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拐 一六 帶著銀紐扣的小伙子:穿越摩汶
    從托洛西到大陸的肯洛夏林有定期輪渡,慕爾海峽兩岸都是處在麥克林家族的勢力範圍內,所以和我一起搭乘渡輪的人幾乎全來自這個家族。另外,船長的名字叫尼爾-羅伊-麥克勞伯。麥克勞伯是阿蘭家族的一支,而且也是阿蘭本人要我到這個渡口來的。我急於和尼爾-羅伊單獨談談。

    在擁擠的船上這當然不可能,而且渡船又走得非常慢。當時沒有風,船上裝備也比較差,能劃的槳一側有兩根,另一側只有一根。人們興致勃勃地用力劃著,乘客們也樂意輪流幫忙,大家邊幹活邊唱著蓋爾語的船歌,隨著這歌聲,海上的氣氛,所有人的愉快情緒以及晴朗的天氣使得渡海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也有讓人悲哀的事,在艾林灣的入海口,我們發現一艘很大的海船錨泊著。開始我以為那是國王的巡洋艦在不分寒暑地駐守著這條海岸,以防與法國人接觸。等我們靠近些了,我們才看清楚那是一艘商船。但我還是不明白,不僅在甲板上,而且海灘上都是黑壓壓的人群。小快艇一直在兩者之間來回穿梭。再靠近些,我們聽到一片哀嚎的聲音,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在悲痛地撕心裂肺地哭泣著。

    這時候我明白了,這是一艘移民船要開往美洲殖民地。我們將輪渡船停在旁邊,流放者倚在舷牆上,哭泣著向我們船上的一些他們的親朋好友伸出雙手。我不知道這樣有多長時間了,因為他們好像沒有時間概念。終於,船長在這一片哭泣和混亂中要發瘋了,這也難怪。他走到船邊求我們離開。

    尼爾就轉向把船開走了。我們船上的領唱人唱起了悲傷的歌,這立即觸動了流放者和岸上的親友,大家好像在哀悼死者一樣齊唱起來。我看見船上的男女老少,即便是在彎腰划槳的人都流下了眼淚,此情此景和這首名為《洛夏勃長逝了》的歌深深打動了我。

    到了肯洛夏林我請尼爾-羅伊到海灘一側,說他一定是阿潘的人。

    「如果不是呢?」他說。

    「我在找人,」我說,「我想到你應該有他的消息,他叫阿蘭-布瑞克-斯圖加特。」愚蠢的是我沒有給他看那枚紐扣,而是放了一個先令在他手中。

    他縮回了手。「你在當眾罵我,」他說,「這不是體面人之間應該的做法。你要找的人在法國,即便他這會兒就在我的毛皮袋裡,而你手中有大把的錢,我也不會傷他一根毫毛。」

    我明白我這樣做把事情搞糟了。我來不及道歉,就把我手中的紐扣給他看。

    「行了,」尼爾說,「你一開始這樣不就好了嗎?如果你就是那個帶銀紐扣的小伙子,一切都對了。我受托看你是否平安到來。不過恕我直言,」他說,「有一個名字你千萬不能說出來,這就是阿蘭-布瑞克,這是你萬萬不能做的事,就像把你的臭錢給一位高地紳士一樣。」

    道歉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我根本沒法告訴他(此話千真萬確)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自稱是紳士。尼爾也不想和我多囉唆,他只是執行給他的指令而已。他匆匆把路線給我:在肯洛夏林的酒店住一晚;第二天穿過摩汶到阿古,在克雷默一個叫約翰的家裡住一晚——這個人已預先得到了我要去的通知;第三天在科蘭渡過一個小海灣,然後在巴拉丘歷希渡過另一個小海灣,然後一路問到格蘭士的詹姆斯家,那是在阿播的杜若區奧查村。你要知道這一路要經過多次輪渡,在這兒海水一直蜿蜒進入深山,此地易守難走,沿途都是荒野,景色奇異,充滿了危險。

    尼爾還給我一些建議:路上別和人說話,避開輝格黨人、坎貝爾族人和紅蝦兵,看到後者就離開大路或躲進樹叢中,「因為遇見他們決不是什麼好事」。總之,要像一個搶劫犯或雅各賓密探那樣行事,也許尼爾認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肯洛夏林酒店是最骯髒破爛的地方,和豬圈差不多,裡面烏煙瘴氣,臭蟲亂爬,投宿的高地人都默默無語。我不僅不滿意這兒的食宿,還很懊悔對尼爾的冒失。但是我很快發現其實我想錯了,我在酒店裡呆了不到半小時(基本上是站在門口避免眼睛遭受濃煙的熏染),這時一陣暴風雨襲來,酒店所在的小山上衝下了一股山洪,酒店的一角成了一條滾滾的河流。在那個年代蘇格蘭各地的公共娛樂場所都十分糟糕,然而我還是沒有想到從壁爐邊走到睡覺的床前竟然要膛過有水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上路後,我趕上了一個矮個子。這是個肥胖、嚴肅的人,邁著八字步慢吞吞地走著,有時讀一本書,有時用手東指西指。他衣著簡單整潔,像個牧師。

    這次我發現他也是一名傳教士,但和慕爾島上的盲人傳教士不一樣,他是由愛丁堡基督教宣傳協會派到高地荒蠻地區去宣講福音的。他的名字叫亨德爾,說話帶南方口音,這讓我產生了特別的思鄉之情。除了同鄉情誼外,我們還發現彼此間有許多特別的關聯,我的好朋友,艾森丁的牧師曾把一些聖歌和宗教書翻譯成了蓋爾文,而亨德爾常在工作中使用這些書,並對譯者抱有敬意。就這麼巧,我們遇見時他手中拿著讀的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我們馬上成為了好旅伴,我們會同路到金萊洛希才分手。一路上他不時停下來和遇見的徒步行人和幹活的人交談,儘管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但我能斷定亨德爾先生在這一帶很受歡迎,因為許多人都拿出他們的鼻煙壺邀他共吸鼻煙。

    關於我的故事,我把我認為可以告訴他的都告訴了他,都是和阿蘭沒有關係的事。我只說到巴拉丘歷希去看朋友,我覺得奧查甚至杜若太引人注目了,可能使他產生懷疑。

    他倒是告訴我許多關於他的工作以及工作中接觸的人、隱蔽的教士和雅各賓人、《解除武裝條例》、衣著以及此時此地的許多奇聞軼事。他似乎很溫和,數次抱怨議會,特別是因為他們制訂的條例對本民族的穿著比對攜帶武器限制懲罰更嚴厲。

    他的溫和使我想問他關於紅狐和阿潘佃戶的事,問一些到那個地方旅行的人自然會問的一些問題。

    他說這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說:「佃戶們都快餓死了,真想不到他們還能搞到錢。(你沒帶鼻煙吧,貝爾弗先生?哦,沒有,我都想吸了。)但這些佃戶,我要說的是顯然有一部分人是被迫的,杜若的詹姆斯-斯圖加特(他們稱他是格蘭士的詹姆斯)是家族首領阿德謝爾的異母兄弟。他是一個非常令人尊敬的人,但他逼得很緊。還有一個是大家稱之為阿蘭-布瑞克的……」

    「啊,」我叫道,「他怎麼?」

    「風兒是怎麼吹的?」1亨德爾說,「他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他是一隻漂亮的灌木貓,也許他會在那邊的荊豆植物叢中怒視著我們倆,我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你沒帶鼻煙嗎?」

    1 這是《聖經》裡的一句話,整個句於是:「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的響聲,卻不曉得它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見《新約-約翰福音》三章八節。

    我說沒有,他都不止一次問同樣的問題了。

    「這是完全可能的,」他歎了口氣,「不過你沒帶鼻煙真有點奇怪。我說過阿蘭-布瑞克是一個大膽的瘋狂的傢伙,眾所周知是詹姆斯的左右手。他已被判死刑,但他毫不膽怯,而且如果佃戶稍有猶豫,他會在他們的肚子上扎一刀。」

    「你這故事講得可不怎麼樣,亨德爾先生,」我說,「如果兩邊的人都怕他,我都不想再聽了。」

    「不是,」亨德爾先生微笑地看著我說,「也有愛。不承認這一點會使像你我這樣的人感到慚愧的。這世上總有一些美好的東西,不僅僅是基督徒的,也有人性美德。即使是阿蘭-布瑞克,我聽說他也是個令人尊敬的孩子。有許多會撒謊的狡猾的傢伙就在我們這兒的教會裡,在世人眼裡他們相當不錯,其實也許是個很壞的人,貝爾弗先生,比那些誤入歧途的殺人者都壞。是的,我們得從中吸取教訓。哎,你也許以為我在高地呆了很久了。」

    我告訴他不是的,並說我在高地人身上也看到過許多令人欽佩的品德。如果說到這一點,坎貝爾先生自己就是一名高地人。

    「啊,確實,」他說,「這是一個高貴的家族。」

    「那麼國王的代理人要幹什麼?」我問。

    「柯林-坎貝爾?」亨德爾說,「他把頭放進蜂巢裡去了。」

    「我聽說他要用武力把佃戶們都趕走。」我說。

    「是的,」他說,「不過人們說事情也是有反覆的。開始格蘭士的詹姆斯跑到愛丁堡,找了個什麼律師,是一名斯圖加特。沒錯,他們就像尖塔裡的蝙蝠一樣聚集在一起,設法停止了這件事。然後柯林-坎貝爾就來了,在高等法院的法官們面前佔了上風。現在他們告訴我第一家佃戶明天就要離開了,這就是在杜若的詹姆斯的窗子下開始的。照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

    「你覺得他們會打仗嗎?」我問。

    「唔,」亨德爾說,「他們沒有武裝,或者說應該沒有武器,其實有很多兵器都藏在了什麼地方呢。然後柯林-坎貝爾讓軍隊開了進來,不過儘管如此,如果我是他太太,我只有看到他回家了才會安心。這些阿潘的斯圖加特們真是些奇怪的傢伙。」

    我問,他們比那些鄰居們還壞嗎?

    「不,」他說,「這才是最糟糕的。因為如果柯林-羅伊在阿潘成功了,他就會在叫瑪莫的鄰近地區再搞。這是卡莫隆聚居的地方,他是國王在這兩個地區的代理人,巴不得將這兩個地區的佃戶都趕走。真的,貝爾弗先生,對你坦率地說,我相信他在一個地區逃得了一次,在另一個地區逃不了第二次。」

    我們邊走邊談了一天,最後亨德爾先生表達了與我作伴的快樂以及遇見坎貝爾先生的朋友的喜悅後,說:「對於坎貝爾先生,我不揣冒昧地稱他為我們蘇格蘭教會中的好歌手。」他建議我應稍事休息,說他家就在金萊洛希過去一點,並邀請我去他家裡住一夜。說老實話,我很高興接受他的邀請。我實在想和克雷默的約翰打交道。經歷了兩次不幸的遭遇——一次是那位嚮導,一次是那位盲人傳教士——我現在非常害怕高地陌生人,因此我們握手同意。下午我們來到林尼灣岸邊一棟孤零零的小房子裡,太陽早已落到阿古荒山的那一邊了,但仍照著遠處的阿潘山上,海灣像湖水一樣安靜,只有海鷗繞著四周飛翔鳴叫,整個地方顯得肅穆、荒涼。

    我們還沒有走到亨德爾家門時,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已習慣了高地人的禮節,亨德爾先生粗魯地扔下我衝進屋裡,抓起一隻罈子和一柄角質小勺,開始舀許多鼻煙到鼻孔裡,然後他盡情地打了一陣噴嚏,傻笑著看著我。

    「這是我發的誓,」他說,「我發誓不帶鼻煙,的確這很不好受。但我一想到殉道者,不光是那些蘇格蘭教徒,還有基督教的其他教友,我怎麼好意思把它帶在身上呢?」

    我們吃完飯後(粥和乳清是這位好心人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他神態嚴肅,說他要履行坎貝爾的職責,然後就詢問我對上帝的想法。我因為鼻煙的事都想笑他,可他說了不一會兒,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有兩種東西是決不應該討厭的:善良和謙遜。在這個粗俗的世界上,冷漠驕傲的人中只有這兩樣確實不多見,但亨德爾先生身上充分體現了這兩種美德。儘管我對我的歷險有點趾高氣揚,就像俗話所說的結果大獲全勝,然而我很快就跪在了這位簡樸、貧窮的老人旁邊,並且心中同樣感到自豪和快樂。

    上床前他給了我六便士,以備路上急需。這是從泥炭牆裡保存的一點點錢中取出的。面對如此盛情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後他跟我急了,我禮貌的做法是讓他滿足,因此就只好讓他比我更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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