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第三章
    「不是啦。我是想來麻煩妳一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高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很歹勢,一大早就吵醒妳。但我實在沒辦法,只能來拜託妳。是這樣啦,我家哥哥昨晚就發燒,我媳婦有餵他退燒藥,也有交代我喂哥哥吃,可是退了又燒耶!我看他懶洋洋的,想帶他去看病,可是我還要帶妹妹,我怕妹妹跟我們去醫院,會被傳染。現在不是流行腸病毒?還有最近不是有什麼豬流感?聽起來很恐怖。」

    黎礎盈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她知道高太太在幫媳婦帶小孩,一男一女,男的是哥哥,女的是妹妹,她見過一兩次都很可愛。「高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幫妳看著妹妹嗎?」

    高太太遲疑了下,才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想說喔……我留在家裡看妹妹,請妳幫我帶哥哥去醫院看病。妳是護士啊!一定認識裡面的醫生,醫生一定會看妳的面子,多照顧哥哥一些。」

    哦……原來如此,她總算明白。但其實高太太錯了,因為她才剛進那家醫院不久,她和主治醫師其實都不是那麼熟,反而是住院和實習醫師和她們相處的時間比較長。

    她斟酌片刻,還是據實以告。「高太太,我可以幫妳,反正我今天正好休假,只不過我和門診醫生沒有妳想像中的熟。」

    高太太笑開來。「沒關係沒關係,再不熟也一定比我熟,黎小姐真是好人,那我去把哥哥帶過來,再麻煩妳了。」她隨即進屋去,再出現時,手中牽了個年約五歲的男童。

    「黎小姐,我家哥哥就拜託妳了。」高太太彎身致謝,想起什麼又道︰「啊,對了,我媳婦之前帶孩子去你們醫院時,都是掛程醫師的門診,好像叫程……宇介喔?我聽聽就忘記了,也不確定。」

    聽聞那個名,黎礎盈愣了下。程……不是吧,要她帶孩子去給那個冷血醫師看病?高太太說的是那個「程允玠」沒錯吧?!

    「這是哥哥的健保卡,還有這一千元妳帶著。」高太太將健保卡和一張千元大鈔同時塞進她手中。「黎小姐,就拜託了。」拍了拍她的手,高太太道謝後,轉身進屋。

    看著手中的健保卡和千元大鈔,看看縮在她門口的男童,再看了看隔壁那扇已緊閉的大門……

    她想起程允玠那張冷臉,驀然垂落肩……高太太,我能不能反悔啊?!

    黎礎盈抱著高太太的孫子坐在門診室外的椅子上,她盯著前方牆面上的門診序號燈,期待著號碼快往下跳,這時候她沒心思想到其它,只希望能快快進到診間。

    因為這孩子不大對,體溫一直退不下來,活動力極差,現在躺在她懷裡還昏昏欲睡的,她幾次拍醒他,不久又見他合上眼楮。依她的判斷,不會是一般普通感冒,所以她想見醫生,迫不及待。

    她摸摸孩子的額頭,再度抬首,正好看見序號燈閃了下。她抱著孩子起身,就見診間的門開了,走出護士學姊和一對母女,護士學姊和那位母親交代了批價領藥程序後,喊了她懷中孩子的名。

    快步走近,她落坐在程允玠身側約四十五度角的椅子上。她摸了摸男童的額面,抬首看往桌後的男人,他正專注地敲著鍵盤,眉心微微兜攏,薄唇抿得直直的,眼神淡淡……依舊是沒什麼表情的表情。

    這個人是不是永遠都這麼冷冰冰的,永遠只有那一號表情?她見他笑過,在病房回診時,不過那笑容淡淡,以至於她對他較深刻的印象仍是冷漠。

    片刻,程允玠停了指尖的動作,側目看了眼坐在她懷中的孩子,再低頭看看病歷,又看了下屏幕,然後問了名字確定之後,將平展懸於頸項兩側的聽診器掛上,他偏過見到她也沒什麼特別反應的面龐看她。

    「小朋友怎麼了?」他長腿一跨,人帶椅靠近,雙腿大張的他,將她整個包圍在腿間。一面問的同時,一面將孩子的上衣往上掀開。

    「高燒不退,活動力很差,意識不是很清楚。」她伸手幫忙他掀開孩子的上衣,指尖短暫接觸他溫熱的指尖,和他大腿透過西褲輻射而出的熱度,令她心口微微一動。明知他無意,卻還是禁不住偷偷覷了他平淡的面龐一眼。

    他更靠近一些,身子微微彎著,他將聽頭貼上孩子的胸口前,先貼上自己手背,先提高聽頭表面的溫度後,再貼上孩子的胸口。

    她注視著他的舉動,發現他竟是如此小心和細心,還顧慮到冰涼的聽頭會嚇到孩子,她不是沒見識過醫師看診,卻頭一回遇到會注意到這方面的醫師。她想起上次他領著住院醫師和實習醫師回診時,對待小病人總是溫煦揚笑的畫面……

    也許,他並非真的冷漠,她就靠一次交手經驗便斷定他冷血無情,好像也不太公平。

    「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程允玠專注聆聽孩子的肺部,未覺她翻湧的心思和古怪的注目。

    「應該是昨晚開始。」見他像要換從背部聽,她把孩子側抱,掀開後面的衣服。

    「應該?」他黑眸短暫一瞇,瞧了她一眼後,將聽頭貼上孩子的背心。

    「他奶奶是這樣告訴我的,說昨晚就燒了。」她睇著他微沉的面龐。

    「有吃退燒藥?」他將聽診器取下,懸在頸項兩側,略退身子後,從桌面拿了小手電筒,檢查孩子的喉嚨,孩子掙扎了下,他語聲溫柔哄了哄,然後從桌面的置物盒上找了張貼紙,孩子才乖乖張口。

    她微瞠圓目,看著他從嚴峻忽轉溫柔的面龐,片刻,她才應聲道︰「有,但退了又燒。」又偷覷了他一眼。他面對患者時,一直都那樣溫柔嗎?

    他沒應聲,只是翻看孩子的手掌和腿膝。片刻,他沉沉吐息,鏡片後的黑眸冷肅地看著她。「妳沒發現他除了發燒外,還有其它症狀嗎?」

    其它症狀?她想了想,語氣微帶納悶。「我剛剛說了。就意識不清,活動力變差。」這些不是症狀嗎?

    程允玠靠近她,攤開孩子的手掌。「妳看,他掌心上有紅疹,上面一顆顆像水泡。」他抬眸看她,那雙沒有溫度的瞳孔似有責難。「妳在兒童內科病房工作,沒有想過他有可能是什麼病症嗎?」

    她緩緩瞠眸,疑惑地看著他。她不過是護士,職責不在判定病症啊!她要是知道,直接穿上白袍掛上聽診器看診就好,何必在病房工作?!

    「很多病症發病前,都會有發燒症狀。」她並非醫學系,專業程度遠不及他,她如何知道這孩子究竟得了什麼病?!

    「沒錯,但手掌有水泡,就該懷疑是不是腸病毒,妳一個護理人員,不該連這種知識都沒有。」他沒再看她,只是再次掛上聽診器,將聽頭貼在孩子的左胸口,他一面看著腕上薄表,像在數算著什麼。

    約莫一分鐘後,他退開身子,回到屏幕前,雙手敲著鍵盤。「他的心跳目前是一分鐘約147下,以這年紀來說,偏快了,綜合高燒、水泡和心跳過快等等所有症狀,他這是腸病毒。平常是妳在帶他的?」

    腸病毒?她有些震愕,想不到這個孩子也跟人家得了腸病毒,而她卻沒有發現。雖然方才才想著那是身為醫師的職責,不過關於這種病,她確實不該沒有警覺,任何人或多或少都能從報紙新聞中得知相關信息,何況她還有照顧過因腸病毒入院治療的病童,她不該如此大意。

    也許,他眼底那份責難沒有錯;也許,她該再細心一些,如他那般。

    「又發呆?」程允玠停止敲鍵盤,黑眸一縮,凝成冰晶。

    呃……「是他奶奶在帶的,我只是幫忙帶他出來看病。」她在檢討自己耶。

    程允玠沉吟幾秒,嚴肅說道︰「我建議讓孩子住院,畢竟他心跳過快,活動力也變差,除非在孩子病情有所變化時,照顧者能隨時察覺到,並且在第一時間送來醫院,否則住院是比較安全和保險的。妳能做主嗎?」

    她斂下圓眼,輕蹙眉心,一副為難樣。高太太還有個妹妹要帶,若哥哥來住院,那妹妹誰照顧?「能不能讓我打電話問問?還是馬上就要決定?」

    「妳馬上問,我等妳。」他俊臉移回屏幕上。

    黎礎盈將孩子放在椅子上,隨即從包包裡找出手機,她走出診間撥了電話,再踏進時,她看著他說︰「他奶奶說,就聽程醫師的。」

    「那好,我安排病房,妳外面稍坐一下。」他低頭在病歷上寫著什麼。

    她抱起孩子準備踏出診間,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腳步一頓,回身看著微垂頸項的他。「程醫師。」

    握筆的手一停,他緩緩抬眸,眼裡淡漠依舊,靜靜回視她。

    「程醫師,雖然我和你不熟,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對我的專業很不以為然,我承認我有時比較迷糊一點,但不至於不求長進。我想請程醫師是不是能看在大家都是同事的分上,多多照顧這個孩子?他奶奶拜託我,但我不是主治醫師,所以我只能拜託你。」想起方才高太太在電話中心急如焚地拜託她,務必請程醫師多關照的擔憂聲嗓,她不由得軟聲開口。

    程允玠聞言,繃著俊容繼續書寫,沒有理會她。

    「……程醫師?」久候不到他的響應,她略感委屈地再喚了聲,大眼水亮亮的。

    他放下筆,瞅了她一眼,不意瞧見她圓眼蒙上一層濕亮水光,略頓後,才沉聲說道︰「不需要妳開口,我也會做到。出去吧。」

    「……」也不用這麼酷吧?!黎礎盈睇了他冷肅的面龐好一會兒,在瞧不出他話中幾分真假後,才沉肩抱著孩子走出診間。

    開完臨床病例聯合討論會後,程允玠摘下眼鏡,擰了擰眉心,驀然想起什麼。他看了下表,然後不遲疑地,長腿一邁,往病房走去,經過護理站時,像是要確認什麼,他略停步,看了看詳列住院病患數據的旋轉牌。

    「早上不是有個新入院的患者?」找不到他要的名牌,他微傾身子,問著坐在裡頭低頭書寫的小護士。

    小護士臉一抬,對上他俊魅的面龐,當一察覺是程允玠時,那張有著幾顆雀斑的臉蛋瞬間爆紅。「早上有……有兩個入院,程醫師想問哪一個?」

    「我負責的那一位。」他語氣平板。最近的護士怎麼都如此散漫?他當然是看由自己主治的病患。

    小護士紅著臉低頭翻閱資料。「哦……就是礎盈帶來的那位喔,在506病房,A床。」

    「謝謝。」淡淡道謝,他轉身就走。

    「好帥喔……真酷!」小護士探出頭,直瞅著長廊上那道挺拔的背影。

    「對啊對啊,這種酷酷的男生最合我意。」另一名護士突然冒出聲,一同深情款款地看著程醫師的背影。

    程允玠走在長廊上,面無表情,像是沒察覺身後熱切的眸光,又像是早習慣那些注目,所以也不會特別留心似的。走了一小段,他轉進506房。

    他腳步放得極輕,盡量不打擾患者和家屬,走到A床床尾時,聽見布簾後的聲音,那聲音脆甜脆甜的,但有些懊惱。他沒出聲,退了步,站在床尾一角。

    「這個水泡會痛嗎?還是會癢?」黎礎盈和坐在病床上,看起來精神不佳的男童對視,她抓起他短胖的小手。

    男童無力地搖搖頭。「都不會……」童音軟軟嫩嫩的,尾音還拖得長長的,聽得她心也跟著發軟,連帶自己的聲音也放得更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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