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出牆 上天的選擇 香火,請為申家留下一點香火
    太后所言,於理於法,無可挑剔。

    可是,那個是豹兒,她辛辛苦苦養了十七年的豹兒啊!叫申夫人如何捨得!

    她咬咬牙,舉起握了許久的金牌,道:「太后娘娘,先帝免死金牌在此,奴婢斗膽,求饒了豹兒這一遭!」

    太后紋絲不動,恍若未聞。

    佛堂內寂靜無聲。

    忽然,連綿不斷的雷聲轟隆隆從屋頂滾過,雨聲沙沙地落在瓦面上。

    刺目的閃電,照見了太后神像般凝重的臉。

    「太后娘娘,先帝免死金牌,只是一場笑話嗎?」申夫人問,她的聲音已經完全顫抖成一條細細的線,似乎隨時可斷。

    「阿蘿,先帝有言在先,赦免的重罪不包括謀反大罪!豹兒滅絕人性,肆意妄為,他向哀家刺出那一刀時,可曾想過哀家是他姑母,是當朝太后?」太后的聲音在沙沙雨聲中,顯得空洞而虛幻。

    「太后娘娘——」

    「阿蘿!」太后猛然打斷了她的話語,「國法重於親情,二十一年,你已經懂得這個道理,當時的你,不是大義滅親了嗎?如今,為什麼忘記了?」

    怎能忘記?

    二十一年前。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哀嚎慘叫。

    「阿蘿,你必遭報應!」養父養母淒厲的詛咒,如繩索,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喘不過氣來。

    當時的她,不過是太后身邊一名小宮女,鎮日灑水掃地。一次外放回家,在水榭台底的一隻小船上睡著了,竟聽到養父養母在水榭中商量何時發兵殺進宮內,殺太后,廢新帝。她自幼與養父養母不諧,飽受虐待,回宮後毫不猶豫將此事匯報給了太后。

    養父得知她匆忙離去,覺得事情敗露,倉惶起兵,掌控京城。申鉞與申鋮兩兄弟死不投降,率領兵士固守皇宮,哪怕養父殺盡他們申家大小人口五百八十三人,一直浴血奮戰,堅持到藍大將軍領兵靖難解圍。

    養父養母行刑前,仰天大笑,又厲聲呼喚她的名字:「阿蘿,阿蘿,你必遭報應!」

    那時候,觀刑的她,只是冷笑,覺得深埋心底已久的一股怨氣隨他們的鮮血沖天而起,無比暢快。神?鬼?如果真有神鬼,為何她幼年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太后念她大功,將她許配給申鉞。

    申鉞心中只有無辜枉死的妻女,縱然是太后賜婚,也不曾有過半點和顏悅色,常常握著掛在胸前的一隻綠花錦囊,整夜無語。

    那時候,她曾經感歎,是報應嗎?

    接二連三都是女兒,她也曾懷疑,真是報應嗎?

    直到豹兒出生,她覺得對得住申家枉死的五百八十三人,總算對得住申家列祖列宗,總算對得住自己的夫君。

    二十一年彈指過,當年宮廷內濃重的血腥味早已經被檀香的味道所代替。

    二十一年,不容易。

    她望著太后,太后的頭髮已經幾乎全白了。

    二十一年,對於太后,也同樣不容易——為了唯一的兒子,她使出渾身解數,經過多少腥風血雨,才能夠安安穩穩地坐在皇宮內的佛堂拜佛唸經。別說侄兒,就算親大哥,只要威脅到她,也毫不留情吧。

    申夫人將那塊天下人夢寐以求的金牌用力一拋,遠遠拋到角落裡。她恭恭謹謹再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臉上已經一片肅然。

    「太后娘娘,願太后娘娘福壽綿延,努力加餐,奴婢阿蘿告退。」她低下頭,如同二十多年前常做的那樣,往門後退去,直到低斜的目光看見門檻,微微提起裙子,退出去,才抬起頭。

    太后依舊雙目微閉,持著念珠,口唇微動,彷彿與一切塵事無關。

    雨水打濕了申夫人的頭髮與衣裙,她毫不在意,只靜靜立著,堅毅地望著佛堂裡面。

    守門的宮女不敢做聲,也不敢為她遞過一把傘。誰都知道,這是當今老宰相的夫人,是太后的親大嫂,也是謀害太后重犯申豹的娘親。

    「阿蘿,你去吧,天牢裡,自有人照應。」太后平穩的聲音從陰暗的佛堂中傳來,「記住,一個半月。」

    「謝太后娘娘隆恩!」她跪倒在雨水裡。

    「阿蘿,不要太貪心。留下你們性命,已經是格外開恩。」

    是的,她貪心,如果可以一命換一命,她寧可用自己去換回豹兒一個,不,哪怕是加上女兒的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如今她的命,價值幾何?如何能夠抵得過豹兒的如山重罪?連先帝的免死金牌,也不過是一塊廢鐵而已。

    申夫人渾身濕漉漉地乘馬車回家。

    申鉞在府門前持著青油布傘,翹首而望,一見馬車,立刻快步向前:「阿蘿,怎樣?怎樣?」

    他曾親自前往天牢,問過兒子,兒子親口承認是他酒醉後擲刀差點刺中太后,他已經知道,兒子的性命無法挽回。

    雖然他不許夫人進宮向太后求情,到底心頭存了一點點微弱的希望,說不定太后看在申家香火上,留豹兒一條狗命呢。

    一見夫人面容慘淡,他再也問不下去了,顫抖著手,將青油布傘往她頭上罩去。意料之中的結局,為何是依舊不能承受的沉重?

    「太后開恩,許我一個半月,馬上派管家他們到鄉下去,找四十五個健壯年輕的姑娘!」申夫人厲聲說道,身形一晃,暈倒在地。

    年過六旬的老宰相,竟來不及伸手去扶住,眼睜睜看著她跌在雨水中。丫頭門子們驚叫著,湧上來。

    「阿蘿!阿蘿!」申鉞扔下傘,跪倒在地,一臉濕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殘燈如豆。

    細雨敲窗。

    老宰相握住妻子涼浸浸的手,坐在床前,不知已經多久。他太睏了,不禁打起盹來,忽然覺得手中一動,馬上驚醒,道:「阿蘿!」

    申夫人見到微弱的燈光,大吃一驚,推開被子就要下床:「老爺,我要去天牢!太后開恩,為申家留一點香火!」

    「阿蘿,你別急,劉管家已經帶著姑娘們去了。希望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短短數日,老宰相顯得越發蒼老了。

    申夫人頹然倒回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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