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的陌生人 正文 第九部分
    第三十章

    吉爾-卡瑟爾-坦波爾是立體聲寬銀幕電影出現以來,最轟動一時的人物。在好萊塢城,這個人人以贊美皇帝新衣為社交手腕的地方;吉爾卻能運用她的舌頭象鐮刀一樣鋒利。人人把恭維諂媚當做家常便飯;吉爾卻無所諱忌,願意說就說。她有托比。有托比在她身旁。她把他的權力象棍棒般地揮動,抨擊所有電影制片廠的頭面人物。這些人以前從沒有經受過這樣的事,但他們不敢得罪吉爾,因為他們不想得罪托比。托比是好萊塢的搖錢樹,他們要拉住他,他們需要他。

    托比比以前更紅了。他的電視片在尼爾遜統計表上,每周都獨占首位。他的影片能賺大錢。

    甚至托比來到拉斯韋加斯演出,那個賭城的賭場,都會賺成倍的大利。托比成為影視行業的皇帝。人們需要他去客串,去錄音、去錄相,去推銷商品包括義演,拍片子等等,等等。他們需要他,他們需要他,他們需要他。

    好萊塢的要人們爭先恐後地討好托比。而他們很快懂得,討好托比的最好辦法,就是討好吉爾。

    吉爾親自安排托比的約會,調理他的生活,因此只有征得她的同意,事情才好辦。她在他的周圍,設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圍牆。

    只許有錢、有勢、有名的人物介入。她是神聖火焰的看管者。這位昔日得克薩斯州奧德薩城的波蘭小姑娘,如今款待州長、大使、舉世聞名的藝術家和美國的總統;同時也受到他們的款待。這個城市曾殘酷地對待過她,但她永遠不可能再重蹈覆轍了。只要她有托比-坦波爾。

    真正倒霉的是吉爾記恨的那些人。

    她和托比同床,姿情歡樂。托比盡興以後,她偎在他的懷裡說:“親愛的,我告訴你一件我尋找代理人時的事兒吧。我去找一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了?——哦,對!叫羅絲-登寧。她告訴我,她能給我一個角色,而且她在床上坐下來和我一起念台詞。”托比轉過臉看看她,咪起眼睛,“發生了什麼事?”吉爾笑了一笑,“我那時傻天真,我在念台詞,感覺到她的手,正順著我的大腿摸上來。”吉爾仰頭大笑。“我嚇糊塗了。我一輩子也沒有跑得那麼快。”十天後,羅絲-登寧代理人辦事處的執照,被市管局永遠吊銷了。

    下一個周末,托比和吉爾在他們棕櫚溫泉的住宅裡。

    托比躺在院子裡一張按摩桌上,身子下面墊著一條厚厚的土耳其浴巾。吉爾為他做長時間的舒適的按摩。托比仰臥著,眼睛罩著一層棉紗布,擋住強烈的陽光。吉爾用按摩乳替他擦腳。

    “你的確讓我看清了克裡夫。”托比說:“他只不過是個寄生蟲。我聽說,他在這個城市裡到處找人同他合作。誰也不要他。離開我,他連監獄也進不去。”吉爾沒有吭聲,一會兒,她說:“我倒挺替克裡夫感到難過的。”“那就是你見鬼的自我煩惱了,親愛的。你愛動感情,而不動腦筋。你必須學得心狠—點。”吉爾莞爾一笑。“我不由自主。我就是這樣。”他們在船塢裡,在吉爾號上。這是托比替他頭來的一艘大型摩托游艇。明天,托比的本季度的第一部電視片就要開拍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個假期。”托比說:

    “我不想回去工作了。”“那可是一部最好的片子。”吉爾說:“我演得挺開心的。每個人都挺好。”她停了一會,然後輕描淡寫的加了一句,“當然,差不多每一個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托比的聲音很尖。“誰讓你不高興了?”“親愛的,沒有人。也許我不該這樣說。”但是,最後她還是讓托比從她口中套了出來。第二天,選派角色的導演埃迪-貝列根就被解雇了。

    在以後幾個月裡,凡是在吉爾名單上被列上的那些人——那些選派角色的導演,吉爾都會告訴托比一些有關他們的‘故事’,於是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從好萊塢城市消失了。每一個蹂躪過她的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想。這就象蜂王交配一樣。那些雄蜂享受到樂趣,結果,必須被消亡。

    她跟蹤著薩姆-溫特斯——那個曾對托比說她根本沒有才能的人。但她從不說一句反對薩姆的話;相反,她卻在托比面前稱贊他。但是,她稱贊別的電影制片廠的經理略多一點,並且說,別的制片廠有更適合托出的道具……

    有真正理解托比的導演。吉爾還會補充說,她不禁認為薩姆-溫特斯並不真正賞識托比的才華。

    不久,托比開始產生了同感。

    克裡夫敦-勞倫斯已經離開了。托比除了吉爾再沒人可以交談了,沒有人可以信賴。當托比決定到別的廠家,去拍片的時候,他相信這是他自已的主張。但吉爾肯定,薩姆-溫特斯一定明白其中的內情。

    報應。

    托比周圍有些人覺得吉爾不會久留在托比的身邊的。

    她不過是名暫時的不速之客,曇花一現的寵兒。因此,他們忍受著她,或者對她稍稍顯露出一種略加掩飾的輕蔑。

    但他們錯了。結果,吉爾一個一個地把他們除掉了。她不容忍周圍有原先對托比有過重大影晌,或者能促使他反對她的人。她留心讓托比換了律師和公共關系事務所,而雇用了她所選中的人。

    她趕走了那三個小丑,和托比的許多配角。她換掉了所有的僕人。現在這是她的家,她是家裡的女主人。

    坦波爾家的晚會入場券,成為全市最搶手的熱門貨。

    是個人物都要爭先前往。演員、社會名流、州長、大公司的老板全都擁向那裡。新聞界在那裡發揮了充分的威力,幸運的客人,還可以得到額外的好處:因為,他們不僅去了坦波爾家,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而且事後人人都可以知道他們曾經去過坦波爾家,並且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坦波爾夫婦不請客的時候,就去作客。請帖如潮水般湧來,人們邀請他們參加首演儀式,募捐會,政治活動,飯店和旅館的開幕式。

    托比滿心願意同吉爾單獨呆在家裡,可是,吉爾喜歡外出。有些夜晚,他們要參加三四處的晚會,她拉著托比去了一處又一處。

    “天哪!你該上格羅辛格那裡去當導演了。”托比笑著說。

    “我是為你干的,寶貝兒。”她回答說。

    托比在替米高梅公司拍一部影片,整天忙得不可開交。

    一天夜裡,他回家很晚,筋疲力竭。但他看到吉爾已替他准備好了晚禮服。“我們別再出去了吧!

    乖!他媽的這一年,我們沒有一天晚上是在家的。”“這是達維斯公司的年會。如果我們不出席,他們會感到十分難堪。”托比沉甸甸地坐在床上。“我指望洗個痛快的熱水操,過一個安靜的夜晚。只有咱倆在一起。”但是,托比還是參加了晚會。而且因為每次他必須“演一段”,每次他都是晚會上的中心人物,所以他得調動起他全部的精力,直到人人大笑不已,鼓掌,並且稱贊托出是何等睿智、何等滑稽的人物。那天深夜,托比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已經完全累垮了。頭腦裡總是那一句一句的話,那一次又一次的哄笑聲,以及晚會的成功。他想,他的確是個非常幸福的人。而這一切都應歸功於吉爾。

    她的媽媽如果活著,會多麼贊賞吉爾啊!

    三月間,他們接到參加戛納電影節的邀請。

    “不行。”托比在吉爾讓他看請柬的時候說:“我唯一能去的戛納,就是我的洗澡間了。我累了,親愛的。我已經垮了。”傑裡-顧特曼是托比的公共關系助理。他告訴吉爾說:“托比的影片很有希望獲得最佳影片獎,如果托比能參加,就更有利了。”他覺得托比去一趟,還是很重要的。

    近來,托比一直說他感到非常疲乏,睡眠不好,夜裡吃安眠藥,第二天早晨頭昏目脹。吉爾讓他在早飯時,服用苯齊巨林以抗疲勞,並維持托比一天的精力。顯而易見,這種強制性抑制疲勞的辦法,看來對托比更不利了。

    “我已經接受了邀請。”吉爾對托比說:“但是我准備撤消。沒問題,親愛的。”“咱們到溫泉去歇一個月,就在肥皂裡躺著。”她看著他說:“在什麼裡面?”他坐在那兒非常安靜。

    “我想說陽光,不知怎麼竟說成肥皂了。”她笑了。“因為你滑稽。”吉爾握緊他的手。“不管怎樣,棕櫚溫泉聽起來太好了。我喜歡同你單獨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出了什麼毛病。”托比歎著氣。”我就是沒精力了。我想我是老了。”“你永遠不會老。你會比我活得長。”他咧嘴笑笑。“是嗎?我想我的家伙在我死了以後,還會活好長時間呢。”他擅搔後腦勺說:

    “我想睡一小覺。說實話,現在我還沒興奮。咱們今晚沒有什麼約會,是嗎?”“沒有什麼不能推遲的。今晚我讓用人們都走開,親自替你燒晚飯。就咱倆。”“啊,那太好了。”他望著她走了,心中暗想,天哪,我是所有的人中,最幸運的一個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吉爾讓托比洗了一個熱水浴。然後,她為他做了松弛性按摩,揉搓他那疲憊的肌體,解除他全身的緊皺感。

    啊,這下子舒服多了,他嘟噥著說:“沒有你,我怎麼能活下去?”“我不能想象”。她緊緊偎依著他說。“托比,給我講講戛納電影節。它是什麼樣子?我一次也沒去過呢。”“那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一群騙子,在那裡拼命推銷他們的那些烏七八槽的影片。那裡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局。”“你把它說得挺激動人心的。”吉爾說。

    “是嗎?唔,我想他是有點激動人心。那個地方擠滿了各種角色。”他端詳了她一會。”你真的想參加那愚蠢的電影節嗎?”她趕快搖搖頭。“不,咱們還是去棕櫚泉。”“見鬼,咱們什麼時候都可以去棕櫚泉。”“真的,托比。電影節並不重要。”他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這樣入迷?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纏著我,讓我帶她去參加電影節的。

    他也渴望參加,可是你說什麼了嗎?沒有。你想同我一起去溫泉。你把接受邀請的決定撤消了嗎!”“還沒有,不過——”“別,咱們去印度。”他臉上露出一種迷惘的神情。

    “我又說印度了嗎?我是想說——夏納。”飛機在法國奧利機場著陸時,有人交給托比一份電報。托比的父親在養老院去世了。托比要回去參加葬禮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托比為養老院增建了一排新住房,並用他父母親的名字命了名。全世界的人物,薈集戛納。

    在這裡,好萊塢、倫敦和羅馬全都混合在一起了。形成一片喧囂與憤怒的南腔北調的雜音大合奏;形成彩色電影與寬銀幕電影竟相斗技的世界。全球各地的電影制片商雲集到法國的裡維埃拉,他們腋下夾著鐵筒,鐵筒裡裝的是在英、法、日、匈、波各國制片的膠卷,心中夢想著這些欽筒能使他們一夜之間,旋即發財又成名。整個地區擠滿了職業的和業余的電影界人士。不管老手或新手,初來的或退休的,全都為那有聲譽的大獎而競爭。在戛納電影節得獎,意味著銀行裡的錢。如果獲了獎的影片,尚未訂好上映的合同,可以續訂一份;如果訂定了,則還可以把條件提高。

    戛納的旅館,人滿為患。住不下的人只好沿著海岸住到昂蒂布、博裡歐、聖特羅佩和蒙東。

    於是小村莊裡的居民,懷著敬畏的神情瞠目結舌地看著街上飯店和酒館裡的那些風雲一時的人物。

    房間都是幾個月前預訂的。但是托比毫不費力就在卡爾登飯店搞到了一套大房間。托比和吉爾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有人款待。攝影記者的相機不斷卡嚓卡嚓地響著,他們的照片被送往世界各地。金色的愛侶,好萊塢的王後。記者們訪問吉爾,紛紛詢問她對各種事物的看法,包括從法國的名酒到非洲的政治。這一情景與當年得克薩斯州奧德薩的約忍芬-津斯基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了。

    托比的影片沒有得獎。但是在電影節結束前兩天的夜晚,評判委員會宣布,頒發給托比-坦波爾一項特別獎,表彰他對娛樂方面所作的傑出的貢獻。

    這是件隆重的事。卡爾登飯店的大宴會廳擠滿了賓客。吉爾坐在台上,挨著托比。她注意到他不吃東西。

    “怎麼了,親愛的?”她問道。

    托比搖搖頭。“可能今天曬太陽的時間太長了。我有點頭暈。”“明天我注意讓你多休息一下。”吉爾已經安排明天上午《巴黎競賽畫報》和《倫敦泰晤士報》的記者來訪問托比,並同一批電視記者共進午餐,然後,是一次雞尾酒會。但她決定把不太重要的活動取消。

    宴會結束時,戛納市長站起身來介紹托比。“女士們,先生們,貴賓們,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一位用他的創作使全世界人們,得到歡樂和幸福的藝術大師。我榮幸地能向他頒發特別獎,以表達我們對他的愛戴和感激之情。

    他托起一枚金質獎章和緞帶,向托比躬身致敬。“托比-坦波爾先生!”大宴會廳全體起立歡呼,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托出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起來。”吉爾低聲說。

    慢慢地托比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站立不穩。他站了一會兒,微笑著,然後移步向麥克風走去。

    半路上,他踉蹌一下,跌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

    一架法國空軍噴氣式運輸機載著托比-坦波爾飛往巴黎。他被送進那裡的一家美國醫院,住在特護病房裡。人家並請來法國最好的醫學專家進行會診,吉爾坐在醫院的一個單間裡等候著。

    三十六小時,她不吃不喝,世界各地紛紛向醫院打來電話,她一個也不接。

    她獨自坐著,眼睛盯著牆,周圍的一切動靜,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托比必須好起來。托比是她的太陽,如果太陽沒有了,影子也就完了。

    她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早晨五點鍾,杜克洛斯主任大夫走進吉爾的房間。為了接近托出,吉爾專門訂下了這間房間。

    “坦波爾太太——恐怕想緩解這件突如其來的事,已經沒有意義了。您的丈夫是患了嚴重的中風症。在任何情況下,他不可能再行動或說話了。”

    第三十一章

    人們終於允許吉爾走進托比在巴黎的病房時,托比的容貌使她大吃一驚。一夜之間,托比變得衰老了,干癟了,似乎他所有生命的津汁都已流盡了。他雙手和雙腿的功能已部分喪失,而且,雖然他能象動物般發出哼哼嘰嘰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

    六個星期後,大夫允許搬動托比了。當托出和吉爾回到加利福尼州時,他們在機場受到報紙、電視以及數以百計的祝他們健康的人的包圍和歡呼。托比-坦波爾的病轟動一時,不斷有朋友打電話詢問托比的健康狀況。電視界千方百計想到他們的房間裡來錄象。總統和參議員們送來了慰問信。熱愛撫比-坦波爾並為他祈禱的影迷們,寄來了數以千計的信件和名信片。

    但是沒有人再邀請他了,也沒有人來訪問吉爾,詢問她的近況,以及詢問她是否願意出席一次安謐的宴會,或開車去兜兜風,看看電影。好萊塢沒有人對吉爾表示絲毫的關心-她把托比的私人醫生艾裡-凱普蘭大夫請來,請他找了兩位一流的神經科專家:一位來自拉美大學醫療中心;另一位來自約翰-霍浦金大學。他們的診斷和巴黎杜克洛斯大夫的診斷完全一致。

    凱普蘭大夫對吉爾說:“不過,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托比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他能聽見並理解你所說的一切,只是他失去了語言和行動的能力。他無法作出反應。”“他——他永遠就這樣了嗎?”凱普蘭大夫猶豫不決。“當然,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據我們看來,他的神經系統損傷得很厲害,治療很難取得滿意的效果。”“你總不能下斷言吧?”“不能……。”吉爾知道該做什麼了-除去三名護士晝夜輪班照料托比外,吉爾還安排了一名理療醫師,每天早晨到家裡治療托比。理療醫師把托比挪到游泳池裡,把他托起,輕輕舒展他的肌肉和筋腱。同時讓托比自己在溫水中盡量用力,那怕輕微的踢踢腿,動一動臂膀。但是,沒有什麼效果。第四周,她找來一位語言醫師,每天下午用一個小時,設法教托比學說話,發單詞的音。

    兩個月以後,吉爾仍看不出有任何變化。毫無進展。

    她派人把凱普蘭大夫請來。

    “您—定要設法幫助他。”她要求說:“您不能讓他就這樣下去。”大夫望著她,一籌莫展地“我很抱歉,吉爾,我無法向你說……”凱普蘭大夫走後,吉爾獨自在書房裡坐了很久。她預感到那種激烈的頭痛症,又要發作了。但是現在她沒有時間再考慮她自己了。她走上樓去。

    托比在床上被支撐著坐了起來,兩眼茫然地向前望著,當吉爾走到他面前時,托比深藍色的眼睛亮了起來。

    吉爾走到他的床邊,俯看著他,他的兩眼隨著吉爾,顯得亮而又有生氣。他的嘴唇稍動了動,發出一種無法理解的聲音。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傷的淚水飽含在他的眼眶裡,吉爾記得凱普蘭大夫的話:重要的是,要懂得,他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

    吉爾在床邊坐了下來。“托比,我要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從這張床上下來。你要走路,你要說話。”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你要這樣做。你要為我這樣做。”第二天早晨,吉爾辭退了護士、理療師和語言醫師,凱普蘭大夫一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跑來找吉爾。

    “我同意你辭退理療師,吉爾——但是,那些護士!

    托比必須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護他——”“我陪他。”他搖搖頭。“你不知道,你要承負的重任。一個人不可能……。”“如果我需要您時,我會打電話給您。”她讓他走了。

    嚴峻的考驗開始了。

    吉爾嘗試去做的事,正是醫師們試圖要她相信是她難以做到的事。她第一次把托比扶起,讓他坐進輪椅時,她感到他是那麼沒有分量,她簡直大吃一驚。她從已經安排好的電梯裡把他弄下樓,開始按照理療醫師的做法,替托比治療。但是現在,情況不同的是,理療師溫和地要求托比做的事;吉爾卻嚴厲無情地逼著他做。當托比想要表示說,他太累了,實在不能再忍受了。吉爾就會對他說:

    “還沒做完呢,再來一遍。為了我。”她會強迫他再來做一遍。

    然後,再來一遍,直到他筋疲力竭,無聲啜泣。

    每天下午,吉爾教托比重新說話。“哦,哦……哦哦哦哦哦。”“啊啊哎啊……啊啊哎哎啊。”“不對,哦哦哦哦哦。把嘴唇放圓,托比。讓它們服從你。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

    “不對,真見鬼!你要說話!現在,說,哦哦哦哦哦。……”他會又試一次。

    吉爾每天晚上喂他吃飯,然後躺在他的床上,把他抱在懷裡。她拉起他那兩只殘廢的手,讓它慢慢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摸到她的乳房,摸到她兩條大腿的中間。

    “摸它,托比。”她悄悄地說:“全是你的,我愛。它屬於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好起來,我們可以再做愛。我需要你,托比。”他用他那雙明亮的有神的眼睛望著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快了,托出,快了。”吉爾是不知疲倦的。她辭退傭人,因為她不願意任何人留在身邊。

    從那以後,她親自燒飯。她打電話采購日用品,從不離開家。開始,吉爾忙於接電話,但是,電話很快少了下來。後來就干脆沒有了。廣播員不再發布托比-坦波爾健康情況的公報。人們知道他快要死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是吉爾不讓托比死去。如果他死了,她會同他一起死。

    日子不分晝夜地過去了,形成一種持久性的無盡頭的雪役-吉爾早辰六點鍾起床,第一件事是給托比擦身。價大小便完全失禁了。盡管他插著尿管,墊著尿布,夜間還是要把身體弄髒。不單要換睡衣,有時床單也必須更換-臥室裡的矣氣,令人難以忍受。吉爾倒滿一盆溫水,拿海綿秘軟布擦洗托比身上的屎、尿。洗好後,擦干,塗上粉;然後替他刮胡子,梳頭發。

    “瞧,你看上去挺漂亮,托比。你的影迷們現在該來看你了。他們很快就要來看你了。他們將爭著進來看你。

    總統也要來——人人都要來看托比-坦波爾。

    然後,吉爾替托比准備早餐。做麥片柬,做奶油面粉湯,或者炒蛋,做一些能用湯匙喂進他嘴裡的食物。他喝他時,就象喂個嬰兒,她不斷和他講話,鼓勵他說,不久他就會康復。

    “你是托比-坦波爾,”她拖長聲音的唱著。“人人喜歡你,人人想你回來。門外你的影迷們在等著你,松比。為了他們,你必須好起來。”漫長的、刑罰性的日子只是開頭。

    她把癱瘓殘廢的托比,用輪椅推下樓,到游泳池裡服佐,然後,替他按摩並叫他說話。接著替他做午飯。午飯,後,所有的事,再堂復一遍。在整個護理過程中,吉爾不,漸地對托比講,他是如何了不起,大家如何愛他。他是托比-坦波爾。全設界等著他回去。夜間,她會拿出一本服相冊,舉起來讓他看-“這是咱們同女王的合影。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人們怎樣向你歡呼嗎?將來還會有這樣一天。你將比以前更紅,托比,比以前更紅。”當她把他的被子蓋好,自己爬到安置在他床邊的另一張小榻上時,她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了。半夜裡,她會被托比放屁的響聲和臭味給弄醒。她從榻上掙扎著起來,替托比撤換尿布,擦洗身體。當她把這一切都干完後,新的一天已開始。地又要著手准備早餐了-又過去了一天。日子無盡無休地一天天地過去。

    每天吉爾都逼著托比練習。讓他再努把力,那怕稍稍再有點進步。吉爾的精力消耗得太厲害了,以至她的神經有時難以自控。當她發現托比沒有努力時,她會打他一個耳光。

    “你要戰勝他們。”她凶狠地說:“你要恢復起來。”吉爾的體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間,當她躺下來時,她無法酣然入睡,她的頭腦裡閃現著各種各樣的往事,就象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節一樣。她同托比在戛納電影節受到記者們的包圍、歡呼……總統來到他們棕櫚泉的住宅……人們稱贊吉爾是何等美麗……首演儀式中戲迷們如何圍在托比和她的身邊……

    金色的愛侶……托比站起來接受獎章,接著倒下來……倒下來……最後,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時,吉爾會由於一陣突然的劇烈頭痛而疼醒,醒來後頭仍在疼。她躺在寂袁的黑暗中,和疼痛作斗爭。直到朝暾初上,她又掙扎著起了床。

    一切再從頭……現在她和托比就象在一次早已被人遺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兩個幸存者。

    她的世界已縮小到這個住宅、這個房間、縮小到一個人。從黎明到午夜,她無情地催趕著自己干所有的事。

    她也催趕著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錮在地獄裡,禁錮在一個只有吉爾的世界裡,他必須盲目地服從她。

    枯燥而痛苦的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現在,托比只要看到吉爾向他走來時,就會哭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要受到懲罰了。吉爾一天比一天變得更無情。

    她強迫扎比活動他那搭拉著的,無用的四肢,直到他痛苦得難以忍受。他發出可怕的咯咯聲,哀求她停止,但是,吉爾會說:“不行,要到你再成為一個人,要到咱們能讓他們大家再看到你的時候。”她經常不斷地揉搓他那毫無力氣的肌肉。他就象一個無依無靠的,完全成熟的嬰兒,一棵蔬菜,一個虛無。但是在吉爾的眼中,她看到的是的的未來,她告訴他說:“你要走路!”

    她會扶他站起來,把他拽住,強迫他一條腿一條腿的移動,讓他試著行走,盡管樣子很難看,象個醉鬼,象一具脫了節的提線木偶。

    她頭疼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強烈的光線,大聲的吵嚷,或者突如其來的動靜都會引起她的頭疼。

    “我必須去找大夫了。”她想,“晚一點吧,等托比好了以後。”目前她實在沒有考慮自已的時間和空間。

    只有托比。

    吉爾仿佛著了魔,她身上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她不知道自己減輕了多少體重,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模樣。

    她的臉瘦削而蒼白,眼睛下陷。以前那一頭烏黑的、發亮的頭發,現在凌亂而沒有光澤。這一切,她不想知道,也不去關心。

    有一天,吉爾在門下面發現一份電報,要求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沒有時間。她必須保持常規。

    日日夜夜,生活已成為“卡夫卡’式的一片魔影。每天替托比洗澡,換衣,讓他運動,給他刮臉,喂他吃飯,干所有該干的事……

    次日周而復始。

    她替托比弄到了一輛助步車,把他的手指綁在車把上,讓它們攥住它。然後把他扶起來,移動他的雙腿,想方設法給他示范,教他邁步,讓他在房間裡前後來回地挪動,直到她站著就睡著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正在做什麼事。

    然而,有一天,吉爾知道一切都要完結了。

    這一天,她陪著托比過了半夜,然後回到她自已的臥室。直到黎明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吉爾醒來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刺目的陽光撒滿室內。她已經睡過中午以後不短的時間了。

    托比沒人喂飲,洗澡、換衣服-他躺在床上,不能動,沒人管他;他等待著她,可能十分驚慌。

    吉爾想要起來,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一種無底的、深深的疲倦,使她累壞了的身體,完全不再聽她的支配。

    她躺在那兒,一籌莫展,她知道她失敗了,一切都白費了,所有那些苦難的日日夜夜,所有那些痛苦的數月操勞,全然失去了意義。她的身體已不聽她的了,正象托比的身體不聽他的一樣。吉爾再也沒有精力留給他了,她真想大笑一場,一切都完結了。

    這時她聽見她臥室的門響。抬眼一看。托比站在門口,獨自一人,顫抖的手臂抓著助步車,發出無法聽懂的傷感的聲音,努力想說出話。

    “吉夷夷夷夷夷……吉夷夷夷夷夷……”他是在想說,“吉爾。”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個不止。

    從那天起,托比有了顯著的進步。破天荒第一次,他知道他要好起來。當吉爾強迫他超過他所能忍受的限度時,他不再反對了。他歡迎這樣。他想為了她好起來。吉爾成了他的女神,如果說,以前他愛她,現在他簡直是崇拜她。

    吉爾也有了變化,以前,她是為了自已的生活而奮斗,托比只是她不得不使用的工具。但是,現在她變了。

    仿佛托比成了她的一部份,仿佛他們只有一個軀體,一顆心、一個靈魂,而且共同迷住了一個目標,他們正在經受著一次贖罪的考驗。他的生命曾經掌握在她的手裡,她哺育了它,強化了它,拯救了它,從中又滋長出一種新的愛-托出屬於她,正如她屬於托比一樣。

    吉爾改變了托比的膳食,使他失去的體重,開始恢復,他每天長時間的曬太陽,在院子裡長時間散步,先用助步車,後來扶著手杖。他的體力逐漸恢復。到托比能獨自行走的那一天,他們倆到餐廳,明燭設宴,表示慶祝。

    吉爾覺得托比可以露面了。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他的護士立刻讓他來接電話。

    “吉爾!我一直萬分擔心。我曾設法打電話給你,可是從沒得到過答覆。我發了一份電報,當我得不到回音時,我認為你把托比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現在——他已經——”“你自己來看看吧,艾裡。”凱皆蘭大夫無法掩飾自已驚異的神情。“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她對吉爾說-“這——這簡直是個奇跡。”“這是奇跡。”吉爾說:“只不過這是人世間自己創造的奇跡,因為上帝在別的地方。”“人們還在向我打聽托比,”凱普蘭大夫說:“顯然他們無法同你聯系上。薩姆-溫特斯每周至少來看我一次。克裡夫敦-勞倫斯也不斷來。”吉爾不要克裡夫敦-勞倫斯;至於薩姆,溫特斯!那還是可以接受的。吉爾必須想辦法讓人們知道托比-坦波爾,知道他依舊是超級明星,知道他們倆仍是金色的愛侶。

    第二天上午吉爾打電話給薩姆-溫特斯,問他是否願意來訪問托比。薩姆一小時以後來到。

    吉爾打開前門迎接他,薩姆極力掩飾住他對她模樣感到的吃驚。吉爾看上去比他上次見到時,要老了十歲。她的眼睛象一對深陷的棕色池塘,臉上刻上深深的皺紋。她的體重減輕得那麼厲害,以致看起來差不多象個骷髏。

    “感謝你的光臨,薩姆。托比將非常高興見到你。”薩姆原來准備看到托比躺在床上,留下的只是他那昔日紅極一時的影子。但是,他卻大吃一驚,目瞪口呆了。

    托比躺在游泳池邊一塊墊子上。當薩姆走近他時,托比站起身來,稍慢一點,然而腳步很穩,並且伸出他那雙有力的手。他看上去曬黑了,很健康,比他中風前的模樣還要好。就好象通過某種秘密的巫術,把吉爾健疲的活力,輸進了托比的身體;而侵襲托比的病魔,卻跑到了吉爾的身上。

    “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薩姆。”托比的話,比以前稍慢了一點,有點拘泥,但很清楚、很響亮。絲毫沒有薩姆聽說的那種癱瘓的痕跡。還是那張孩子氣的臉,明亮的藍眼睛,薩姆擁抱了一下托比,說:“耶穌啊,你真把我們嚇壞了。”托比笑笑說:“咱們是單獨在一起,你大可不必管我叫‘耶穌’。”薩姆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托比,驚異地說:“我實在不能相信,見鬼,你看起來更年輕了。整個城市都在准備給你送葬呢。”“為我的屍體送葬。”托比微笑說。

    薩姆說:“真難想象,當今的醫術真能——。”“不是醫術。”托比轉身看著吉爾,眼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深愛之情。你想知道是誰干的,吉爾。只有吉爾,靠著她空空的兩只手。她把所有的人都撤掉,卻讓我重新站了起來。”薩姆望了一下吉爾,心中納悶。在他看來,她可不象各能作出這樣無私行動的女人。也許是他錯了。“你有什麼打算?”他問托比。“我估計你想休息,而且——”“他准備回去工作。”吉爾說:“托比滿腹才華,他不能坐在那裡無所事事。”

    “我急於演出。”托比表示同意。

    “也許薩姆能替你安排。”吉爾提示說。

    他們倆望著薩姆。薩姆不想讓托比洩氣,但是,他也不想提供虛假的許諾。如果沒有人替這位主演明星保險,他就不可能被邀請拍片。但是,哪個保險公司目前肯替托比保險呢?

    “目前制片廠工作不多。”薩姆小心謹慎地說:“不過我一定留意。”“你不敢用他,對嗎?”

    仿佛她看透了他的心裡。

    “當然不是。”不過他們倆都明白薩姆是在說謊。

    好萊塢不會有人再冒險起用托比了。

    托比和吉爾在看電視裡一個年輕喜劇演員的表演。

    “他真糟糕。”托比輕蔑的大笑。“該死,我真希望我能重上電視。也許我該找一位代理人。一個能在全城跑一跑,為我找個什麼工作的人。”“不!”吉爾的語氣堅定不移。“咱們可不能讓任何人替你沿街叫賣。你不是那種到處謀生的無業游民。你是托比-坦波爾。咱們要讓他們來找你。”托比苦笑說:“他們不會再擠破門坎兒了,寶貝兒。”“他們會的。”吉爾許願說:

    “他們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你比過去更健顧。咱們要讓他們看到。”“也許我需要為哪家雜志照一張裸體照吧。”吉爾沒理踩他的話。“我有個主意。”她慢慢地說:

    “演獨角戲。”“呃?”“獨角戲。”她的聲音顯得更興奮了。“我要為你在亨丁頓-哈福德劇院包場。好萊塢所有的人都要來。那樣一來,他們又要擠破門了。”好萊塢所有的人,確實都來了:制片人、導演、明星、評論家——影視界一切重要的人物。瓦因街劇院的票,早已銷售一空。數以百計沒有買上票的人,只好悵然而歸,當托比和吉爾坐著專人駕駛的大轎車,來到劇院時,門前一大群人圍著他們歡呼。他是他們的托比-坦波爾。他從死人堆裡爬出,又回到了他們的身旁,他們比以前更加仰慕他了。

    劇院裡前來看戲的觀眾,一部分人的確是想向他們尊敬的這位昔日著名的、偉大的人物致意;而大多數卻出於好奇。盡管如此,他們的到來,卻充分表達了人們對這位曾掙扎於死亡線上的英雄,即將熄滅的明星的敬愛之情。

    吉爾親自訂定這次演出的計劃。她把奧哈倫和萊因格爾找來,讓他們寫出了一些漂亮的腳本-開頭就是一段獨白,嘲弄好菜塢在托比還活著的時候,就要埋葬他-吉爾還找到了幾位作曲家,他們曾三次獲奧斯卡獎。他們從來沒有替某一位人單獨作過曲,但是,當吉爾說:“托比堅持說,‘你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作曲家……’。”他們同意了。

    導演狄克-蘭德利從倫敦飛來主持這次演出。

    吉爾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最有天才的人支持托比,但是,歸根到底——一切還要靠主演本人。這是一次單獨的演出,這意昧著,他獨自在舞台上。

    重要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燈光暗了下來。劇院裡一片充滿期待的寧靜,人們默默地祈禱著今夜晚能有奇跡發生。

    它發生了。

    托比-坦波爾從容地走上舞台,腳步平穩,有力,人們熟悉的那頑皮的微笑使他的孩子氣的臉,更加神彩奕奕。全場片刻靜寂,繼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全場起立,掌聲和歡呼聲震憾屋宇,持續了整整五分鍾。

    托比站在那兒,等沸騰聲平息了,劇院裡終於安靜的時候,他說:“你們說這是歡迎會嗎?”

    人們又都嚷了起來。

    他才氣煥發,他講故事、唱砍、跳舞、嘲弄所有的人,就象他從來沒有離開過舞台一樣。大家全神貫注。他仍然是個超級明星,不過,現在他似乎又增添了點什麼,是的,他成了個現實的神話。

    《雜談》第二天評論說,“人們來給托比-坦波爾送葬,可是他們卻留在那裡贊美他,向他歡呼致意。他是多麼配得到那樣的榮譽啊!表演行業中再也沒有人可與這位喜劇大師的那種魔力相媲美了。那是個歡騰的夜晚。有幸在場的人沒有人會忘掉那值得紀念的……”《好萊塢報道》說:“觀眾到那裡去看一位偉大明星的到來;可是托比-坦波爾卻證明了,他從來不曾離開。”

    所有其他的評論,也以同樣的語言頌揚他。從那以後,托比的電話鈴,又不斷地響了,邀約和敦請的電函,象雪片一樣飄然而至。

    他們家的門又擠破了。

    托比在芝加哥、華盛頓和紐約,舉辦了同樣的單人演出。他走到哪裡都轟動一時。人們現在比以前更對他感興趣了。在充滿一種深情的懷舊的思潮中,藝術劇院和大學紛紛放映托比過去的電影。電視台舉辦了托比,坦波爾影片周,播放他以前的喜劇片。

    出現了托比-坦波爾洋娃娃,托比-坦波爾牌戲,托比-坦波爾謎語、笑話集以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T恤衫,包括咖啡、香煙和牙膏所使用的商標。

    托出在環球公司的一部音樂片中,扮演了一段小品,並與環球簽約在所有大型喜劇片中,將作為特邀演員出場。各電視系統也都讓創作小組趕寫腳本,以爭取播放新的托比,坦波爾一小時節目。

    太陽又一次出來了,它照耀著吉爾。

    又有了晚會、招待會。這個大使,那個參議員,還有私人的……所有人都想邀請他們。白宮也設宴招待他們——這是通常只留給各國元首的榮譽。他們走到哪裡,哪裡都是一片激蕩人心的熱潮。

    現在人們不僅向托比歡呼,也給吉爾鼓掌。關於她的那些感人肺腑的,動人心弦的故事,關於她排除外力,單獨護理托比,使他重新恢復健康的功績,激發著人們的想象。報紙上稱頌她是本世紀的愛情女神。《時代》雜志用他們倆的照片作封面,在同期刊載的特寫中,熱烈頌揚了吉爾。托比簽訂了一項五百萬美元的合同,他將在一套新的每周電視節目中擔任主演。從九月份開始,為期十二周。

    “咱們到棕櫚泉去,你再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我們九月份再來。”吉爾說,托比搖搖頭。

    “你已經關在家裡好多時候了。咱們出去活動活動吧。”他把她摟住,補充說:

    “寶貝兒,除去笑話外,我不大會說話。我不知道怎樣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我——我想讓你知道,直到見到你的那天,我才算開始生活。”這時他突然轉過臉去,他不願意讓吉爾看到他眼睛裡的熱淚。

    托比安排到倫敦、巴黎以及——最了不起的一著——

    到莫斯科作單人演出-所有的人都爭著和他訂合同。他在歐洲同在美國一樣,是受人崇拜的巨星。

    他們乘吉爾號旅行,駛向卡特林納。這一天風和日麗。船上有十幾位客人,其中有薩姆-溫特斯,還有奧哈倫和萊因格爾,後二位已被選作托比新電視片的主要執筆人。他們都在客廳裡,打牌、聊天。吉爾向周圍一望,發現托比不見了。她出去到甲板上。

    托比站在欄桿邊,注視著大海。吉爾走到他跟前說,“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吧?”“就是想看看海水,寶貝兒。”“它是美的,對嗎?”“如果你是一條鯊魚。”他打個冷戰。“我可不願意這樣的死。我一直害怕淹死。”她把手放到他的手心裡。“什麼東西打擾了你?”他望著她。

    “我不想死。我害怕陰間。在這裡,我是個大人物。人人知道托比-坦波爾。但是在陰間……?

    你知道我對地獄是怎樣想的嗎?一個什麼觀眾也沒有的地方。”修士俱樂部為了宴請托比-坦波爾,舉辦一次烤肉餐會。台上有托比和吉爾,薩姆-溫特斯,和與托比簽訂合同的電視系統負責人,以及十幾位一流的喜劇演員。大家要求吉爾起立答謝。然後全場起立歡呼。

    他們是在向我歡呼,吉爾想。不是向托比,向我!

    宴會主人是一位著名的熒屏夜話節目的主持人。“我說不出,我看到托比光臨是多麼地高興。”他說,“因為如果我們今晚在這裡宴請不到他,那我們就要把宴席擺到林間墓地裡去了。”

    大笑。

    “相信我的話,那裡的飯菜實在糕精。你們在林間墓地裡吃過嗎?那裡擺的是最後晚餐的折籮。

    大笑。

    他轉身朝著托比說:“我們真為你感到驕傲,托比。

    我說的是心裡話。我聽說,人家要求您把一部分遺體獻給醫學。他們要把它放進哈佛醫學研究所的一只壇子裡。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問題是他們還沒法找到一只足夠放得下它的壇子。”哄堂大笑。

    當托比起身致答詞時,他又勝過他們所有的人。

    大家都同意那是修士俱樂部舉辦的,最成功的一次烤肉宴會了。

    克裡夫敦,勞倫斯那天晚上也在座。

    他同其他無名小卒一道,坐在房子裡面,靠近廚房的桌子上。就連這個席位他也是靠老交情的關系,才弄到的。打從托比-坦波爾辭退他以後,他就背起了失敗者的牌子。他曾想同一家大的代理人公司合伙,但是他沒有當事人,兩手空空,無法向人家啟齒。後來,克裡夫敦試著找較小的代理處,但人家對中年的過時的人物,不感興趣。他們要的是開拓型的年輕人。最後,克裡夫敦接受了一家新開的小代理處的工作。他的一周薪金還不夠他以前在羅曼諾夫飯店一晚上的花費。

    他記得,他到新代理處的第一天,這個機構屬於三個開拓型的年輕人——不對,三個毛頭小伙子,年齡都不到三十歲,他們的當事人,是一位搖擺舞星。兩個代理人留著胡子,全都穿工裝褲和運動杉,光著腳穿網球鞋。他們使克裡夫敦感覺,他自已真象個千年不死的老怪物。他聽不懂他們所用的那些詞兒。他們管他叫“老爹”或“阿爸”。他回憶起以前自己在這個城市裡所受到的尊敬,不禁要哭出來。

    這位短小精悍,一向笑容可掏的代理人,如今已變得無精打采,滿腹積怨。托比-坦波爾曾是他的全部生命-克裡夫敦不由自主地總回想起當年的那些日子。除此以外,他什麼也不想。想托比還有吉爾。克裡夫敦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歸咎於吉爾。托比不由自主,他受了那個娼婦的挑唆。所以,啊!克裡夫敦是多麼痛恨吉爾。

    他坐在後面,望著群眾向吉爾歡呼,聽見桌上一個人說,“托出真是個走運的雜種。我真想嘗嘗她床上的功夫,聽說好極了。”“真的?”有人冷冷的問。“你怎麼知道?”“貓咪戲院正放映她演的下流電影呢。見鬼,我想她要把男人給浪死了。”克裡夫敦突然覺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你——你的確知道那是吉爾-卡瑟爾嗎?”他問。

    那陌生人轉臉看看他。“當然了。我的確知道。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什麼約瑟芬什麼的。一個古裡古怪的波蘭的名字。”他盯著克裡夫敦說-“哎!你不是原來那個克裡夫敦-勞倫斯嗎?”毗連費爾法克斯和拉辛尼加兩地的中間,有一帶是聖莫尼卡林蔭大道區,那個地方屬於郊區,是環繞洛杉磯市區的‘衛星島’的—部分。由部區管轄,比市管法的規定要寬一些,在那裡有六條街道,其中一條街上,開設了四家影院,專門放映赤裸裸的黃色電影;電影院旁邊有五六家書店,一些家伙們想看黃色電影,可以站在書店裡,通過一個一個的觀望鏡來看這些影片。此外,有十幾家按摩院,裡面全是妙齡女郎,她們除了按摩外,什麼都在行-貓咪戲院就在這種環境之中。黑漆漆的戲院中,大約坐了二十幾個人,除了兩個手拉手坐著的女人外,全都是男人。

    克裡夫敦環顧了一下周圍的觀眾。他很奇怪,是什麼東西驅使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這個黑窖裡來,坐上幾個小時,看別人在影片中性交。

    主片開始了,克裡夫敦一心專注極了。他身子向前探著坐,搜索著每一個女演員的面孔。這個片子的情節是,一個年輕的大學教授,勾引女學生到臥室來上夜課。這些女學生年輕美貌,天分極高。她們做了各種性的動作。

    但是,其中沒有吉爾。克裡夫敦心裡想,她必須在片子裡。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向她報復的機會了。他要讓托比看這部影片。托比會感到痛苦,但他能克制住;而吉爾就完蛋了。當托比知道他娶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娼婦時,他會把她扔出去,讓她滾蛋。吉爾必須在這部片子裡。

    突然間,她出現了,這是一部寬銀幕的影片,彩色鮮艷、壯觀、逼真。她如今已變了許多。

    現在她瘦了,更美麗也更加老練了。但這是吉爾。克裡夫敦坐在那裡,為影片所陶醉,他沉迷在裡面了,他讓他的感官得到了盡情的享受,他的內心卻充滿了勝利與復仇的激動。

    克裡夫敦坐在位子上,一直等到演員表出現。那是它:約瑟芬-津斯基。他站起身來,走到後面的放映室。一個只穿了一件長袖子的外衣的人,坐在這間小房間裡看賽馬消息。克裡夫敦進來時,他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這裡不准入內,朋友。”“我想買一套那部影片的拷貝。”那個人搖搖頭。“非賣品。”他又繼續考慮賽馬的事。

    “我給你一百美元,讓我復制一份。不會有人知道。”那個人頭也不抬。

    “兩百美元,”克裡夫敦說。

    “放映員把他手裡的刊物,翻過一頁。”“三百美元。”他拾起頭來望著克裡夫敦。“現錢嗎?”“現錢!”第二天上午十點鍾,克裡夫敦腋下挾著一盒影片的拷貝,來到托比家裡。“不,不是影片。”他高興地想。

    “是炸藥。足夠把吉爾-卡瑟爾炸到地獄裡去。”出來開門的是克裡夫敦不曾見過的英國管家。

    “告訴坦波爾先生說,克裡夫敦,勞倫斯來見他。”“對不起,先生。坦波爾先生不在。”

    “我等看他。”克裡夫敦堅定的說。管家回答說:“恐怕不行。坦波爾先生和太太今天早晨已經動身去歐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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