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婚記 第19章 列日城
    善良的朋友,親愛的朋友!

    我不想煽動你們突然起來叛亂!

    《儒略-凱撒》

    昆丁離開了許多天當中像北斗星那樣以其音容笑貌吸引著他的伊莎貝爾小姐,心中感到莫名的空虛與寒冷,這是在他一生經歷過的許多變故當中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感覺。在伯爵小姐獲得了固定的棲身之所以後,他們之間原先那種不可避免的親密接觸自然告一段落。即使她考慮過要讓昆丁這樣一個年輕英俊的扈從來經常侍候她,她又能為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尋找什麼借口呢?

    然而,分離的痛苦並不因為它不可避免而好受一些。昆丁看到自己就像一個普通的馬車伕,或完成了任務的護送人員被打發走時,他那高傲的自尊心不免受到傷害。與此同時,他的眼睛卻為他在旅途中苦心建造的許多個空中樓閣的破滅而悄悄落下了一兩滴憐惜的眼淚。他作出了一個勇敢的,但一開始就顯得徒勞的嘗試,來擺脫這種內心的沮喪情緒。在無法抑制的感情支配下,他在索恩瓦爾德的哥特式大廳裡,躲在一個窗子的隱蔽處獨自思忖,抱怨自己不幸的命運未能給他足夠的地位和財富使他有勇氣向小姐提出求婚。

    昆丁打算寫一封信派一個叫查爾勒特的隨從送往路易的宮廷,好讓國王知道兩位克羅伊埃仕女已到達列日,借此驅散籠罩在心頭的憂愁。這時他忽然看見他旁邊的窗子上擺著一首剛在斯特拉斯堡印好的古老愛情詩,標題很吸引人,使他那天生的活潑性格不覺又回復過來。那標題寫的是:

    地位卑下的扈從

    熱戀匈牙利的公主

    昆丁正仔細地讀著這首小詩,感到它所寫的內容很能與自己的處境產生共鳴。這時忽然有人用手觸觸他的肩頭,打斷了他的閱讀。他抬起頭一看,原來是那個波希米亞人站在他的身邊。

    海拉丁的樣子從不討人喜歡,想起他最近的奸詐,昆丁更覺得這人可惡,便厲聲責問他,何以如此放肆,竟敢隨意用手觸摸一個信奉基督的紳士?

    「簡單地說吧,』哪波希米亞人回答道,「我想看看這位信奉基督的紳士是否跟失去了眼睛和耳朵一樣失去了感覺,我站在這兒和你講了五分鐘的話,而你卻呆呆地望著那張黃紙片,彷彿它是一張能把你變成雕像的桃符。事實上它已經產生了一半的魔力。」

    「你說你想幹什麼?說完就給我滾蛋!」

    「我要世人都要的東西,儘管很少人會對此感到滿足。」海拉丁說,「我要我的酬金,要我給兩位仕女帶路的那十個金幣。」

    「我饒了你的狗命,你還有臉再要報酬?」昆丁狠狠說道,「你心裡明白,你原先是打算在路上出賣她們的。」

    「但我並沒有出賣她們,」海拉丁說,「要是我出賣了她們,我就不會向你,或向她們要報酬,而是向那堅持要她們走河右岸,能使其得到好處的人要報酬了。付給我報酬的應該是我效過勞的人。」

    「你這個奸人,願你拿著你的酬金得不到好死!」昆丁一邊給錢一邊說道,「見你的『阿登內斯野豬』,見你的魔鬼去吧!從今以後你可別讓我再見到你,否則我會讓你提前進地獄的。」

    「『阿登內斯野豬!』」那波希米亞人以比他往常的面部表情所表現出的更為激動的心情說道,「這麼說,並不是模糊的猜測,或一般的懷疑使得你堅持要改變路線的?難道真是——難道你們蘇格蘭人的占卜術真比我們這流浪部落的占卜術更可靠?我們說話時所在的那棵柳樹又不能告密。不——不——嘿,我真是個傻瓜!我猜到了——我猜到了!離寺院不遠的溪邊的那顆柳樹!距那雄蜂窩大約半英里。你走過時我見你望了它一眼——固然它不能告密,但它能掩藏別人偷聽!以後我得在一個開闊的平地上開秘密會,決不讓附近哪怕有個薊樹叢,好讓一個蘇格蘭人藏在那裡偷聽。哈!哈!蘇格蘭人竟用吉卜賽人自己的法寶擊敗了吉卜賽人。不過,昆丁-達威特,你要知道,你挫敗了我,結果也斷送了你自己的好運——一點不錯!要不是你自己頑固,我按你的手相給你算的命本會完全兌現。」

    「聖安德魯在上,」昆丁說道,「你的厚顏無恥可真叫我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假如你的罪惡得逞,怎麼能對我有好處?又能有什麼樣的好處?我的確聽到你提出要以免我一死作為條件,但只要我們一打起來,你那些尊敬的盟友很快就會把它忘得精光。天曉得,你出賣兩位仕女的結果,除開使我被殺被俘以外,實在讓我無法想像還能給我什麼好處。」

    「那就別想這個了吧!」海拉丁說道,「反正我還打算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向你報思。要是你不給我酬金,那我就會認為我們各不虧欠,讓你去磨撞了。既然你給了我酬金,那麼因為你在謝爾河岸上做的那件好事,我仍然欠你的債。」

    「我想既然咒罵了你,侮辱了你,你的債也就算抵消了。」昆丁說道。

    「好話和壞話都不過是空氣,在天平上不佔份量。」那吉卜賽人說道,「要是你真打了我,而不光是嚇唬我——」

    「要是你繼續煩我、惹我,我很可能以這種方式來抵消你的欠債。」

    「那我奉勸你別這樣,」那吉卜賽人說道,「你那魯莽的手這麼一打,也許就超過了我欠的債,而不幸使你反倒負了債。再說,我這人是不會忘記或寬恕這種事的。得了,再見吧,不過為時不長——我是去向兩位克羅伊埃仕女告別。」

    「你?」昆丁吃驚地說道,「會讓你去見那兩位貴婦人?你要知道,在主教姐姐這位高貴的修女保護下,她們已頗像隱士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你瞧,瑪爾松正等著領我去見她們哩。」那吉卜賽人帶著嘲弄的表情說道,「請你原諒,我走得有點唐突。」

    他轉過身來像是要走的樣子,但馬上又轉回來用一種深沉而嚴肅的口吻強調說:「我知道你嚮往的是什麼——這種嚮往固然很大膽,但只要我幫忙,還不至於落空。我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麼——但害怕只應使你謹慎,而不應使你膽怯。任何女人都是可以得到手的。既然公爵這個綽號能使查爾斯受益,國王這個綽號能使路易受益,那麼伯爵這個綽號又何嘗不能使昆丁受益呢?」

    達威特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那波希米亞人已經走出了大廳。昆丁馬上追了上去。但海拉丁要比這蘇格蘭人更熟悉庭院的走道,所以繼續保持他所獲得的領先優勢。當他走下後面一道樓梯時,追趕的人便看不見他的去向了。但達威特繼續追了下去,也不大清楚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樓梯盡頭是一道通往園中幽徑的小門。那吉卜賽人沿著一條編織植物形成的小徑匆忙走了下去。

    花園兩旁都是城堡大樓。這是一個巨大的古老建築群,一部分修有城諜,一部分又像是教堂,另外兩邊則高聳著碉堡式的牆壁。海拉丁穿過花園的幽徑來到大樓的另一邊,在一堵長滿常春籐的大斜牆後面掩蔽著的旁門口轉過頭來,對追逐者得意洋洋地揮手告別。昆丁看到這旁門實際上是瑪爾松打開的。他自然認為那奸狡的波希米亞人被引進了兩位克羅伊埃仕女的臥室。昆丁氣得咬咬嘴唇,嚴厲地責怪自己沒有讓兩位仕女瞭解海拉丁的可恥品質,並讓她們知道他原想危害她們安全的陰謀。那波希米亞人答應成全他的愛情所表現出的狂妄態度更使他感到憤怒和厭惡。他認為要是真通過這樣一個「思人」與伊莎貝爾小姐成婚,那簡直是對這位小姐的污辱。「這肯定是個騙局,」他說道,「是他玩的鬼把戲。他一定是製造了某種借口,懷著不良的動機設法去見兩位仕女的。幸好我知道了她們的住處。我將監視瑪爾松,謀求和她們見一次面,哪怕能使她們提高警惕也好。要做到這點,我就不得不使用策略,而且要等待好些時候。然而,像他這種人卻可以毫無顧忌地公開進去,想起來也真叫人難受。不過,她們將看到,儘管我不能接近她們,伊莎貝爾的安全仍然是我心上主要惦念的事。」

    當這年輕的戀人正這麼思量著的時候,主教的一位管家從他剛走進花園的那道門向他走了過來,十分有禮地告訴他,這是個專用花園,只供主教及其貴賓使用。

    昆丁聽他把這話重複了兩次,才弄清了他的意思。他像從夢幻中清醒過來似的向他鞠了一躬,趕忙從花園裡走了出去。那管家一路上跟著他,為他不得已執行命令一再表示正式道歉。他想達威特一定很生氣,便執意要消除他的怨忿,自告奮勇與他做伴,幫他解悶。最後昆丁暗自咒罵起他那無聊的糾纏,但想不出更好的擺脫辦法,只好借口要參觀鄰近的城市,加快步子往前走,致使那貴族管家走到吊橋便無心再作奉陪。過了幾分鐘昆丁便來到了列日城——當時弗蘭德(自然也是整個世界)最富庶的一個城市。

    憂傷,甚至失戀的憂傷,至少在富於彈性、具有大丈夫氣概的男人心中,並不像遭受失戀之苦的多情種所想像的那樣難以消解。感官所接受的強烈而新鮮的印象、環境的改變、激發新的意識之流的各種景象,以及人群的熙熙攘攘,都能使憂傷卻步。過了幾分鐘,列日城繁華的街道上目不暇接的種種事物已完全吸引了昆丁的注意。他彷彿覺得,這世界根本就不曾有過伊莎貝爾小姐,也不曾有過那波希米亞人。

    那高大的屋宇、雄偉狹窄而陰暗的街道,那在倉庫和商店裡陳列著的琳琅滿目的商品、華麗的鎧甲;那人行道上擁擠著的各行各業的忙碌的市民,帶著小心、莊重或匆匆趕路的神情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那運送出口商品和進口商品的大車;前者載的是寬幅布。斜紋布、各式兵器、釘子和鐵器,後者裝的是供這富裕的城市消費,或運往別處做生意的各種日用品和奢侈品——所有這些構成了昆丁從沒見過的一種富裕繁華而又吸引人的場面。他同樣讚賞從馬埃斯河引來,只與其相通的數不清的溪流和運河;它們縱橫交錯地穿過城市,給各個地區提供水運之便。他還利用機會在那據說在公元八世紀就已建成的聖-蘭伯特古教堂聽了一次彌撒。

    當昆丁離開教堂時他才開始注意到,他這個一直在以不加掩飾的好奇心急切地瞻望周圍情景的人,本身也成了一群群富商模樣的市民矚目的對象。他們似乎是特意為了在他離開教堂時爭睹他一眼而聚攏來的。他們當中響起一陣嗡嗡的低語聲,並很快傳播開去。與此同時,觀望者的人數在迅速地不斷增加。新來的人都把眼睛盯在昆丁身上,那凝望的眼神表現出很大的興趣與好奇,還摻雜著某些敬意。

    最後他竟成了一個巨大的人群的中心。但當他繼續往前走時,人們都趕忙給他讓路。那些跟在他後面或緊追著他走的人也都小心避免擠著他或妨礙他的行動。但這種處境實在太難受,必須設法擺脫,設法獲得某種解釋。

    昆丁向四周掃了一眼,把目光停在一個快活健壯、樣子很體面的男人身上。從他穿的天鵝絨披風和戴的金鏈看來,他斷定這人準是個顯要的市民,也許還是個知事。他問他:「你看我身上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引起了公眾的注目?要麼,是不是因為把偶然前來參觀的陌生人圍個水洩不通,正是列日市民通常的習俗?」

    「大人,當然不是,」那市民回答說,「除了市民們十分歡迎和高興見到、樂意尊敬的東西以外,列日人不會無聊好奇到染上這種習俗的地步,而您的服裝和外表,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尊敬的先生,這話聽來十分有禮,」昆丁說道,「不過憑聖安德魯的十字說,我實在猜不出您是什麼意思。」

    「先生,您的咒語和您的口音使我深信我們沒有猜錯。」那商人說道。

    「憑我的保護神聖昆丁賭咒!」達威特說道,「您的話弄得我更莫名其妙。」

    「您瞧,又叫我們猜中了。」那列日人再次說道,表情之聰明和策略既惹人哭笑不得,又十分彬彬有禮,「當然我們不應當打聽尊敬的大人認為適宜隱藏的東西。不過,您既然不願我們捉摸您的來意,幹嗎要憑聖昆丁賭咒呢?我們知道,現在駐在此地的善良的聖保羅伯爵贊助我們的事業。」

    「我以生命賭咒,」昆丁說道,「你們是搞錯人了。我根本不知道什麼聖保羅。」

    「不錯,我們相信您說的,」那市民說道,「不過,您聽著——我說,您耳朵好好聽著——我的大名是巴維翁」

    「巴維翁大人,這與我有何相干?」昆丁說道。

    「沒有什麼。不過我想這能使您相信我是可靠的——何況還有我這位同事魯斯拉爾。」

    魯斯拉爾走上前來。他是一位老態龍鍾的貴人。他那圓圓的大肚皮像個攻城錘似的「在人群中劈開一條道路」。他對著他旁邊那位貴人的耳朵講了點什麼提醒他的話,然後以一種責備的口吻說道:「我的好同事,你忘了這地方是個公開場所——最好讓這位大人到你家或我家歇歇,喝杯加糖的萊茵酒,然後請他更多地給我們講講我們誠實的弗蘭德人全心愛戴的好盟友的情況吧。」

    「我沒有什麼消息可告訴你們二位的,」昆丁不耐煩地說道,「我也不想喝什麼萊茵酒。我只想求你們兩位體面而尊敬的大人驅散這群無聊的圍觀者,好讓一個外鄉人既能悄悄地進入你們的城市,也能悄悄地離開你們的城市。」

    「那好吧,」魯斯拉爾說道,「先生既然對我們這種可靠的人也要隱瞞身份,那麼恕我直言,既然您不想驚動列日市民,您幹嗎要佩戴你們衛隊的徽章?」

    「什麼徽章勳章的?」昆丁說道,「您看起來像個體面尊貴的市民,但憑良心說,是你自己神經失常,還是你想把我搞得神經失常?」

    「老天爺!」另外那位市民說道,「這年輕人簡直想氣得聖蘭伯特也咒罵人!要知道,除了路易王衛隊的蘇格蘭射手,誰的帽子上還別個聖安德魯十字和百合花徽章呢?」

    「就算我是個蘇格蘭衛隊的射手吧,我佩戴我們衛隊的徽章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昆丁不耐煩地說道。

    「他承認了!他承認了!」魯斯拉爾和巴維翁同聲說道。他們轉過身來,面對著聚集在那兒的人群,又揮胳膊又伸手地向他們表示慶賀,兩張大大的圓臉放射著喜悅的光芒。「他已經承認他是路易王衛隊的射手——列日自由的保護者路易王的射手!」

    這時爆發出一陣席捲入群的歡呼,其中夾雜著各種不同的口號:「法王路易萬歲!」「蘇格蘭衛隊萬歲!」「勇敢的射手萬歲!」「還我自由,給我權利,寧死不屈!」「不要捐稅!」「勇敢的『阿登內斯野豬』萬歲!」「打倒勃艮第-查爾斯!」「波旁主教及其教廷見鬼去吧!」

    這喧鬧聲海濤般地此伏彼起,再加上遠處的街道和市場傳來的千萬人的齊聲吼叫,使得這聲音更有沸騰、增長之勢。昆丁被這搞得莫名其妙,過了好一會兒才猜想出這騷動的含義,並計劃該如何調整自己的行動。

    原來他忘記了他與奧爾良和杜諾瓦交鋒之後,他的一位夥伴按克勞福德大公的吩咐,取下他那被刀砍裂的頭盔,給他戴上了一頂鋼襯帽,而這種帽子正是蘇格蘭衛隊有名的專用裝備的一個組成部分。路易王身邊的近衛軍竟有一名成員出現在大街上,而此城已通過路易王奸細的煽動而人心鼎沸,這自然會被市民們理解為路易王已決心公開支持他們的事業。而個別射手的出現也被誇大為路易王保證要立即給他們積極支援的一種姿態,甚至被誇大為法國先頭部隊已從某個城門(但誰也說不清是哪個城門)進駐市內的明證。

    昆丁不難看出,要消除人們普遍相信的這樣一個看法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非但如此,企圖使固執己見的人們認識錯誤還會遭致個人危險。而眼下,他覺得惹這個禍毫無好處。因此他趕快決定先應付他們,再找出一個最好的脫身之計。這個決定是在他們簇擁著他去市政廳的路上作出的。列日城的顯貴們已迅速聚集在那兒,準備聆聽他理應帶來的好消息,並設盛宴招待,表示對他的歡迎。

    他周圍擠滿了捧場的人,使他深深感到一種不愉快的滋味。儘管他一再反對,他們卻把它說成是他的謙遜。那兩位擔任商會會長(相當於市長)的朋友緊握著他的一雙胳膊。他前面站著的是剛從屠宰場辦公室召來的屠宰公會主席尼克爾-布洛克,正以白蘭地才能激發出的勇氣和優美姿勢揮舞著他那還沾有豬血和豬腦的屠刀。後面站著的是那高大瘦削的鐵匠公會主席克勞斯-漢默萊恩——一位爛醉如泥的愛國志士。他後面至少跟著一千個面孔烏黑的鐵匠兄弟。紡織工、制釘工、制繩工以及各行各業的匠人從所有陰暗狹窄的街道湧了出來,參加歡迎的行列。要想逃跑簡直是毫無希望。

    在這進退維谷的處境中,昆丁只好求助於各拖著他一隻胳膊的魯斯拉爾和巴維翁。他們正拉著他走在想不到竟以他為主要歡呼對象的人群前面。他急忙告訴他們,他是因為他出發時帶的那頂頭盔出了毛病,才無意戴上了一頂蘇格蘭衛隊的軍帽的。他很遺憾,由於這一情況,再加上機靈的列日市民推斷出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公眾已發現了這兩方面的真實情況。他還暗示說,要是現在把他拉到市政廳去,他很可能被迫向聚集在那兒的權貴們說出某些國王交待他只能向他最好的朋友——列日的魯斯拉爾和巴維翁閣下私下面談的要事。

    後面這個暗示在這兩位市民身上真是發揮了魔術般的作用,因為他們都是反叛的市民們最傑出的領袖,所以也像其他蠱惑人心的政客一樣,總希望盡可能把一切都納入他們的軌道。因此,他們馬上同意昆丁暫時出城,晚上再回來。他們約他在靠近索思瓦爾德城堡對面那道城門的魯斯拉爾家秘密會見。昆丁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他目前住在主教的官邸,借口是法國宮廷派他來送公文,但他真正的使命,正如他們猜想的那樣,是和列日市民接頭。這種拐彎抹角的接頭方式,再加上接頭對象的地位和身份看來和路易王的性格表現十分一致,因此既沒引起懷疑也沒引起驚奇。

    當他作出了這個解釋之後,蜂擁的人群已擁著他們來到了巴維翁家的對面。他家的屋子坐落在一條大街上,後面就是馬埃斯河,中間隔著一個花園和一大片鞣革工場及其他制革設施,因為我們這位具有愛國主義精神的市民本是個制革師或鞣皮匠。

    既然來到他家,巴維翁自然要對這位假想的路易工特使盡東道主之誼,所以昆丁在他家門前停留並沒有使群眾感到驚奇。相反,當他們看到巴維翁閣下把貴客請進家時,他們都向他發出響亮的「萬歲」聲。昆丁馬上把他那惹人注意的軍帽擱在一邊,而帶上鞣皮匠的帽子,身上再披上一件斗篷。巴維翁給他找來了一張護照,使他既可以出城,也可以在他認為方便時,在夜晚或白天回城找他們。最後他把昆丁托付給他女兒,一個面帶微笑的金髮的弗蘭德姑娘,交待她如何護送昆丁出城。他自己則急忙跑回去找他的同事,然後趕到市政廳,就路易王特使沒有同來的原因向朋友們進行他所能想出的最好的解釋。我們無法像話劇中的走卒說的那樣,回憶起帶頭羊給自己的羊群進行解說的確切內容。要欺騙愚昧的群眾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因為還沒等欺騙者說話,他們自己強烈的偏見已解決了一半的問題。

    那可敬的市民剛一走,他那豐滿的女兒特魯德珍便著手進行托付給她的任務。她臉上帶著與她的櫻桃小嘴十分相稱的紅暈和微笑;她有著含笑的藍眼睛,以及白皙柔嫩的皮膚。她護送這位英俊的陌生人穿過巴維翁家花園中的幽徑來到河邊,親自安排他平安地登上了一隻小船。船夫是兩個健壯的弗蘭德人,戴著皮帽,穿著緊身褲和多鈕扣的緊身衣。他們已經在他們低地人的性格所能容許的範圍內盡快把船準備停當。

    既然漂亮的特魯德珍只會講德語,昆丁——並非貶低他對克羅伊埃伯爵小姐的忠誠——只好吻吻她那櫻桃小嘴來表示感謝。給予親吻的人做得很瀟灑,接受親吻的人也充滿了謙卑的感激,因為具有我們這位蘇格蘭射手的身材和相貌的英俊男子在列日市民中並不多見。1

    1昆丁在列日的經歷可能有人會認為過於誇張。但在疑慮不決的時刻,小事情對公眾的影響的確非同小可。大多數讀者一定還記得,在荷蘭人起來反抗法國壓迫的前夕,有個人穿著英國志願軍的制服在荷蘭登陸;儘管他是以私人身份出現的,卻被看作是英國要給荷蘭人支援的保證,從而使他們爭取自由的熱誠獲得了強大的動力。——原注

    小船行駛在滯緩的馬埃斯河上,最後穿過了城門。直到這時昆丁才有可能從容地思考,他回到索恩瓦爾德主教宮廷時,該如何匯報他在列日的經歷。他既不願出賣一個哪怕出於誤解而信賴過他的人,也不想向慇勤好客的主教隱瞞他自己的首都所存在的反叛動向。所以他決定只作個一般的匯報,好使主教提高警惕,但又不談及任何個人,以免他進行報復。

    他在距城堡半英里的地方下了船,給了船夫一個盾的賞錢,使他們感到心滿意足。雖然他離開索思瓦爾德時間不長,但城堡已敲鐘準備開飯。昆丁發現他是朝著與正門相反的一面走向城堡的。要繞到正面會大大推遲他到達的時間。因此他直接朝靠近他的這一邊走去,因為他發現這邊有一道帶有雉堞的牆壁,也許正是他見過的那堵小花園圍牆。牆的旁側有道門通向護城河,旁門邊停著一隻小船。他想,要是他打個招呼,也許這船能把他引渡過去。正當他走近護城河,打算通過這種方式進入城堡時,那旁門突然打開,有個男人走出來,跳進小船朝護城河這邊劃過來,然後用桿子一推把那小船推回原來的地方。當他走近時,昆丁才發現這正是那個波希米亞人。他很容易地避開了他,從另一條小道向列日走去,很快就看不見了。

    現在他又碰到了一個新的思考題。如果說這個流浪的異教徒一直是呆在克羅伊埃仕女那兒,那麼她們留他這麼久是什麼緣故呢?達威特為這個問題感到苦惱,決心找機會向她們作番解釋;一方面是為了立即揭穿海拉丁的奸詐,同時也想告訴她們,由於列日城叛亂氣氛很濃,給她們提供保護的主教已自身難保。

    決定這樣做以後,昆丁便從正門走進城堡。他看到在大廳裡吃飯的一部分家臣,包括主教的侍從牧師、管家和略低於貴族等級的客人都已就座。但在主教家庭牧師旁邊留有一個上座席位。那家庭牧師用一句古老的開玩笑的話Sero venientibus ossa1來歡迎新來的客人。與此同時他著急地給他的碟子堆滿了佳餚美食,以致把玩笑完全當了真,而在昆丁的祖國人們認為這會使得玩笑不成其為玩笑,或至多不過是個不高明的玩笑。2

    1蘇格蘭人說:「玩笑當真就不成其為玩笑。」——原注

    2來得晚只好啃骨頭。

    為了不使別人懷疑自己真是缺乏教養,昆丁簡短地介紹了城裡人發現他是路易王蘇格蘭衛隊的射手之後爆發出的一場騷動。他為了竭力使自己的敘述帶上一點滑稽可笑的味道,還補充說,多虧一個肥胖的列日市民及其漂亮的女兒的幫助,他才好不容易脫了身。

    但在座的人對這故事都極為關心,無法領略他的玩笑。昆丁講話時,人們都屏息靜聽,連飯也忘了吃。他講完時出現了一陣沉寂。而打破這沉寂的是總管用他那低啞而傷感的聲調說道:「上帝保佑,讓那一百名勃艮第長矛手快些趕來吧!」

    「您幹嗎把這事看得這麼嚴重?」昆丁說道,「你們這兒衛士不少。他們的任務就是打仗。你們的對手只不過是一個騷動的城市裡聚集的烏合之眾;看見雄赳赳的武士們打著飄揚的旗旛走來,準會嚇得一哄而散。」

    「你不瞭解列日的市民,」那牧師說道,「甚至把根特的市民算在一起,他們也數得上是歐洲最凶狠、最不服管的一種人。由於他們一再反叛主教,公爵已給過他們兩次懲罰。他曾兩次對他們進行嚴酷的鎮壓;剝奪了他們的特權,沒收了他們的旗旛,並為自己確定了以往不適用於帝國自由城市的權利和要求。上次又在聖特隆附近打敗了他們,殺了他們許多人。被刀砍死的,逃跑時被淹死的列日市民將近六千之多。以後,為了使他們無法繼續叛亂,查爾斯公爵又拒絕從他們交出來的任何一個城門進入市內,而是在削平一段四十腕尺長的城牆之後,臉罩面甲,手持長矛,在騎兵護衛下,擺出耀武揚威的征服者的架式通過他打開的城牆缺口進入市內。當時列日人都深信,要不是他父親——善良的菲利普公爵說情,這位查爾斯公爵(當時稱為夏荷洛伊絲伯爵)本會把他們的列日城搶個精光。然而,儘管記憶猶新,城牆缺口尚未修復,武庫也尚未充實,一頂蘇格蘭射手的軍帽已足夠使他們重新騷動起來。上帝保佑啊!我擔心這些凶狠的市民和那位暴躁的君主還會兵戎相見。但願我善良而慈祥的主人能有個不像這麼顯要,卻更為安全的教區。要知道,他戴的冠冕是以荊棘而不是以貂皮作襯墊的啊!我想奉勸這位作客的先生,要是您的差事不需要您在索恩瓦爾德久留的話,您應當意識到,這城堡可是每個頭腦清醒的人都應當盡快離開的不祥之地。我擔心您那兩位仕女也是同樣的看法,因為她們已經打發陪她們同來的一個馬伕帶信回法國宮廷,肯定是想告訴路易王,她們打算另覓一個較為安全的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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