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官人 第八章
    「不……我不相信,你說謊。」蘭澤顫抖著聲音,望著桌上那一袋銀兩。

    「夫人,你不信也得信,這是新科進士的意思,小的只負責傳達。」阿炳刻意地歎了口氣,加重他的語氣。

    「你再說一次……」蘭澤咬緊牙,提高了聲調。

    「我說,這些銀兩,是新科進士給夫人的安家費,他還說,他不回來了:請你就忘了他吧!」阿炳加油添醋地說,酒店老闆可點醒了他,是啊,這種窮地方,新科進士怎會留戀呢,不過,阿炳倒很驚訝,這夫人不是他想像中的黃臉婆,精粹妻,說實話,除了穿得寒酸,人可是生得很標緻呢!不過誰知道新科進士是怎麼想的?以後飛黃騰達了,公卿人家一一攀結,當個乘龍快婿一定更快活吧!這就不是阿炳知道的世界了。 

    蘭澤的心都碎了,一宇一句,捅進她的心窩,她的噩夢竟然成真了,她以為她會哭叫、會嘶吼,但她沒有,心碎的痛讓她說不出話來,她不願意相信,潘磊那溫柔包容的眼,竟也盛滿了現實,派人「通和」她,他不回來了,把他忘了!  

    「夫人,你聽見了嗎?夫人。」阿炳見她異常的沉默,有些慌了,這樣的反應很奇怪,難道她還是不相信?

    「啊……夫人,小的沒有必要騙你呵……小的只負責跑腿……」阿炳小心翼翼地補充。

    「我聽見了。」蘭澤勉強擠出這句話。

    「其實,夫人,小的多嘴,不過,你還那麼年輕美麗,要趁早為自己打算。趕緊找別人嫁了吧……衣食才有個依靠……」阿炳好心地說。

    「桌上的錢,你拿去吧,我不需要。」蘭澤說。  

    「可是夫人,那是新科進士要給你的……」阿炳雖然很想收下,可是不免有些猶豫。    

    「拿去,我不要!」蘭澤斬釘截鐵地說。

    「這個……夫人……」

    「我再說一次,拿去,然後,離開這個地方。」蘭澤保持著平穩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宇地說著,說完後,蘭澤覺得自己彷彿已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呆愣無神地望著阿炳拿著錢袋離去,沒有回應他後來的那一堆謝詞,她好疲倦、好疲倦。彷彿從一個深深的夢裡醒來,還不敢相信原來夢醒了。

    她努力呼吸,漲痛的肺,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才發理自己的頰畔早巳震滿了淚水,這是痛心的淚,更是怨恨的滑,她恨他還是像平常男人一般,有了權勢,忘了過往,羞於承認她的存在;而她更恨自己,明知男人的各種殘酷醜態,還自己說服自己跳人愛裡。

    愛?盲目的、虛幻的愛,從前的濃情蜜意不能保證永恆!是她自己笨得要去賭的,不是嗎?蘭澤緩緩抹去淚水。

    她慢慢起身,環視四周,對這個他們共同建立的「小天地」投以輕蔑眼光,這地方,沒有什麼好眷戀韻了……

    「蘭澤,你敗得一塌糊塗……」她咬牙對自己說,全然的、傾瀉的恨意,大部分,是恨自己的愚蠢!

    叩,叩,叩!

    「誰?」蘭澤啞著嗓子問。

    「是我。」大娘的聲音,道:「剛剛聽人說有差爺來報信,怎樣了?」

    蘭澤上前開門,大娘倏然驚見蘭澤哭紅的雙眼,雖然她極力想掩飾。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大娘十分緊張。

    「新科進士,不會再回來了。他派人來通知我。」  

    「怎麼可能?!」大娘震驚地說:「潘磊不是這種人啊!」

    「我想,我們都看錯他了。」蘭澤輕緩地說,像是一個沒有形體的幽魂。

    「這……這怎麼會呢……」大娘不停地低喃,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大娘像想起什麼似地道:「走!我們去城裡找他問個明白!采采,就算你不為自己,也該為肚裡的孩兒想想!」

    「我的孩兒沒有爹!」蘭澤大聲地喊,字字心碎。

    「采采……」

    「大娘,不必再為他說話了,事實千真萬確地擺在眼前,他派人來『通知』我……我不想再見那負心人。」蘭澤堅定地說。「可是……可是今後……你怎麼辦呢?」大娘憂心地說。

    「我……」蘭澤把心一橫,說:「我離開這裡。」

    「離……離開這裡?」大娘傻了眼了,忙道:「那……那要去哪裡?」

    蘭澤望著大娘真誠關懷的臉,知道自己若是給了「到哪兒是哪兒」這種答案,大娘必定會不放心讓她走。

    想了一想,她說道:「回家鄉去。」事實上,她根本記不得自己的家鄉。

    「可是……可是路很遠呢……你懷著孩子……」

    「大娘……家鄉還有我的親人,我想念他們。」蘭澤編著謊言。

    「話是沒錯……可……」大娘想不出話來留她了。

    「大娘,別擔心我了,我會照顧自己的。」蘭澤說。  

    「……」大娘沉默了會兒:「唉……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怪只怪潘磊……竟然這樣無情無義……」

    「大娘,這些年來,多謝你的照顧。」蘭澤靜靜地說,強忍住心中的痛苦。

    「今後,可要好好保重。」大娘拍拍她的手,歎口氣道。

    「我會的……」蘭澤怔仲地答道。

    今後?今後一片茫茫,她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呢?

    她只是想要逃離這個禁不起名利介人的傷心地,她想把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全數抹去,她孑然一身,只有孩兒是讓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的未來,在哪兒?在哪兒啊……

    潘磊在晨光中醒來,昨夜皇上曲江賜宴,款待新科進士,向來滴酒不沾的他也只得一杯接著一杯敬酒,直到最後已完全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住宿的別館。

    他和衣坐起,頭痛得厲害,回憶起昨夜,他想起自己在仍清醒時曾向聖上提出恩准他先行還家探望的請求,皇上也准了他,令他頓感釋然。  

    他終於可以見到采採了,他計劃著先將她接來城裡一塊兒住,以後再補行個婚禮,然後回揚州家鄉稟明爹和姊姊,再攜她一同赴任……他的計劃如此美好,他忍不住想快些見到采采,同她說說他的計劃……

    她應該早在半月前就收到他托人捎的信了吧?她是不是仍每日倚門引頸,等著他的歸來呢?

    「采采……我終於可以回家了……」他喃喃道,心中充滿無限的喜悅和冬他起身著衣;宿醉後的腳步不甚穩,數度暈眩得顛躓了步伐,離別數月,再怎麼樣都不能阻撓他回家的決心;於是,他挺起了精神,強忍著頭痛,更衣梳洗。

    叩、叩、叩!

    「潘大人,給您送醒酒茶了!」別館的僕役在外頭說道,潘磊開了門,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  

    「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阿海。小的叫阿海。」

    「阿海,能否請你替我備一匹馬?」

    「是的,大人。」阿海恭敬地道。

    「有勞你了。」

    阿海退下,潘磊喚了口茶,覺得頭疼好些了。

    晨光明澈,簷上鳥語悅耳清靈。

        

    景物依舊,隨著村裡愈來愈接近,潘磊愈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清。

    他想著,該怎麼出現在蘭澤面前,給她個驚喜,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

    「李大嬸!」潘磊突然看見一名村裡的舊識提著衣籃面對著他的方向走來,他欣喜地喚了出聲,正想下馬打個招呼,沒想到她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逕自提著衣籃往河邊走去,潘磊微微詫愕,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在馬上發怔,李大嬸鐵定是看見他了,只是,為何她那樣地冷漠?這是怎麼一回事?

    愈往家的路上馳去,潘磊的詫愕便更深了,村裡的老老少少,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數月前相處融洽的左鄰右舍,竟形同陌路人,潘磊的疑惑更深了,他快馬馳向家門,勒馬而下,門也沒性上,輕推便開了。

    「采采——采采,你在嗎?」庭院荒蕪蕭條,那幾株他們共同照料的白菊全枯萎了,潘磊見狀,急忙跑進內室,桌椅上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彷彿一、兩個月沒人打掃了,潘磊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了,采采發生了什麼事?

    潘磊四處尋找,采采的東西什麼都沒有留下,他的衣物原封不動地擺在衣箱裡,潘磊生平第一次覺得心慌,驀然,他在桌上看見了他送給她的檀香盒……

    「你還回來做什麼?」大娘冷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小蘋在她的身後,眼底的陌生令潘磊不能理解。

    「為什麼這樣說?大娘,請你告訴我,采采呢?采采為什麼不見了?」

    「你還有臉問我?你難道忘了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了嗎?我們真是錯看你了!」她冷漠地、責難地說。

    「我不明白……」潘磊激動地,原來他想像中的書面不是這樣的呀……

    「不明白?哼!」大娘道:「小蘋,走,我們回去!」

    「大娘,請你等等……」潘磊懇切地喚住她,說:「請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采採到哪兒去了?我什麼也沒做啊……我在京裡耽擱了時日,所以托人送了封信回來……為什麼……』

    「你派人來通知采采,你不回來了不是嗎?」大娘冷哼一聲,道:「有了功名,就忘了結髮妻子嗎?」

    潘磊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你自個兒做的事應該自己最清楚吧!整個村裡的人都唾棄你!采采離開這裡也對,遠遠地離開你這忘恿負義的小人!」

    「大娘,請你相信我!」潘磊用絕望的、沉痛而明激韻雙眸看著她,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臣著嗓子辯駁道:「我怎麼會是那種人呢?這幾個月來……我無時無刻不惦著采采啊……天啊……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

    「你……」潘磊眸裡的痛楚裸程在她面前,大娘懷疑地看著,愈看愈不能不動搖……

    潘磊以手支額,深深歎氣,事情怎麼可能會變成這樣?他明白采采的性子,當她選擇離開,那代表,她會永遠地消失了,她最痛恨的便是男人的背叛,她誤會了他,她一定恨透他了!天呵!天呵!

    「我如果真的派人來通知采采,那我今天回來做什麼呢?我是來接她的啊……」潘磊一拳擊向桌面,沉痛地說。

    大娘也沉默了。

    「大娘,采采有說她要到哪兒去嗎?」過了許久,潘磊才哀傷地問。

    「她說……她說她要回家鄉探親去……」大娘緩緩地說。 

    「家……鄉?」潘磊喃喃複述,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采采沒有家鄉、投有親人…至於盼玉樓……她有可能再回去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但如果真是我們誤解你了,你應詼快些把她找到。然後解釋一切…因為……」大娘猶豫著該不詼說出她已懷有身孕的事。

    「……」人海茫茫,他該從何找起呢?她又一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老天瞇何要開這樣的玩笑啊!潘磊將臉深深埋入掌心裡,終於他明白了什麼叫痛櫻心肺的滋味,他以為自己是穩靜的、安定的,然而現在,他失去了她,為了一個莫名的原因,他失去了她,功名富貴對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了…這麼大的代價呵

    「我會的,大娘,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潘磊緩緩地說,將檀香盒收進了懷中。

        

    秋夜,皇城裡閱靜無聲。

    尚書省的燈火仍未盡熄,巡夜的太監輕叩了門,問道:「請問,是哪位大人?」

    沒有回答,只有斟酒聲和置杯聲回藹,太監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驚詫地喚道:「潘大人!」

    潘磊頭也不抬,繼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桌上的公文被拔到了一旁,太監們看傻了跟,他簡直像用灌的,醉眼迷茫,卻仍是沉默地喝著。

    「潘大人……怎麼回事?」

    「出去……」潘磊只道。

    「潘大人……」

    「出去吧……不要管我……」潘磊悶聲道,燒灼的烈酒穿腸,但他必須不停地、不停地喝,他一停杯,所有的痛苦便會一擁而上,幾個月來他拚命在長安街坊走尋,沒有任何消息,礙於秘書郎的職務,他只得派人去洛陽尋找蘭澤,本來他心中仍存有那麼一絲希望的,只不過,事與願違,今日歸人來報,蘭澤不在洛陽,也不在盼玉樓,梅璨的墳前有燃余的香數枝,像是放了一段時日了,她去過,但是,她又離開了……聽聞這話,潘磊除了絕望與痛苦,他心中再也投有任何希望了,他的采采……不知去問,天地如此廣闊,他去哪兒尋她?

    苦酒滿杯,不勝酒力的他早已醉了,醉得只剩下最後一個意識,不停地喝………不停地喝……只要他一停,他便會徹底地被擊潰……  

    「是……潘大人。」巡夜的侍監們掩門面去,當作沒有看見他的狼狽。

    「采采……」潘磊喝下最後一滴酒,將酒杯一銅,無助的他只能這樣淒淒喚道,好多好多的往事掠過他跟前,他不敢再看,她的笑、她的淚……

    「啊……」潘磊承受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呼喊出聲,跌跌撞撞來到窗前,他指著天,呼喊道:「為什麼……為什麼」  

    秋風兀自吹拂,沒有回答他.

    一輪靜好的明月高懸,不理會他的哀告。

    潘磊握緊了手心,跌坐在地,恍惚間,燭火旁彷彿出現蘭澤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的身影,他恍恍然想伸手去觸,但在那一瞬間一切又歸於無有,轉過身,窗外空蕩蕩的天井裡,是蘭澤在風雪裡,解下皮裘覆蓋住落魄少年的身形,她緩緩別過臉來,那張如觀音般清美的容顏……  

    她微笑,消失在茫茫風雪裡。

    甚至,連風雪也不曾有過。

    「采——采——」潘磊傾盡他靈魂的所有呼喊。

    他的心與魂,散在秋風裡,隨那轉身淡出記憶中的女子一同飄散,消失在月色朦朦裡。

        

    三年後,潘磊自請外調江寧。

    江寧城在望,潘磊揭開車簾,一行人馬在城門口列隊迎接他的到任,他吩咐車伕慢下來,馬車停在迎接他的人們之前。

    「下官李學論等恭迎潘大人到任江寧。」眾人齊聲誦道。

    潘磊下車來,一一還禮,道:「各位大人不需如此客氣。

    「下官等已恭候大人多月,聽聞大人從京城先回揚州故里,才轉至江寧,一路上舟車勞頓,大人辛苦了,請隨下官至府邪休息。」一名為首的官員打揖道。

    「多謝費心。」潘磊淡淡地謝道。

    又是秋天了,潘磊仰頭看著蕭瑟的枝頭,在心中悄悄地歎息,三年的宦途生涯,就這麼地過了,他心上的那塊缺口依然如故,悲莫悲兮生別離,蘭澤不知去向,他在日復一日的應酬交際生活之中,漸覺人生乏味,於是他自請外調,到遠遠的江寧,希冀能在好山好水之中,求得一絲絲的心靈寄托,所以,對於這種迎接的官樣場面,官樣話語,他是看得極膩了的,勉強地,他只能以微笑應對。

    「大人請上車。」

    「嗯。」潘磊頷首,無端愁緒又隨秋意襲來。

        

    立軒:  

    三年不見,別來無恙?

    在京中游宦三年,日久益倦,決定自請外調,這幾日剛在江寧安頓下來,旋提筆封書予汝,三年前之約定言猶在耳,不知汝還記得否? 

    平生之交,泛泛不知其數曠故人重逢,卻是人間一大欣慰事,身陷官場之中,不得自由,遂只在扛寧恭候,冀汝能前來一敘交分。  

    謹祝  

    清安

    潘磊

    叩、叩、叩!

    「什麼事?」

    潘磊方署好名,僕役便叩門稟事,他問來人何事,語聲方落,僕役族接口道:「大人,李大人送來東帖一張。」

    「拿進來。」潘磊道,目光再一次檢視信札內容,沒有多注意柬帖之事。

    「是。」

    僕役遞上柬帖。  

    潘磊迅速瀏覽了一遍,是場洗塵宴,為了歡迎他自京赴任而設,他蹙了蹙眉,不好拒絕下屬美意,但他卻是興致缺缺,僕役還等著他的回答,他沉吟了一會兒,道:「好吧,請你回去通報,說我會準時到,多謝李大人的盛情。」

    「是,大人。」

    潘磊低首,繼續看著寫給立軒的信,檢視完後他把好信箋,放人封套裡,想著,立軒是否仍如以往地風流倜儻、慷慨熱情?

    夜了,潘磊仍不能寐。

    他在黑暗中輕撫著那只雕工精細的檀香盒,檀香的氣味早已淡不可聞,那段窮困卻幸福的日子呵……在記憶中也淡得像不曾存在過。

    采采……采采。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喚。

    涉江采芙蓉,

    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

    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

    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

    憂傷以終老……

    潘磊深深地、深深地感覺到這首古詩裡,那種沉靜憂傷的情感,那是一輩子隱藏在心底的最大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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