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棺新郎 第一章
    物在人亡無見期,

    閒庭繫馬不勝悲;

    窗前綠竹生空地,

    門外青山如舊時。

    悵望秋天嗚墜葉,

    贊元枯柳宿寒鷗;

    憶君淚落東流水,

    歲歲花閉知為誰?

    (唐.李頎.題盧五舊居)

    吐氣如蘭的嬌弱嗓音,淡淡地迴盪在空壁懷谷中,顯得悲淒。

    秋水翦瞳般的雙眼,眷戀不捨的凝視著躺在花棺上面,俊逸粗曠的臉龐,視線隨著頎長的軀體緩緩移動,最後落在一個定點上。幽幽的歎息聲,再度響起——

    她不只一次哀憐地想:也許,這往後的日子,唯有長伴青燈我佛,才能將仇恨的心平復,逐漸淡忘司徒文淵的血海深仇,了此殘生。

    「小姐,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啊!」舉起袖口,輕按淚眼,幻珠為主子今後即將頓失依靠的處境,欷吁不已。

    滴滴晶瑩淚水,落在水袖上,暈開成一片水漬;而蒙上一片霧氣的雙眸,此時卻有說不出的淒美。

    她是讓月神也羞於跟她一較美貌的秦嶺大美女,辛掩月。

    「該死的人是我,並非司徒哥哥呀!姜家姊妹為何不將矛頭指向我,卻偏偏對他下毒手?幻珠,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姜氏姊妹心腸歹毒,恐怕連蛇蠍都比不上。連對她們有照顧之恩的司徒家的唯一繼承人都敢下毒,咱們又如何得知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小姐,你常對幻珠說:『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咱們該想著如何替司徒公子報仇,才是要事,你可別胡思亂想,傷了身子啊!」幻珠激昂的聲調,像是預見辛掩月會就此跟著司徒文淵而去似的,急切地在空氣中迴盪。

    月前,號稱中原第一的梧棲山莊少主司徒文淵突然暴斃,死因經件作勘驗,得知他喝過的馬奶酒內,含有鶴頂、蜈蚣、蠍、丹砂、石膽、雄黃、磐石,慈石及數十種不知名毒蛇提煉而成的巨毒,靈魂出竅的時間,快到連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他年輕有為的生命。

    下毒者不只要他魂歸九霄,更要司徒家斷後。

    司徒文淵走的時候,並未娶妻,自然沒有留下一子半女,而最有可能繼承梧棲山莊龐大產業的,只有跟司徒家沾上一點血源關係的姜鳳霜、姜鳳露。至於她們為何要毒害司徒文淵?是為情或為財?此事不得而知,因為目擊證人辛掩月地位卑微,她只是辛家堡堡主庶出之女、梧棲山莊收養的孤女、莊主夫人李禎憎惡的對象。她所做的證詞,不足以令人採信(特別是李禎);沒人(此沒人,依然唯獨李禎一人是也)相信,司徒家未來的當家主母,會是謀殺親夫的主謀。

    「要是一開始我就答應退讓,事情也不會演變到這步田地,都是我,都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跌坐在夜涼露重的草地上,卻絲毫末覺涼意,辛掩月纖細如玉的十指交握成拳,不住的槌打正隱立於崖壁上的一株靈芝仙草,打得它哀叫連連,不住發出細微的哀鳴。「小姐……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幻珠聽見了。

    雙目驚覺地環顧四周,她咽口口水,怕怕的看著躺在花床上,司徒文淵待燒的屍首,見他一如剛才,躺得四平八穩、僵硬如斯,一副不可能突然跳起來說話的模樣,更是毛骨悚然的猛打哆嗉。

    空曠無人的斷腸崖,果如傳言,有著不乾淨的東西,老天爺呀!她才剛剛及笄,還沒有享受到人間真正的快樂,要是就這麼死去,可怎麼得了!還是先翹頭,方是明哲保身之舉。

    一手戳著發涼的手臂,一手扯動辛掩月的衣袖,她駭怕的嘟囔,「小姐,咱們……趕快把司徒公子燒掉,回去了好不好?」

    「我還想在此地陪他片刻,你想走,就先走吧!」丹鳳眼抬起來瞄她一下,辛掩月哭得更是心碎欲死的說。

    「可是……」焉有奴婢棄主脫逃,自行離去的道理?萬一傳出去,她幻珠的臉往哪擺?不行,撐也要撐到小姐跟她一道走才行。

    胸膛奮力地鼓伏,她吸取氧氣儲備勇氣,幻珠十分有義氣的挺起胸,在好半晌後承諾,「只要小姐不走,幻珠也不走。」

    幻珠忠心義膽的個性,讓辛掩月感動莫名。

    情緒一激動,就會有些奇怪的動作出現。她下意識的在適才那株被她玉手摧殘過的靈芝身上,再度揮動玉拳,敲到「人家」呼天搶地,終於忍不住連身帶根的迸出崖壁,哇哇大叫為止。

    「喂!小姑娘,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老夫剛想睡個一年半載,你就吵得老夫不得安寧是什麼意思?聽你哭了三個時辰,老夫料想你死了情夫,懶得跟你計較,結果你卻得寸進尺,打得老夫無處安睡,太過分了!」

    喲!好個雞皮鶴髮、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潔白如雪的鬍鬚幾乎垂到地上,目光如炬,直勾勾、氣呼呼地死瞪著辛掩月,及嚇到趕緊偎到她身旁的幻珠,然後視線往縮成一團的人兒後面望去,負手踱步的邁向「罪魁禍首」。

    研究似的目光,徘徊在花棺上,對著有如龐然大物的流線型曲線,小老兒更是吹鬍子瞪眼。

    「原來是為這小子擾人情夢,我不毀掉你的屍身,聊以戒懲,焉能洩我心頭之恨!」說著就要揚起手朝司徒文淵劈去。

    一聲驚呼傳至雲霄,辛掩月掙脫拉住她不放的幻珠,整個人飛撲過去,擋在屍身上,堅決的目光無懼的迎向那小老兒,挑釁的說:「不許你動司徒哥哥,你要是敢碰他,我就跟你拚命。」

    瞪著打算跟他同歸於盡的清麗臉龐,一陣劍拔弩張的靜默過後,他霍地迸出大笑,激賞地說:

    「看不出來,你倒是挺維護這具破軀殼的嘛!好,我喜歡你,決定收你為徒。」

    聽得下巴掉落,幻珠愣愣地瞪著怪老頭,心裡則直納悶:現在是什麼狀況?怎麼劇情急轉直下,讓她如墜五里霧中,丈二金剛的摸不著頭須。

    「小老頭,你打算把我家小姐變成小靈芝嗎?」眨著好奇的眼,幻珠忘記恐懼,頗感有趣的追問。

    腳下一陣踉蹌,未足三寸的身體,在聽到她如此不識貨的批評後,東倒西歪的差點跌個狗吃屎。

    死丫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在心底把幻珠狠狠地臭罵一頓,小老兒溫吞地拉直腰桿,在嗆咳聲中頻頻抗議:「丫頭,老夫曾幾何時,要把你家小姐變成靈芝啦!你的想像力不要如此豐富好不好?」

    「是你說要收小姐為徒的。你是靈芝,我家小姐不就是小靈芝了嗎?」幻珠還是一臉渾沌的抗辯。

    「XX」的一聲,幻珠話剛說完,天靈蓋立刻被一粒饅頭砸到。瞇起雙眼,她伸手撫了撫被敲疼的頭,呱呱叫,「哎喲,你怎麼偷襲人啊?卑鄙!」

    「誰叫你出言不遜,折損老夫的尊嚴,輕輕打你一下,只是略施薄懲而已,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老夫的壞話。」捻著鬍鬚,他笑得彷彿是老頑童似的,令人不敢小視這言行亦正亦邪,天知道是靈芝還是人的「東西」。

    「小姐!」不依的低叫,幻珠以眼神示意,要她趁此空檔鑽出糟老頭的身下,兩人好相偕逃跑。

    平日小姐老愛拉著她念什麼孔子、老子、莊子、呆子的。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的道理,她可是背得滾瓜爛熟。就像她先前苦勸辛掩月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逃開小老兒,一切好商量。

    司徒公子是已換成一-黃土的人,而她們,卻還有大好的光陰可過,要是死在這杳無人煙的鬼地方,她還不如回去梧棲山莊,讓那對蛇蠍美人毒死的好。

    「都告訴你老夫不是靈芝,你還緊張個什麼勁!」吹鬍子瞪眼,他不服氣的反駁。「老夫只是幻化成靈芝的身形躲在崖壁中,剛想安安穩穩的睡上一年半載,就被你們兩個小奶娃子吵醒的可憐老頭一個,你們根本不必瞎操心,擔憂小老兒對你們這對乳臭未乾的丫頭片子有何非分之想。」嘖嘖有聲的搖首,小老兒朝辛掩月走去。  

    無視於她戒慎的眼神,手指輕觸羅衫,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死命黏在司徒文淵身上的嬌軀推開。

    「臭老頭,不許你碰我家小姐——」尖叫似的嗓音沒機會囔完,幻珠衝過來的身體再度讓小老兒短手一揮,整個人朝後仰去,「碰」地跌倒在地,一陣眼冒金星後,厥昏了過去。

    「幻珠——」

    「別緊張,你這聒噪婢僕,忠心是很忠心,就是大吵了。像只小烏鴉般叫得人心煩,老夫讓她睡上半個時辰,咱們也好做個私下交易。」動手在司徒文淵身上又掐又捏,他頭也不回的問辛掩月。「小娃兒,你真的不願意成為老夫的徒弟?很多人想拜倒在老夫門下,老夫還不肯哩!」辛掩月憤恨地瞪著他,不發一語。

    感受到從美目傳來的熾熱光芒,他再度抿嘴竊笑。

    一個人心性如何,光看眼睛即可明瞭。

    小娃兒看似贏弱無骨,一觸即碎,心境卻是清澈透明,幾可見底,而且堅若磐石。將她收至門下,至少不用擔心一生絕學讓宵小惡徒偷去為非作歹。在大限將至之前,他也許還來得及將畢生所學盡傳下去,給「鬼谷」留下一線脈絡。到時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不至愧對鬼谷老師。

    心中欲將她收為弟子的主意既定,他笑得更加高深莫測。

    「雖然你愛哭的個性,很讓人受不了,不過看你長得可愛,老夫尚可忍耐。將你納入我鬼谷門派,繼承我鬼谷門第八十代掌門之位,傳授我歧黃術數武功絕學,待你學成,將可成為天下之首,號令天下,成為武林至尊……」

    「我不要做什麼武林至尊,我……只要司徒哥哥再度活過來陪伴掩月,只要他醒過來就好……」辛掩月腦海一片混亂。

    什麼號令天下、武林至尊,她全部不屑一顧,唯有讓司徒文淵活過來,才是她此刻的心願。

    「癡兒!牽掛兒女情長,如何修得無上武功?」

    可惜一副上好素材,她如此惦念心上人,怎能靜得下心來,潛心修煉?

    唉!也罷。反正他要收的,是集歧黃術數武學於一身的世間奇女子,可不是集十八般武藝之精華,卻不懂得至情至性、人情冷暖的呆子。不要苛求大多,稍稍降低標準,辛掩月還是夠格成為他的小徒兒呀。

    心境上略做調適,他微蹙的白眉,很快舒展開來。極具陰謀的銳眼,毫不放鬆地瞅著她,一會兒後,他宣佈一項石破天驚的消息。

    「你這位小情郎還活著。」故意頓了頓,他等著辛掩月喜極而泣,飛撲過來,求他這位化外高人,讓司徒文淵醒過來。

    果不其然,辛掩月立刻跳下陷阱,彈跳起身,欺近他的身軀,一把抓住小老兒的衣袖,瞪大眼,不敢置信的追問,「真的嗎?」

    「氣息是弱了一點,不過還不至於全然無救。」點著頭,他也不太確定的唯諾著。

    常聽人說,鶴頂紅什麼的是人間劇毒,只要一滴,就足以讓人魂歸九泉,而司徒文淵中的毒還不只一種,怎麼可能輕易的就將他救回?但是此時此刻,一心懸念著要心上人起死回生的辛掩月,當然不疑有他,燃起希望後,心情興奮異常。

    「既然還有得救,就請老前輩高抬貴手,救救他吧!」偷瞄一眼他的表情,見他面帶猶豫之色,辛掩月連忙鬆開手,整個人五體投地,不住地哭泣,磕頭哀求。「求求你,老前輩,求您救救他,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定將做牛做馬,啣環以報」

    靜靜地凝視她半晌,小老兒在一陣歎息過後,溫吞地說道:「不必,我不用你到來世才報答我,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幫你救他。」

    「什麼條件?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答應你。」急切的允諾,辛掩月別的不求,就求司徒文淵——她唯一的天,再次活蹦亂跳的站在她面前,吼她、罵地、逗她,寵她。

    「做我的女徒弟。只要你肯叫我一聲師父,我就救他。」

    這回不等小老兒把話說完,辛掩月已經迫不及待,連磕三個響頭,恭恭敬敬地喚他,「師父。」

    「乖!乖!乖!」笑得闔不攏嘴,小老兒扶她起來,問明司徒文淵中的毒,卻在辛掩月詳盡的描述中變了臉色。

    目瞪口呆的瞪視辛掩月,小老兒彷彿被人狠狽揍了一拳般狼狽。

    拜託!司徒文淵中的劇毒,搞不好連大羅神仙都回天乏術,他一個鬼谷掌門又有何能耐?他一心只想收個繼承人,卻忘記問明人家的狀況,真是太丟臉了。

    「還是不行嗎?」辛掩月敏感地問。

    輸人不輸陣,輸陣就難看面。小老兒可不想讓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看輕他的本領。就算是死馬,他也要保它起死回生成活馬,不然他可枉稱天下第一門派的掌門人了。

    咬牙切齒,小老兒準備拍胸脯保證他的功力,即在無意間仰頭,看到夜空星象。

    視線驀地集中在一點,他沉吟地瞪住宇宙天際,喃喃自語:「疑!魁星踢鬥。想不到今日恰巧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魁星踢斗日,看來你這情郎命還真大。」轉過頭,他吩咐她。「告訴師父,你跟這小子的生辰八字,待師父屈指算來,看看他還魂的機率有多大。」

    魁星踢鬥,表示大地五穀將生異象。當年武天後降世,老天爺也曾露過這麼一手,以凸顯則天娘娘的特別,如今又來上這麼一遭,想必又有大事發生。只是不知,此次魁星踢鬥,對黎民蒼生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難怪司徒小子身中劇毒,臉色卻沒有中毒者的晦暗,害他誤以為他只是生點小病,沒斷出他早已前往枉死城,成為閻王老爺麾下的一員猛將。

    搞不好眼前的小子福大命大,能夠起死回生也說不定……要是到最後,還是無法去除他身上的毒素,應該也還可以到司徒文淵的後世去,尋找他的魂魄來暫代司徒小子吧?到時他對辛掩月有了交代,也免得當辛掩月的師父未成,反叫她看扁了。

    愈想愈得意,他眼裡有了更多的老謀深算。

    飛快的將兩人的生辰八字報出來給他,辛掩月覺得有點受騙的瞬視眼前這位個頭恐怕比她還要嬌小的小老頭,微怒地質問:「你不是說他沒死嗎?要我倆的生辰何用?」

    「噓!別吵。」手指一陣掐捏,他莫名其妙地眼睛暴睜,不可思議外加張口結舌的來回俯視司徒文淵跟辛掩月,目光之古怪,讓活人跟死人為之戰慄。

    「奇怪!奇怪,太奇怪了!」一連講了好幾十個「奇怪」,小老兒稱奇的囔道:「你跟他居然是純陽體跟純陰體,真是奇跡!天下之間,居然會同時產生純陽子、純陰女。魁星踢鬥,已是百世難得一見的奇景,沒想到又同時存在純陽子跟純陰女,難道冥冥之中,當真有著不可測知的變數,對當今之世作著預警?」

    「師父,司徒哥哥可有得救?」

    他到底有沒有辦法救司徒文淵?辛掩月急都急死了,他怎麼還有心情磨菇?

    「有,當然有!」語調從狐疑到充滿自信,小老兒十分臭屁地說:「天下沒有武林盟主萬壽山做不到的事。倒是小徒兒,你會不會跳舞啊?」

    「跳舞?」辛掩月的表情,像是看到什麼怪物的駭然。

    「是呀!我要救他,總是需要一點儀式,你會跳是最好,不然我就要到鎮上,找個舞孃來跳了。」萬壽山愈看辛掩月,愈覺得投他的緣,所以不管他將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將倒行逆施,以人為之力,改變既定的歷史。

    原來是這麼回事,師父的醫術是怪了些,不過只要他能救回司徒文淵,辛掩月也不打算吹毛求疵,多說廢話。問清他的用意,辛掩月毫不猶豫的頷首。「我會。」

    「好,跳一曲來瞧瞧。」

    紅色的宮衣羅裙翩翩飛起,辛掩月細若揚柳的小蠻腰,向後彎起一道弧線,捻起的蓮花指,所到之處儘是風情。

    無聲的韻律,配合她腳上的駝鈴自成樂章萬壽山也才注意到地違反常理的沒有穿上繡鞋。奇怪,是她的身份不夠尊貴嗎?她搖擺舞動的身軀,像水蛇般靈活撩動。

    瞇起眼睛注視半晌,萬壽山在迷惑中驚覺,辛掩月所跳的,居然是「霓裳羽衣曲」;奇怪,她從何處習得這失傳已久的舞蹈?就算是名門閨秀、宮中樂女,都不可能會這首被列為「禁忌」的舞曲。教她跳這舞步的人,究竟是誰?

    舞動的瞬間,辛掩月目睹師父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不安的停下腳步,她忐忑的問:「這舞步不行嗎?」

    「沒有,你繼續。」被她突發的聲響嚇了一跳的萬壽山,猛然回神,他忙不迭的說:「你繼續跳,為師的這就作法,救司徒文淵的性命。」

    安下心來,辛掩月舞姿一變,卻是「清平樂」;短短一個時辰,她所跳的舞,招式之多,已經變幻莫測到讓人目不暇給。

    萬壽山在幾度震撼後,終於收懾心神,闔上眼,叨叨絮絮地念出一段咒語。  .

    隨著萬壽山念出的梵文,天地間浮動的雲外始蒙上一層鐵灰,而在邊際,則暈開橘紅的色淵,頗有颶風要來的陣仗。

    辛掩月的腳,驀地遠離地面,朝天空冉冉升起。若有所感的張眼,還來不及尖叫,觸目即看到一  個坐在古怪盒子裡的男人,以著驚慄的眼光瞪著她,然後她瞧清面容的主人,興奮地大喊,「司徒哥哥,哇——」

    一聲慘叫剛落定,辛掩月整個人已經臀部著地的跌在地上。齜牙咧嘴的哀鳴,她在一陣電光火石後,扶住幾乎裂成兩半的小屁股,狼狽地站起來。  

    「好痛……」下顎微微仰起的角度,正好讓她把視線焦距對準圍在司徒文淵身旁,佝僂半駝的身形上。顛簸的走向他,辛掩月緊張的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司徒文淵,焦急的詢問:「師父,怎麼樣?司徒哥哥醒了嗎?」

    「不知道!」順過長長的白鬚,他蹙緊眉頭,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司徒文淵。

    青年俊俏的面貌,似乎沒有產生多大變化,不過卻真的有點不一樣了。至少他原本發青、僵化得與殭屍無異的臉,漸漸染上血色,比較不像七月半的鬼魂嚇人不償命。

    喘息的聲音,在數聲囁嚅後,輾轉平穩。須臾,躺在花床上的仁兄呻吟著睜開眼,對著眼前的特寫鏡頭,發出鴨雷般的叫聲。

    「鬼呀!」驚駭地坐起身,他戒慎的瞪著眼前一老一小般的「演員」,腦袋則是一片渾沌。幾時跑到中影文化城來了,他怎麼沒有印象?

    記得不久前,他才送妹妹到即將到任的家庭去當保母,離去後,駕車飛馳在公路上,正思索著怎麼應付回家找不到小妹的兄長們,眼前突然進出一片電光火石,跟著冒出一個小美人站在他身邊……一個失神,方向盤打轉,衝向路肩,他頭撞到擋風玻璃,頓時失去知覺……

    他是死了,還是在作夢?迷惑的眼神環顧兩人不放,他心裡產生排山倒海的問題,倍受衝擊。

    撫住心口,辛掩月沒料到他劫後餘生,見到自己的場面,居然是如此不浪漫的情況,噘起嘴,她不太開心且怨恕的抱怨,「司徒哥哥,你真的把掩月忘了?你曾經說過,這輩子無論與掩月有緣與否,都將牢記掩月,永誌不忘……怎麼時隔不到一日,你就把掩月忘得一乾二淨了?」

    「別玩了,你是誰啊?要找我拍片,應該先把價碼談妥再說吧!莫名其妙把我綁架來趕鴨子上架,未免太扯啦!」感情他把這無聊的把戲,當作是有人惡作劇了。

    始作俑者萬壽山,心知肚明自己所玩的花樣,心虛的瞄瞄一頭霧水,顯然對他頗不諒解的辛掩月,聳肩攤手的尷尬一笑,他打算虛應過去,假裝不解究竟發生何事。

    隨便吹口氣,就吹開額際散落的青絲,剛從鬼門關回魂的「司徒文淵」,頗覺有趣的把眼珠子往上一吊,利用眼尾餘光掃射罩在頭殼跟頭皮間的束髮頭套,訝然的發現,上面居然連接縫處都沒有。立刻對化妝師巧奪天工、毫無破綻的化妝技術肅然起敬。

    他佩服到五體投地的嘖嘖稱奇——這些「戲子」,不會是來找他的死黨,化妝界第一把交椅,郁興國的傑作吧?

    不用照鏡子,他對自己出凡超絕的外表,也絕對充滿自信。

    身為康家「超絕代風華」其中一員,儀表出眾是理所當然,以前就有不少電影製片商,得知康家有幾個「閒置不用」的優良材料,馬上死皮賴臉的上門討人,情商幾個兄弟幫忙到投資影片中串場。

    美其名是讓康氏兄弟過過戲癮,實際上是希望藉由「超絕代風華」振興低迷的影片市場。商賈奸詐狡猾的手段,他見多了,不過像這家公司作風如此蠻橫的,還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好氣又好笑的康哲華,嘲諷他甩頭,面色一整,他決定看他們還有什麼把戲要耍?

    靜默下來,他悶不吭聲,配合度極高的打量他們,等眼前這兩位見都沒見過的三流演員主動開口。

    螓首蹙蛾眉,辛掩月瞪著小老兒,輕聲斥問萬壽山,「師父,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司徒哥哥完全不認識我了。」要是他喝過忘川的水,可怎麼得了?她可不要一個不認得她的傻子為伴啊!

    「這個……」嘿嘿乾笑,萬壽山尷尬得只差沒找個地洞當場鑽進去。搓著手,他面色潮紅的把她拉向一旁,然後實話實說。

    「嚴格算來,他並非你的司徒哥哥。」舉起厚掌擋住她張口欲言的嘴,萬壽山抱歉的偷看她一眼,緩聲說道:「事到如今,老夫還是實話實說吧!這位公子,實際上是老夫從未來的世界裡找來的靈魂體,也就是你司徒哥哥的後世,用來暫代原本的他,進駐這副軀殼的。你先別急,聽為師的把話講完你再打岔。」真正的司徒文淵,實際上早已斷氣。」他話還沒說完,辛掩月已經淚流滿腮,頻頻拭淚。

    歎口氣,他顯得無奈的繼續說道:「由於你先前並未明言他的死因,為師就想,依師父卓絕的醫術,要救一個昏厥失心的人,應該易如反掌,豈料他是身中鶴頂、蜈蚣、石膽及數種只要一兩滴,就足以致人於死的毒蛇唾液釀製而成的毒酒,早已回天乏術……為師大膽猜測,仵作勘驗時,應該也立刻斷出他已當場氣絕,就算師父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一個既死之人,因而才會找來這傢伙的後世,想利用這副軀體交差……」

    辛掩月沒有吭氣,諒必是對他生氣了。頗覺委屈的萬壽山噘嘴,以耍賴的口吻,賭氣說道:「既然你不喜歡這個司徒文淵,我送他回去好了。」說著就作勢要唸咒語把他「請走」。

    當初為爭一時之氣,衝動的把人家從大老遠的空間請來,實在是不智之舉。他只曉得運用魁星踢斗引發的天地異變,請出「孤魂野鬼」,讓它借屍還魂,可沒想到該如何把一個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送走。但是,總會有辦法的,也許閉關個三年五載,他就可以把這靈魂趕離這副身體,把他還給既定的空間。不過——辛掩月應會捨不得司徒文淵,那他就可以以後再想辦法解決這後世之魂了。

    「不要,請你別把他送走。」輕扯住萬壽山的衣袖,辛掩月哀求,「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司徒哥哥,既然回來,就注定他該留在此世,履行對掩月的諾言。求求你,師父,別讓他走。」

    楚楚堪憐的臉,真讓人無法拒絕。萬壽山佯裝為難半天,總算軟化下來,同意成全她的癡心。

    「好吧!既然你如此堅持,為師的就成全你吧!」好加在她沒有堅持要把司徒文淵送走,要不然可就糗大了。

    辛掩月有如此烏龍師父至此,算她倒楣,但願她以後不要變成跟他一樣,變成半桶水宗師才好,阿彌陀佛。

    「謝謝師父。」喜形於色的辛掩月,差點就要迎頭給他一記熱吻,後來想到世俗禮教,她只好輕輕地福一福,聊表謝意。

    「抱歉,打擾一下。你們兩位在旁邊竊竊私語,那我要做什麼?把我找來,只要躺在這裡就行了嗎?這是什麼爛戲,導得這麼爛,當心沒人要看喔。」眨眨眼,康哲華——或者說是司徒文淵——自覺俏皮的說完,腦袋瓜則是左轉右晃,試圖找出天知道藏在何處的單眼攝影機。

    「司徒哥哥,咱們回梧棲山莊吧!」當他還是那個中毒的司徒文淵,辛掩月很自然的要過去把他扶起來,他卻是把身體一讓,十分大男人的拒絕她的好意。

    「不用,我有腳,自己會走。」嚴格說來,要是眼前的大美女是他的寶貝妹妹康乃愫,康哲華就會考慮借她扶一下,可惜她並不是。雙腳落他,他拍拍身上的塵沙,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你們到底把攝影機藏在哪?我怎麼都沒看到?」

    露出困惑的表情,辛掩月羞赧的說:「公子所言,奴家聽不懂。」

    「沒有攝影機嗎?真奇怪。」咧開嘴,外表是司徒文淵,內在是康哲華的大男人聳動肩膀,也不勉強的一笑帶過。「算了,不說我以後再研究就是了。」

    「呃……小姐。」辛掩月剛想說什麼,就被先前被萬壽山「一掌」打昏,躺在地上睡覺的幻珠,輾轉甦醒的沉吟打斷,然後是一聲響徹雲霄的尖叫聲。

    「哇!有鬼——」

    彷彿臀部被火燒到似的跳起身,幻珠看到司徒文淵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的第一反應,是止不住的尖叫,並以迅雷的速度飛身躲到辛掩月背後。她雙手合十,緊閉雙眼,直打哆嗉的念著佛號,以求趕走司徒文淵含冤而死的鬼魂。

    「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王母娘娘、閻羅王大爺……

    囊上的諸佛眾神啊!幻珠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你們可別讓司徒公子的冤魂來糾纏幻珠呀!」

    雙丫鬟,看來她是丫鬟囉?

    連一個丫鬟的角色,台詞都比他多,未免太沒有天理了。

    仰起頸項,朝晦暗的天翻白眼,司徒文淵對繼續賣弄她高分貝嗓音的小女孩問:「請問一下,這齣戲打算何時收工?我時間寶貴,實在沒心情跟你們在這瞎耗。」他心裡想的是家裡尚未翻譯完畢的外國言情小說。

    剩一小節就結束了。他也很好奇,掉到時間夾縫裡的男主角後來變成怎麼樣?是跟女主角留在遠古的十七世紀,還是回到現代,繼續當一個庸庸碌碌的現代人……

    「幻珠,你冷靜一點,他不是鬼,司徒哥哥活過來了,他並沒有死。」簡單的解釋,堵住幻珠的嘴。辛掩月未免日後麻煩,只好對她撒謊,按住她與她一般嬌小的肩膀,她對驚嚇過度的幻珠,堅定不移的說。

    「真的嗎?可是仵作說——」驚懼的臉,依然寫滿狐疑。

    「仵怍驗錯了。司徒哥哥只足昏厥過去,他並末死亡。」點點頭,她再次確認。

    怎麼沒人喊一聲「卡」?康哲華快被這愚蠢的對話打敗了。誰寫的劇本?未免太過陳腔濫調了吧!再不走,他一定會被這些演員搞得發瘋。

    他走不到兩步,右臂被人拉住,回過頭,是一張長得很抱歉的臉,正以無辜的表情凝望著他。挑起眉,他等著看小老兒搞什麼鬼。」司徒公子,老夫不知在你的時空,世人是如何稱呼你,不過我想,今後你也只能以梧棲山莊少主——司徒文淵的身份,在這個空間過日子,未來的事,你淡忘掉會比較好。」憋住的氣,好不容易吐出來,萬壽山心裡,有說不出的輕鬆。

    劍眉往上挑,司徒文淵不置一詞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深奧難懂,令人難以揣測他的思維。

    彷彿讀出他的心思似的,知道他心裡寫滿困惑與矛盾,萬壽山進而憐憫的說:「很抱歉把你拉到這個不屬於你的時空,老夫時日無多,為了要替鬼谷門留下繼承人,不得已拖你下水,成全小徒微薄的心願,還望見諒。」

    真是笑掉人大牙的爛古裝片,忍住想要尖叫的慾望,康哲華決定了,事情到此為止,他受夠了!

    動手脫掉身上的古裝衣飾,他毫不理會辛掩月跟幻珠伸手掩住雙眼的舉止,咬牙切齒的囔道:「我不玩了。告訴導這出爛戲的導演,要找我拍戲,得先準備厚禮,到我家把片酬談攏再說,敝人不屑他用這種卑鄙手法,把我綁架來拍這出連劇本都沒有的爛片,你聽懂了嗎?」

    「恐怕沒聽懂的人是你。」一塊無法雕塑的朽木。萬壽山臉上的表情,寫著無庸置疑的批判。停頓片刻,他再三強調的告訴他。「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老夫告訴你,你是回不去原本存在的空間,注定要停留在此,過著與我們一般相同的生活。若是識時務的話,就跟丫頭們回去梧犧山莊,做你的少莊主,要不,就自行處理,老夫不管你了。」

    多不負責任、耍賴的說詞,啼笑皆非的望著他,康哲華怒極反笑的問他,「你是混黑社會的嗎?哪有人像你這麼惡霸的?我要走還不讓我走,太誇張了吧?」

    他那顆頭顱,肯定是用石頭砌成的。怎麼轉都轉不過來。

    萬壽山決定投降,不再跟他爭辯。回過頭,對黏在一塊的辛掩月主僕說:「為師已經做到你的要求,把你的小情郎還你,你可要記住自己已是老夫門下弟子。過一陣子,師父會到梧棲山莊找你,屆時你可得乖乖的跟老夫到山裡學藝,知道嗎?」不待辛掩月點頭,他背過身去,昂首闊步,逍遙自在的離去。

    冗長的尷尬過去,辛掩月率先打破沉默,清了清喉嚨開口,央求「司徒丈淵」打道回府。「咱們該回去了,司徒哥哥……呃……公子。」

    「小姐」伸出去的手再度縮回來,剛好抓到一掌滿滿的清新空氣。

    打量四周連半盞路燈也沒有的深山峻嶼,司徒文淵(康哲華)決定跟在他們後面,繼續陪這些自以為退場退得很漂亮的演員斡旋,看他們到底還要玩多久,才肯心甘情願的放他回家?順便聽著辛掩月有一搭沒一搭的,述說她跟司徒文淵邂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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