “銀瀑,我該怎麼做才好?”她撫著馬兒問道,眉頭眼底淨是愁緒。

    銀瀑低鳴一聲,似乎也知道她的苦惱,安慰似的以頭摩挲她的頸窩。柳絮耐不住癢,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邊笑邊閃躲,“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再鑽了,好癢哦!”此時她笑靨如花,美艷的臉上流露出一股小女兒家的天真神態,和平時冷若冰霜的她判若兩人。

    “走吧,我們再跑幾回,活動活動筋骨,你被迫慢吞吞地踱了這麼些天的路,一定很不開心。”別說銀瀑了,她悶了這麼久也同樣覺得渾身不對勁,所以才會要求言飛讓她帶銀瀑出來走走。哼,她要不是目的尚未達成,加上實在想騎馬馳騁想得緊,才懶得跟他多費唇舌。

    在雪山堡那些難捱的日子裡,騎馬是唯一能讓她忘卻痛苦的方法。雪山地形險惡,稍有不慎便會摔落山谷,她偏愛策馬疾馳,唯有如此,她全副注意力才會盡一數集中在眼前崎嶇山道上;此時,除了狂亂的風外,旁的她再也感受不到了,不論是練功時師父的折磨,還是夜惡夢的啃蝕,所有痛苦及情感她都能借此釋放。

    她拍拍銀瀑,手一搭正准備上馬,猛然察覺身後傳來一道微細聲響,似是有人站在她身後。她立刻握緊手中長劍,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只見一人悄如鬼魅般站在她身前,離她不過五步之遠,白發白須,正是當日命她前來行刺皇上的雪山獨老。

    “雁兒,現下他們對你不甚防范,你這招苦肉計真是用對了。”雪山獨老長須一捻,臉上淨是滿意之色,他沉吟了下,半命令半征詢地問:“也差不多是下手的時機了吧?”

    她點點頭,並不說話。她在師父面前一向不多言,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獨老決定的事,哪裡有她置喙的余地。

    “事不宜拖,時機既然成熟就盡快動手——”這幾天他暗中查看,也瞧出她多所遲疑,為免夜長夢多,此事還是速戰速決為宜,“我今晚等你消息。”

    今晚?那就是要她今晚動手之意……“是,師父。”她別無選擇,只能頷首應是。

    此時一陣馬蹄聲傳來,雪山獨老交代了聲後便迅速離開。

    不一會兒,便見安劍騎著馬從樹林裡奔出,看到柳絮後,便勒馬走到她身邊,開玩笑地道:“你出來好一陣子了,別是迷了路吧?”

    “嗯,我正要回去。”她拉住韁繩,腳一蹬便上了馬,動作既漂亮又俐落。

    安劍瞧她行動自如,亦十分開心,“看來你的傷全好了,不過還是小心一點好。這附近風景不錯,我們一邊走回去一邊看看。”醉翁之意不在酒,風景固然好看,可探她心意才是他真正目的,平玨不問,他可不能閉嘴。

    兩人於是騎著馬邊走邊聊,安劍說話間瞥見她所騎的白馬在陽光照射下瑩瑩生耀,不禁脫口贊道:“你的馬真漂亮,全身雪白疾馳如風,果真就像道銀瀑一般。”他說完後突地想起,一拍大腿,“你有匹銀瀑,平玨的黑馬叫金馬,金馬銀瀑,不正好是一對?”

    柳絮原先聽他稱贊銀瀑還笑容滿面,後來聽他意有所指,便板起臉孔瞪他一眼,叱道:“別開玩笑了!”旋即話鋒一轉,“我身體已經復原,也該向你們辭行。”

    不知道以退為進這招管不管用,但她瞧得出安劍似乎挺想要她留下。

    果然,安劍一怔,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傷愈離開是理所當然之事,可她走了平玨怎麼辦?他不是瞎子,平玨的異常舉止說明了他對柳絮有特殊情感,可是以平玨個性,加上他們現在身負保護皇上重任,公大於私,平玨一定會置個人私情為度外。

    不行,身為平玨的好兄弟,他可不能讓一段好姻緣就此錯過。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你跟我們一道不也挺好嗎?用不著那麼急。”如果她願意留下來,他就有把握說服其他人,既然他不是瞎子,皇上和子勁、之風也不會是,他們應當也看出了平玨的反常。

    “我怕耽誤你們,再說泠大俠一直對我不放心……”

    安劍打斷她,“唉!他就是那副死樣子,你別理他。”他胸有成竹地道:“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同上路的話,我有辦法說服他。”他看著柳絮,等她回答。

    柳絮心中暗喜,但仍故意低頭考慮了一會兒,才緩緩點下頭。

    ※※※

    子夜無聲,柳絮放輕腳步探進皇上所住的房間。原本她計劃與皇上獨處時再行下手,可惜一直無此機會,而獨老已經囑咐她今晚動手,如此一來,她能下手的時機使只在皇上安寢之時。

    此時門外雖有四俠輪流守衛,但由於她就住皇上隔壁房間,從另一頭的窗戶攀爬進入倒是不易被發覺。

    果然,門外沒有絲毫動靜,床上人兒睡得也正沉。柳絮手握一柄短劍,緩緩靠近床榻;既然她一定得殺他,那麼她至少可以做到讓他死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走到床邊,她停下腳步,手起刀落——喀的一聲,她的劍尚未碰到皇上胸口便讓人給格了開!床上那人掌法快如閃電,以兵器擋住她刺出的劍後,隨即連發三掌,掌掌皆打向她的要害。

    柳絮沒料到他竟會反擊,雖然在察覺對方出手後即立刻抽身,但由於後無退路,她擋住了攻向她胸口的第一掌,躲不開打向腹部和左肩那兩掌。不過危急間她立刻丟開手中短劍,以自己熟悉的雪山派武功抵擋,對方雖打中她,手臂卻也被她的指力抓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靠在牆角站定後,她感到腹部和左肩兩處分別傳來劇痛,體內氣血全往腦門沖,幾乎令她嘔出血來。

    這人不是皇上!就她所知及這幾天的觀察,皇上並不會武功,那麼,不用猜也知此人必是四俠其中之一,只是她從未跟他們交過手,並不清楚各人武功修為與路數。她的心卜通卜通地跳著,究竟是誰呢……

    從她偷襲、反受兩掌到此時的心中猜測,其實不過瞬間之事,床上那人在出掌後立刻翻身下床,在她猜測同時,他也往前跨了步,走到她可以看清楚他的地方。

    月光透過窗子照在他臉上,冷酷陰郁,不發一語,左手臂鮮血汨汨。

    是泠之風。

    柳絮亦不開口,同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此刻她體內氣血猶自亂竄,一陣強過一陣,一陣比一陣更難受,但她不願示弱,咬著牙硬挺,吭都不吭一聲。既然她行跡敗露又技不如人,那也沒什麼好說的,橫豎就是命一條,要她求饒那是不可能的事。

    此時門被撞開,言乎玨和邢笛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兩人臉色凝重,特別是言平玨,一張臉如罩寒霜。

    “誰派你來的?”他萬萬沒想到她竟會是敵人派來的殺手,要不是之風屢覺可疑,暗中與皇上換了房間,恐怕此刻皇上已遭她毒手。

    柳絮撇過視線不看他,依舊執拗地不發一語。一個泠書她已無必勝把握,現下四俠齊聚,她更是插翅難飛,還有什麼好說的。

    見她不回答,言平玨也不急著追問,他轉向泠之風,問道:“你怎麼樣?”

    他自己點了臂上穴道,緩下血流之勢,他雖道沒事,但此時邢笛已點亮房中蠟燭,兩人見他左手臂上三個手指般組的傷口,深可見骨,血色雖不似一般中毒者呈現黑色,但傷口周圍的肌膚透出一股青黃之色,讓人見了莫不大駭。

    “她指上有毒?”邢笛著急問道,但不待泠之風回答,便伸手點了柳絮的穴道。他怕泠書已然中毒,那麼解藥必在柳絮身上,為防意外,還是先制住她再說。

    泠之風點點頭,“嗯。我中招時絲毫不覺得痛,現在傷口也是不痛不癢,沒有感覺。”

    言平玨查看了下他的傷口,怒氣頓生,右手一揮,床榻旁的屏風立時削去一半。

    “冰爪?!你是雪山獨老門下!”他額上青筋暴突,顯是憤怒到極點,“解藥拿來!”他太大意了!雪山派武功素以陰狠毒絕聞名江湖,據說雪山獨老曾對人說過,絕不讓他要殺之人有活命機會,故他從來只制毒藥,不配解藥。之風若真中了毒,只怕凶多吉少。

    柳絮嗤之以鼻,“你既然知道我是雪山派的人,又看出他中的是冰爪,當然也該知道我沒有解藥。”言飛果然好眼力,先前她在落崖隘口與人惡斗,不使本家功夫而用自己不擅長的劍法,便是怕被看穿。

    她說話問,安劍和皇上也進了房間,兩人見此景況雖然訝異,但也猜到梗概,便不作聲地站在一旁。言平玨強抑怒氣,走到她旁邊,“你身上沒解藥那麼哪裡有?雪山堡?還是雪山獨老?”

    柳絮自受了泠之風兩掌後,氣血翻湧直達四肢百骸,身體幾乎要爆裂開,後又讓邢笛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那氣血在體內橫沖直撞卻又處處受阻,強大沖力讓她幾欲昏厥,雪白光潔的額頭上已沁出豆大汗珠。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說沒有解藥不是指解藥不在我身上,而是說他中的毒根本無藥可解。”她雖咬牙硬撐,但說到後來已經氣若游絲,軟弱無力。

    聽她這麼說,言平玨再也捺不住怒氣,他抓住她的雙肩狠狠問道:“那麼你告訴我,之風中的究竟是什麼毒?”

    “我體內累積十四年的砒霜,也就是冰峭爪所使之毒。”她說完後,嘔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身子一軟,倒在他懷裡。

    ※※※

    “之風,此刻你身體可有任何異狀?”

    自泠之風中毒後,大伙莫不焦急萬分,除了運功減緩他血氣運行外,也請了大夫診治,但說也奇怪,連續幾名大夫皆說看不出他有中毒之相,而其手臂上的傷口雖深,只要用上好金創藥按時敷換,數日後便可痊愈。其實就連他們瞧來,也覺得他沒什麼大礙,相較之下,那柳絮反顯傷重得多。

    安劍見他搖頭,吁了口大氣道:“我看你是沒事了,那我去瞧瞧柳姑娘。”

    泠之風目送他出房門,不覺也吁了口氣,他知道安劍關心他,但他每踱一回步便詢問他一次,說實話還真有些煩人。

    此刻房裡只剩泠之風、皇上和言平玨,邢笛一開始便在隔壁房內看守柳絮。

    看到泠之風沒事,皇上雖然高興卻也有一絲不解,“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不過依此情形看來,事實情況跟柳姑娘所言頗有出入,她既是來行刺我,理當不會手下留情……我怕這毒厲害之處便是一時三刻不會發作,又或者有什麼後遺症……平玨、之風,你們說呢?”

    這問題同樣困擾著言平玨,他又看了泠之風一眼後,這才推敲道:“我也是這麼想,除此之外,另一個可能便是她中掌在先,受傷後內力不濟,也就無法將毒逼入之風體內,更甚者,根本是雪山派名過其實,並無此招以人體為毒器的功夫,不過是恫嚇敵人的伎倆罷了。”

    他也不敢肯定之風究竟有無中毒,柳絮所言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若她所說自己體內有累積十四年之久的砒霜之毒一事屬實的話,那麼她這十四年來的生活究竟是怎麼過的?想到她所可能承受的痛苦,他的眉頭不由得皺緊了起來。

    “嗯,看來這個謎只有柳姑娘能解。此事須得問清楚,定要確定之風無事才行——”皇上話還沒說完,便叫從門外伸進一顆頭顱的安劍打斷——

    “平玨,柳姑娘好像快醒了,你過來看看吧!”

    方才他見之風沒事心中再度興起撮合平玨和柳絮兩人的念頭。唉,真沒想到柳絮竟是敵人派來的刺客,不過反正現下之風既沒死也沒中毒,只要她肯棄暗投明、改邪歸正,誰說他們兩人不能在一起?搞不好她進雪山派根本就是被雪山獨老所逼,有苦衷也說不定。

    當然嘍,如果皇上或之風真的出事,又或她仍執迷不悟的話,他對她再有好感也不會輕易放過的。

    言平玨猶豫了下,不知道該不該去看她。他此刻心情非常復雜,明擺著柳絮是行刺皇上、殺害兄弟的敵人,他應該對之嚴加拷問、毫不留情,可他知道自己無法用對待敵人的方式對她。

    還好他猶豫間,皇上便已起身對他和泠之風道:“之風既然無恙,我們就一起過去看看,也好問個清楚。”

    待三人走進隔壁房間,柳絮也正好醒來。她一睜開眼睛,看見五人或坐或站全盯著她看,不發一語地又闔上眼皮。

    皇上啞然失笑,這位姑娘還真是倔強得可以!

    他好言相勸,“柳姑娘,你把事情說清楚,若你身上真沒有解藥,就告訴我們之風身上的毒如何解,還有,你是受何人指使?只要你將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之風也沒生命危險了,我們便不會為難你。”其實她暈倒後平玨已搜過她的身,的確沒發現解藥。柳絮躺在床上,依舊不張眼也不開口。

    “柳姑娘?”皇上又喚了聲。

    這回她霍地坐起,冷冷地道:“我既已落在你們手裡,身上有無解藥你們豈會不知?我早就說過,中了冰爪的毒是沒有解藥的,江湖上人只道雪山派武功惡毒,卻不知道究竟惡在哪裡、毒在哪裡。我今日就告訴你們,省得有人死不瞑目。

    她說這話時抬眼看了一下,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卻不是被她指力抓傷的泠之風,而是言平玨。

    收回目光後她繼續道:“雪山獨老除了教徒弟功夫外,還從小喂食砒霜,一點一滴由少而多,日積月累的,我們體內的毒也就從輕至重,血氣中俱含毒性,如此一來,與人交手時只要打中對方,便可借內力將體內之毒傳到對方身上。

    “由於每人體質不同,所服砒霜多寡、時日亦都不同,生成的毒性也就不會一樣,你想,獨老可能費心一一調制解藥嗎?哼,對他來說,只要有利可圖,天下便無不可殺之人,他是寧願錯殺一百,也不會花心思去救一人的。”

    眾人素聞雪山獨老惡名,但想不到他居然狠毒如斯,對柳絮也不禁起了憐憫之心,要知道砒霜乃是劇毒,一丁點便足以令人七孔流血、暴斃而死,那獨老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門下子弟多年服食卻仍能活命,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這十四年來必定受了不少的苦。

    不過皇上還是不解,“那麼中毒者症狀為何?何時會發作?若之風中了你所說之毒,何以沒有任何中毒跡象,大夫把脈後亦說他脈象平穩,沒有異狀?”他相信她所被喂食砒霜之事,但仍覺得之風中毒一事值得懷疑。

    柳絮淡淡地道:“他中了我的冰峭爪,一開始沒什麼症狀,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最遲一個時辰內便會全身痙攣,氣絕身亡。”

    她此話一出眾人全放了心,知她說得煞有其事其實不過是想恫嚇他們而已。

    皇上笑道:“可如今兩個時辰都過了,柳姑娘,你還是說實話好了,之風根本沒中毒對不對?”

    糟糕!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

    見自己謊言被識破,柳絮咬住下唇,不發一語,但其他人也都有默契地不開口,打定主意要等她說明白。

    房裡彌漫著一股令她尷尬的靜默,不得已,她只好和盤托出,“我出手時沒有運氣,他只是被我指力抓傷,並未中毒。”

    “為什麼?”泠之風覺得她此舉於情於理都不通。她又低頭不話了,但臉頰上出現兩抹霞紅。

    其實除了當事人泠之風和言平玨外,另外三人俱已猜出她手下留情之因。

    皇上對言平玨道:“你跟柳姑娘談一談,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她,我們先出去了。”

    安劍逮著機會更是不忘取笑,“是啊是啊,方才有人固然怒氣騰騰,可也不忘替‘敵人’療傷。”他指的是言平玨先前為柳絮調息血氣一事。

    言平玨難得靦腆,他辯解道:“我是怕之風中毒,問不出解藥下落……”

    只是他說歸說,根本沒人理他,四人相繼走了出去,還好心地幫他把門帶上。

    頃刻間,房裡只剩言平玨、柳絮兩人。

    經過這件事後,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以致房間裡好半天地沒半點聲響。終於,柳絮抬頭望向言平玨,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為什麼——”

    “為什麼——”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言平玨比了個手勢,讓她先說。

    她幽幽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真的只是如方才所說,為了追問解藥的下落!”

    他搖搖頭,“我當時沒想那麼多。那時我以為之風中毒,心裡既焦急又生氣,可你暈倒在我懷裡的剎那,我直覺念頭便是不能讓你死。”他不想欺騙她也不想欺騙自己,他的確是喜歡她,“那你呢?既然要行刺皇上,為什麼和之風過招時又會手下留情?”

    “我出手時不知道是他。當時他格開我的劍,我便知床上之人不是皇上,危急間立刻出手反擊,但出手時又想到那人有可能是你,便……”柳絮含羞帶怯,欲語還休,她也是直至那時才明白自己芳心早許。

    看著她羞怯的模樣,言平玨再有多大怒氣也發不出來,他柔聲道:“那後來又為何騙我們之風中了毒?”

    她嗔道:“誰叫你當時見他被我抓傷,便一副要把我殺了的模樣,惡狠狠的,全然不管我死活,我就叫你們急一急。”

    他輕歎一聲,走到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道:“現下你知道了,我不會不管你。”

    “那如果我真殺了皇上,或者泠書呢?你還會管我嗎?你不會殺了我替他們報仇嗎?”

    對於她的問題,言平玨很認真地想了一想才回答她,“會,我會管你,但是我不會殺你,我下不了手。可是皇上對我有君臣之義,之風跟我有朋友之情,我只能以死謝罪,替你償命。”未了他還加上一句,“不管你是好是壞,我都不會棄你於不顧。”

    聽他如此告白,柳絮不禁紅了眼眶,他們倆立場如此不同,真的能在一起嗎?“你為什麼喜歡我?”

    “我喜歡你的膽識、你的倔強。還記得你墜崖之時嗎?在我拉住你的那一刻,你抬頭看了我一眼,眼底淨是絕望跟茫然,跟先前你表現出的高傲冷漠截然不同,那樣無助的你令我既心動又心痛,讓我想一輩子保護疼惜。”

    柳絮緊緊靠著他的胸膛,神情依戀也有一絲不安,“我好害怕,我們真的能長長久久在一起嗎?”她當然可以為他離開雪山派,但獨老會放過她嗎?

    言平鈺沒有說話,但他的雙臂牢牢地環住她,給了她最有力的回答。

    ※※※

    雪山上的冷風持續刮著,天色已由明轉暗。慕容雁伸手拭去臉上未干淚痕,將自己從回憶中拉出。

    長長久久?她現在根本不敢作如是想。當日她欲行刺皇上時,為免洩露身份,便胡謅了柳絮這名字,跟言飛在一起後,她還是沒有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姓名。她並非想隱瞞他,而是希望借此拋開她在雪山派的一切,忘掉過往記憶,用柳絮這個身份跟他重新開始。

    她又豈知自己會一語成讖!而今她真的是如柳般飄搖,絮般飄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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