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沙洲 第2卷 第三十回(1)
    第三十回 商會長謀陷聶鎮賢,貪財婆說動憨厚人。

    鐵心腸棒打鴛鴦散,霍仁帆追歡赴幽慶。

     聶清沛的家開著薄利布莊,父親聶鎮賢是一位忠厚的讀書人,在前清時也是考過幾場的,不知何故場場未中,便絕望了,開了薄利布莊,全家的生計便由布莊維持,長子聶清沛在父親的熏陶感染下,忠正善良,明辨是非,執著已見,勤奮好學,思想敏銳,在成都中學成績超群,出類撥萃,校長、老師都對他寄以很高的希望。商會長帶著幾個幫手來到薄利布莊,薄利布莊生意興隆,雖說利薄,其收入也可維持幾口人的生活,聶鎮賢忙前忙後,但見他長衫布履,行動斯文,見會長來到,便迎了上來說:

    「會長!多時不見,稀客!稀客!快!快!倒茶,拿煙來!」

    「不用了!」

     會長穿著一件紅團喜字綢長袍,蓄著平頭,鬍子刮的溜光,紅光滿面,大概剛喝過干酒,為的是壯壯膽子,濃眉下一對眼睛很小,瞳仁有些泛黃,眼角紅紅的,外人有時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年齡,細看白髮也是有的,更顯得精幹異常的樣子,他不容氣地坐於正堂上的太師椅上,乾咳一聲,聶鎮賢抬起頭,驚訝地望著他,他抽著一根水煙槍,吐出一串串的煙霧,望著老實巴交的聶鎮賢笑咪咪地說:

     「聶老闆!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情,此次劉湘主席入主成都,二十一軍派攤下來的勞軍捐,經同業公會商議,攤在你薄利布莊的名下是一千塊大洋,今天是必須繳納的,不然的話我可是要摘執照的。」

     「啊!攤我一千塊大洋,就是把我這個鋪子全擋了,也值不到一千塊大洋呀!」

     在旁的人也為忠厚的聶老闆抱不平,這年頭誰敢得罪會長呀,大都默不吭聲,聶清沛從裡屋出來,他長相一臉清秀,大眼睛,白淨的皮膚,他見會長欺他老漢老實膽小,氣憤不已,會長卻一臉的假笑,那對閃爍的小眼睛,以及那變化莫測的表情,使他不寒而慄,氣憤不過斥道:

     「會長!各位鄉親!一千塊大洋捐款,我們怎麼攤這麼多,生意都快要做垮了,就是把我們全賣了,也值不了一千塊,還要不要人活?」

     會長的臉上的假笑一刻也沒消失過,拖著沙啞的聲音說:

     「聶老闆!你是烏龜有肉在肚皮頭,益豐,廣通比你攤的多,整整一千二百塊大洋!」

     會長快速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綾紙裱的折子,用熟練的動作抖開,放於聶家父子面前,聶清沛神色不定的撇了一眼面前攤開的折子,額上氣起了青筋說:

     「會長!益豐、廣通都是殷實商家,華陽,陴縣都有鋪面,我們這小小鋪面收入僅夠周轉。」

     他茫然四顧,覺得自家的鋪面如此狹小,古老,多年以前的油漆早已斑駁剝落,年深日久,門板和櫃檯到處都是劃痕,會長對手下幫手點了一下,拿出一個本子,放在櫃檯上,用那粗胖的黃熏手指指在本子上,指指掇掇地說:

     「看!你們三家登記的本金是一樣多呀! 」

     二人傻了眼,不錯,許多年前,幾家店舖登記時是一樣多,有的還垮了,可益豐、廣通這些年也發了,到處廣置鋪面,新修高樓大廈,自己父親只知誠實經商,還遨了這麼多年,聶清沛說:

     「會長!話可不能這麼說?」

     「哎!我可是依本本辦事,要是鬧到二十一軍徵收部,好歹也要關你一年半載,來呀!不給錢,摘了執照,停止交換!」

     「哎!會長……」

     幾個幫手不由父子紛說,一扯便將執照扯下,會長頭也不回走了,父子二人相對無淚,無限氣憤,坐於門檻唉聲歎氣。

     霍仁帆連接幾次送禮到廖家,何氏都悄悄收下,何氏在廖德仁的旁邊一張沙發上坐下,向旁邊的女傭人做了一個手勢,傭女知趣地走了,她早想找一個機會對廖德仁說女兒的事,她說:

     「德仁啊!你知道嗎?那薄利布莊已經被收了執照,摘了牌。」

     「為什麼?不是前幾天還開得好好的呢!」

     「好好的!已經關門好幾天了,若是以後素容跟著那個書獃子,那不喝西北風去?」

     「太太!我心裡不是不明白,這霍書記官倒是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人也是一表人材,又是身居要職,我們是有些事要求他,可是我有點感覺此人華而不實,談吐漂亮,不肯務正,即然招婿,總在悃愊無華一路,此種品德他遠不如清沛呀!」

     「品德又有什麼用?學問又有什麼用?想當年你從日本回來,不是滿腹學問嗎?怎麼樣?誰用你呀?還不是我老娘的老漢出錢才辦起汽車行嗎!」

     「是倒是呀!」

     「這就對了,你對這聶清沛說:他不是有理想嗎?我們廖家願給他一筆款,幫他去國外讀書,只有一條件,永遠不要與素容見面。」

     「這?」

     「怎麼了?不要忘了,你還要求霍書記官呢!你的理想掌握在劉主席的手上。」

     廖德仁陷入了沉思,是呀,這段時間,霍書記官幫他不少忙,他到各處辦事,一路順風,這與從前劉文輝主政大不一樣,劉湘正準備任命他為四川省交通廳長,來實現他年輕時夢寐以求的理想呀!他歎了一口氣說:

     「太太!我去說吧,給他清沛一筆錢也可幫他讀書!」

     廖太太臉上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在廖公館的樓上,在廖小姐室內,廖小姐站在臨街的窗前,這一間房既富麗而又清雅的裝飾,廖素容心慌意亂,她伸出纖纖玉手撩開藏青絲絨的窗簾,遠處街邊注視了很久,很久,這窗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街,仍是明清時的古老建築,仍是鄉村未進化的田園風光,仍是半市半農的純樸的鄉民,猶如徐志摩所描寫的英國鄉村,草原、牛群、小農莊。由此激發了她嚮往大學生那勤奮而自在的生活,她從此便有一顆烈焰飛騰,志存高遠的心靈,胸中時刻激盪著暴風驟雨的激情,使她的心靈長上了騰飛的翅膀,容顏更加的嬌艷,風度儀容更加的優雅,她今天特地從櫃子裡挑選了一件白色、刺著精緻的繡花旗袍,鵝蛋形的臉蛋即便不施粉黛,而亮澤依然光彩照人,濃密的黑髮很隨便的向後梳攏著,目光溫柔又充滿憂鬱,她緩緩地放下了窗簾,臉上顯現失望的神態,紅色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歎息了一聲,又毫無聲息的走到雪花梨木床前,鼻子一酸,眼角兩顆滾熱的淚珠終於奪眶而出,抑制不住撲倒在繡花的床單上,雙手抱著一個枕頭,咿咿嗚嗚的傷心哭了。聶清沛是她的同班同學,而且常來她家玩,素容愛好文學,特別是西方文學,清沛愛好科學,理科自然不用說是全川第一。說也奇怪素容偏偏愛上了這出生微寒而又天智聰慧的窮小子,整個學校都說這是天生一對絕配的郎才女貌,自從這個霍先生提親後,母親便不讓聶清沛在進門,霍先生也像有才有貌之人,但眼色隱含著奸詐,遠不如清沛對人的誠實與厚道,就是有點強,從不會變通,媽媽千方百計阻止他們來往,爸爸也突然改變了態度,霍先生幾天來一次她家,每次都是微笑而謙卑的對著她,但她還是一直與清沛保持聯繫,此時正是約會的時間,天已擦黑了,還沒有見他在遠處的街燈下露面,一種不祥的感覺所籠罩著,她飽含眼水從床上趴起,雖然室內只有朦朧的床燈,仍怕向外看不清,叭地一聲關掉床燈,室內頓時漆黑一片,路燈的光線卻射了進來,她迅速的走到窗前,用手絹擦去淚水,撩起窗簾,心中懷著一絲的希望向遠處的街燈極目望去,看了很久,仍看不見他發出的信號,她的心痙攣了,現實如一支無形的大手緊緊控制她而擺脫不了,心胸陣陣痛楚,她呻吟著,喃喃地咕噥說:

     「呵!難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用手絹摀住自己的鼻子孔,啜泣起來,有人輕輕的敲著房門,她迅速的揩乾淚水,開了頂燈,說:

     「誰呀?」

     房門輕輕地推開了又迅速的關上,是李媽,李媽自從死了男人,年紀輕輕便到了廖家,從小帶到大,素容有哈事必跟李媽說,李媽從鞋底抽一張紙條,遞給小姐,素容迅速打開:

     「二蹬橋等你!」

     她陡地振作了起來,含著淚水的眼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用手絹輕輕的揩了揩睫毛邊的淚花,情不自禁地緩舒了一口氣,李媽知趣地無聲無息出去了,她快步地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快速梳理蓬亂的頭髮,然後用毛巾洗了臉,便取了壁鉤上的包,拉開房門衝下樓去,二蹬橋行人稀少,晚上就更少了,一路上頭也不回,匆匆趕到,一排排柳樹低垂的樹枝彷彿視而不見,樹葉遮住了古橋兩端橋頭,滿月高掛空中,遙顧四周山色,掩映重波間,真是青蒲偃水,高柳濛堤,天然絕勝。清沛無聲的坐在橋欄上,素容款款靠近,真是:

     綠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

     清風微微撩動幔,碧波颯颯涼浸肌。

     摧花陣陣玉樓風,捲葉潺潺溪流水。

     兩情相悅才是真,青春無價愛無悔。

     天色漸漸晚了,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小雀嚷嚷歸深林,荒村古寺,閭卷汪汪犬吠天。

     一切都沉浸在寂靜的夜色中,只有被驚擾的青蛙仍在此起彼伏的鳴叫。二人目視,一言不發,素容將一縷垂在前額的黑髮往上一掠,這時才見他臉似冰凍的河面鬆了逢,開裂了冰稜的舒綬了,他倆無聲地並坐著在欄杆上,在暗影裡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沉默不語,如佛般端坐著不知想些什麼?彷彿情緒有些低沉,她主動地伸過手去,柔情地握著清沛的手,溫柔地說:

     「沛!你怎麼遲到了呢?真叫我擔心!」

     清沛任由素容握著手,沒有強烈的反應,顯得冷冰冰的,她有些失望的眼神瞪著他,那年輕英俊的面孔上顯出淡漠的表情,側頭凝視清水河,素容把小小的紅嘴一噘,生氣地把沛的手一摔,瞪眉豎眼地問:

     「你怎麼不說話!回答我,腦殼裡在想哈?」

     聶清沛這才轉過頭來面對著她,他憂鬱的目光停留在她那白皙美麗而又端莊的面孔上,現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嘴唇囁嚅了一會,終於說:

     「素容!我在想,我倆的愛情會不會是一場悲劇,我能給你帶來幸福嗎?」

     對他今天的反常神態,她不勝感到有些詫異地反問:

     「悲劇!為什麼會這樣呢?你平時的豪情壯志到那裡去了?」清沛避開素容刺人的目光,本能側過頭去遠望天空,月光普照,繁星點點,清沛無力地說:

     「很多親戚都對我說:你我貧富懸殊太大,而且不久將會有預考,出國名額是很有限的,而我們許多同學正在發憤讀書,而我卻沉醉在一場注定要成為悲劇的愛情裡。」

     素容真得生氣了,臉上紅霞四起說:

     「聶清沛!你在說些什麼呢?難道貧富有差距便不能談戀愛嗎?荒唐!真荒唐!羅密歐家與朱麗葉家是世仇都可以產生愛情,只要兩情相悅縱是千難萬險都是可以排除的!如果你考上了出國留學,那是最好,帶上我周遊西方列國,然後回來報效祖國,白頭偕老。」

     聶清沛無言相對,素容追問著說:

     「你說!你今天怎能說我們的愛情注定是一場悲劇呢?」

     「唉!素容!你是豪門的大小姐,我是一個街民的兒子,我倆的社會地位相差那麼懸殊!我想!我想這只能是一場悲劇!」

     「清沛!查理王儲為了一位法國寡婦都敢放棄王位與江山,談什麼貧富!你平日裡可不是這樣的!我覺得你今天有些反常,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遠方響起腳步聲,是夜巡的更夫慢慢走來,兩人都沉默了,更夫經過這裡沒有停留,又慢慢遠去,清沛打破沉寂,低聲說:

     「你爸爸媽媽前幾天找過我!」

     「他們找過你!幹什麼?他們要干涉我們嗎」

     素容的確大吃一驚:

     「是的,他們找我談一筆生意的……」

     「談生意?」

     清沛摸一支煙,點燃猛吸一口,煙頭的微光在水面反射著,隨波蕩漾,鱗片閃閃,他舒了一口氣說:

     「你爸爸說:只要我不再與你往來,他便給我一筆款子,資助我到外國去讀書,條件只有一個:永世不與你見面。」

     「啊!」

     廖素容驚訝了,不斷用雪白的銀牙輕咬自己鮮嫩的紅唇,此時她的臉如冰雪般瑩晶白晰,一會兒,她忐忑不安地問:

     「清沛!難道你答應他了嗎?」

     聶清沛從廖素容焦急期待的語氣中感到了一股飄然的柔情,在輕輕的撫摸他的心靈,他顯得有些激動了,驀然地握住她那溫柔的纖手說:

     「素容!難道我倆的愛是為了金錢嗎?不!絕不!」

     「清沛!」

     素容驚喜地叫了一聲,掙脫了被他握住的手,撲倒在他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用撒嬌的口氣說:

     「我知道你決不會答應的,你決不會背叛我倆神聖的愛情。」

     清沛將煙丟掉,雙手挽住她那柔嫩溫暖的腰,肉體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綢,一陣陣甜美的衝動向他襲來,他已忍受不住,便緊緊地把她摟住,兩唇相貼,舌尖相觸,素容太激動了,她咬住了清沛的嘴唇,清沛痛得輕輕地叫了一聲,他倆的嘴唇才分開,一陣熱潮過去了,清沛忽地輕輕地推開了素容,態度驟然變得冷淡了,他整日在考慮布莊的事,那個可惡的會長一直躲著他爸,布莊一直關著門,全家人的生計都快成問題了,父母整日唉聲歎氣,家中兄弟妹妹尚未長大成人,預考時間也快到了,校長特別對他叮囑:一定考上全川第一名,現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思想崩潰了,心中如萬千蛟龍在撕咬,素容堅定地說:

     「清沛!只要你敢,我願意跟你私奔!像卓文君一樣!放棄一切,義無反顧奔向幸福。」

     「私奔?」

     「對!」

     清沛嚇一跳,他想不到她大膽地提出這樣的想法,素容灼熱的眼睛像燃燒的火,見他猶豫不決,便補充說:

     「只要我倆永不分離,即使跑到天涯海角,雪山戈壁,茫茫草原,無人孤島,我也心甘情願,你知道什麼叫羅曼諦克嗎?就是犧牲一切,成就愛情。」

     「可是中國雖大,逃到那裡也沒有我們安身的地方呀,我的父母兄妹他們怎麼辦呢,再說……」

     素容瞪大眼睛抬起頭含情脈脈地注視看他,本以為會得到肯定的答覆,卻見他膽怯而又顧慮的樣子,氣得臉色卡白,她抿著嘴唇克制自己的感情說:

     「你!你空有滿腹經綸,在關鍵時刻卻顧前瞻後,鼠頭蛇尾,卑鄙無恥!」

     「素容!我不能扔下父母兄妹不管,更不能丟掉理想……」

     「你!膽小鬼……」

     她氣得頭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素容!素容……」

     他睫毛邊也掛上淚珠,聲音有些顫抖,現實逼著他,理想也佔據了他。他無奈的回去了。

     廖家花園很大,亭台樓榭,石桌瓷凳,假山玲瓏,泉水清幽,真可謂巧奪天工,佈局精巧,一年四季,花香撲鼻,百花盛開,奼紫嫣紅,爭奇鬥艷。真是: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

     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秋蓮落地清。

     南陽踏青春有跡,西廂立月夜無聲。

     看花又濕蒼苔露,曬向窗前趁晚晴。

     自從那天晚上與聶清沛鬧翻後,近一段時間以來越來越孤僻,此時此刻她在花園裡根本無心欣賞這如畫的美景,總是喜歡獨自一人躲在花園裡的濃蔭密叢中遐想:

     「清沛!只要你認錯,只要你勇敢地帶著我遠走高飛,我會原諒你的!」

     「素容!吃飯了,吃完飯還打麻將呢!」

     媽媽在樓下喊:

     「你們吃吧!我頭昏,等一會我還想回臥室躺一會呢!」

     「我說妹子你真是的,一天都是懶洋洋的。」

     廖素容頭也不回,似乎沒聽媽媽後一句話,一個人低頭向花園深處走去,斜陽西下,一束束餘輝照射在花架上,小徑上,她宛轉翠微間,天氣清媚,茶花鮮嬌,錦團茵翠,無所不到,她身著一件粉色絲綢旗袍,用一根緞帶隨便束住了頭髮,便坐在金魚池旁的一張小凳上,背依著黃桷樹,低頭不語,穿的這件絲綢旗袍約顯得有些短小,有些不合身了,這還是在剛進中學時穿的,她有春夏秋冬四季的時新服裝,可是她偏偏穿上這件舊衣服,也是故意與媽媽鬧彆扭,家中一切事都是媽媽作主,媽媽又是一個嫌窮愛富的人,再加上這一段時間以來霍先生天天來廖莊來送禮獻慇勤,媽媽要她打扮一番去應酬周旋,她不僅不去,反而躲得遠遠的,以示抗議,清沛的影子始終在她心中晃動,越來越清晰,二蹬橋分手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想到這裡,她心裡不由更加痛楚悲愴,她想到那位霍仁帆蠻橫俗氣的公子哥樣子,心靈便要戰慄,要她嫁給霍先生這樣俗氣的人,實在是太可怖啊!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舉目四望,迷惑、彷徨、孤獨、冰涼的感覺一起湧上心頭,我才不願做籠中的金絲鳥,沒有自由,沒有追求,縱然錦衣玉食,又有何理想呢?她一副文靜嫻熟的外貌下,胸中卻有一顆熾熱的心靈,又情竇初開,她羞澀的憧憬著真正的愛情,因為只有真正的愛情,神聖的愛情,才會使她幸福,猶如古希臘神話中的愛情之神射中了她的心,她愛上了聶清沛,聶清沛雖然家貧不如她家,書生氣很重,可是他有才華對人又十分的誠實,但卻膽小又怕事,強牛般脾氣使她生氣,但仍然愛他,甜蜜而又苦澀的味道揉合在她心間。

     她踏著石板路,漫步在花園的林蔭小道,一股熱淚止不住奪眶而出,她扶住身邊的一棵高大的老梅樹,痛苦的呻吟了一聲,便失聲啜泣起來,真是:

     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

     春筍彈珠淚,撕心裂肝腸。

     一棵老黃桷樹丫梢間有一個老鴰的窩,窩中的一對老鴰被她哭聲驚起,伸出頭來,呱呱地嗚叫著振翅飛去,她觸景傷情,老鴰扑打的聲響又不禁使她心驚肉跳,此時想見清沛的心情陡然變得異常迫切,不由銀牙咬碎暗想:把自己的東西裝好,逃出去找他,可是他又是那樣的猶豫不決,要是他又臨場退怯了,又怎麼辦呢?她苦苦思索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不由低聲歎息:『難道我的命運那樣不幸嗎?』她順手摘了幾朵鮮艷的花,握在手裡,愁眉苦臉,失魂落魄地向更深處走去,小路早已不見路徑,被湮沒在荒草荊剌之中,兩邊樹上爬滿了籐蘿,樹蓋下,顯得異常荒漠幽僻,她用手拔開了路邊的野草,在一塊平整的石階上坐下。這裡空氣新鮮,便貪婪地呼吸著野花散發出芬芳的清新空氣,輕手摘取路邊的小花,低頭一看,腳下全是牯牛草,世人稱夫妻草,兒時見別人玩過這種草,一男孩和一個女孩,各自拿著牯牛草的一端,用力一撕,若是兩人撕開的裂縫剛如吻合,牯牛草便破為兩半,夫妻二人婚姻美滿,她信手從腳邊拔起一根牯牛草,真想一試運氣,可惜清沛不在這裡,一個人怎麼撕呢?她將牯牛草的莖放進口裡,用牙齒輕輕地咬著,啊!真是愛情草呀!也是一樣的甜澀,她抬頭望見天上朵朵白雲,那白雲邊已泛著紅暈,她癡癡地遐想,李媽喊:

     「大小姐!老爺請你去呢!」

     李媽的喊聲驚醒了她,她走到門口說:

     「李媽!你知道爸爸為哈找我呢?」

     「大小姐!我見聶清沛先生也在那兒!」

     「啊……」

     素容大吃一驚,聽說沛青在客廳那裡,不知是凶是吉,她將手上一束花往李媽手上一塞,歡快地說:

     「拿回屋裡插上!」

     興奮地迫不及待地奔向客廳,剛到門口又放緩了腳步,先站住屏氣側耳傾聽,蜀錦屏風內沒有聲音,很靜,只有幾縷青煙裊裊升騰,她撩了一下面上的頭髮走了進去,只見聶清沛端坐在沙發上,並沒有招呼她,反而慌亂地低下了頭,在爸爸面前,她不敢正眼去看清沛,只見他依然那樣英俊,那樣容光煥發,只是書獃子氣十足,今天的神色十分的慌張,爸爸坐單沙發上,胖墩墩的臉上似笑非笑,顯得十分得意的樣子,她覺得情況異常,客廳裡的氣氛凝固了,猜不透爸爸會讓清沛坐在這裡,又把自己叫來干哈?聶清沛又對她的神情又如此的冷淡,連偷覷她一眼也沒有,她不由神情緊張起來,忐忑不安地看著爸爸,爸爸卻緩緩地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說:

     「素容!聶清沛已經接受我一筆款子,同意出國留學,從此不在與你見面!」

     廖素容像是頭頂響了一個晴天霹靂,耳朵裡嗡嗡直響,嘴唇哆嗦,渾身顫慄,呆了好一會才用勁發出近似哭腔的聲音說:

     「我不信!他決不會的……」

     她驚愕地注視著聶清沛,想從他那裡看到一個否定的表示,可是他卻默不作聲,微低著頭,有意在劈開她的目光,媽媽卻冷眼觀看,爸爸卻打了一個哈哈,多褶的胖臉上堆著得意的神情,說:

     「素容!看,這是他開得的收據與保證書,不相信:你可以當面向他問清楚。」

     爸爸沒有在說下去,只是冷冷地站著,素容也沒有去看收據與保證書,她不敢相信聶清沛是這種人,紅潤的面頰陡地蒼白異常,銀牙咬碎,用發抖地聲音問:

     「聶清沛!這是不是真得?」

     「小姐!這是真的!」

     聶清沛抬起頭,用閃爍不安的目光望著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廖素容聽到了肯定的回答,眼前金光四閃,她用手扶住了太師椅來支撐住已經有些搖晃的身軀,囁嚅了一會,呻吟般的說出話來:

     「小姐!我是一個寒士,你是大家閨秀,現實逼我, 理想逼我,我別無選擇!我無路可走!我倆相戀注定是一場悲劇!」

     聶清沛剛才惶惑的表情消失了,回答又是那樣的毫不猶豫,她真想哭,可哭不出來,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強烈衝動,急步上前,用盡力氣,一記耳光重重的擊打在聶清沛的臉頰上,「啪」發出清脆的響聲,清沛猝不及防地摀住臉,驚叫一聲:

     「哎喲!」

     面頰現顯現五個紅指印,她也不由自覺地「噢」了一聲,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心中浮起一種複雜的感情,她有些懊悔,這一記耳光打得實在太重了,側身倒在沙發上,「哇」地一聲雙手摀住臉埋頭痛哭起來,爸爸見狀語氣中和地說:

     「聶先生!你可以走了!」

     聶清沛看了一眼,起身剛走幾步,廖素容頓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銀牙咬碎怒吼道:

     「站住!」

     她已氣極了,驀地抓起案桌上的剪刀,惡狠狠地向他刺去,廖德仁一個箭步上來把她抱住,媽媽也來勸阻,聶清沛突然絕望地驚叫:

     「你不能……」

     這一聲「你」喊得那麼親切,與他倆熱戀時的呼喚無異,媽媽緊緊地抱住,一聲聲呼喚她,她顫抖的手猶豫了,聶清沛又顯得可憐巴巴的樣子,爸爸一揮手,他走了,素容的心陡地軟了下來,緊握的剪刀「咚」的一聲掉在地下。撲在媽媽懷裡「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媽媽一把摟住她,一陣酸楚,半響也說不出話來,素容似孩子般的哭了一陣,不哭了,依然把頭偎在媽的肩上,媽輕揉地撫摸著她的黑髮、肩胛,親暱地說:   「素容!我親愛的ど妹!別哭!仁帆當著我的面發過誓,他一定會好好對你的。」

     「媽!」

     素容一聽說仁帆,由不得的淚珠順著香腮簌簌流將下來。媽媽說:

     「媽也是對你好!實話說,清沛也是一個不錯的人,可是他的理想是行不通的,仁帆雖是結過婚的人,年歲也比你大些,可正是飛黃騰達,蒸蒸日上之時呀!素容!你聽媽說:自已豐衣足食不說,樂得受用,就是家裡的人,也好跟著沾光,為人在世,須圖實在,為著理想,信念,世上不知誤了多少人。」

     「媽!我不!我想去跟他去!」

     「素容呀!你再不聽媽的話,媽只有一死。「

     說完,太太竟奔向陽台,準備縱身跳下樓去,眾人快速拉住,母女二人大哭不已,素容滿肚子的委屈,只是說不出來,也要去死,那裡經得住眾人的拉拖,坐了下來一聲聲號嚎,完了,這時她突然鬆動了說:

     「媽!你們既然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你老人家的臉擱得下,不要說是送給別人當姨太太,就是拿我去當叫花子,剜我的肉來煮湯喝,我敢說得了一個不字嗎,現在我再不答應,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這個罪名我可擔不起,橫豎苦了我的身子去幹,但願從今往後你二老陞官發財就是了!」

     說完伏案大哭,滿肚子委曲只是說不出來,眼淚簌簌往下流,逼勒不過,也就順了娘的心願。夫人破涕為笑說:

     「素容啊!我可是天地良心為著你好哇!別哭了!乖!好好睡一覺,就過去了,李媽服侍小姐休息!」

     「來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