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一部 第21章 陰影消散
    奧列格有幸碰見她恰恰是在醫院的門口。他為她把門打開,自己門到一旁;要不是他手把著門、身子閃到一旁,她走路的衝勁那麼大,且身子又微微前傾,恐怕會被她撞倒的。

    他一眼就看清了:巧克力色的頭髮上壓著一項淺藍色的無簷軟帽;頭微微低著,彷彿在頂風行路;大衣的款式十分別緻排調節鬆緊的扣帶長得很,鈕子直扣到喉頭。

    要是他知道這就是魯薩諾夫的女兒,那他就會返回來。現在他還是到那冷僻的小徑上散步去了。

    阿維葉塔沒費任何力氣就獲准了上樓,因為她父親病體十分虛弱,這一天又是星期四——可以探望病人的日子。她脫去了大衣,可是遞給她披在深紅色毛衣外面的一件白長衫是那麼小,兩隻油管大概只有在她小的時候才能伸得進去。

    昨天打了第三針以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確實虛軟了,不到萬不得已他的腳已經不伸出被窩了。他甚至很少翻身,眼鏡也不戴,別人談話他也不插嘴。他一貫擁有的毅力動搖了,開始向自己的虛弱屈服。他起初是討厭、爾後是害怕的腫瘤,現在倒是大權在握——已經不是他說了算,而是腫瘤決定命運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知道阿維葉塔要從莫斯科飛來,今天上午一直在等她。他像往常一樣懷著喜悅的心情等著她,不過今天他有點兒擔心,因為他和妻子商量好了,由卡芭把米納伊舅舅的來信以及關於羅季切夫和古宗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她。在這之前沒有必要讓她瞭解這些事情,但現在卻需要她動動腦筋出出主意。阿維葉塔極其聰明,不論在什麼事情上考慮問題都不比父母差,不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是有點擔心:她對這件事會有什麼看法?她能不能設身處地地去想一想,能不能理解?她會不會斥責父母咎由自取?

    阿維葉塔進病房也像是頂風走路那樣向前直衝,雖然她一隻手拎著沉甸甸的提包,另一隻手還要拉住技在肩上的白長衫。她那嫩光光的臉蛋兒容光煥發,沒有一般探望者走到重病號床前時那種深表同情的愁苦表情,那種表情要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在女兒臉上看到,肯定會十分難過。

    「賭,爸爸!喀,怎麼樣,爸爸!」她十分活躍地打著招呼,坐到他的床上,由衷地、並不是勉強地吻了吻他那已經有點鬍子拉碴的左頰和右頰。「暗,你今天覺得怎麼樣?洋詳細細告訴我!來,告訴我!」

    她那如盛開的花兒似的容顏和富有朝氣的迫切態度給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點力量,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

    「怎麼對你說呢?」他慢慢吞吞、聲音微弱地說,似乎自己在向自己解釋。「大概,那瘤子並沒有縮小,沒有縮小。不過倒是有這麼一種感覺,似乎頭部活動稍微自由了些。自由那麼一點點。莫不是壓迫得輕了一點兒。」

    女兒沒有徵求父親的意見,但又絲毫不讓他感到疼痛,就給他把領子敞開,從正中觀察起腫瘤來,那神態彷彿她就是醫生,有可能逐日對病情進行比較。

    「我看沒什麼可怕的!」她下斷語說。「不過是甲狀腺腫大罷了。媽媽在給我的信上寫得那麼嚴重,我還以為這裡——天哪!瞧,你剛才說活動已經自由些了。這就是說,打針起了作用。看來,打針有好處。以後肯定還會縮小。等縮小到一半,它對你沒有多大妨礙的時候,你出院也行。」

    「是的,的確是這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歎了口氣。「要是能縮小一半,那也就能湊合了。」

    「那時可以在家裡治療!」

    「你是說,那時我可以在家裡打針?」

    「為什麼不可以?你對這種外會習慣的,會適應的,那時在家裡你可以繼續治療。關於這一點,我們以後再商量,以後再考慮考慮!」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情有些輕鬆了。且不說是否允許在家裡打針,光是女兒這種強攻和進取的決心本身就已使他充滿自豪感了。阿維葉塔上身俯向他,他沒戴眼鏡也看清了女兒那誠實開朗的面孔,它是那麼堅毅,那麼富有活力,遇到任何不公正的事,鼻翼和眉毛都會顫動起來。好像是高爾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如果孩子不比你強,那你算是白白生了他們,你也是白活了一輩子。然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並沒有白活。

    不過他畢竟有點不安:那事她是否已經知道了,此刻她會說什麼。

    但她並沒急於轉到那件事情上,而是又問了些治療的情況,問起這裡的醫生怎麼樣,還打開他的床頭櫃檢查了一下,看他吃了什麼,什麼食物變質了,她就換上新鮮的。

    「我給你帶來了一瓶補酒,每次喝一小杯。紅魚子醬也帶來了,你不是喜歡吃嗎?還有一些柑子,是從莫斯科帶來的。」

    「好的。」

    與此同時,她環視了一下整個病房,看病房裡都有些什麼人,並通過額頭靈活的一動向他表示:這鬼地方簡直沒法忍受,但必須以幽默的觀點去看待這一切。

    儘管似乎沒有人在聽他們的談話,她還是更湊近了父親,他們這樣交談只有對方聽得見。

    「是啊,爸爸,這太可怕了,」阿維葉塔馬上談到主要問題。「在莫斯科這已不是新聞,人們議論很多。對過去的案子幾乎普遍開始複查了。」

    「普遍複查?!」

    「是的,—一複查。現在這簡直跟流行病一樣。這股風刮得很厲害!好像歷史的車輪可以倒轉似的!可誰能做到這一點!誰有這樣的膽量!好吧,當初對他們的判刑錯也罷,對也罷,可如今為什麼要讓他們從老遠的地方回來呢?再說,現在要讓他們在原來的生活中重新扎根,豈不是一個難堪而又痛苦的過程,這首先對他們本人來說是殘酷的!有些人已經死了,何苦要驚動他們的陰魂?為什麼要刺激他們的親屬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報復情緒?……再說,『恢復名譽』這個詞兒本身意味著什麼?要知道,這並不意味著他完全沒有錯!問題必定是有的,不過沒那麼嚴重罷了。」

    啊,多聰明的女兒!她說得多麼理直氣壯!雖然還沒有談到自己家裡的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已經看出,他隨時都能從女兒那裡得到支持。阿拉是不會嫌棄他的。

    「連你也知道有人回來了嗎?甚至回到了莫斯科?」

    「是的,甚至回到了莫斯科!事情正是這樣。現在他們都拚命往莫斯科爬,似乎那裡有的是蜜糖。會發生什麼樣的悲劇性的事件!你怎麼能夠想像,一個人日子過得很安穩,突然被叫到那邊去。叫他去對質!你能想像嗎?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很不是滋味,像吃了一個酸果。阿拉注意到這一點,但她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想法統統說出來,不能中途剎車。

    「…他們要他把20年前都講過些什麼再重複一遍,你能想像嗎?這誰能記得住呢?再說,這對誰有好處?既然你們如此急於求成,那就恢復名譽好了,用不著搞什麼對質!用不著去刺激人家的神經!那個人回到家裡以後,差點兒沒上吊自殺!」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在床上直冒冷汗。這一層他可還沒有想到——他們會要他去跟羅季切夫、葉利昌斯基或其他什麼人當面對質!

    「誰逼著這些傻瓜蛋在瞎交待的供詞上簽了字?他們可以不簽字嘛!」阿拉的靈活思想把問題的各個方面都包括了過去。「總而言之,怎麼可以不為當時做工作的那些人想一想,而把亂七八糟的舊賬統統翻出來呢!也該為當事人想想嘛!他們怎麼能經受得住這些突然的變化!」

    「媽媽告訴你了?……」

    「是的,爸爸!她告訴我了。這件事你一點也不要煩心!」她以堅定有力的雙手握住父親的雙肩。「要是你願意,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勇往直前並能發出信號的人,是先進的、有覺悟的人!他是憑著自己對社會的良好意願行事的,所以人民理解和珍視這一點。在個別情況下,這樣的人也可能出差錯。但只有什麼事情也不做的人,才會不犯錯誤。通常,人總是遵循自己的階級嗅覺辦事的,而這種嗅覺永遠不會使他搞錯問題。」

    「好,謝謝你,阿拉!謝謝你!」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感覺到眼淚幾乎流到了喉頭,但這是鬆快、吉兆的眼淚。「你說得好:人民理解,人民珍視。」

    只是流行著一種愚昧的習慣,似乎非要到什麼底層去尋找人民不可。

    他用汗渾渾的手撫磨著女兒那涼絲絲的手。

    「年輕人能夠理解我們,不責備我們,這非常重要。告訴我,你是怎麼看的……法律上能不能找出這樣的一條,現在可用來對我們……比方說,對我……追究……就是說追究責任……因為證詞不確實?」

    「你想像一下,」阿拉當即做出了回答,「在莫斯科我偶然聽到一席談話,人家也在談論類似的問題和憂慮。在場的有一位法學家,他解釋說,針對所謂偽證罪的法律條文,規定判刑兩年以下,可是從那時以來已經頒布過兩次大赦了,所以完全不存在追究某某人的偽證責任問題!由此看來,羅季切夫即使有苦也說不出來,你放心好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覺得,腫瘤的壓迫又輕了些。

    「啊,我的好孩子,你真聰明!」他幸福地舒了一口氣,說道。「你總是什麼都知道!你總是來得非常及時。你使我恢復了多少力量啊!」

    他雙手抓住女兒的一隻手,虔誠地吻了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個無私的人。他總是把孩子們的利益看得高於自己的.利益。他知道自己除了忠心耿耿、一絲不苟、堅持不懈這幾個優點,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但他的精神可說是在女兒身上得到了發揚光大,他也就沐浴在女兒的光輝之中。

    阿拉討厭披在肩上的那件象徵性的白長衫,它老是往下滑,得一直抓著它,現在她索性笑著把它扔在床架上,讓它蓋住記載父親體溫的那張曲線圖。反正這時候醫生、護士都不會進來。

    阿拉現在身穿那件深紅色的毛衣——新的,父親還沒有見過。

    一道醒目的、白色的、寬寬的曲折線,從袖口到袖口連接著毛衣的兩隻衣袖和前胸,這道富有彈性的曲折線與阿拉那精力充沛的動作十分相稱。

    只要錢花在使女兒穿戴漂亮方面,做父親的從來都不埋怨。他們從私人手中買時髦貨,其中包括進口的,所以阿拉的穿戴具有大膽、豪放的特點,充分顯示出自己那大方、明朗的較力,這與她那堅定、明晰的思想是完全協調的。

    「聽我說,阿拉,」父親悄聲問,「你可記得我讓你瞭解的那件事:就是某人在講話或文章中隱隱約約提到的那個怪名詞……個人崇拜卜…難道說,這裡暗指的是…」

    要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往下再說出一個詞兒來,他會覺得透不過氣來。

    「恐怕是的,爸爸……恐怕是的……比如說,在作家代表大會上有好幾次就那麼提過。問題在於誰也不明說,可都做出心裡明白的樣子。」

    「要知道,這可是褻瀆神聖的行為卜…他們怎麼敢於這樣,嗯?」

    「可恥而又丟臉!有人撒下了種,如今也就枝蔓到處爬,到處纏……誠然,他們一面講『個人崇拜』,但同時又講『偉大的繼承者』。可見,無論朝哪個方向都不應當走得太遠……總而言之,爸爸,看問題應當靈活一些。必須跟上時代的要求。我也許會使你不快,爸爸,但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反正得跟每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步調一致!我剛剛在那邊作了一些觀察!我在作家因子裡轉了一陣子,你以為這兩年來作家們改變自己的觀點是容易的嗎?很複雜呀!不過,你家畢竟是有經驗、識時務的人,可以向他們學習很多東西!」

    阿維葉塔坐在他面前,以明快、準確的語言無情地抨擊了往昔的妖魔鬼怪,點出了廣闊的光明前景,在這一刻鐘之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病有了明顯的好轉,他的精神也振作了起來,此時他根本不想談自己的那個討厭的腫瘤,而且覺得已沒有必要張羅轉院的事,他只想聽女兒講令人愉快的事情,吸幾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

    「賭,你繼續說,繼續說,」他要女兒接著講。「莫斯科那裡怎麼樣?你去了一趟,有什麼感想?」

    「啊!」阿拉直搖晃腦袋,像馬擺脫虹蠅似的。「難道莫斯科的印象能講得完?莫斯科這地方得親自去住才行!莫斯科真是另一個世界!到莫斯科去一趟,就好比往前看50年!首先說吧,在莫斯科人們都坐著看電視……」

    「我們這裡很快也會有的。」

    「很快卜…即使有了也不是莫斯科的那種節目,那是什麼電視啊!簡直像威爾斯筆下的那種生活:人們坐在那裡,看電視!我可以跟你說得廣泛些,我有那麼一種感覺,是我瞬間捕捉到的一種感覺,就是說,日常生活的全面革命即將來臨!且不說電冰箱或者洗衣機,一切都將發生更劇烈的變化。在莫斯科,這裡或那裡可以看到全部是玻璃材料的前廳。旅館裡放的是矮矮的小桌子——很矮很矮,跟美國人那裡的一樣,你瞧,就是這麼回事。一開始你會覺得無所適從。像我們家裡的那種綢布燈罩,現在可真是俗氣,見不得人,只有玻璃的才行!兩頭有架子的那種床,現在最使人丟臉了,一般都只用矮而寬的沙發或軟榻……

    房間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總之,整個生活格調都在變……

    這是你無法想像的。不過,我已經跟媽媽說過了,我們得下決心把很多東西換掉。可是這裡是買不到的,得從莫斯科往這兒運……當然,也有一些有害的時髦,應當受到譴責。例如那獅子頭式的髮型,簡直是故意搞得披頭散髮,好像人剛從被窩裡爬起來似的。」

    「這都是西方傳過來的!想要腐蝕我們。」

    「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在文化領域裡,這反映得更為明顯,詩歌界就是如此。」

    隨著談話的內容從秘密問題轉向一般問題,阿維葉塔說話的聲音提消了,已不受拘束,病房裡人人都能聽得見。但所有的病人當中只有焦姆卡一個人放下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顧愈來愈不可避免地要把他拖上手術台的疼痛,專心致志地在聽阿維葉塔說話。其餘的人有的心不在焉,有的不在自己的床上,只有瓦季姆對L齊爾科偶爾從書本上抬起眼睛,看著阿維葉塔的背影。她的整個背脊彎成了一座牢固的橋,緊繃在身上的那件彈性尚未充分展開的毛衣,呈現出均勻的深紅色,惟獨一隻肩頭上落上了一團折射的日影——某個地方開著的一扇窗的反光,泛出一種飽和的綠色。

    「你多談談自己的事!」父親說。

    「好吧,我去這一趟很成功,爸爸。他們答應要把我的一本詩集列入出版社的選題計劃!!當然,是明年的計劃。但這是最快的了。再快是不可想像的了!」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阿拉?一年以後我們真的能拿到詩集嗎?…-」

    女兒今天給他帶來的喜悅像雪崩一樣散落下來。他知道女兒把自己寫的詩帶到莫斯科去了,但原來以為從一頁頁的打字稿到封面上印著「阿拉-魯薩諾娃」字樣的書,路途還相當遙遠,幾乎走不到頭。

    「你這是怎麼搞成功的?」

    阿拉感到十分得意,露出了微笑。

    「當然,如果就那麼直接到出版社去,呈上自己的詩,那裡誰會理你?但是安娜-葉夫根尼耶夫娜把我介紹給M,又介紹給C,我給他們朗誦了兩三首詩,他們都非常喜歡,接下來就是由他們給什麼人打了電話,給什麼人寫了條子,事情也就妥了,一切都很簡單。」

    「這真是太好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臉上閃著喜悅的光輝。他在床頭櫃上摸到了眼鏡戴上,彷彿馬上就要看一眼擺在他面前的那本珍貴的書。

    焦姆卡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一位活生生的詩人,而且還是一位女詩人。他驚訝得合不攏嘴。

    「總的來說,我對他們的生活做了深入的觀察。他們之間的關係都非常純樸!獎金獲得者都相互直呼其名。他們都毫無架子,非常直爽。我們往往想像作家坐在雲端裡,前額蒼白,高不可攀!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對生活中的各種樂趣,他們也敞開著大門,他們喜歡吃喝玩樂,而且總是跟朋友們在一起。他們總是喜歡逗趣兒,笑得那麼開心!可以說,他們過的才是真正快活的生活。可是到了要寫長篇小說的時候,便躲到別墅裡呆上兩三個月,於是作品也就寫出來了!我呢,我要盡一切努力,爭取加入作家協會!」

    「怎麼,你不打算按自己所學的專業工作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多少有點不安。

    「爸爸!」阿維葉塔壓低了聲音。「當一名記者能有什麼生活可談?反正那是奴僕的差使人家給你任務,你這樣幹那樣幹,自己沒有一點發揮的餘地,無非是去訪問各種各樣的……名流。這難道能跟作家生活相比!……」

    「阿拉,不管怎麼說,我總有點兒擔心:萬一你落空了怎麼辦?」

    「怎麼會落空呢?你可真是天真。高爾基說過:『任何人都能成為作家!』只要下功夫,任何目的都能達到!退一萬步說,我也能成為一個兒童作家。」

    「總的來說這很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沉思了一會兒。「總的來說這好極了。毫無疑問,文學應當由道德上十分健全的人去搞。」

    「我的姓氏也很美,我不打算用筆名。是的,就連我的外表也具有獨特的文學家風度呢!」

    但實際上還有一種危險,是女兒心血來潮時所估計不足的。

    「可是你想像一下,要是批評界罵起你來,你該怎麼辦?要知道,這在我國等於是全社會都在譴責,那是很可怕的!」

    僅是阿維葉塔把巧克力色的頭髮朝後一甩,毫無畏懼地展望未來:

    「老實說,他們決不會十分認真地罵我,因為在思想性方面我不會出大的漏子!至於藝術性方面,那就讓他們罵好了。而最重要的是,不能忽略生活中所充滿了的種種轉折。比如,過去說:『不應該出現衝突』!而現在有人說:『虛假的無衝突論』。這就是說,既然一部分還是老調子,而另一部分則是新調子,那就不難看出情況的變化。可要是大家一下子都操起了新調子,沒有變化過程,那也就看不出轉折了。這會兒可不能誤了時機!最主要的是,要識時務,跟上時代的脈搏。這樣也就不會挨批…對了!爸爸,你說要看書,我給你帶來幾本。現在正好你可以看看書,否則你哪有工夫?」

    她從提包裡往外取書。

    「啼,這兒有《我們這裡已是黎明兆光明普照大地》《和平締造者》《山花爛漫》……」

    「等一等,《山花爛漫》我好像讀過……」

    「你看的是《大地花開》,而這是《山花爛漫》。還有這本《青春常在》,必須看看,就先從這本開始著吧。這些書的書名本身就振奮人心,我特意為你挑了這樣幾本。」

    「這很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不過,帶感傷情調的書你一本也沒拿來吧?」

    「帶感傷情調的?沒有,爸爸。我考慮到……你所處的這種精神狀態……」

    「這一類的書我都熟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伸出兩個指頭指了指那堆書。「你還是給我找幾本別的,好嗎?」

    阿維葉塔已經準備要走了。

    焦姆卡在自己的角落裡愁眉苦臉地憋了很久,不知是由於那條腿疼痛不止,還是由於不好意思開口跟這樣一位光彩照人的青年女詩人講話,這時終於鼓起勇氣發問了。由於事先沒有清一清嗓子,一句話說到半截還咳嗽了一陣:

    「請問……您對文學創作需要真誠這個問題怎麼看?」

    「什麼,什麼?」阿維葉塔即刻向他轉過身來,但表情是恩賜式的半笑不笑,因為焦姆卡那嘶啞的嗓音已經清楚地表明了他的靦腆。「這種真誠論1難道也鑽到這裡來了?為了這真誠論,整個編委會都被趕下了台,可它怎麼又在這裡出現了?」

    阿維葉塔打量了一下焦姆卡的臉,看來他沒受過多少教育,還滿臉孩子氣。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但聽任這孩子受到不良影響似乎又不應該。

    「聽我說,小朋友!」她像是從講台上講話似的,聲音那麼響亮、有力。「真誠決不能作為衡量一本書的主要標準。如果思想不正確或者情緒不對頭,真誠就只會加強作品的有害影響,因而真誠是有害的!主觀上的真誠可能與反映生活的真實性背道而馳——這個辯證法您懂嗎?」

    這種思想很難使焦姆卡領會,他蹩緊了額頭。

    「不大懂,」他說。

    「那好吧,我來給您解釋解釋。」阿維葉塔伸開兩隻胳膊,那白色的曲折線像一道閃電,從一隻胳膊經過胸部通到另一隻胳膊。『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實照原樣描寫下來,是再省勁不過了。但應該做的是往深處翻耕,讓暫時還看不見的未來的萌芽露出來。」

    「既然是萌芽……」

    「什麼??」

    「萌芽應當自己成長,」焦姆卡急忙插話,「要是用翻耕的辦法讓它們露出來,那就長不成啦。」

    「好吧,我們不談農業。小朋友!把真相告訴人民——這不等於光講壞的,光找缺點。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講好的,使好的變得更好!要求寫所謂『嚴峻的真實』這種謬論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真實忽然必須是嚴峻的?為什麼它不能是閃閃發光男!人入勝和樂觀主義的呢?我們的整個文學都應該是喜氣洋洋的!如果把生活寫得十分晦暗,歸根到底是對人們的侮辱。人們喜歡經過美化而寫出來的生活。」

    「一般來說,這種觀點是可以同意的,」後面傳來一個清晰悅耳的男人聲音。「的確,何苦讓人灰心喪氣呢?」

    阿維葉塔當然不需要任何同盟軍,但她憑著自己一貫的好運氣知道,如果有人發表意見,那必定對她有利。她面向窗子轉過身去,白色的曲折線迎著日影一閃。只見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富有表情的年輕人在用一支多邊形黑桿自動鉛筆的末端輕輕敲著自己的牙齒。

    「文學的目的是什麼?」不知他是想說給焦姆卡聽,還是想說給阿拉聽。「文學的目的在於,我們情緒不好的時候,給我們解悶兒。」

    「文學是生活的導師,」焦姆卡前咕道,但隨即為自己這句話說得很不適宜而漲紅了臉。

    瓦季姆把頭往後一仰:

    「什麼導師不導師,你說什麼呀!沒有文學我們也能設法弄清楚生活是怎麼回事。作家難道就比我們干具體工作的人高明?」

    他跟阿拉互相打量了一下。就觀點來說,他們針鋒相對:儘管他們年紀相近,對方的外貌也不可能不引起自己的好感,但各人都在堅定地走自己的生活道路,不可能從任何偶然的一瞥中去尋找奇遇的開端。

    「總之,人們把文學的作用過分地誇大了,」瓦季姆在闡述自己的觀點。「往往把作品捧到不應有的高度。比如,相人傳卜書就是例子。沒讀之前,你會以為那是一部了不起的巨著。可是讀過之後,你會發現通篇都是下流話,白白浪費了時間。」

    「色情的成分在現代作家的書裡也有。那不是多餘的,」阿維葉塔一本正經地反駁說。「它可以同最先進的思想性結合在一起。」

    「那是多餘的,」瓦季姆深信不疑地加以駁斥。「把話印在書上並不是為了刺激情慾。春藥可以到藥房裡去買。」

    於是他低下頭去繼續讀自己的書,再也不看她那深紅色的毛衣了,也不指望她來說服自己改變觀點。

    阿維葉塔一向惱恨人們的思想不能分成正確與錯誤界限分明的兩組,而是按其各種意想不到的色調向四處蔓延,那只會帶來思想上的混亂,比如說現在就無法弄清:這個年輕人是贊成她還是反對她?她應當同他辯論,還是就這樣算了?

    她決定就這樣算了,最後又對焦姆卡說:

    「你要明白,小朋友,描寫現在就有的事物比描寫現在還沒有、但你知道將來一定會出現的事物要容易得多。今天我們的肉眼所看到的事物,不一定就是真理。真理是指應該有的事物,是指明天會有的事物。應當描寫的是我們美好的『明天』!

    「那麼明天人們描寫什麼呢?」反應遲鈍的少年皺起了額頭。

    「明天卜…暗,明天人們就描寫後天唄。」

    阿維葉塔已經離開床沿站到通道上了。她結實、勻稱,是魯薩諾夫家族名門出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滿懷喜悅的心情聽完了她給焦姆卡上的這一課。

    阿拉已經吻過父親了,現在她還是舉起了五指伸開的手:

    「暗,爸爸,為健康而奮鬥吧!努力奮鬥,繼續治療,甩掉腫瘤——什麼也不用擔心!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會非常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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