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彼岸天氣晴 第1卷 楔子一
    楔子一:愛在左,同情在右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媽媽說,女人的幸與不幸通常都是從嫁對一個男人,或者嫁錯一個男人開始的。

    我也曾經問我媽: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嗎?

    她回答道:應該是吧。你爸爸是一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特立獨行的男人。

    我爸爸是一個作家。這是我很久之後才知道的。當時我只知道,爸爸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說話和微笑的時候,右邊的臉頰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每天清晨,他會穿著灰藍色法蘭絨睡衣坐在陽台的搖椅上看書,或者在電腦上看電影,我常常見到他,看著看著書,或者看著看著電影,就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爸爸,你怎麼哭了?」那時候我是5歲,還是6歲?忘了。忘不了的是他抱起我那小小的身體的堅實臂膀,溫暖而有力。他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坐下,然後說:「因為,爸爸看了這個故事,覺得很感動,所以就哭了。」

    媽媽後來告訴我:每天清晨,是你爸爸一天中心理最脆弱的時期,不要說看什麼小說和電影了,就算是給他看最乏味無聊的電視新聞,他都會看的淚流滿面。

    爸爸是一個特別細膩敏感的男人。他的文字以纖敏入微著稱。但是,他也很倜儻。他曾經在文章中說過:「做人不能八面玲瓏,要六面玲瓏,還有兩面是刺。」因為被所有人喜歡的人,往往都很廉價,沒有自我,沒有性格。那兩面的刺,只是為了保護最珍貴最獨特的自我。

    爸爸不喜歡和那些所謂的作家們,文化人們靠攏合群。因為他很不屑他們那一副「自以為自己是主流的,是圈內的面孔。」

    曾經有書店把他的小說《偷心》擺放在《哈利波特》的邊上,那家店,他就再也沒有踏進去過。因為他覺得自己寫的並不是什麼暢銷小說。他在文中說過「什麼東西一旦暢銷了,被大多數人喜歡了,那東西就完了。小說應該是小眾的東西。而且永遠都是小眾的東西。」

    爸爸沒有大紅大紫過。因為他從來都不想要神秘大紅大紫,名利雙收。他說自己只是一個「潑皮破落戶」,花的是「舊錢」。他也沒有給媽媽和我賺過很多錢,讓我們住大房子,開好車,過上奢侈的生活。不過即便如此,即便他也在小說中寫到:「沒有錢就不要追求美女,因為美女的魅力是要靠金錢堆出來和用精緻的無憂生活打底的,人一窮,就連感情都不再細膩了。」但是他依然找了個美女結婚。而我媽媽,她也時常在日後的無盡歲月裡感慨:「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嫁有錢人,否則我的生活就不會那麼含辛茹苦。」

    但是看的出來,爸爸和媽媽還是很相愛的。不寫字的時候,爸爸常常會買很多好吃的水果和零食,拎回家,然後就站在客廳裡喊:「寶寶啊……」

    「爸爸你叫我?」每逢聽到這樣的喊聲,我都會從自己的小房間裡跑出來迎接他。

    「你叫我?」奇怪的是,媽媽聽到爸爸喊「寶寶」的聲音,她也會從不知道哪個房間裡立即就飛奔出來。

    爸爸說他有兩個寶寶。我是他的寶寶。媽媽也是他的寶寶。

    媽媽在我長大後告訴過我他們結婚前的一次談話。

    「結婚是需要虔誠的」,爸爸如是說:「我對婚姻的態度還是很慎重的,一旦結婚,不是萬不得已,我就不想離婚,所以,我想問你,你是不是處女?」

    我心中那倜儻流麗貴重清潔的爸爸,居然會得問我媽媽是不是處女?我聽媽媽敘述到這裡時大吃一驚,只覺得爸爸怎會如此地令我感覺悵然若失。

    「當時我也這麼想來著,」媽媽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我是不是處女,後來,他對我說,你今年是25歲,可不是15歲,而且你還那麼漂亮,如果你是處女,你必須告訴我一個能讓我接受與信服的理由。」

    「何謂能接受與信服的理由?」當年的媽媽和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相同的疑問。

    「比如說你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婚前性行為;還比如說,你以前交往的男友不能人道等等,這都是我可以接受與信服的理由,」爸爸說:「否則,你怎麼解釋自己一個25歲的大美女,依然還是處子之身?從心理學上來說,外表平庸的女人通常會反對性自由,有比較嚴肅的社會態度,帶有理想主義化傾向,因為她們往往需要用超強的道德觀與嚴正的社會態度來『合理化』自己的平凡外貌,可這樣的女人,往往也都是很情趣枯乏的。但很明顯現在你不是,那麼,是不是你對愛情,婚姻,還有性,有著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與誤解?你對自己的身體的歸屬問題,還沒有找到準確真實的答案?這才是我真正想瞭解的,因為我是非常非常認真的,想與你共度一生。」

    那麼,關於這個問題,我想爸爸其實也可以完全不必問,因為有時候,行動中自然會窺見答案。

    「可是你爸爸怕我有幻想與誤解啊,」媽媽回答道:「所以他不能,也不想隨便行動。」儘管時光流逝,事隔多年,可是媽媽提起這段往事,卻依然眼神閃亮,臉泛桃花「我對他說:我不是。在他之前,我和一個男人交往過,他的名字叫賀蘭靜之。」

    「就是那個玩古董玩的差點傾家蕩產的賀蘭靜之?你爸爸問我,我說是的。他就說:原來是他啊。我看過他寫的那本《古玩指南》,雖然是工具書,平白如話,但是裡面有一種幽微淡然的情調,我很喜歡。以賀蘭鑒賞古董的眼光看起來,他對女人的眼光也一定不錯。」

    「這就是你爸爸,」媽媽微笑道:「他根本不介意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不是處女,但是他很介意女人的上一任愛人是誰。因為他說,什麼樣的男人配什麼樣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的身邊人,最能看出我們的底牌。」

    「我們的身邊人,最能看出我們真正的底牌。」這句話爸爸也寫進了《偷心2》裡。那一年他38歲。

    爸爸去世時也是38歲。

    那是一天凌晨,一個朋友生日,被朋友灌了太多酒的他開著車,在凌晨3點16分的白茫茫的朝霧裡,因為剎車失靈,一直開進了碧藍碧藍的湖底。

    很多年之後,我翻開他未寫完的《偷心2》,看到文稿上的時間記錄,發現那一天下午爸爸其實還在寫字,他竟然寫到:「那個湖,很藍,很清,傳說中有一年,有一艘船運著軟金絲楠木而來,正好有個人來到湖邊,洗手,洗完發現,雙手竟然熏染上了楠木的清香,那種芬芳,經久未散……」

    《偷心2》以此詭異與神秘地戛然而止。從此,它和那個白霧茫茫的湖,永遠成為了我一生中的夢魘。

    大三那年,我在圖書館發現了一本殘缺的《古玩指南》,翻開發黃發脆的那張扉頁,賀蘭靜之的照片驀地出現在我眼前。在那瞬間我幾乎屏住了呼吸,好一個俊雅溫文的男人,即使是在紙上,也像是有生命似的,那種美好純淨的氣息,撲面而來。書是這世上最瑰麗最飄逸最安靜的傳播流言的工具,當賀蘭靜之的思想與內心流到我這裡來的時候,我才恍然發覺,我現在,正是媽媽和他相識時的年齡。

    「媽媽愛過賀蘭嗎?」我在看完《古玩指南》之後問。它確實如我爸爸說的,有一種悠微淡然的情調。

    「愛。」那一年媽媽已是中年,《SEX AND THE  CITY》中女主角的年齡。色玉觀音的年齡。

    「爸爸和賀蘭,你更愛誰?」

    「都愛。無法比較。」媽媽說。

    「可是,你認識賀蘭在先,為什麼卻不和他一起?」

    「這世上的男女,並不是只要相愛就可以在一起的,」媽媽歎息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有了未婚妻。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未婚妻的時候,我甚至想,我怎麼可能會輸給她?我怎麼可能會輸給那樣一個女人?那個人,外表平凡,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特別之處,但是,後來我看到她的腿,她的腿是瘸的。」

    「她是他從小的鄰居。7歲的時候,在一起玩,因為賀蘭的調皮和不小心,使得那個女孩子從鞦韆架上摔了下來,腿永遠落下了殘疾。賀蘭說,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說過,他要娶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會娶她,一生都對她不離不棄。」

    「那只是同情,而不是愛情。」我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這麼說道。

    「是的,賀蘭並不愛她。」媽媽說:「可是誰告訴你,同情就一定是廉價的?同情的力量也很強大,很堅定,很美好。而且,我也怎麼都不忍心,去和這樣的女孩子爭奪愛情,我更不忍心,去破壞賀蘭一生的夙願。」

    當時我想,媽媽當年是不是還不夠愛賀蘭,或者年少氣盛,以為只要自己一直往前走,就一定會再遇見自己心儀的男人與美好的生活,所以放棄了賀蘭?

    「不是的。根本不是這樣。」媽媽說:「其實,『你是不是我的並不重要,與你同在這世上就好』。我那時候想,能和他同在這世上就已經很好了。」

    「那一年分開的時候,賀蘭最後給我寫了一封信,最後一段是這樣的:」很難想像多少年曾經滄海之後,當媽媽提及當年那封最後的情書時,她卻依然還著脈脈如水的清澈眼神「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鮮花瀰漫,使得長途跋涉的行人披荊斬棘,雖是艱辛苦痛,雖是有淚可落,卻也不覺悲涼。」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賀蘭靜之。但是我卻一直都很喜歡他,出於一種很莫名的,微妙曲折的情緒。他說,「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人生雖是跋涉艱辛雖是有淚可落,卻也不覺悲涼。」

    我想,我大概是喜歡他那永遠的,溫厚宛轉沉靜高貴的「不覺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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