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真好 第五章
    每日,太陽從中央山脈的東邊升起,又從另一邊的山頂落下,流光飛逝,歲月如梭,小孩長大了,大人開朗了,年輕女孩也更加成熟懂事了。

    兩年後,柯如茵畢業,她放棄到五星級飯店工作的機會,回到了緣山居。

    這年秋天,緣山居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康仲恩與分開八年多的女友沈佩瑜重逢了。後來在康伯恩刻意地穿針引線之下,兩人又重新相聚,翌年初春,由於佩瑜的資助,康仲恩買下緣山居花園後面的荒地,展開觀光花園兼育種培苗的事業。

    春風驅定寒氣,大波斯菊探出鮮艷的容顏,為緣山居妝點出繽紛的色彩。

    「大康,大康,你怎麼坐在門口當門神?」

    「我坐在這裡為過往路人指引迷津,引渡他們走進緣山居修得正果。」

    「是啦,你是咱們緣山居的土地公,人家可以不認識柯老闆,柯小妹、小康總管,卻一定記得你這位大康先生。」

    柯如茵將一杯熱咖啡放在康伯恩的輪椅桌上,又跑進屋子拿出一張小板凳,陪他一起坐在緣山居的大門前喝咖啡。

    「怎麼,你也要當土地婆?」康伯恩笑著看她坐下來。

    「那正好,我們兩個前面擺個功德箱,財源滾滾,也不用開民宿了。」

    兩人寫了五年的信,彼此早已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聊天打屁的功夫更臻爐火純青,即使是天天見面,仍有說不完的話題。

    康伯恩的指頭已經練得十分靈活,不需要柯如茵再陪他練習打字,現在的情況剛好對調,變成他陪她「練習」製作各式美食和飲料。

    果然,她將一杯插著吸管的五百西西大玻璃杯拿到他的下巴邊。

    「喂,那杯咖啡不是給我喝的嗎?」他眼睜睜地看著香醇的咖啡被端走。

    「才不給你喝咖啡,你這個人要保健身子,不能喝太多咖啡因,來,給你喝一杯精力果汁。」

    「這是什麼?」望著那杯綠褐色的濃稠汁液,康伯恩本能地抿緊嘴。

    「喝啦!」柯如茵調好吸管的角度,笑容可掬地說:「這裡面有芹菜、苜宿芽、高麗菜、紅蘿蔔、蘋果、葡萄,富含纖維質和維他命C,吃了保證你腸胃暢通,大便咕嚕嚕地順利掉出來。」

    「可是今天是星期五,我一三五喝咖啡,二四六才喝果汁的。」他抗議。

    「小康說你這兩天大便不通,如果明天還不能自己大,他就要用挖的。」柯如茵說來輕鬆自在,一點也不以為意。

    「這種事仲恩也跟你說?」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快喝啦!我也要喝我的咖啡,不然很快就涼了。」

    唉!東西都塞到他嘴邊了,他又不能用手推回去,除了喝下去,他還能怎麼辦?

    康伯恩只好以口就吸管,喝下這杯特製的蔬果汁。

    「咦?沒有很難喝耶!」他驚訝那股清甜的味道。

    「本來就不難喝啊。」柯如茵笑得很開心,喝下了一口咖啡。「大康,我晚上再為你特製一頓纖維餐,嗯,五穀飯,生菜水果沙拉、竹筍炒肉絲、翠玉苦瓜、松菇拌菠菜……」

    「嗚嗚,拜託,別再拿我當試驗品了,我吃壞肚子你要負責。」

    「我就是要讓你拉肚子啊!」

    「唉!」再歎一聲,他未免也太命苦了,不但被仲恩管,還要被這個小女生管。

    早知道就逃回家裡去上網、寫文章了。不過逃走是沒用的,因為她每天都照三餐來找他,一天沒聽到她喊大康,他還會覺得無聊--真是自討苦吃啊!

    不過,有時候他還是得端出「長輩」的架子教導這個「晚輩」。

    「如茵,你是緣山居未來的老闆,別只顧著玩,有空跟你爸爸和仲恩學學經營管理的事,不要畢業不到一年,就把學的東西統統忘光光了。」

    「我哪有玩!」柯如茵不服氣地說:「人家可是很認真地研發新產品,客人來緣山居不只是睡覺而已吧?他們還要吃、要休閒,我就是想要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的,下次還想再來。」

    「譬如呢?」

    她眼睛發亮,認真地說:「譬如提供一些好吃、有特色的菜,阿全在這方面跟我很配合,這樣我們的餐廳才能吸引非住宿的客人;還有啊,既然你們家那弄了個花園,那我這邊的香草產品也得跟著配合,看要如何結合彼此的客源……」

    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打斷她的話,「如茵,跟小康的拆帳比例你可要先想好。」

    「拆帳?」柯如茵回過頭,詫異地說:「阿哲,你跑哪裡去了?什麼拆帳?現在還管不到這些事,就算要談,我爸自然會跟小康商量。」

    李茂哲是柯如茵的學長,也是緣山居的新員工,正準備接下康仲恩的工作。

    他身材健美,有一張足以當空少的臉孔,說起話來充滿強烈的自我風格。

    「拆帳這種事不先講好,以後會傷感情的。如茵,既然你們提供主要的場地,那應該要拿較高的比例,像七三、或是八二……」

    柯如茵皺了皺眉。「啊,頭好痛!阿哲,我管它三七二十一,別跟我講數字啦!」

    康伯恩微笑說:「如茵,阿哲說的對,這種事還是早點談比較好,我會叫仲恩跟你爸爸說的。你呀,就是怕數字。」

    「我怕,就是怕死了,我國小數學就不及格了!真搞不懂為什麼要把雞和兔養在同一個籠子裡?放它們去外面跑不是很好嗎?」柯如茵仍是一副痛苦的臉色。

    「喂,你是未來的老闆耶,怎麼可以不會算帳?還要報稅……」

    「救命啊!我才不要當老闆,我很重男輕女的,我會自動退位給智山。」

    「唉,看來你爸爸又要多吃苦十年,真是白白養你二十年了,投資失敗!」

    「不會啊!」柯如茵嘿嘿笑說:「我會當緣山居的太后,幫智山垂簾聽政。」

    「可憐的智山,這輩子是逃不出姊姊可怕的魔掌了……啊!癢……」

    啪一聲,柯如茵一巴掌打在大康的額頭上,她瞪大了眼睛,興奮地叫道:「哎呀呀!好大的一隻毒蚊喔,幸好我出手快。」

    「痛死了!要打也打小力一點嘛!」康伯恩痛得齜牙咧嘴的。

    「好啦,我幫你擦掉。」柯如茵從口袋掏出面紙,笑著幫他擦臉。

    「呼!真慘,不但被蚊子叮,還要被你打……」康伯恩不經意抬頭,看到李茂哲杵在旁邊,臉色不是很好,忙笑問道:「阿哲,找如茵有事?」

    被冷落許久的李茂哲拿出帳簿,打了開來,也不看康伯恩,「如茵,我核不出現金帳,你幫我看一下。」

    「拜託別問我會計的東西,你去問小康,他是你的師父耶!」

    「他沒空。」

    仰頭說話很辛苦呢,柯如茵轉了轉脖子,站起身說:「那你給大康看,正宗祖師爺在這裡,我爸媽,小康、還有我的會計觀念都是大康教的。」

    「大康又不是緣山居的正式員工,他可以看帳本嗎?」李茂哲合起帳簿。

    「喂,阿哲,緣山居這套帳可是大康設計出來的……」

    「如茵!」康伯恩忙插嘴,「阿哲看你是小老闆,這才找你討論,你就看看嘛,好歹瞭解一下帳務。」

    「好吧。」柯如茵心裡有打算了。「那我進去了,大康,果汁要喝完,有事情大聲喊我。」

    微風徐徐吹來,康伯恩吸了一口果汁,望著花圃裡搖擺舞動的波斯菊。

    打從李茂哲上山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想追如茵,可不知如茵是神經大條呢,還是帥哥看太多了,竟對有著開麥拉費司的阿哲無動於衷?

    心頭突然有些空虛,他的視線由紫紅花瓣移向天上的白雲,他很明白一件事--就算是曉虹和仲恩,也不可能永遠陪伴他,更何況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如茵?

    唉,想太多容易老,還是繼續當一尊石頭門神吧!

    柯如茵沒有接過帳簿,直接問道:「阿哲,你剛才怎麼沒在大廳?」

    「我在裡面對帳。」李茂哲單獨面對她,終於露出笑容。

    「在外頭大廳也可以對帳啊!你不一定要坐櫃檯,坐沙發也可以,但至少要讓客人進來時有人招呼。」

    「現在才兩點多,客人就算到了也不能check  in。」

    「三點check  in」只是一個說法,做事要有彈性嘛,如果我們房間整理好了,客人到了就讓他們先進去休息,或是先請他們喝杯下午茶也可以。」

    「反正有大康在,他會幫我們招呼。」李茂哲望向大門外的輪椅。

    「你剛剛不是才說大康不是緣山居的正式員工,他又不支薪,那他何必幫我們招呼客人?」柯如茵的語氣有不容忽視的堅定。

    「他……」李茂哲一時語塞。「我才剛來緣山居,很多事情顧不到。」

    「就是要你當萬能總管啊!」

    「我會慢慢跟你學。」李茂哲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我以前作企畫就是企畫,不會叫我刷馬桶、洗地板。」

    「喂,阿哲學長,你忘了我們第一次飯店實習就是學刷馬桶,馬桶不乾淨,誰敢住啊?你敢嗎?」

    「好,學妹你最有道理了,我乖乖做事,可以了吧?」

    柯如茵並不欣賞他的態度,只是覺得奇怪,以前在學校,還覺得他挺有理想抱負的;怎麼現在看他,倒變成一個輕浮不切實際的大男孩了!

    是角色不同了嗎?曾幾何時,自己的心思全擺在緣山居上,這裡的每間房間、每根柱子、每片窗簾、一草一木、一花一磚,都是她生活的焦點。

    她不經意地將目光移到門外的大康身上,他也是緣山居的重要剪影之一。

    李茂哲見她發呆,趁機說:「學妹,星期一我們去看場電影。」

    就知道他想追她!柯如茵意興闌珊地說:「不了,每天都很忙……啊!小康來了,你不是有現金帳要問他嗎?」

    康仲恩匆匆忙忙地從餐廳跑過來。「我光顧著和工頭討論整地的事,都忘了我老哥了,他跑去哪裡了?」

    「在當門神哪!」柯如茵笑指著外頭。「你下次出門前,幫他噴點防蚊液,我怕有蚊子還是什麼蟲的跑去叮他。」

    「知道了。」康仲恩的臉孔曬得黝黑,看來神采奕奕。

    「嘿,小康,你神清氣爽喔,真是受不了的帥!」柯如茵故意虧他。

    「不打擾你們了。」康仲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她和李茂哲一眼。

    「還要打擾你呢,阿哲,帳本呢?」柯如茵伸手討簿子。

    「沒事,我自己再重新核算一遍。」李茂哲捲起帳本,面無表情,可眼神卻是直直地盯住康仲恩。

    康仲恩沒注意他的神情,只顧著推門出去,「阿哲,我晚點有空,有事再找我。」

    柯如茵也往廚房走去,心裡暗笑,小康把她和阿哲當成一對了;而阿哲又把她和小康當成一對,唉,她可沒空跟他們玩對對碰的遊戲呢。

    她很忙,得去準備幫大康做一頓特別的纖維餐嘍!

    春天的夜,北斗七星高掛在天空,偶有蟲鳴,為靜夜添上一些音符。

    「大康!大康!大事啊!天大的事啊!」

    柯如茵一路大聲嚷嚷,猛地推開小磚房的紗門。

    康伯恩正在教兩個小孩做數學功課,一大兩小三顆頭同時抬起來。

    「姊,你吵死了,害我都算不出來了。」柯智山每天必定來這報到,跟康曉虹一起寫功課,且往往一寫就到十點,非得姊姊過來拎他回家睡覺不可。

    「柯智山,你本來就不會算了。」康曉虹是不會為他留情面的。

    「到底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難不成清境要接自來水了?」康伯恩問道。

    「佩瑜姐姐來了!呼呼……」柯如茵還在喘氣,一邊伸手拍了拍胸口。

    「哇!阿姨來了!」兩個小孩見過沈佩瑜,神情也顯得十分興奮。

    「他來找仲恩?」康伯恩也是又驚又喜。

    「我不知道,她下午check  in後就一直待在房裡,是小康看到登記簿,才趕緊跑去找她。我原以為他們會一起下來,可等了老半天都沒見到人,於是我便上去看看,結果他們好像在房間吵架,我又不敢敲門,怎麼辦?大康,怎麼辦?」她一口氣說完整個情形。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康伯恩好笑地看著她。「他們的事也該解決了,讓他們自己去打開這個死結吧,你在旁邊著急也沒有用。」

    「我是怕小康不會說話,唉……」柯如茵還是急得不得了,「他們分開九年了耶,好不容易碰頭了,偏偏小康悶騷,明明很愛,又不敢愛,真是急死人了!」

    「你知道他悶騷就好,也許他今天就會火山爆發了。」

    「誰爆發?小康?佩瑜姐姐?他們已經吵架了啊!」

    柯智山兩手手腕相接,捧得高高的,笑咪咪地說:「小康叔叔和佩瑜阿姨爆出愛的火花了,嘻!」

    「爆米花啦!去寫功課。」柯如茵敲了他一記。

    「如茵,別為他們擔心了。」康伯恩笑著說:「感情的事,只有當事人最明白,他們若要在一起,誰都擋不住他們;他們若想分開,你用三秒膠也黏不住他們的。」

    「哈!又在做文章了。」柯如茵恍然大悟,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大歎道:「就是啊,我急什麼?都是大康你啦,天天替小康擔心,害我也跟著擔心。」

    「我當然擔心自己老弟的終身大事啊,你也多關心你弟弟的吧。」

    柯如茵瞧了柯智山一眼,「哈!二十年後再說吧。」

    「爸爸!」康曉虹拉拉老爸的指頭,「你擔心如茵的終身大事嗎?」

    「不會,如茵很聰明,懂得挑最好的男朋友,所以到目前為止,她都寧缺勿濫。」

    「沒有人追兇巴巴的姊姊啦!」柯智山補充了一句。

    「人小鬼大,我不承認有你這個弟弟!」欠揍,再敲一記。

    「什麼是『您切霧爛』?」康曉虹不解地問。

    「曉虹,我來解釋。」柯如茵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在計算紙上寫下「寧缺勿濫」四個字:「比如說,現在有十個男生追你,其中有的愛看卡通,不唸書,這個不好,我們不要他;有的好吃懶做,每天要媽媽打屁股才起床的,這個也不要;有的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沒衛生,也不要;好了,最後十個全都不好,我們全部不要,可是這樣曉虹不就沒有男朋友了?沒關係,你想一想,要是你跟這些不好的男生在一起,是不是會覺得很煩?這樣的話,我們寧可沒有男朋友,也不要每天被這些男生煩,這樣自己才會過得快樂。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等到你的真命天子的。」

    「唔……」康曉虹似懂非懂地點頭。

    「如茵,你講得太深奧了。」康伯恩搖頭笑說。

    「又是深奧?實在好深奧,我都聽不懂。」柯智山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玩起他的鉛筆,喃喃地唱著:「我心內思慕的人……心愛的,緊返來……」

    「哈!小鬼,裝早熟。」柯如茵很想再往他後腦勺拍一下,但一想到老爸常常哼的這條歌,不覺放下手,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爸爸很愛媽媽呢!當黑道大哥碰到千金小姐,幫派放兩邊,愛情擺中間,爸爸徹底拋掉過去的荒唐;而對媽媽來說,世上的教條、規範彷彿也都不再重要,她竟也義無反顧地愛上爸爸。

    到底,什麼是愛情呢?能讓爸媽相愛,也能教小康和佩瑜姐姐相思九年?

    「唉!」她輕歎一聲,雙眼迷濛地說:「大康,你幫我爸媽寫篇愛情小說啦。」

    「我不會寫小說,我只會寫日常生活的事。」

    一語打碎她的夢想。「算了,上次叫你寫的那篇愛情的單行道、回轉道、快車道、禁止通行道你都還沒寫,你得多多磨煉文筆好賺稿費啊。」

    「我小學作文總是得丙,現在可以登在報紙上,已經要偷笑了。」

    「喂,你好不容易有了一技之長,得再加強磨煉才行,對了,曉虹不是有一本『小學生作文一百範例』?乾脆我每天出個作業讓你寫好了。」

    「如茵,拜託你別再荼毒我了。」康伯恩連忙求饒。「我現在還要教他們數學,你再吵下去,小孩子就交不出作業了。」

    柯如茵吐了吐舌頭。「那我不吵你們了,小康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好吧,順便幫你們掃個地再回去。」

    這「順便」一掃,就從樓下掃到樓上,再拿了拖把從樓上拖到樓下,外加抹淨所有的桌子、窗戶、傢俱,附帶洗刷浴室和廚房,也順手換了床單和枕頭套。

    康伯恩很習慣她跑到家裡「順便掃地」,聽她哼著自己編的歌、看她手腳俐落地整理東西,他的心情也會隨她的歌聲變得輕鬆愉快。

    「咦,都十點多了,小康怎麼還沒回來?」柯如茵總算從廚房跳了出來。「智山還沒回去睡?」

    「我睡過又醒來了。」柯智山用指頭拉開眼皮,瞪大眼睛在看卡通。

    「爸爸該睡了。」曉虹膩在老爸懷裡,幫他捏手臂按摩。

    「是啊,大康該睡了,坐久很累吧?」柯如茵也幫他捶捶肩頭。

    「等仲恩回來再說,你們全部去睡覺。」

    「今夜對小康很重要,可能很晚回來了,這樣吧,大康,我搬你上床。」

    「不行!」康伯恩大叫。

    「為什麼不行?」柯如茵磨刀霍霍,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她先將輪椅推到床邊的適當位置,然後笑嘻嘻地說:「我常常看小康搬你,就這樣嘛……」她站到輪椅前面,微蹲下身。

    「如茵,你別鬧了!我很重,你搬不動的!」康伯恩猛按按鍵想逃走,但卻被她的腳擋住,動彈不得。

    「智山、曉虹一起來幫忙,不然害大康坐出褥瘡就慘了。」

    「好!」兩個小孩向來十分配合。

    「我等仲恩……」

    話還沒說完,柯如茵已經將她的手臂穿過他的腋下,兩人身體緊密相貼,他的臉毫無保留地靠在她頭髮上,熏衣草香味撲鼻而來,頓時令他停止呼吸。

    那是她慣用的熏衣草洗髮精,當她擺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時,他是聞慣了,但此時此刻,他們完全沒有距離,他不敢吸聞如此親密的味道。

    柯如茵的臉貼在他的肩頭,重新踩個穩健的馬步,不敢怠慢,謹慎地說:「曉虹,我一抱起你爸爸,你立刻拉開輪椅。智山,過來這邊,你負責保護大康叔叔。」

    「等會智山會變成我的墊子的。」他仍做最後的掙扎。

    「也好,反正他那麼胖,萬一你跌下去,我也會在下面當你的墊子。」

    「如茵!」太久沒吼人,都忘記要怎麼罵她了。

    「準備了!」柯如茵將注意力全都放在懷裡的龐大身軀上,沒空理會噴在她臉上的熱氣,雙手和肩頭同時用力,「一、二、三!嘿咻!」

    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撐起康伯恩,康曉虹馬上將輪椅往後抽開,柯智山雙手一推,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相擁的兩人重心不穩,順勢跌到床上。

    「啊!智山,誰叫你推人?」

    柯如茵被康伯恩壓在下面,氣得哇哇大叫。本來,她只要再使勁轉個四十五度,就可以讓大康順利地坐在床上,怎麼現在……兩人迭在一塊了……

    柯智山嚇到了,急忙去拉大康叔叔,「姊,我想幫你啊,是你太弱了。」

    柯如茵卻是臉紅耳熱,顧不得罵智山了。

    大康的肌肉超乎她想像的結實,他的身體也不像她以為的冰冷,他一樣有血有肉,和平常人一樣溫熱,她甚至有個錯覺,他的雙臂正在擁緊她……

    「救命……」康伯恩只能試圖抬起右手,徒勞無功地划動。

    「啊!我……我翻身……嘿咻!」她不得不再度抱緊他,使勁來個側滾翻。

    好了,現在換她在上面,她趕忙抬起頭,而他也同時仰起脖子。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電光石火間,彼此眸光交錯出難以言明的情緒。

    、  「我……」柯如茵立刻跳了起來,發號施令道:「曉虹、智山,你們一人抬一隻腳,我拉肩膀,我喊一二三,我們就一起擺好大康的身體。」

    兩個小孩各自抓住一邊的腳踝,柯如茵則從後面叉起康伯恩的腋下。

    「一、二、三!歪了,再來一次,一、二、三!不行,再往下一點,一、二、三!大康,你覺得怎樣?」

    「唉唉唉!」三聲無奈,康伯恩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掉了!掉了!」柯智山突然叫道。

    康伯恩暗自叫糟,剛才兩人摩擦來摩擦去,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爸爸的尿套掉了。」康曉虹趕忙撿起掉在地上的蓋腳毯子和尿套。

    「啊?」柯如茵第一次遇到不知所措的事,臉上好不容易才褪了的火燙又脹出了紅暈。「那個……怎麼弄?不弄可以嗎?」

    「不弄的話,爸爸會尿床喔,」康曉虹打開抽屜,找出一個乾淨的尿套。

    「怎、怎麼弄?」望著那像雨傘套的長條型塑膠袋,她明知故問嘛!

    康伯恩索性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去想。「你套上去,然後用那條魔鬼粘圈起來。」

    是她惹得禍,她總得解決。柯如茵上前一步,做了個深呼吸,不斷告訴自己,沒事的,就當自己是他的特別看護,處理一下就好,更何況智山的她早就看過無數次了。

    她大氣不敢喘一個,慢慢打開被子,輕輕將尿套由下往上套去。

    很好、很順利,接著拉過魔鬼粘紮緊……咦?怎麼變、變、變長了?!

    康伯恩發現週遭鴉雀無聲,連一向最吵的麻雀都不說話了,他看不到,但知道大事不妙了,急忙吼道:「那是反射動作、自然的生理反應,我沒有感覺的!曉虹,不要看,如茵你別弄,給智山弄好了。」

    康曉虹立即轉身,用雙手掩住眼睛,又忍不住回頭偷看。

    柯智山回答得哀怨而乾脆,「大康叔叔,我不會弄,姊姊是大人,給她弄。」

    「好了!好了!」趁著兵荒馬亂,柯如茵扎妥尿套,急急蓋上被子。

    「好了?」康伯恩的口氣很壞。

    「嗯。」柯如茵立刻起身,根本不敢看他,直接衝進浴室,

    鎖上門後,她拿了香皂猛塗手指,雙掌搓個不停,試圖搓掉第一次接觸成熟男人的難受感覺。

    不是-髒,也不是嫌惡,而是胸口悶悶的,好像放進一塊大石頭,緊緊地壓住她所有的情緒,那是一種深沉無力、有苦說不出的悲哀。

    打開水龍頭,看著流水沖走香皂泡沫,她的淚水也跟著流了下來。

    當她的同學大談前戲、炒飯、吹喇叭種種性經驗時,她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她也相信小說裡寫的堅挺、雄壯等形容詞;更會盯著帥哥作起白日夢:可是今天,她看到了那些美好描述的另一面,當一個男人全身癱瘓,甚至無法控制他最基本的生活和傳宗接代的功能時,那種感覺,是否就像承受近乎絕望的無期徒刑?

    大康一定很痛苦,那種痛苦程度絕非她所能想像,而她卻只會吵他、鬧他、還任意「玩弄」他的身體讓他出醜,她自詡的愛心哪兒去了?

    潑潑冷水,抹乾眼淚,她決定鄭重的向大康道歉。

    回到客廳,康伯恩的身體已經讓曉虹用枕頭墊高,半躺在床上,肚子上還攤著一大張紙,兩個孩子坐在床的另一邊,正在擺放遊戲道具。

    他神情平靜,視線隨著她移動,微笑地說:「如茵,我們在等你,我剛剛打電話給你媽媽,她說仲恩可能不會回來,叫你在這邊盯住我,我跟她說不用了,但……」

    「智山你在幹嘛?」她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

    「姊,來玩大富翁,媽媽叫我們在這邊睡覺,嘻,我今天要晚點睡。」

    要是在平常,她一定馬上把老弟摔到床上,命令他閉上眼睛睡覺:可是現在,她只想說:「大康,對不起……」

    話才說出口,眼淚就跟著掉下來,康伯恩嚇一大跳,急喚道:「如茵,怎麼了?」

    「大康,我絕對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只是……」淚水又是撲簌簌地掉落。

    他明白了,心中彷彿有一股暖風輕輕拂過,吹動久未振動的心弦。

    「謝謝你,如茵,我知道你想幫我,不好意思,委屈你了。」他溫和地說。

    「沒有,沒有委屈……」她猛搖頭,「是我不好,委屈你了,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看護,要是讓你爸媽知道了,說不定明天我就被他們趕下山了。」他笑歎說。

    「智山,今天的事不准你說出去!」她哽咽地吼著老弟。

    兩個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柯智山更是受到驚嚇。「我第一次看到姊姊哭耶!」

    「曉虹,拿張面紙給如茵。」

    「爸爸,給你。」康曉虹抽出兩張面紙,卻是塞到老爸手裡。

    康伯恩挪動右手,努力舉起來,以指頭遞出面紙,笑著對她說:「來,如茵,我擦不到你的臉,自己拿。」

    柯如茵望著他緩慢移動的手臂,心頭一酸,哭得更大聲了。

    「怎麼變成小孩似的?」他再將手臂挪近她,手掌順勢放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拍了兩下,仍是帶著溫煦的笑容。「別哭了,我很好,謝謝你們抬我到床上。」

    「嗚嗚,大康,你都不生氣?」她拿起面紙猛擦。

    「生什麼氣?」

    「大康,我不知道……嗚嗚,你這麼辛苦……」

    「咦,奇怪,我們認識幾年了?六年了耶!唉,你還不知道我每天都辛苦的過日子嗎?」康伯恩咳聲歎氣地說:「仲恩規定我每天要早睡早起,害我半夜想看限制級的都不行;還有你,三不五時就拿奇怪的蛋糕、點心餵我,都快被你喂成胖豬了。」

    「嗚嗚……呵呵!」她破涕為笑。

    淚眼裡看大康,她不再看到辛苦、沉重、無力,而是看到一個將過往痛苦轉化為自在豁達的成熟男人,即使癱瘓的事實依然存在,但心境早已不再受縛於軀殼,有如朗朗晴空,雲淡風輕。

    嗚嗚,認識都快六年了,怎麼好像到了今天,她才真正認識大康?

    康伯恩不忍她哭個不停,又輕拍她的膝蓋兩下,笑說:「傻孩子!」

    「爸爸!」康曉虹倚到他身邊。「我長大了,我要學會照顧爸爸。」

    「是啊,曉虹,爸爸要麻煩你了。現在你會幫爸爸刮鬍子,以後要進行高難度的訓練,如果叔叔不在,又沒有外勞幫忙,就請你幫爸爸倒尿尿、裝尿套,好不好?」

    「叔叔很辛苦,我統統要學會。」康曉虹眨眨明亮的大眼。

    「好,曉虹是爸爸的特別小護士,爸爸先跟你說謝謝了。」

    「嗚嗚哇……」這邊哭的卻是柯如茵。

    「我姊姊今天晚上好像神經病喔!」柯智山發表感想。

    「你才神經病!」一面哭,還是能一面出拳。

    「哥!對不起,」紗門推開,康仲恩跑了進來,語氣充滿歉意。「我回來晚了。咦,你怎麼爬上床了?」

    康伯恩笑說:「是他們三個拖我上來的,有夠厲害吧,對了,佩瑜呢?」

    康仲恩神色有些不自在,像個害羞的大男孩似的。「她開車累了,在睡覺。」隨即又恢復自然的神情說:「曉虹,你明天過生日,阿姨特地帶禮物來給你。」

    「哇!好棒喔!」康曉虹興奮地拍著手。「我要請阿姨參加明天晚上的慶生會。」

    康仲恩坐到床沿,摸摸她的頭髮,「阿姨很忙,明天早上就回台北了。」

    「喔。」康曉虹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反倒很期待地說:「叔叔,爸爸叫你趕快娶阿姨,那阿姨就不必回台北了。」

    康仲恩笑了,眼眸深處不再埋藏憂鬱,換上的是濃濃的溫柔笑意

    「也許,以後曉虹會常常看到阿姨。」

    康伯恩驚喜地望著弟弟的笑容。「仲恩,你跟佩瑜和好了?」

    「嗯。」康仲恩微笑以對,俯身稍微抱起他的身體,幫他調整姿勢,但神色有些不自在。「哥,今天晚上我要陪她。」

    「你儘管去!」康伯恩簡直想放鞭炮慶祝了。「別管我,我有曉虹就行了。」

    康仲恩拉開被子,做例行性的睡前檢查,「啊,有點鬆,可能剛才搬動的時候鬆掉了,我先弄一下,免得發炎阻塞又得放導尿管。」

    康伯恩催著他,「你趕快回去陪佩瑜,接下來讓曉虹幫我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柯智山高舉小手,像個志願小兵。

    「如茵,」康仲恩終於在牆角找到背對他們的柯如茵。「你先帶智山回去睡覺,萬一有事,曉虹會打電話找我的。」

    「不了,」柯如茵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我媽媽叫我們陪大康。」

    「你的眼睛?」

    「我得了急性結膜炎。」

    「哈哈!」柯智山不敢笑得太大聲,拉拉康仲恩的衣袖,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小康叔叔,我知道死鴨子嘴硬的意思了。」

    「小康,別理那隻小番鴨!」柯如茵揮揮手,又躲進了浴室。

    「哥,如茵不要緊吧?」

    「她沒事,我們等她過來玩大富翁,曉虹,智山,先幫我做運動吧。」

    兩個小孩齊聲應好,同心協力,曉虹舉手臂,智山扳腳掌,動作十分熟練。

    康仲恩放心地離開,待柯如茵從浴室出來時,兩個小孩早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康伯恩笑說:「太晚了,他們都累了,還玩什麼大富翁!」

    「我帶智山去樓上睡。」柯如茵一直沒將視線放在他身上,只是幫曉虹挪好位置,讓她睡在爸爸身邊,再幫她蓋好被子,然後才順手拖起老弟,「智山,起來啦,去睡小康叔叔的床,你不能跟曉虹睡,小色狼!」

    「嗚!」柯智山睡眼惺忪,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

    走上樓梯前,柯如茵不忘關掉大燈,咚咚咚地拉老弟上樓。

    康伯恩躺在小夜燈的微弱燈光裡,各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今天晚上實在太多彩多姿了,讓他久久無法成眠。

    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光影朦朧中,他看到柯如茵走到床前。

    她蹲下身,輕輕為他拉攏被子,手掌似乎在被面停留了一下子,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開,不是上樓,而是躺到床邊的沙發上,拿起外套蓋住身子。

    他本想喊她,叫她別在沙發上睡覺,可一聽到她立即睡著的輕微鼾聲,他又捨不得吵醒她。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熏衣草香,她曾告訴他,熏衣單可以安定心神,有助安眠。而每回她出現,也不知她是用了熏衣草的洗髮精、香皂、精油,還是化妝品、香水什麼的,反正他總會聞到她身上的熏衣草清香,而心情也會自然變得穩定安靜。

    是錯覺?是真實?還是她就是一株熏衣草?

    一株安定他心神的熏衣草。

    睡了,希望今夜有個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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